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蓓蕾
湯顯祖的《清蓮閣記》中有一段著名的話:“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受陳隋風(fēng)流,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勝,則可以共浴華清,從階升,娭廣寒。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蕩零落,尚不能得一中縣而治。彼誠遇有情之天下也。今天下大致滅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假生白時,其才氣凌厲一世,倒騎驢,就巾拭面,豈足道哉!”明確提出“有情之天下”與“有法之天下”的社會學(xué)觀點。而這一觀點,都在“四夢”中得以貫穿體現(xiàn),在不同的作品中對“情”的歌頌和對“法”的批判側(cè)重不同。需要指出的是,湯顯祖批判“法之天下”所指向的是理學(xué)控制下的吏法,“存天理、去人欲”的“惡情”,作為社會管理階層的一員,湯顯祖本人并不排斥社會秩序,相反,他渴望建立一種尊重人倫、合理的社會秩序。
《牡丹亭》以生動的形象、瑰麗的曲詞描繪了“至情”的美好,但與此同時,湯顯祖并未忘記自己的社會理想,在后半部分充分表達了“情”與“理”斗爭的激烈性和嚴酷性,筆觸從綺麗的愛情描畫轉(zhuǎn)向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解剖,柳夢梅和杜麗娘是斗爭的獲勝者,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獲得勝利的途徑是柳夢梅科舉入仕,從而進入主流社會,他與杜麗娘情感的被認同是通過統(tǒng)治階層對他身份的認同得以實現(xiàn)的。這既是湯顯祖面對“法治天下”的強大所采取的“無奈之筆”,也是他個人內(nèi)心的主動追求——新的思想難免遭到道學(xué)家的辱罵和殺害,但新的思想也必須進入正統(tǒng)才能做到對整個社會的影響進而實現(xiàn)價值。
相對于《牡丹亭》對“情”的張揚和“理”的回歸相結(jié)合,《紫釵記》更側(cè)重于對“情”的描摹?!扒椤笔菧@祖劇作的出發(fā)點,在早期的作品中全力表達這一主題符合作者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作者將“情”系于霍小玉一人身上,一旦與李益相遇,霍小玉便把全部生存價值和生命理想都拴系在愛情這葉小舟之上,為了愛情,她可以不斷作出讓步,可以犧牲一切自身利益,即使李益只愛她八年,她亦心滿意足;即使李益另娶正妻,她也甘做偏房。她的愛情超越一切世俗的外在表象,只需要李益相對的呼應(yīng)。但是,當這最低的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時,她只好將出賣紫玉釵所得的百萬金錢拋撒于蒼茫大地。這是一個極致的愛情故事,湯顯祖這位言情大師在幾百年前對于愛情的認識,在今天看來仍然時尚。
相對于《牡丹亭》、《紫釵記》側(cè)重言情,《南柯記》和《邯鄲記》對“惡情”和“法之天下”進行了深刻的批判。
《南柯記》取材于唐傳奇《南柯太守傳》。該劇通過描述淳于棼在大槐安國的遭遇,揭示了舊秩序的國泰民安表象下的裙帶謀私、官場傾軋。此時的湯顯祖已辭去官職,其在當時的社會秩序中憑借個人之力施行仁政以改變現(xiàn)狀的幻想已經(jīng)破滅,而對于理想社會的追求在他看來也似乎遙不可及。因而,在《南柯記》的結(jié)尾,淳于棼人雖醒來,卻還留戀夢中的一切,因為夢雖虛幻,卻比現(xiàn)實要有意思得多。
《邯鄲記》源于唐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生動描繪出封建官僚在政治上的傾軋,生活上的荒淫,人格上的墮落,對明代政治的黑暗面進行了有力的抨擊。盧生既是封建官場丑惡世象的見證人,同時也是積極參與者。劇中包括盧生在內(nèi)的官僚都面目可憎,而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則完全是昏庸荒淫的代名詞,在這群人的統(tǒng)治下,何來清明社會?與《南柯記》相似,《邯鄲記》結(jié)尾也通過神仙點化,使劇中人頓悟,表達了湯顯祖希望統(tǒng)治階層能夠有“夢醒時心自忖”主動反省的愿望,但這愿望顯得空洞而蒼白。
總體來看,湯顯祖對“法之天下”、“惡情”的批判是深刻而尖銳的,而對于未來世界建造的理想則顯得虛空。他認識到社會問題所在,卻苦于不能提出有效而科學(xué)的解決之道,因而才說“詞家四種,里巷兒童之技。人知其樂,不知其悲”(《答李乃始》)。明代中晚期,中國封建社會內(nèi)部的資本主義開始萌芽,封建社會日益沒落,湯顯祖對這一切有了敏銳的洞察,盡管他因自身的局限而不能明確提出有效的理性主張,但他的社會秩序的理想期待和探索,已具備思想啟蒙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