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他的眼里只能看到辛酸,只能看到殘垣斷壁,只能看到夕陽。他的心總是被苦水浸泡。
他憂郁的心,在塵世無人知曉。一本一本的典籍,是清風(fēng)古剎中惟一的慰藉。
在他眼中,每個奔走的人,都是為了活命的螻蟻。到處是為溫飽而奔波的瘦弱的鞋,到處是灰白相間晃動的人影。人世是荒涼的,是黑白照片,并沒有艷麗的色彩。
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從小就能同情“下等人”,甚至愛及小動物。他去日本留學(xué)時,曾特地拍了電報來問家里養(yǎng)的貓平安否。
弟子請他在藤椅上坐,他把椅子輕輕搖動一下,然后慢慢地坐下去。弟子起初不敢問,后來看他每次都是如此,就斗膽啟問。他回答說:“這椅子里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會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p>
花園里的花開得再艷,于他也是悲涼,因為他看到了被人掐掉的花的殘骸,他聽到了花的呻吟;樹上的鳥兒叫得再歡,于他也是悲涼,因為他看到了那躲在暗處的對著鳥兒瞄準(zhǔn)的槍口;潔白的云朵飄得再高,于他也是悲涼,因為他看到了云朵里隱藏的淚水;地上的蟲兒在陽光下愜意地伸著懶腰,于他也是悲涼,因為他無法為它們當(dāng)一生的保護(hù)傘,他阻擋不了那些迅疾的腳步,那些轟隆隆的踐踏生靈的“坦克”。
某年,他偶爾經(jīng)過上海,向坊間購買仿宋活字,以作印刷佛經(jīng)之用。覺得字體參差,行列不勻,因此發(fā)愿特寫字模一副,制成大小活字。返山后,就依字典部首,聚精會神逐一書寫,日作數(shù)十字,偏正肥瘦大小稍不適意,就重寫。一個月后,寫到“刀”部,忽然中止。問其故,說:刀部的字,多有殺傷意,不忍下筆。
他悲憫整個塵世,把每一片落葉都當(dāng)做是哀婉的悼詞。在一大堆落葉中間,他譜了一曲《送別》,輕輕關(guān)上了一扇門,曾經(jīng)為他而沸沸揚揚的塵世被遠(yuǎn)遠(yuǎn)地隔開了。
有人為他的《送別》作了這樣的評述:“他送別的是誰?是愛人?是親人?是世界?都不是,他送別的只是他自己。他走向了彼岸,沒有回頭,沒有看自己一眼。是塵世死了,而不是他死了?!?/p>
在圓寂前,再三叮矚弟子把他的遺體裝龕時,在龕的四個腳下各墊上一個碗,碗中裝水,以免螞蟻蟲子爬上遺體后在火化時被無辜燒死。
弘一法師,是活在人世的悲憫的佛。
(耿東童摘自《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