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寶慶路3號是上海規(guī)模最大的私人花園。這里原是上海灘染料大王周宗良的宅邸?,F(xiàn)在,它的門口掛上了“衡山酒店辦公室”的牌子,和一張責令原居住人搬遷的公告。
徐元章每天都心懷忐忑,害怕自己出了門便進不去寶慶路3號,這個他生活了50多年的老宅子。
在這背后,是一場持續(xù)數(shù)年的房產糾紛案。上海地產集團購得上海最大的私人花園洋房──寶慶路3號,成交價7300萬元近乎市場價的一半。
于是,這個舊夢深鎖的歐式花園豪宅又多了些探秘的眼光。除了這座房子的興衰起落、家族三代人的紛爭沉浮,老宅子的交易過程也令人揣度。
打敗徐元章的,是歲月和潦倒,抑或是無奈?
豪門、遺產
就像它常年緊閉的漆黑大門一樣,寶慶路3號彌漫著外人不能參透的謎。
它位于寶慶路和淮海路的交叉口,是上海黃金地段中的黃金位置。若干年前,這里曾是“地王”舊法租界霞飛路的黃金分割點。如今,路人只能透過圍墻,通過古堡似的建筑和寬闊的草坪來追憶舊上海的奢華之夢。
這座宅子被譽為“上海第一私人花園”——整個宅邸土地使用面積4774平方米,建筑面積1048平方米。無論舊時今日,該豪宅的規(guī)模幾乎無人望其項背。
這里曾是徐元章的外祖父、“染料大王”周宗良的私人宅邸。一戰(zhàn)中,德商謙信洋行將在滬資產托周宗良隱匿保管,戰(zhàn)后周宗良悉數(shù)歸還。他以誠實贏得了德國人的信任,不久就成為德國法本集團(二戰(zhàn)時是希特勒的主要支持伙伴)在中國的總買辦。到了40年代,周宗良的資產十分可觀,僅外匯就達400萬美元,當時上海灘頭號人物杜月笙的外匯儲蓄也只有十幾萬美元。
1930年前后,周宗良從德商手里買下寶慶路3號,并在原建筑基礎上擴建,形成了客廳、主人樓、客人樓、傭人樓和廚樓分別獨立的形式。這種注重隱私的居住方式是典型的西化生活習慣。70多年后,上海佘山2.5億元的頂級別墅就是拿這種“分樓居住”的概念做了賣點。
1948年,周宗良帶著三個年齡最小的兒子經(jīng)由廣州去往香港,從此再未回到上海。三年后,徐元章的母親、周家四小姐周韻琴夫婦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回到寶慶路3號居住。
周宗良離開上海后,三子周孝存成了周家在內地產業(yè)的負責人。周孝存為人張揚,在1954年一口氣買了6輛車,花了4萬美元游歷歐洲。
周宗良卻在香港病入膏肓。周宗良生前分別娶妻孫家儀等四房,有6個兒子7個女兒,留下孫輩眾多,散布在國內及美國等地。1957年周宗良在香港逝世,留下遺囑:財產分配比例為妻子孫家儀25%,6個兒子平均分配50%,7個女兒共占25%。
當周宗良兒子、女兒這一代也要相繼離開人世時,周宗良的遺產分割日益成為眾多后輩的心病。
2002年6月,周宗良的三媳婦周遂良等7人向上海市一中院遞交訴狀,將周宗良二兒子的女兒周廣仁、養(yǎng)女周平等16個子孫告上法庭,要求解決寶慶路3號等幾處不動產的遺產分割問題。
周宗良在國內財產多為不動產,加之周氏家族人丁眾多,不少人在海外,致使繼承關系更為復雜,這才有了房產糾紛的緣起:拍賣寶慶路3號,以便周氏后人用現(xiàn)金方式分割這座不動產。
周四小姐、繼承權
在寶慶路3號這座深宅大院內,周宗良的四女兒周韻琴上演了言情故事里的老套情節(jié)——她愛上了自己的家庭教師。周韻琴繪畫、鋼琴、社交舞樣樣精通,英語法語流利,只是國學修養(yǎng)較顯單薄。為此,周宗良特地選了一位畢業(yè)自無錫國文??茖W校,相貌平淡、沉默內向的先生做女兒的家庭教師。這位先生就是徐元章的父親徐興業(yè)。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僅僅一周兩次課的教授,長相平平的徐興業(yè)就俘獲了比自己小7歲、裙下追求者眾多的富家小姐周韻琴。
這樁婚姻門不當戶不對,遭到了周宗良的反對。沉浸在愛情中的四小姐聽不進去父親的勸阻,最終執(zhí)意搬出寶慶路3號的豪宅和窮書生徐興業(yè)走到了一起。
這場風花雪月從義無反顧的愛情開始,以憂傷的分別告終。
最疼愛的小女兒9歲那年因腦炎夭折,周韻琴難以承受打擊。徐元章回憶說,母親哀傷得近乎瘋狂,一張一張畫下女兒在死亡線邊掙扎的情景。1957年,周宗良在香港去世,周韻琴就過去奔喪接受遺產,從此一去不回。
此時國內政治運動已經(jīng)風起云涌,周韻琴提出希望一家人能在海外團聚,但當時身為教育局里唯一一位非黨員的徐興業(yè)知道,此時申請出境比登天還難。
徐元章從此再未見過母親,但是作風洋派的母親留給他的影響確是根深蒂固的。周韻琴赴港那年,徐元章開始學畫,和母親師從同一人——著名的雕刻家張充仁先生。在家庭的支持下,徐元章還先后師從哈定、李泳森夫婦習畫,著名油畫肖像大師俞云階,也曾教他繪畫長達5年時間。
周韻琴臨走前的一個隨意安排,竟然成了徐元章畢生的事業(yè)。在街道工廠,徐元章整整干了20年,可這20年磨滅不了他對藝術的追求。1985年,他辭職在家,以畫謀生,他的水彩畫以上海各處的老洋房為模本,再現(xiàn)摩登年代里這些建筑中彌漫的懷舊氣息。
至于徐興業(yè),直到1992年離開人世前,他都住在寶慶路3號,在這個鬧市凈土中埋頭于自己的文學世界。多年后,憑借一部160萬字的《金甌缺》,徐興業(yè)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這部南宋抗金題材小說是他新婚燕爾時與太太共同構思的,意在隱喻當時他們正身處的抗戰(zhàn)時代。他們沒想到,日后二人也會天各一方,演繹一出現(xiàn)代版的《金甌缺》。
徐元章甚至重復了父母的愛情故事。他的太太黃亨義是中德混血兒,漂亮而且多才多藝,在不計其數(shù)的追求者中,她卻偏偏選中了教她畫畫的破落子弟徐元章,戀愛一談就是8年。在90年代初的出國風潮中,為了女兒的前途,黃亨義選擇去了美國。
50年代,周韻琴由香港去了英國,又輾轉在巴黎定居。徐元章也聽說,母親在法國算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直到80年代,她還與寶慶路3號的丈夫孩子偶有書信電話往來。不過,由于誤解加深,后來周韻琴便音訊全無。
由于周韻琴被認定為“下落不明”,因此徐元章和其兄徐元健都不具備寶慶路3號的繼承權,在寶慶路3號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徐元章,就這樣成了這座沒落豪宅的局外人。
7300萬,1.5億
由于無法對寶慶路3號進行實物分割,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采取繼承人內部競價的方式,變現(xiàn)后的價款按照遺囑進行分配。2004年9月14日,一審判決出來了:周孝高的繼承人周廣仁、周平受案外人上海地產(集團)有限公司委托,愿出資7300萬元要求取得該房產權。
突然出現(xiàn)的地產集團和7300萬的競價結果,令周家人大感意外,同時也引起了諸多繼承人的不滿。
懸殊過分的數(shù)字引起了周家繼承人的疑問和猜測。根據(jù)上海史丹福老洋房租售中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04年,寶慶路3號所在徐匯區(qū)的老洋房均價為3.8萬元/平方米,也就是說,寶慶路3號當時的市場價值已經(jīng)達到1.8億元。
當時有意參與競價的富頓集團的曾經(jīng)理至今還認為7300萬元能拿下這個房子堪稱奇跡:寶慶路3號,不用參考任何數(shù)字,價值絕對過億。
富頓集團的出價是1.1億到1.2億。曾經(jīng)理介紹,在最早的競價中沒聽說有上海地產集團,但是根據(jù)一中院的判決書,最后只有地產集團愿意出資。
其他地產商并沒有參與正式的競爭。當時法院告訴他們:買家先將購房款一次付清,由法院來通知所有繼承人,所有繼承人把錢領回去并簽字同意,辦好手續(xù)后才能過戶,只要有一個人有異議,房子便動不得,完成這些程序估計要2年左右。
這些風險提示讓潛在的買家知難而退。曾經(jīng)理感慨:要是拖上2年,利息就不是個小數(shù)目了。
在一審判決書下達后僅9天,周家繼承人看到了《解放日報》第31版刊登的一則廣告:“寶慶路洋房,共五棟法式洋房,土地面積4780平方米,1.35億,地標建筑,你還在等什么?”
這則由上海普潤房地產顧問有限公司刊登的廣告,讓周家繼承人覺得匪夷所思。這家地產中介公司恰由上海地產集團下屬子公司——上海金豐投資有限公司參股,刊登廣告的時間還在上訴期限內,法院的判決并不是生效判決,上海地產集團在此時還沒有取得寶慶路3號的合法產權。
此后,多位繼承人向上海市高級法院上訴,要求撤銷寶慶路3號7300萬元轉讓的競價結果。2006年5月,上海市高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一審結果。
上海地產集團并沒有得到所有繼承人的同意。周宗良的外孫女、法庭確認的繼承人陳全慶在采訪中表示,至少有6個繼承人沒有簽字,并且,“沒有簽字,就不能變賣”。
至于寶慶路3號真正的價值,徐元章個人估計能值上2億,“船王包玉剛的后人曾經(jīng)想花1.5億買下來,但沒成功?!?/p>
老克勒,“彌留”時光
徐元章守著寶慶路3號,畫他的上海老洋房。他堅持維涅爾的畫法畫歷史名人住宅、宗教建筑,初時他只給自己幾個朋友欣賞,在自家的大客廳中辦了幾次展覽。他的畫和他本人如同寶慶路3號,開始在上海灘漸成熱點。幾乎所有在滬的外國領事外交官們,都來寶慶路3號做客觀畫。因為這祖?zhèn)鞯乃郊一▓@和徐元章的老上海系列水彩畫,無數(shù)國內外媒體絡繹不絕慕名前來寶慶路3號。
他沒有公職,就是靠自己的畫筆,養(yǎng)自己、養(yǎng)寶慶路3號的大花園洋房。
要養(yǎng)起這幢昔日豪宅可不容易,單是打理占地幾千平方米的大花園,每月就是很大的一筆費用。當然,要使這座看似寂寥的陳舊宅邸重新散發(fā)出昔日輝煌,就是百個徐元章,也無濟于事。要緊的是,他畢竟守住了這片老園子。
許多人慕名求學。老先生按自己標準挑選。他的學生,統(tǒng)統(tǒng)免費,往往是年輕、靈秀、出身好的女孩兒,有點天分,有些氣質,這才配得上空靈的水彩畫。1月12日下午,他指著那些學生的一張張照片,驕傲地說:我要我的空間總也充盈著鐘慧靈秀,這樣才有一份好心情。
他對網(wǎng)上那些把房產糾紛和他的“女友”聯(lián)系起來的帖子十分憤怒,這些帖子里,他的學生們都成了他的“秘密女友”、“情婦”。面對記者,他反復強調:這個你得給我澄清一下,我和我的學生只做朋友,不談戀愛,不能破壞這種單純的氛圍。
他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水彩畫,爵士樂。每逢周末,一群老克勒都會在寶慶路3號翩翩起舞,昏黃的老房子里流淌著六七十年前的西方流行樂,這里每個人都有一段特殊的身世背景。他們大多是買辦之后,早年畢業(yè)于圣約翰、滬江等著名大學,講一口流利英文,和著西洋古典音樂旋律,如魚得水。
在這里,這些老克勒執(zhí)意迷戀和捍衛(wèi)著一個已經(jīng)過去的年代,甘心把自己變成時間的逐客和歷史的遺民。外國人把寶慶路3號豪宅里出入的的人,看成是一堆活化石集體朗誦著歷史,那些領事們紛紛說:沒去過寶慶路3號,便不了解上海。最壯觀的一次外國人聚會,當數(shù)瑞典領事館在他家舉行的一次“瑞典之夜”,共有170多人參加。
不過,在寶慶路3號易主后,一切都已經(jīng)曲終人散。
2007年,地產集團一紙訴狀將徐元章告上了徐匯區(qū)法院,要求徐元章立即搬離寶慶路3號。對此,徐元章想不通,自己在這幢老洋房居住了幾十年,對這座房產進行維護花費不菲,應該享有該房子的居住權。并且,自己已經(jīng)取得了諸多繼承人的授權書,允許他繼續(xù)使用寶慶路3號。
程乃珊這樣評價過徐元章,“因為早早脫離學校的集體生活,并且長期在豪宅內的殘山剩水中熏陶,這令他成為上海灘上他同年人中的一個異數(shù),也造就了今后一貫的謙恭、敏感和脆弱及不諳世事,他特別地不能融入花園圍墻外,甚至寶慶路以外的生活?!?/p>
對地產集團提供的那套過渡房——閔行區(qū)繁興路300弄68號101室,徐元章明顯不滿:“那套房子誰愿意去?只有55.25平方米的面積,而且沒有產權證。”然后,他眼睛發(fā)亮地介紹他在寶慶路3號里他的畫室、展覽室、會客室,它們的布局以及面積。他住在一幢獨立洋房里,是當年專門接待客人的Ball Room。
對于結果,徐元章不抱任何希望。漆黑的大門早就被人換了鎖,他沒有鑰匙,進出都要通過進駐的門衛(wèi)。外人進不來了,舞會也停了,他孤獨地堅守在寶慶路3號。
尋跡的行人透過圍墻,能看到花園深處的亂樹亂草,花園靠近人行道的一邊,被人扔了不少廢棄的各種垃圾。寶慶路3號門口已經(jīng)掛上了“衡山酒店辦公室”的牌子,門上還貼著限令徐元章搬出的通告,落款時間是2008年1月4日。不知不覺,時間又過了一年。
將來,我肯定得離開這——徐元章無奈地說。只是,一個帶有鮮明的上海特殊歷史烙印的文化記憶也會逐漸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