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對手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現(xiàn)實生活要求自己必須不斷地對自身有所創(chuàng)造。只有這樣去做,小說及作家本身才不會流于平庸。文學是崇高的。這并不等于說,只要涉足文學,一個人就會自然地跟著了不起。
寫作是為了完善一個人的生命。因為它是生命對文學的想象。
反過來,還有文學通過書寫對人的想象。書寫之想象并非只是虛擬的天馬行空,難的是對生活本身的想象,既要超出人們的普通智慧,又不能脫離生活的本真。它不是純技術(shù)的,而應該是人的意識如何對宏大世界進行把握。
隨著閱歷的不斷增長,我現(xiàn)在越來越發(fā)覺:那種貌似平凡,隨處可見的東西,往往是最深刻、最難弄懂的,同時也是最容易使人誤入歧途的。文學與生活的關(guān)系正是這樣,沒有誰說過自己不懂其中一些玄妙之處的,然而,又沒有誰能做到在文學與生活的碰撞中,時時保持著清醒意識。生活時常有意無意地將自己打扮得蓬頭垢面,聽任作家們用自己的情感尺度來盡情梳理,其結(jié)果往往是大相徑庭,甚至出現(xiàn)人與鬼的差異。
有句老生常談:生活無所不在,生活就在手邊、身邊和眼邊。情況的確是這樣,生活是每個人一起共同創(chuàng)造的,因此每個人的行為也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癥結(jié)在于作家如何在自己的寫作里,將自身經(jīng)歷融入生活大潮中。
十幾年前,偶然聽到一首名為《一碗油鹽飯》的小詩:
前天
我放學回家
鍋里有一碗油鹽飯。昨天
我放學回家
鍋里沒有一碗油鹽飯。今天
我放學回家
炒了一碗油鹽飯
放在媽媽的墳前!
說實話,我從未讀過也從未見過只用如此簡單的形式,就表現(xiàn)出強大的震撼力與穿透力的藝術(shù)作品。那么平凡的文字卻能負載起一個母親的全部生命質(zhì)量,而這種在貧寒與凄苦中竭盡全力給后人以仁愛,溫馨和慈善,正是千萬母親的人性之光。直到如今我還在琢磨它領(lǐng)悟它,聆聽那字里行間中兩個女人的生命對話。我就是從它那里悟出作家的意義,并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不同:一種作家是用思想和智慧寫作,一種作家是用靈魂和血肉寫作,對于文學來說,后一類作家更為要緊,更為珍貴。
不能說這首無名作者的小詩里包含著絕對的真理,那樣就無法解釋為何別人聽了會無動于衷。只能說它對我這樣的人才是藝術(shù)的真諦。
其實,在文學里就應該這樣,一把鑰匙啟開一把心靈之鎖,有些人必須用世界級的名著才能見效,對于我一首關(guān)于油鹽飯的小詩就夠了。
這些年,我在很多場合上講到這首詩,即便是在法國巴黎,也能產(chǎn)生相當?shù)母腥?。最讓我難忘的是在鄂東浠水的一次講座上,這首小詩竟讓一位看門的老頭號啕大哭起來。
那場景讓我終生不敢忘記,并且還在往后的日子不斷地叮囑自己,希望自己哪一天也能寫出一部讓類似的普通人讀后能歌能泣的作品來。
前不久,去貴州參加一個活動,遇上一位來自寧夏的同行。他拉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因為他當過十年鄉(xiāng)村教師。聽他說,在他們那里鄉(xiāng)村教師們對《鳳凰琴》推崇備至,我也久久不曉得說什么好。
《鳳凰琴》的寫作靈感來自于某次在山里的黃昏中,看見一面破舊的國旗在寂寞的學校上空飄揚,和另一次在山村的夜晚里聽見一支五音不全的竹笛吹出的蒼涼旋律。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里,人將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讓最卑微的人群,按照最流行的價值觀進行奮斗,當希望出現(xiàn)時,他們卻發(fā)現(xiàn)那些讓人向往了許久的東西,對自己卻無多大用處。他們的價值幾乎無人看重,但他們的生命卻閃爍著質(zhì)樸的光輝。靈魂的呻吟和血肉的涌動,總是帶著特殊的孤獨,這類寫作卻是最能贏得文學的信任。
世界上沒有什么學問比生活本身更深刻。如果說生活是一個巨人,那么哲學只能是它的頭腦,歷史是其骨骼,而文學藝術(shù)則充其量是試圖通達它的靈魂深處的血液與神經(jīng)。生活的毫毛動一根就會使這樣的血液與神經(jīng)發(fā)生震顫,僅靠情感是無法實現(xiàn)超越的,必須用自己的靈魂和血肉去作無情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