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寧
也許你恰好看過《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筆者很山寨地用了那個橫掃8項奧斯卡獎的印度題材電影的敘事方式。離開土地,還是回到土地,是趙二明一生都要面對的選項。
2009年初,河南焦作,天旱著。
趙家有兩個小孩,老大叫大明,老二叫二明。趙二明離開蘇州的工廠,回到河南農村種田,在即將年滿28歲的早春,他決定再也不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打工。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請選擇:
A)金融危機了;
B)回家抗旱了;
C)種田特來錢,新農村堪比大城市;
D)一切命中注定。
趙二明自己活得可明白了:我是一個返鄉(xiāng)民工。
非單純的農民,非職業(yè)的工人,沒有固守土地,最終也沒有離開土地,唯有“返鄉(xiāng)民工”這樣的精確描述可以顯示出趙二明的生活狀態(tài)和他與土地之間的微妙的親疏。
農村水利建設、農村生產力轉移、農產品價格、城鄉(xiāng)收入差距、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土地所有權、土地流轉、普選村官。這樣一些話題不會有很多人感興趣,一般城里人不會真正關心農民、農業(yè)、農村的“三農問題”。返鄉(xiāng)民工趙二明和你一樣,也說不清這些貌似高深的名詞,但這些名詞每天都被他生活著。
也許你恰好看過《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筆者很山寨地用了那個橫掃8項奧斯卡獎的印度題材電影的敘事方式。離開土地,還是回到土地,是趙二明一生都要面對的選項。
To be or not to be?
第1題
趙二明為什么離開“打工天堂” 蘇州?
A)炒老板魷魚;
B)被老板炒魷魚;
C)工廠關門了;
D)想念老婆孩子。
趙二明坐在自家堂屋的沙發(fā)上,點上一支煙,去掉了一個錯誤選項。不是老板炒他魷魚,是他炒了老板魷魚。
很難把趙二明的長相與28歲的年紀聯(lián)系起來,他看起來比大多數城市里的年輕人要更年輕,換個更高級的詞,是更單純。趙二明把自己裝在黑色滑雪衫中,瘦而白凈,四六開的分頭能遮住了眉毛,開口是普通話,語氣客氣甚至帶點謙卑。
去年6月趙二明辭職時,金融危機的字眼還沒有在工友中流行起來。其時,在他打工的蘇州新區(qū),民工們最關心的話題是漲工資。迫于近年來物價上漲的壓力,漲工資成為打工仔的共同要求。
那次漲薪中,蘇州新區(qū)的民工工資普遍上漲了200元,以不到2000元的月薪計,漲幅在10%以上。
然而趙二明的工資沒漲。趙二明為一個臺灣老板做電焊工,工廠里200多號工人,除了電焊班的20來個人沒漲工資,其他人都漲了。電焊工們憋不住了,問工廠為什么獨獨不給咱們加工資,沒能得到答復?!熬褪遣唤o漲?!壁w二明至今也不明白個中原因。
民工有自己的骨氣,一下子,十多個電焊工走了。趙二明就是其中之一。
“可能是我們工資太高了?!彪姾腹な枪S里薪水最高的工種,趙二明離開時可以拿到2000元一個月包吃住,“班長的工資是我們的雙倍,為什么就不能給我們漲?”這也許是電焊工們集體負氣辭職的原因,但也不完全是負氣。河南的工人都走了,甘肅的卻沒走。
“后來我明白了,他們(甘肅民工)是不用走,他們那兒結婚只要有個擋雨的屋子就行了,兄弟三個都在一個房子里結婚,花不了2萬塊。我們這里結婚都要蓋房子的,怎么著也要10萬塊。所以,2000塊的工資,他們能做,我們不能做?!?/p>
趙二明的家在焦作市修武縣東長位村,10歲喪父的二明從小生活就很困難,在村里算窮人家。在舅家的幫襯下,二明蓋起了結婚的三間瓦房,娶了老婆,兒子已經2歲,加上老母親,他是家里的支柱和唯一的收入源。當地習俗是大兒子自立門戶出去,小兒子養(yǎng)父母。家里母子三個分到6畝地兄弟兩個對半分,一家3畝。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趙二明初中畢業(yè)就在當地的機械廠當學徒,干了10多年電焊工,早已是老把式,在蘇州的工廠里也算是技術好的。
南水北調工程即將縱向穿過焦作市中心。焦作地處豫西北太行山腳下,南面是鄭州,北面接山西。由于有煤礦,焦作有條件發(fā)展工業(yè),諸如機械、鋼鐵、化工,再加上云臺山地質旅游,農業(yè)之外有兩條腿走路,經濟情況在河南還算不錯。從前,焦作最知名的是小浪底,現在焦作人更自豪的是出產的四大懷藥——地黃、牛膝、山藥、菊花。
多虧了焦作的工業(yè),很多村鎮(zhèn)都有自己的工廠,青年勞動力可以不離開故鄉(xiāng)就打工,趙二明的電焊手藝也得益于此。如果他出生在以農業(yè)為支柱的豫南,從小不一定有機會學到電焊手藝。
2006年底,二明第一次離家,離開母親和老婆,去蘇州打工。這幾乎村里每個年輕人都會走的這一步。
“那段日子真難熬的?!豹氉酝獬龃蚬さ耐纯嘧屭w二明的目光都悠遠起來,明顯焦點迷離了,語言也帶著感性?!鞍滋爝€好,有活兒干不覺得什么。晚上就太難過了,吃了晚飯就開始沒有事做。我們民工也不可能出去消費,宿舍里幾百人才一臺電視機,定時開關,每個人都有想看的,還不如不看。就躺在床上,盯著上鋪的床板發(fā)呆,想想老婆、兒子和母親。有時候胡亂看點武俠小說,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再怎么節(jié)省,偶爾買衣服,偶爾和工友出去聚餐,一個月就是500塊的開銷,趙二明在蘇州打工時,每月給家里帶來1500元凈收入。
回到家后,二明在附近村鎮(zhèn)打零工,每月也能有1500元收入。但在家過日子的生活成本會低很多,帶來的凈收入并不會少多少,更重要的是,和家人在一起,不用再去過孤枕難眠的夜。
第2題
農民怎么會抗旱不積極?
A)不差糧;
B)不差錢;
C)靠天吃飯;
D)有政府呢。
回家的路不算平坦,二明家門口不能稱為有路。水泥路通到村頭,村子里田埂路相連。到二明家,下了平整的田埂地還得再走50米的坑坑洼洼的泥地。
中原大地,處處是古意。比如修武縣,周代之前稱寧邑。武王伐紂,大軍途經寧邑時遇暴雨三日而不能行,就地駐扎修兵練武,故改寧邑為“修武”,得名已逾3000年。東長位村顯然也是一個與軍事有關的名字,或許這里曾是周武王東路軍的大營。
從去年年底開始的干旱讓趙二明100多天沒見到雨。過年前,大家對干旱都沒怎么在意,好幾年風調雨順了,農民家里有糧。過年后,政府部門開始著急了,尤其是2月7日溫家寶總理到河南視察旱情后,抗旱成為各級基層政府的頭等大事。村干部挨家挨戶通知要給麥田澆水。“一下子提升到糧食安全和擴大內需的高度了,我們每個人都有包干任務,督促村民給麥田澆水,農民還不怎么重視?!币粋€鄉(xiāng)干部說,“由于各級政府的強烈干預,農民的認識才慢慢提高,加上政府的投入,旱情基本得到控制??购抵修r民尤其是青年農民那種小富即安和對農業(yè)的輕視心理,應該引起政府的重視?!?/p>
趙二明當仁不讓地擔當起家里的抗旱任務。在河南,抗旱的方法頗為簡單——灌水。田里密布上世紀90年代以前打下的機井,幾乎家家都有柴油抽水機和水管,從井里抽水上來往麥田里灌。實際的困難也有,一是很多機井年久失修,被廢棄物堵上,或者地下水位下降,自然干涸了。其二便是柴油的成本,隨著機井的深度而增加。東長位村的地下水位已經很深,1畝麥子澆一次水的成本是40元。
40元的成本是什么概念呢?二明家的三畝地一年兩季,冬種小麥夏種玉米,一季的畝產有800斤,一斤小麥的收購價1元錢多一點,玉米收購價更低。加上國家補貼,不計人工成本,一畝地一年的收益不到1000元。以人均2畝地算,如果光種地的話,一個人年收入還不到2000元。
農民的賬很明白,如果冬小麥減產20%,一畝地收入也就減少200塊錢,于是有人會認為不值得花成本抗旱,不如等天下雨,能收多少算多少。所以鄉(xiāng)干部才會有農民不重視的感覺。
更深的原因是經濟杠桿——種田早已經不是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自然也不可能投入主要精力,這是市場規(guī)律無形的手。比如趙二明,打工一個半月就能抵上3畝地一年的收入。這也是為什么種田的主力被戲稱作“386199部隊”,38——婦女、61——兒童、99——老人。
灌水是有效果的,年后返青之前澆過水的麥田,到2月下旬都已經順利返青,趙二明說會減產,但不會減產很多。返青是種植冬小麥的術語。城里人經常在報上看到枯黃的稻田以說明旱情,其實這是個謬誤。北方冬天寒冷,無論旱不旱,長出的麥苗都會被凍黃,天氣轉暖再有個返青的過程。
趙二明還沒出生時,他家鄰居的閨女小改就已經出去上大學了。在小改記憶中,兒時家鄉(xiāng)河水清澈,地下水位也很高,灌溉根本用不上深井。不過現在,地表徑流不見了,機井也越打越深,人喝的水要從500米的井中取上來,淺層地下水因為受污染不能喝。
話說回來,即使有地面水,也不一定敢用。在上海讀博士的江蘇豐縣人史志高家里種10畝田,他過年回家發(fā)現即使河里有水,父親也不敢引到田里灌溉,“污染過的水會把麥子澆死的?!?/p>
農村水利設施在100天的干旱面前有點囧。
河南周口一個鄉(xiāng)干部告訴記者,鄉(xiāng)里的機井大概有一半廢棄了,很可惜。這些機井大都是歷史產物,一部分是農村集體經濟時代統(tǒng)一打的。“大包干”以后,各家管各家的一畝三分地,不可能再集體打井,農民也不可能為了自己承包的幾畝地專門打井,這不劃算。況且,地是承包的,即使中央有政策聯(lián)產承包30年不變,農民還是會想,現在是我承包,以后不一定是我承包。上世紀90年代,還有一些鄉(xiāng)鎮(zhèn)通過想農民集資打了一些井,現在,這些井發(fā)揮了大作用,盡管多年的疏于維護已經讓其功效大減。
“現在再打井,是不可能了?!鄙鲜鲟l(xiāng)干部認為,即使集資打井,也很難再行得通,農民對亂收費很反感,誰愿意去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呢?!斑B以前每年一次的‘羊低頭都不搞了,反正30年不變,也不違反政策?!?/p>
“羊低頭”是對農民土地博弈的一種形象描述,指根據每戶人口變化進行土地承包的微調。很多村莊十多年沒有調過地,“生兒子的倒霉,負擔重還地少,生女兒的負擔輕,還地多。”周口淮陽縣正在松土的老農告訴記者。
第3題
趙二明明天做什么?
A)種地;
B)打工;
C)競選村長;
D)創(chuàng)業(yè)。
趙二明和村里同齡的年輕人們有種不同的氣質。自小獨立的他有更重的憂患意識,并且更具責任感。他和氣,聽人說話時會靜靜微笑,但他內心有焦灼。
“我要養(yǎng)家啊,我和他們不一樣。打工賺來的錢他們好像花了就是花了,只管自己零花就行,我不行。娶老婆花再多錢,田里有什么活仿佛和他們沒什么關系,他們覺得是父母應該做的。”
正月二十三了,二明還在家里歇著,并沒有打工,他漸漸感到了所謂金融危機的壓力。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工廠仍沒復工,所以他暫時無活可干。但他還是堅持不去蘇州找工作,“蘇州也一樣的”。二明知道,年前村里一些打工回來的年輕人被老板告知,過完年不用去上班了。
焦灼的二明默默地在謀劃創(chuàng)業(yè),他從電視里看到國家有農機下鄉(xiāng)政策,鼓勵返鄉(xiāng)民工買農機就業(yè),就上了心。二明十幾歲的時候就跟著村里的人開過聯(lián)合收割機,農忙時不分晝夜地開,他內心里喜歡在麥田里駕駛高大的收割機的感覺。
二明找了村里一個有經驗的人,想一起買臺收割機,兩個人就可以合伙做割麥子的生意。從南到北的小麥收割時間不一致,他要做一個一路割麥子的“麥客”。
二明特地去了鄉(xiāng)里的農機店看了,結果很失望。適合當地土地條件的收割機型號并沒有購機補貼,還是9萬多塊的原價,并且沒貨。有補貼的型號原價12萬,能補貼2萬,但是被老農民公認不好用。二明又動了花兩三萬買個二手收割機的想法,但二手收割機容易出狀況,不敢開到外地去,只能在家附近用,收益有限。
“要是我們村長能像潘長江那樣就好了?!笨粗娨暲镌跓岵サ馁R歲農村劇《清凌凌的水藍瑩瑩的天》,二明挺有感觸。
選村長的時候,二明在蘇州,沒有參加,以后他就有機會參加鄉(xiāng)村“選戰(zhàn)”了。當地鄉(xiāng)干部說,村主任人選一般是兩種人,一是村里大家族的代表,二是村里先富起來有心當村官的人。普選村官是中國民主試驗的前線,也給中國鄉(xiāng)村前所未遇的治理形態(tài)?!班l(xiāng)長是任命的,村主任是普選的。所以村主任不一定聽鄉(xiāng)長的話?!?/p>
中國農村的政治百年來經歷了數次天翻地覆的變化。傳統(tǒng)的由鄉(xiāng)紳主導的鄉(xiāng)村自治體系早已蕩然無存;國家政權支撐的“干部統(tǒng)制”也在改變;海選村主任是中國鄉(xiāng)村的新活力所在也是制度建設完善中的漏洞之一。
從鄉(xiāng)紳的文化威權治理到官員的行政權力治理是一大步,再到普選的利益博弈治理更是一大步。
趙二明不會管這些,但知道村里的大家族出村主任,因為人多票多。對二明來說,既然地不能養(yǎng)家,他要盡快找到養(yǎng)家的活,這才是頭等大事。
(感謝李仝子、五色石對本文的大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