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對于王帥來說,他的擔憂卻是具體而微的,他不止一次地對記者說——別關心我,你們還是得關心我們那兒的土地問題。
僅僅因為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篇帖子,王帥遭遇了命運里的一次重大意外。
在上海靜安區(qū)的那間灰黑色調的時髦辦公室里,白領王帥發(fā)出了使他成為網(wǎng)絡紅人的帖子。他把老家靈寶莊稼地里羊吃小麥的場景和全國抗旱的情景對比,用來影射當?shù)卣?200元一畝一年的價格,用租賃方式征用土地的事情不合法。
他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果——帖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卻也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他被警方千里追捕帶回老家審訊,理由是涉嫌誹謗,污蔑政府。
在8天“莫名其妙”的看守所生活后,王帥被取保候審。不久,該案被宣布撤消,當?shù)毓簿珠L到上海向王帥登門道歉,并送上783.93元的國家賠償。
在全國民意和靈寶公權的博弈中,“王帥帖案”得以平反昭雪,“王帥”一詞也成了抽象和普遍權利的代表和象征。
這件網(wǎng)上問政事件似乎就此要告一段落。然而,當24歲的王帥敘述這個驚險的故事和他的思考時,他還是流露出深深的挫敗感。
“現(xiàn)在只希望這個事情有個圓滿的結局,別讓靈寶的那些老鄉(xiāng)再罵我了?!?/p>
在他看來,現(xiàn)在有關問題還沒有解決,這件事情他還要爭下去。
“我成了全國通緝要犯”
跳出農(nóng)門的王帥對其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懷抱鄉(xiāng)情——用他的話說,真把“那些農(nóng)民當親人”。在天津讀大學的時候,周圍的同學們談論如何賺錢,他喜歡談論時政和社會問題,因此被視為熱血青年。
在眾多文人學者中,他欣賞胡適,贊同胡適的“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因此,當父親王社平偶然在電話中透露鄰村西王村的土地被征用時,他決定直面這一問題,為家鄉(xiāng)不懂得維護自己利益的那些農(nóng)民多爭取點賠償。
那還是2008年的事情,土地還沒征用到南陽村——他的本村,“當時我真是出于義憤,那時跟我還沒關系”,他說。
河南省國土廳、三門峽市國土局、靈寶市國土局,他一層層打電話去舉報。河南省國土廳給他登記后就沒了下文,三門峽市國土局的人不是讓他去問省國土廳,就是讓他問靈寶市國土局。
靈寶市國土局的人問他:“你是誰?”
“一個農(nóng)民?!?/p>
來電顯示出賣了他身份,對方很利落地說:“上海的農(nóng)民管不著河南的事。”
他還跑到了國土資源部和省廳的網(wǎng)站上,使用“在線信訪”,結果都沒有回音。
而王帥的本村也在今年2月8日直接貼出公告,要求村民對地上附著物進行清理。王帥讓自己的堂兄席艷峰去拍幾張照片,還特地囑咐他拍照的時候別讓人看見,“沒辦法,那些人有錢有勢”。
這些照片被王帥發(fā)到網(wǎng)上,并附上了文字說明。他起先發(fā)的是“征地”的帖子,然而帖子在新浪博客被刪,在天涯社區(qū)也是審核未通過。后來,他聯(lián)系當時的新聞熱點,以“pp_105”的網(wǎng)名把帖子用“抗旱”名義發(fā)出去了。
帖子迅速引起了關注,這是他所期待的,然而跟帖迅速到達一萬以上,他又害怕起來?!叭绻@個事情他們知道是我干的,會怎么對待我,想象不出來”,他說。
他甚至請版主把原帖刪除,不過,這個請求被忽視了。然而,老家那邊傳來的消息更讓他緊張,他的父親告訴他,席艷峰已經(jīng)被找去問話了。
王帥的擔憂沒多久就變成了事實。3月6日下午2點左右,兩名著便裝的男子來到他的公司,向王帥出示了警官證。他不明就里地跟著他們下樓,兩名說著靈寶方言的警察從一輛桑塔納里鉆出來,銬上手銬的那一刻,王帥明白了。
“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醋ツ銌???/p>
“不就是我舉報你們違法征地的事情嗎?”
“你還干過什么事情,那些照片怎么能到網(wǎng)上去的?”
當時正值兩會期間,警察告訴他這次帶他走為了“協(xié)商”征地一事??墒且贿M入警察局,他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我看見他們出具了一張通告,說什么靈寶市警方將網(wǎng)上通緝逃犯王帥一舉抓獲,我那時心里還想,我也沒逃呀,怎么就成逃犯了?!?/p>
他不清楚程序應該怎么走,提出要找律師,并希望對方出示證件,“他們說該給我看的,我會看到,不該給我看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隨后,他被送進了上海市第二看守所。他和另外18個人擠在不到20平方米的地板上,在那里,他深感自由的寶貴。網(wǎng)上“躲貓貓”的報道還讓他產(chǎn)生了各種可怕的聯(lián)想,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絕望。
出乎意料的是,監(jiān)室里的人聽了他的故事后,給他極大的安慰,“在吃菜的時候,他們把肉讓給我一個人吃”。那是一群小偷,他們高度贊揚了王帥的正義感:小伙子你干的是好事,你出去以后,一定要告到底。
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吊詭:這個世界太瘋狂了,警察來抓你,一群小偷在里面陪你聊天,給你安全感。
“差一點寫悔過書”
3月9日下午,靈寶市警方把王帥帶回了河南?;氐届`寶以后,警方開始對他進行正式審訊,直到第一次提審前,他才看到了自己的拘留證。
“他們后來就勸我寫悔過書,說悔過書一寫,明天后天就讓你回上海上班,說你在上海找一工作不容易, 我那時差一點就寫了?!?/p>
然而同一監(jiān)室的一個30多歲的“難友”以自己為例,告訴王帥千萬不能寫悔過書。那人是個生意人,當年在三門峽市有一個賣電器的鋪面,每年入賬就有幾十萬,然而拆遷時只補償了20萬。此人后來跑去鄭州開店,但是實在咽不下那口氣,寫了一年半的匿名舉報信。有一天,一輛奧迪A6把他請了進來,對方客客氣氣地指著桌上的信問他:這是不是你寫的?
“是的”,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就寫個悔過書吧。他寫了,結果“認罪”之后已經(jīng)被關了半年多了。
這個“傳奇”故事聽得王帥一身冷汗:我從那時就明白了,悔過書一定不能寫,不管他們怎么說我就是沒寫。
3月10日王帥給父親王社平打了一個電話,此前3天,家人一直不知其下落。3月7日,王社平打電話給兒子,兒子的手機關機,只能請在內(nèi)蒙古工作的王帥的同學從網(wǎng)上找到兒子公司的電話,打過去一問,被告知兒子被警察帶走了。
大王鎮(zhèn)黨委書記、五帝工業(yè)區(qū)建設指揮部副指揮長黃松濤托人來做王帥父母的工作,要他們砍掉家中的蘋果樹,就可以放王帥回家。
此時,村子里的蘋果樹已經(jīng)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王帥及其伯父家等共三家“釘子戶”。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王帥曾拿著相關的法規(guī)法律在家普法,但是村民并不信他,有個村民還告訴他:土地是政府的,你跟政府對著干,這不是反革命么?
膽小謹慎的王社平對兒子也是將信將疑。在王帥的堅持下,他當初才沒把樹砍掉。在王帥看來,他的伯父席紹興(王帥的父親和伯父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是村子里唯一有點識見的人,“他做過生意,知道點法律法規(guī)”。
不管王社平愿不愿意,他都得為了兒子“和政府作對”,地里的蘋果樹成了他的籌碼。他還是害怕人出不來,于是堅持放人才砍樹。
3月13日,王社平夫婦前往看守所迎接兒子回家。按照此前的承諾,此后5天,王家的4畝多蘋果樹被砍掉。
王帥父親為兒子買好當晚回上海的火車票回來后,接到靈寶市公安局當天發(fā)來的一封信,信中有靈寶市看守 所的釋放證明,上寫因“犯罪證據(jù)不足”予以釋放,同時還有靈寶市公安局的取保候審決定書。
王帥在看完取保候審決定書就知道走不了了,因為那上面規(guī)定“未經(jīng)執(zhí)行機關批準不得離開所居住的市、縣”。
隨后他打電話給辦案民警李平,問“是不是真心讓我走”,李平給的答復是,讓他放心走,“農(nóng)村出一個大學生也不容易”。王帥還是堅持讓他們出具正式手續(xù)。
3月16日,王帥去靈寶市公安局,李平要他寫一份悔過書,就給他辦去上海工作的正式手續(xù),王帥拒絕了。
3月19日,接到靈寶市公安局通知,告知由村支書擔任擔保人,王帥寫一份離開靈寶去上海上班的申請書。在申請書上,蓋章是“靈寶市公安局網(wǎng)警大隊”。王帥到上海后就此咨詢了律師,被告知申請書和拘留、取保候審手續(xù)蓋章不一致,不具備法律效力,建議王帥盡快回靈寶,否則公安機關隨時都可以將其抓捕。
“信訪辦”,還是靈寶的“漢奸”?
“王帥帖案”被媒體曝光后,這個年輕人的生活被拋入了一個個漩渦當中。每天他能接到全國各地數(shù)十個電話,向他反映的都是征地、拆遷的情況,更有人千里迢迢跑來直接找到他。一些農(nóng)民甚至買了煙、酒,跑去了王帥的老家,看見王帥的父親就跪下了,“他們認為我家有背景”。
這些農(nóng)民都希望王帥幫他們 “上媒體”,然而王帥實在無能為力,他只能把這些發(fā)過來的材料整理整理,理清人物、地點和事情經(jīng)過,然后發(fā)至各個媒體記者的信箱。
在外面,他看起來殊榮備至,然而在他的老家河南靈寶市,王帥的個人磨難遭遇了幾乎是集體冷漠。
村民們給他打電話,指責他是靈寶的“漢奸”,“敗壞了靈寶的形象,讓靈寶經(jīng)濟倒退了十年”。對方的邏輯是:工業(yè)要發(fā)展,必須要征地,征地就必然得違反政策,“這是地方發(fā)展和國家政策之間的矛盾”。
在他的母校靈寶一中,他成了師生中傳播的的典型負面教材。一個學弟給他發(fā)短信,警告他“千萬別回靈寶,不然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王帥陷入了一種經(jīng)典的悲劇當中:他所愛的,也正是他所恨的。他對那塊土地和那些人民心存悲憫,但是當他書生意氣地強出頭時,那些村民卻把他當個笑話看待。
“ 我被抓時,我們村的人都認為我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后來媒體曝光了這事,上面宣布復耕,他們本來地被征,每年賠1200塊錢,還不用干活。現(xiàn)在政府讓復墾種小麥、玉米,每年一畝收入肯定不到1000元,還得干活。農(nóng)民覺得被我一鬧,反而不劃算了?!?/p>
在征地風波之前,當?shù)卮迕褚苑N植蘋果為生,日子過得很是滋潤。王帥家4畝地的蘋果園,平均每年收入3萬,即使果子每斤只賣七八毛這樣的差年景,收入也能有2萬。
那些蘋果樹都是培育十八九年的,正是產(chǎn)果的高峰期?!凹夹g好的人家,每畝收入上萬也是可能的?!?/p>
2008年5月,當?shù)卣越ㄔO五帝工業(yè)聚集區(qū)為名,“租”用了大王鎮(zhèn)農(nóng)地28平方公里。公告中既沒有征地的批號和批文,甚至也沒有當?shù)卣墓?,只有五帝工業(yè)聚集區(qū)的一個章在上面。
土地被征用后,除了地上附著物一次性賠償,每年每畝地只有1200元的“生活補助費”。
靈寶方面在4月16日的答復中稱,將把土地補償款由原先的2.5萬元每畝提高到2.89萬元每畝,并承認“存在著土地補償款未完全到位的問題”。 實際上,土地補償款直到現(xiàn)在仍分文未付。
在河南省人民政府土地管理文件中,的確批復了大王鎮(zhèn)327畝土地的征用。不過,現(xiàn)在清理了地面附著物的土地卻有800多畝——西王村近500畝,南陽村180畝,加上佛灣村的120畝。
在靈寶市官方就抓王帥道歉當日,河南省國土資源廳在其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一份調查公告,稱靈寶市在“補償安置未到位”的情況下清理了其批準的372.2畝土地上的附著物,并在上面建造圍墻,已責令其拆除圍墻并恢復土地原貌。
“說土地恢復原貌就是很扯皮的事情,原貌是什么,恢復得過來嗎?”
土地已經(jīng)全部復耕。在王帥看來,這不算一個讓人欣慰的亡羊補牢,卻是他招致當?shù)卮迕窳R名的原因——這些農(nóng)民又要過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在辛辛苦苦勞作一年后,才能收獲那一點可憐的收入。
對這些村民而言,當年種植蘋果樹的幸福生活只能存在于記憶當中,就連不用勞動就能獲得的每畝1200元“生活補助”——也被王帥攪了。工業(yè)區(qū)也辦不成了,投資也撤了,于是,王帥便理所當然成了靈寶的“罪人”。
“他們本來一畝一般都能收入七八千塊錢,上面給搞到每畝1200元,他們不怨政府?,F(xiàn)在我讓他們生活又倒退了,他們就怨我了?!?/p>
王帥的委屈是顯而易見的,他痛感“我們那兒農(nóng)民意識不行”——他們身為社會的最底層,卻不清楚誰在真正侵犯自己的權益。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那些農(nóng)民太善良了”,他們總是默默忍受,最會體貼領導。
在強勢的公共監(jiān)督力量下,失范的權力不得不糾偏改錯——官員被處分,王帥得到了國家賠償,平反的王帥也被民意豐滿成“農(nóng)民英雄”的形象。但對于王帥來說,他的擔憂卻是具體而微的,他不止一次地對記者說——別關心我,你們還是得關心我們那兒的土地問題。
他現(xiàn)在焦灼和憂慮的是,對當?shù)剞r(nóng)民來說,玉米與蘋果的收益差距,該怎么來消除?
偶爾一兩次,他也露出點悲觀失望的情緒——這種事情再發(fā)生的話,我會選擇沉默。
生長果實的土地,和生長正義的法律和良心,都需要呵護備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