編者按:本刊上期刊出4篇為杜文秀“賣國說”辨誣的文章,其中第一篇王愛國的《誰為杜文秀平了反——為田汝康先生逝世兩周年而作》,第二篇馬穎生的《杜文秀歷史疑案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國史學界50余年討論杜文秀對外關系評述》,揭示出了杜文秀“賣國說”的由來和范文瀾、郭沫若兩位前輩學者奉命撰文,批判杜文秀所謂的“賣國主義”的過程。田汝康先生身為云南人,又為歷史學家,數十年來關心杜文秀及其所建立的大理政權的輝煌業(yè)績。為此,他曾親赴英國倫敦,詳查有關檔案資料。憑著一個歷史學家的良心,在半個世紀里,在一片否定聲討杜文秀的聲浪中,他第一個使用英國皇家檔案資料和文獻撰寫了《有關杜文秀對外關系的幾個問題》,觀點之新穎,資料之翔實,發(fā)時人所未發(fā),實為半個世紀里所難見。但細讀全文,總感覺作者意有未了,如讀向秀的《思舊賦》。向秀為“竹林七賢”人物,與嵇康、呂安友誼深厚,嵇、呂被司馬昭殺害,向秀從洛陽歸來,經過嵇康的山陽(今河南修武縣)舊居,懷念舊友,寫下了這篇追悼他們的余韻不盡的沉痛作品。魯迅先生說:“年輕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它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xiàn)在我懂了?!毕蛐闳掏磾R筆不能再寫了,再寫下去就有極大的政治風險。田汝康先生的這篇文章,發(fā)表于1963年,那時正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大批所謂的“賣國主義”,大抓“叛徒”,這時繼續(xù)寫杜文秀,風險太大了,他不得不封筆了,但他沒有封其心,他一直在苦苦地思考著。文革以還,1981年他立即推出了《杜文秀對外關系以及劉道衡“使英”問題的研究》,此文從打腹稿到執(zhí)筆定稿,經時18年,這是國內研究杜文秀最有分量最全面的一篇文章,他使用大量的文獻資料深化了、繼續(xù)了1963年發(fā)表的《有關杜文秀對外關系的幾個問題》這篇文章。田先生把1963年那時不能寫的內容和觀點都寫出來了,也把那篇文章結尾處不得不寫得模糊一些的,也重新寫過,寫得更明確了。從這兩篇文章中我們更看到田先生的學問境界和人格魅力了。
田先生在《杜文秀對外關系以及劉道衡“使英”問題的研究》這篇文章開頭,開宗明義地寫道:“要對杜文秀正確地評價,必須搞清楚他在對外關系上的一些問題。杜文秀究竟與英法政府發(fā)生過什么關系?產生過什么后果?李國綸為什么要在騰越與英緬政府代表談判通商?杜文秀是否建立過所謂的‘回教國?1872年杜文秀遣使英國到底是回什么事?本文想就這些問題作一簡要敘述?!比墓舶斯?jié),依次為:杜文秀與英法侵略者的接觸、騰越的通商、所謂“回教國”的問題、劉道衡其人、曲折的過程、《上杜公書》和《上英皇書》的剖析、新情況的出現(xiàn)、倫敦的態(tài)度。全文36600字,有注文、參考文獻122條。亦史亦論,論從史出,行文嚴謹,考證堅實,字字有來歷,句句成道理。駁斥了種種誣陷之詞,恢復了杜文秀是近代以回族為主體的云南各族人民聯(lián)合反清起義的杰出領袖的身份。劉道衡“出使”英國,是一件無恥的行為,應由劉道衡個人負責,不能把這件事無根據地找杜文秀算賬。
本期我們同時刊出近代史和太平天國史大家羅爾綱先生的《杜文秀“賣國”說辟謬》大文,文出大家之手,堂堂正正,黃鐘大呂。在杜文秀被討伐的危難之際,讀到先生的大作,不僅見先生之學問,更見先生之心。
本刊前后兩期共發(fā)表了七篇文章,為杜文秀拔亂反正?,F(xiàn)在我們把思路回到問題的開始,}I出兩位前輩學者文章中橫加給杜文秀的罪責。范文瀾先生在《中國近代史》中說:“1871年,杜文秀使兒子到倫敦出賣云南。英國政府……指示愛山到土耳其講具體的出賣條件……杜文秀是中國人,竟敢出賣祖國的云南和云南各族居民,從他勾結英國侵略者的一天起,他不是起義軍的代表,而是祖國和起義軍的叛賣者?!惫粝壬谒摹吨袊鴼v史》(初稿)中更說:“一八六八年,他們(指英法侵略者)都派人到大理活動。法國的活動沒有結果,英國則與杜文秀建立了聯(lián)系……給杜文秀大批軍火,幫助建立兵工廠。在緬甸八莫設立了政治商務代表處,操縱大理政權。杜文秀在英國侵略者的支持下自稱撒里曼蘇丹,改年號,造宮室,建立了一個所謂的‘獨立國……一八七一年,杜文秀更派他的兒子訪問英國、土耳其,準備進一步出賣祖國?!眱晌磺拜厡W者的道德文章素為我們后學所尊仰,但兩位前輩學者橫加給杜文秀的種種罪責,于歷史事實不符,特別是郭沫若先生競把殖民主義者捏造的種種罪名,也拿來堂而皇之的宣傳。英法侵略者造謠說杜文秀建立了個“回教國”,郭沫若就說杜文秀建立了一個所謂的“獨立國”;分明是法國人幫助清政府在昆明制造槍炮,攻打大理,他卻說英國“給杜文秀大批軍火,幫助建立兵工廠”。編造歷史,顛倒是非,大師之悲哀,學術之悲哀。幸以中國之大。天下有人。撥亂反正者,自有人在,中華文脈不絕。
本刊下期(2009年第3期,8月出刊),將刊出田汝康先生的第三篇文章《杜文秀使英問題辨誤》,敬請讀者留意。
摘要:1868年杜文秀開始與英法殖民主義者發(fā)生接觸,他對這個問題的處理是完全正確的,態(tài)度嚴肅但決不粗暴,這一-年進入云南的是德拉格來和安鄴率領的“探險隊”,當他們到迭大理時,杜文秀面斥法國神父,勒令安鄴等人立刻離境。決不加以接見。而所謂“回教國”問題,來源竟是散發(fā)于西藏、四川等少數民族地區(qū)的一張阿拉伯文傳單,與大理回民政權無涉。~-t"劉道衡使英,則完全是劉個人行為。甚至可以說是他個人的騙局,因為在對外關系上,杜文秀態(tài)度一向正確,直到最后大理被攻陷時,政治上也無妥協(xié)動搖的表現(xiàn)。
關鍵詞:大理政權;對外關系;劉道衡使英
中圖分類號:K254.4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0586(2009)02-0005-08
要對杜文秀正確地評價,必須搞清楚他在對外關系上的一些問題。杜文秀究竟與英法侵略者發(fā)生過什么關系?產生過什么后果?李國綸為什么要在騰越與英國侵略者談判通商?杜文秀是否建立過所謂的“回教國”?1872年杜文秀遣使英國到底是回什么事?本文想就這些問題作一個簡單的敘述。
杜文秀與英法侵略者的接觸
從1885年到1887年,除去李國綸在騰越同英國斯萊頓商談過通商問題外,杜文秀從未同英法侵略者建立過任何關系。到過大理的僅有安鄴所率領的探險隊,但立刻被杜文秀所驅逐。顯然,由于云南回民起義的結果,在杜文秀直接的抗拒或起義間接的影響下,英法侵略者窺探云南的陰謀受到嚴重的打擊,蠶食云南的打算被迫延遲了18年。
云南回民起義的年代正值英法殖民主義者準備對云南進行侵略的時期。英國最初的打算是利用阿薩姆和上緬甸作為據點來進行侵略的,1862年第一次英緬戰(zhàn)爭結束,英國便取得了這條道路的控制權,隨即同時兩面派出所謂的探險隊深入云南。在1868年以前企圖探明阿薩姆與緬甸間情況的共有8個隊,企圖探明緬甸與云南間情況的共有9個隊。但這種陰謀大都遭受到打擊而破產,從印度出發(fā)的均由于道途的艱險或居民的反抗而被迫折頭,從緬甸出發(fā)的雖說實現(xiàn)了陰謀的一部分,但由于云南回民起義的結果,企圖深入云南的陰謀始終無法
實現(xiàn)。
1852年第二次英緬戰(zhàn)爭后,下緬甸被英國所占領,整個緬甸淪為英國殖民地只是時間問題。為了明了云南在回民政權下的實際情況以及準備下一步的侵略行動,英國對深入云南進行窺探更感迫不及待。同時在1862年西貢條約之后,法國對云南也一樣虎視眈眈。1867~1868年是英法侵略者所謂探險活動集中的一年,同時也是杜文秀開始與外人接觸的一年。
岑毓英和馬如龍是在法國殖民主義者的支持下對回民進行鎮(zhèn)壓的,最初幫助制造火藥的有法國神父弗諾尼(P.Fenouil)。1868年安鄴等在昆明已看到刻有天主教會特殊標志的大炮。稍后幫助購買軍火的有法國商人堵布益,幫忙軍器應用訓練的有法國軍士武齡、實一。1872年清軍是依靠法國開花炮的力量攻陷大理的。
但在回民起義隊伍中則始終沒有什么歐洲人。1868年安鄴所聽到的傳聞,大理有16名歐洲人和4名馬來人幫助回民制造炮彈,后因制造失敗,歐洲人均被殺,馬來人則被投入獄。同年顧巴在中甸所聽到的,則謂大理共有5名歐洲人,3人鑄造槍炮,兩人傳授《可蘭經》。
這些傳聞均不確實,法國神父勒格爾暹在起義時期始終留在大理地區(qū),他的說法比較可靠。據他的說法:“除去很少數人從仰光來,懂幾個歐洲詞語如巴德利和甲必丹之類,決沒有任何歐洲人在大理與回民在一起?!迸c安鄴同行的德卡尼也認為,“傳聞在大理的14名歐洲人應是緬甸人或印度人”。
1868年杜文秀開始與英法殖民主義者發(fā)生接觸時,他對這個問題的處理是完全正確的,態(tài)度極其嚴肅但決不粗暴。這一年首先進入云南的是德拉格來和安鄴率領的“探險隊”。這一群冒險家在臨安為梁士美所重視,不僅有保護,而且有饋贈。在昆明馬如龍更大加款待,并借給700兩銀子,聲稱“一千兩、一萬兩都可以借”,還表示這一筆錢用不著還,若堅持要還的話,無妨將來運點槍彈來。馬復初更認為他最了解法國“探險隊”的科學目的,所以替他們寫了阿拉伯文的介紹信,要滇西的回漢人民不要阻難這群冒險家的行動。
1868年3月2日當這群冒險家到達大理時,杜文秀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便完全不同,他面斥法國神父勒格爾暹,勒令安鄴同德卡尼等立刻離境,決不加以接見。杜文秀完全洞見殖民主義者的陰謀,指出安鄴等在中國境內探清道路、測量距離和繪制地圖的意圖是很明顯的,盡管他們作出各式各樣的抵賴,實際是想強占中國的土地。杜文秀警告安鄴等,“雖然侵略者可以強占瀾滄江流域從海到云南的土地,他到達大理勢必停止,雖然侵略者能征服中國內地十八省,但征服大理卻要困難得多”。在杜文秀嚴厲的拒絕下,安鄴等無法繼續(xù)前進,法國殖民主義者的陰謀至此才受到打擊。
同年企圖深入云南的還有英國人顧巴,這一個被稱為“當代最大膽的旅行家”原是英印軍隊中的軍曹。他自供相信“英國商品在中國的擴大傾銷,可以促進中國工業(yè)的發(fā)展,進而挽救中華民族之瀕于滅亡”。他的行動是為英屬印度政府和英駐華使館所竭力支持的,據印度總督邁約的表示,“可惜印度政府不能用政府的名義來支持贊助這種活動”,因而顧巴的活動是打著上海英國商會或加爾各答英國商會的招牌來進行的。
1868年顧巴第一次想窺探中國西南邊疆的情況,為英貨由通商口岸深入內地的可能性提供些資料。他從上海沿長江而上,準備從四川西部進入云南。在云南德欽、維西等地他都可以通行無阻,但想從維西進入大理的時候,卻在杜浪村受到鶴慶回軍將領的拒絕而被迫停止。
云南回民不僅打擊了安鄴、顧巴這類殖民主義者的陰謀,同時也保衛(wèi)云南不接受任何外國人的深入窺探。在1872年,李?;舴也畈欢嗤瓿闪藢χ袊渌》莸摹暗乩砜疾臁?,但由于回民起義的結果,卻不得不放棄對云南進行“考察”的計劃。
但在1873年回民起義失敗之后,情況便兩樣了。一方面由于中國整個形勢的轉變,列強各國準備分割中國領土的野心加劇,中國邊境危機普遍地加深,而另一方面滇省清朝官吏的庸弱無能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因此從1875年馬嘉里案件發(fā)生之后,云南門戶洞開,殖民主義者闖出闖入旁若無人,窮鄉(xiāng)僻壤無不深入,19世紀中葉起已趨于沉寂的云南,重新成為“探險”、“旅行”風靡一時的地區(qū)。
騰越的通商
1868年大司空李國綸曾允許過英國“探險隊”進入騰越,并同意談判通商問題。這是唯一被允許入云南境內的外國探險隊,而且也是云南回民與英國唯一的一次正式發(fā)生關系。據英國人自己的說法,斯萊頓之被允許進入云南,是由于英國“在回民與清政府之間嚴守中立”,極端尊重回民的地位,進入云南決不先向清政府領取護照。這可能是一部分原因,但主要原因應從滇緬通商對于滇西回民的重要性中去求得解答。
滇緬之間有著傳統(tǒng)的通商關系,根據1831年柏奈的調查,當時進入緬甸的云南商人差不多全是騰越的回民。從緬甸輸出的主要是棉花,從云南輸入的則包括絲、茶和各種手工藝品,每年借互市貿易輸入云南的緬棉達300萬磅至400萬磅之間,緬棉不僅供應云南的需要,同時也運往四川和貴州。滇緬間的互市貿易額是不斷在增長的,1827年緬棉輸入云南的總價值才20萬英磅,至1854年則已躍升到50萬英磅。從1855年起,騰越地區(qū)以李珍國為首的清軍便以斷絕滇緬互市貿易為手段來扼殺回民起義軍,因為這樣不僅可以打擊回民經濟,同時也斷絕了整個滇西回民地區(qū)的物資供應。
在李珍國的阻撓下,滇西地區(qū)的棉花供應逐漸感到困難,1868年安鄴等便看到滇西所需要的棉花已改由四川供應,并且設法在氣候溫暖地區(qū)試種木棉。同時緬棉輸出是由緬王曼桐個人壟斷下進行的,而滇緬邊境少數民族又一向以抽收行商保護稅取得一大部分收入,所以在1868年的時候,企圖恢復通商互市的不只是騰越回民國,同時也包括緬甸王朝和兩國邊境的少數民族。
當然,英國的要求通商是別有目的的。經濟上它想在中國“開辟一個人口5000萬的內地市場,從孟加拉灣出發(fā)兩周或三周便可以到達,較之繞中國海的航程可以節(jié)省時間和人力五分之一以上”。政治上它想培養(yǎng)一個所謂的“獨立”政權來獲得最優(yōu)惠的保證。不管英國侵略者的打算如何,就整個談判過程和談判結果來說,李國綸并沒有接受任伺不平等的待遇和做出任何喪權辱國的事情來。
由于滇西戰(zhàn)事的激烈,斯萊頓想直達大理的計劃并未能實現(xiàn),在騰越停留了17天,達到一個口頭的協(xié)議,雙方愿意開放互市貿易,同意由緬甸撣邦進入大理的貨物稅率不超過百分之四。另外,斯萊頓個人還有過這樣的想法,希望利用英國與清政府的外交關系,來調解大理與清政府之間的“利益糾紛”,但這種想法始終沒有正式提出過。
在第一次談判之后,直到1872年回民起義被鎮(zhèn)壓為止,英國貨物并未有機會進入云南,而滇緬之間的貿易卻相當活躍起來,大量緬棉與食鹽進入云南,大批回民商販重新到達緬甸,要是沒有清軍的阻擾,傳統(tǒng)的互市貿易很可以由此得到恢復。
至于英屬緬甸政府與李國綸間的關系卻并沒有什么大的改變,始終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政治談判或是軍事援助的關系。只是為了“進一步擴大這一次談判的影響”,1869年英國開始在八莫設立駐緬代表。1868年英屬印度政府故示好意對騰越兩名回民軍官家屬付出了共1000盧比的賠償費,因為這兩名軍官在護送斯萊頓由南盞至騰越途中遇伏陣亡。
1870年當騰越被圍時,據說“騰越方面”曾向英國駐八莫代表要過4支雙筒步槍和一些銅雷筒,英屬印度政府曾答應以禮品方式送出,但實際并未寄出。稍后據說李國綸由于長期被圍眾寡懸殊,曾希望得到大規(guī)模的軍事援助,但始終沒有成為事實。李國綸對回民起義事業(yè)忠貞英勇的表現(xiàn)是值得令人欽佩的,前后守騰越5年,在極艱難的條件下進行斗爭,1872年騰越被攻陷后又據守烏索進行游擊戰(zhàn)兩年。英屬緬甸政府曾屢次表示只要他進入下緬甸便可以獲得“政治避難權”,但李國綸仍留騰越堅持斗爭直到最后英勇犧牲,從未進入緬甸一步。
“回教國”的問題
歐洲人所謂的大理回教國在中文資料中根據并不多,而外文的根據也僅來自一張阿拉伯文傳單。據說這種傳單是杜文秀在1866年前后在西藏、四川等地少數民族地區(qū)散發(fā)的,英屬印度政府從尼泊爾得到這種傳單,玉爾上校曾獲得一份,以之贈與安鄴,在他的《印度支那探險記》里列為附錄文件發(fā)表。這張傳單全文長500多字,充滿了大伊斯蘭教主義氣味,漢回團結共同反抗清朝統(tǒng)治的重要性完全被忽視了。傳單中聲稱在大理建立了回教國,杜文秀被稱為蘇丹蘇萊曼(即梭羅門,也譯蘇來茫)。這便是所謂大理回教國的來源。
在外文文獻中,有關回民起義的兩個問題曾長時期糾纏不決,一是云南回民被稱為“班賽”(Pan-thay)的問題,另一個便是大理回教國的問題。一份傳單上的內容和一個政權的性質畢竟是兩回事,一個政權的性質可以在一份傳單中得到反映,但單憑一份傳單來判斷一個政權的性質卻仍然有問題。巴伯和基爾曾先后向大理回民詢問有關回教國和蘇丹稱謂的問題,結果所得的結論卻一樣,“蘇丹的稱謂對大家是完全陌生的,除去兩三個阿洪之外,當地人從不用來稱呼他們的首領,至于蘇萊曼的名字則根本沒有人知道”。
所以大理回教國的問題實際系由這份傳單所引起的。顯然,散發(fā)這份傳單的目的是為了煽動其他地區(qū)回民共同反抗清朝的統(tǒng)治,其內容代表了極少數阿洪的看法和趨向,杜文秀對于宗教的看法并不這么狹隘,更不代表大理回民政權的性質。
劉道衡使英問題
1872年劉道衡的出使英國是杜文秀在對外關系上的一個轉折點,也是對杜文秀評價的關鍵所在。1867~1869年圍攻昆明失敗后,大理在軍事上開始出現(xiàn)頹勢。1870年秋間在大理已經四面受敵的情況下,劉道衡開始建議不擇手段借英法侵略者的力量來推翻清朝的統(tǒng)治。此后一年,清軍逐漸迫近大理近郊,劉道衡便在這個時候出使英國。以下首先盡可能地將這件事情的經過敘述一下,其次在另節(jié)再指出在評論這件事情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問題。
劉道衡等在1871年底到達下緬甸,在仰光受到英殖民地官吏的重視。當時緬王曼桐的使節(jié)也同時到達仰光,但所受到的重視卻比不上劉道衡。因為全部緬甸淪為英國殖民地只是時間問題,以緬甸為據點對云南進行侵略,是當時英屬緬甸政府政策的中心內容,“所以對中國回民的友好態(tài)度,對遲早緬甸和中國的事態(tài)變化將會特別有用”。于是劉等便由英屬印度政府安排和扶持下,經加爾各答送往倫敦。同行共8人,以劉道衡為首,稱是杜文秀的義子,并自稱“哈?!保螢槎盼男阒痘蛏?,漢名不詳,自稱叫做“郁素福”,另有馬來翻譯一人,隨從5人。在倫敦劉等雖受到招待,但并未得到重視,同當時緬甸使節(jié)所受到的招待簡直無法可比。劉道衡自始至終要求一見印度事務大臣安吉爾而不可得,與之接談的僅是印度事務部次官凱依而已。
不久,在一次會面時,劉的隨從向凱依遞交了以大理使臣劉道衡具名的兩封親筆信函,其中一封主要說明所送大理石4箱的特殊政治意義,據稱“古來中華規(guī)矩,每逢小邦歸順大國,名為獻土稱臣,必取小邦主山之石以為憑據,將此石獻與大國,即如將小邦的土地人民山川城池拿到大國一般,大國將此石收了,即如將小邦的土地人民山川城池收了一般”。英國殖民主義者自然是極想侵略中國的土地人民,瓜分中國的山川城郭的,不過劉道衡的這種方式絕不解決問題。何況一來,清政府已經風聞劉使英的消息,駐華公使威妥瑪已經建議不要同大理建立任何政治條約關系;二來,當時倫敦《巴瑪爾報》又于6月28日發(fā)表了有關劉道衡的長篇報道,顯見得英國的兩面手法已經暴露無遺。劉這樣一來更使得英國的處境很難堪,所以欲請遣送劉回大理,照印度事務大臣安吉爾的指示是:“愈快愈好,最好立刻?!?/p>
劉“歸順英國”的打算并未得以實現(xiàn),經過多少次的幕后活動,最后才彼此同意大理石4箱作為大理地質標本留印度事務部博物館保存,而劉則在顧巴的護送下經君士坦丁堡回國。劉道衡在君士坦丁堡的活動也毫無結果。待回到仰光時大理已被攻陷,劉道衡遂停留仰光不進,同時還幾次要求英政府出面來制止清軍對回民的屠殺,以后便始終在英屬印度政府豢養(yǎng)下生活。
有待研究的問題
對杜文秀評價的主要關鍵在于劉道衡的無恥行為由誰來負責的問題。認為杜文秀最后背叛了革命的論據大多根據布魯穆赫爾書中的一段引文,這段引文來自巴伯在漾濞合江鋪(大合江)所發(fā)的感嘆。當他看到下關河、漾濞江與黑惠江三江合流的雄偉氣概時,聯(lián)想到4箱大理石的事情,但他所指要向英國歸順的也僅是大理的使臣而已,到底杜文秀對劉道衡的無恥行為應負什么責任,實值得我們進一步加以研究。
劉道衡曾帶去了杜文秀向英皇稱臣的表文,希望英國“發(fā)飛龍之師”,而杜則“愿效前驅,遂成逐鹿之志”,這是一個重要的文件。不過稍一仔細研究,表文中又出現(xiàn)一些問題無法解決。首先,表文所注年月是“辛未年十月”,約1871年10~12月,而照英國駐八莫代表的行政日志所載,“大理使臣”過緬甸是1871年9月,并且在八莫一直停留到11月才離開,甚而還特別注明“顯然即正來印途中”的“大理使臣”。這樣看來,這份表文要不是劉道衡抵緬后,大理才另派人送出,另一個可能便是劉在緬甸自己弄的。這份表文的筆跡同劉在倫敦致印度事務部的兩封信的筆跡很相似,更不得不令人加深了這種懷疑。
其次,杜表文中寫明所派遣的是“叔岳馬似龍、義子劉道衡”,為什么馬似龍并沒有去英國,而伴劉出使的卻是杜的侄或甥郁素福,這個問題似乎又難解釋。但不管怎么樣,有一點卻很清楚,即出使的事情,由于交通關系和清軍的包圍,中間變動很大,也可以說杜文秀對出使的事情根本已經無法控制,劉道衡自作主張的地方很多。表文末小字附注,聲明“所有備細機宜表內不及陳者已囑劉道衡面
陳”(且不問這是否劉添加上去的),最足以說明這種情況。
至于用4箱大理石為象征獻土地人民山川城池的做法,可以比較肯定地說,是劉道衡搞出來的無恥勾當。4箱大理石體積“龐大笨重”,火車輪船載運尚嫌困難。據倫敦《巴瑪爾報》的報道,當時清軍和上緬甸搜查甚嚴,劉等是化裝逃出來的,途中經歷許多驚險才到達下緬甸。在這樣情況下攜帶這樣體積的物品不僅載運困難,而且等于自我暴露來自大理的身份。以常情來判斷,這是不可能的。要是再看看另一件政治性的禮物,所謂“大理所管之地”的山川圖,據稱是“由東至西人走18日,由南至北人走22日”的范圍,而實際的地圖卻是一張大理蒼山十九峰的風景圖??梢娺@些禮品大致都是在下緬甸弄來的,所搞的花樣不只無恥而且也幼稚可笑,無怪乎在倫敦不只整個使團的身份受到懷疑,甚而劉道衡個人的來歷也認為不大可靠。
照以上情況來看,既不能說杜文秀完全同意劉道衡這種行為,但也不能說杜文秀對使英的事體可以毫無責任。因為在對外關系上,杜的態(tài)度一向是正確的,直到最后大理被攻陷時為止,政治上還從沒有過什么妥協(xié)動搖的表現(xiàn),僅憑一份表文,或以劉道衡個人的行為來作為評價杜的依據總還覺得不夠。暫不問劉道衡使英應該由誰來負主要的責任,有一個問題倒很值得用階級分析方法來加以研究——這便是有關劉道衡其人的問題。要是杜確實同意使英的一切做法,那我們便要問劉道衡是代表什么人打人大理政權中去的;要是使英的許多無聊勾當應該由劉來負主要的責任,那我們便又要問什么人與劉道衡同謀,或者至少希望他這樣做——尤其是在下緬甸的時期。
根據個人不成熟的看法,上述這些問題的答案應該從緬甸云南回族商人中去找尋。因為在回民起義時期中,與英國人發(fā)生接觸較多的是這些商人,英國人所獲知有關滇西的情況全依靠這個來源,甚而傳遞書信和向回民軍官家屬交付賠償金之類也很可能由這些人經手。而這些商人與大理政權也有著一定的關系,1873年岑毓英曾在緬甸查封了據稱是杜文秀開設的元興、元發(fā)兩個商號,“所有貨物本銀約共合銀三萬四千余兩”。這兩個商號當然是開設在上緬甸地區(qū)內,雖未必一定是杜文秀開設的,但彼此間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政治上的同情或是姻親上的關系等。既然在上緬甸這樣不利的環(huán)境下可以有這樣的商號,在英屬下緬甸區(qū)域內像這樣的商號必然更多。劉道衡是一個蹤跡詭秘的人,曾經“父事扶風氏”,“五歲之間周游三萬余里”,“認識許多英國官吏”,他是如何打進大理的雖不得而知,但去英國之前在緬甸停留時期,他所接觸的不外是這些商人。當前在云南回民起義問題的討論中,一般對滇西回族商人的地位和作用還重視不夠,有關他們大中小各個組成部分的力量和對起義的態(tài)度還缺乏分析。若對他們的情況有比較詳盡的了解,劉道衡使英的責任問題或杜文秀對外關系的轉變問題便可能獲得解決的途徑。
總括說來,在1855年到1871年間杜文秀在處理對外關系上是正確嚴肅的,在他的直接抗拒或起義的間接影響下,英法殖民主義窺探云南的陰謀受到嚴重打擊,蠶食云南的打算被拖延了18年。最后階段出現(xiàn)了劉道衡使英的事件,這確是一樁可恥的行為,但究竟杜文秀應負什么責任以及其原因何在,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責任編輯李有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