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偉

市民希望以重刑震懾鬧市飆車和酒后駕車的行為,他們認為,是違法成本低導致了超速和酒后駕車屢禁不止。

兩起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交通肇事案件均有了新進展。

7月15日,杭州西湖區(qū)檢察院以“交通肇事罪”對胡斌提起公訴。公訴書稱,被告人胡斌于2009年5月7日晚駕駛非法改裝車輛,從杭州市機場路出發(fā)前往西城廣場看電影,與同伴嚴重超速行駛,時有互相追趕。20時08分許,當行駛至文二西路德加公寓西區(qū)大門口人行橫道時,撞上正在人行橫道上行走的男青年譚卓,造成譚卓顱腦損傷死亡。事發(fā)路段限速為50公里/小時。經(jīng)公安機關(guān)現(xiàn)場勘查、委托鑒定,胡斌事發(fā)時車速為84.1~101.2公里/小時,對事故負全責。

就在同一天,南京市檢察院向《新民周刊》發(fā)來通告稱,南京“6·30特大交通事故”的肇事者張明寶已經(jīng)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被批準逮捕。

6月30日晚,張明寶在南京市江寧區(qū)醉酒駕車,沖撞行人,造成一起5死4傷的重大交通事故。事發(fā)后,交警對張明寶進行了血液檢測,測得其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達每百毫升381毫克,接近醉酒標準的(80mg/100ml)的5倍。

血色“6·30”

“6·30特大交通事故”的事發(fā)地點在江寧區(qū)金盛路。這條不長的道路呈反L形,底部自東向西延伸,在東端拐了一個接近90度的急彎后折向北方,南北向這一段總長不足2000米,原為雙向四車道,但因為東西兩側(cè)都劃成了停車位,實際行車路面為雙向兩車道。

因為道路兩旁均為住宅小區(qū),加之江寧區(qū)遠在南京城郊,金盛路相當僻靜。路面上所停的車輛,除了出租車和瓜農(nóng)運輸西瓜的農(nóng)業(yè)車,多為兩側(cè)居民的私家車。

多名死傷者都是居住在路兩側(cè)各個小區(qū)里的居民,其余或是路人,或是在路邊擺攤的小販。肇事者張明寶也住在這條路上。他的家位于金盛路最北端東側(cè)的一處小區(qū)。

6月30日晚上,張明寶與朋友在金盛路南端(510號)拐彎處的“徐州土菜館”吃飯。8點20分左右,一行人吃完飯后離開飯店,張明寶駕駛著車牌號為蘇ATH900的別克君越車回家。第一次撞擊發(fā)生的時候,車子僅從飯店開出去幾百米遠,后視鏡就撞到了第一位行人。在此后幾十秒的時間里(直到被一輛出租車攔住車子的去路),他駕駛的黑色別克車接連撞了6輛?？吭诼愤叺钠?、撞翻2個西瓜攤、撞倒2位攤販和7名行人,其中3人當場死亡,2人在醫(yī)院搶救過程中死亡。

據(jù)事后測量,車子第一次碰撞(金盛路522號)和最后一次碰撞地點(金盛路888號)的直線距離有355.2米。被撞車輛、小攤和行人處于不同的位置,道路兩側(cè)和正中都有。目擊者說,事故發(fā)生的時候,張明寶駕駛的別克車走的是一條S形的路線。肇事者張明寶酒醒后回憶說,右側(cè)車身撞到路東側(cè)的第一個人時,他本能地向左猛打方向盤,因此撞到路西邊的西瓜攤后,又向右猛打方向盤,如此反復數(shù)次,但腳一直踩在油門上,直到安全氣囊打開、自己受到撞擊之后,才松開油門。專家分析,蘇ATH900開始撞到的3個人僅受輕傷,后面卻接連造成5人死亡,顯然車子在撞人后不僅沒有減速,相反卻越開越快。來自交警部門的消息說,在張明寶駕駛的別克君越安全氣囊打開前一秒,這輛車的速度達到了91.7公里/小時。

車禍當天是星期二,下午金盛路附近下過大雨,天氣并不熱。張明寶駕車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上下班高峰時間,路面上的行人主要是飯后出來乘涼和購物的居民,其中有不少是孕婦。車禍受害者中有三對年輕夫妻,其中有兩人是孕婦。第一次撞擊造成一人輕傷,被撞傷者懷孕的妻子因為走在內(nèi)側(cè)逃過一劫,最后一次撞擊造成一位丈夫死亡,妻子受傷,最悲慘的是第五位和第六位被撞的也是一對年輕夫妻,生于1981年的康偉東和他生于1982年的妻子鄭琳最終因傷情過重死亡,鄭琳懷有7個月的身孕。盡管醫(yī)院對死者進行了剖腹產(chǎn)手術(shù),但他們挽救胎兒的努力沒有成功。

距離他們慘死的現(xiàn)場不足1000米的地方,有一套位于三樓的80平方米的房子是屬于他們的。這套房子購置于2007年底,見證了兩個外地年輕人在省會城市的奮斗史?？祩|和鄭琳都不是南京人,2003年他們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5年后,這兩個同班同學結(jié)了婚,小家庭的未來本來是觸手可及的:他們最近買了一輛車(沒有來得及去提),10月還將迎來一個新生命。但這個美好的夢以最悲慘的方式破滅了。

受害者所在的小區(qū)和肇事者的小區(qū)只隔著一堵墻。張明寶住的是動遷房。他本來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也是當?shù)丶眲U張的建筑業(yè)的受益者之一,鄰居說他是個包工頭,因為承包建筑工程發(fā)了財,為人很隨和。他最近的工作是負責江寧區(qū)一個商品住宅小區(qū)的土方工程。

事故發(fā)生之后,金盛路兩側(cè)小區(qū)的BBS頁面都改成了灰色或者黑白色,以示對死者的哀悼。7月6日是死者的“頭七”,鄰居們又自動發(fā)起了一個線下的悼念活動。晚上8點20分,許多年輕人在金盛路上點起了蠟燭,默默為死者獻上了鮮花。許多便裝和穿制服的警察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這種罕見的情景——和浙江大學的學生祭奠校友譚卓的情景非常類似——顯然讓他們感到緊張。

為了疏導金盛路上空彌漫的緊張氣氛,地方政府采取的行動還包括成立一個處理此事的專門機構(gòu),下設(shè)8個小組,每個小組有4-8個工作人員,負責接待和安撫死傷者家屬,墊付醫(yī)療費用。

但在7月6日晚上,金盛路上的氣氛是悲傷然而克制的;人們的憤怒主要宣泄在網(wǎng)上。康偉東和鄭琳的一位鄰居號召其他人去參加央視的民意調(diào)查,帖子的標題呼吁“槍斃張明寶”。

央視網(wǎng)上的調(diào)查題目是:“南京交通事故肇事司機或被判死刑,您是否支持這樣的判決?”5148人參與投票,共有4754人選擇贊成死刑,占投票總數(shù)的92.35%,211人反對,占4.1%,183人表示“不好說”。

該當何罪?

但是,無論是杭州的“5·7事故”還是南京的“6·30事故”,法律界的意見并不像這個調(diào)查那樣一邊倒,而是存在著普遍的爭議。

第一個爭議是:以什么理由拘捕和起訴肇事者?檢方有兩個選擇:以涉嫌“交通肇事罪”或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來拘捕胡斌和張明寶。

這兩個罪名都見于《刑法》分則第二章“危害公共安全罪”?！缎谭ā芬话僖皇暮鸵话僖皇鍡l規(guī)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因主觀故意不同,有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之分,故意犯罪的量刑范圍是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死刑,過失犯罪的量刑范圍為3年至7年的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者3年以下?！敖煌ㄕ厥隆钡恼J定和量刑見于《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規(guī)定,一般在3年以下,肇事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在3年以上7年以下,逃逸致人死亡的可判7年以上的有期徒刑(最高15年)。

交通肇事是一種單獨列出的“危害公共安全罪”,為過失犯罪。如果因交通肇事而適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就說明肇事者存在主觀故意。

刑法第十四條第1款規(guī)定:“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jié)果,并且希望或放任這種結(jié)果發(fā)生,因而構(gòu)成犯罪的,是故意犯罪?！毙谭ǖ谑鍡l規(guī)定:“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jié)果,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者已經(jīng)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fā)生這種結(jié)果的,是過失犯罪。”杭州的“5·7事故”中,胡斌駕駛經(jīng)過非法改裝的車輛在城市主干道超速行駛,沿途與同伴互相追趕,在住宅密集區(qū)域的人行橫道上肇事并致人死亡,是否屬于“主觀故意”呢?法律界對此存在嚴重爭議。

“主觀方面,飆車者明知自己的飆車行為將給不特定人的生命財產(chǎn)造成巨大損失而依然為之;客觀方面,胡斌飆車已經(jīng)造成了重大事故,剝奪了被害人生命。”北京的律師張志勝認為,胡斌所犯之罪當屬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杭州西湖區(qū)檢察院以“交通肇事罪”起訴胡斌,即排除了胡斌在事故中存在“主觀故意”。這亦得到了許多法學界人士的支持。

7月15日的庭審中,胡斌否認了飆車的指控。杭州西湖區(qū)法院的一審判決則回避了“飆車”的說法,認為胡斌案發(fā)時駕駛非法改裝的車輛在城市主要道路上嚴重超速行駛,沿途時而與同伴相互追趕,在住宅密集區(qū)域的人行橫道上肇事并致人死亡,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犯罪情節(jié)嚴重,應從重處罰。但法院同時認為,胡斌沒有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的“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

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認定,“交通肇事罪”中的“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有三種,即(一)死亡二人以上或者重傷五人以上,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的;(二)死亡六人以上,負事故同等責任的;(三)造成公共財產(chǎn)或者他人財產(chǎn)直接損失,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在六十萬元以上的。一審法庭在既未逃逸、也無“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情況下,判決胡斌入獄三年,采用的是一般交通肇事罪的刑罰上限。

南京“6·30事故”中,張明寶的行為是否存在“主觀故意”,也有類似爭議。南京市檢察院以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交通罪”拘捕張明寶,顯然是認為張在酒后駕車導致交通肇事中存在主觀故意。

盡管“槍斃張明寶”的呼聲在南京不絕于耳,但也不乏有人認為,張明寶并無主觀故意,應適用“交通肇事罪”。江蘇一位律師在接受當?shù)孛襟w采訪時堅持這種觀點,在多個當?shù)谺BS上,遭到了“冷血”、“走狗”和“槍手”的痛罵。

爭議表面上糾纏于犯罪性質(zhì),但核心卻是量刑輕重。市民希望以重刑震懾鬧市飆車和酒后駕車的行為,他們認為,是違法成本低導致了超速和酒后駕車屢禁不止。

馬路殺手是怎樣煉成的?

事故發(fā)生之后,張明寶名下的交通違章記錄被曝光出來。自從2006年5月拿到C1駕照以來,他名下的違章記錄共有80多次,其中39次超速。很難確切知道張明寶本人的違章記錄有多少次,因為他名下共有三輛車(不包括肇事車輛),除了本人駕車,還有其他人駕駛他名下的車輛。

對此,交警部門只是淡淡地說,這個司機“平時在依法交通、守法通行這方面應該來說是比較差的,他法治意識是比較淡的”。

盡管面臨激烈的質(zhì)疑,但一直沒有人出來回答,為何如此多的違章記錄也沒有導致張明寶的駕駛證被暫扣甚至吊銷。同樣的質(zhì)疑也曾經(jīng)在杭州“5·7事故”后爆發(fā)過。

根據(jù)《江蘇省道路交通安全違法行為處理參照表》,酒后駕駛需暫扣駕駛證1-3個月,醉酒駕駛需扣證3-6個月并處拘留。絕大多數(shù)超速情形只需繳納罰款,超速50%以上“可并處吊銷”駕照,但真正會遭致吊銷駕照的情形極少,往往只在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和交通事故后逃逸等行為才實施。

除非以不法手段取得駕照,禁駕的情形少之又少。江蘇省規(guī)定,一年內(nèi)因醉酒被處罰兩次的,除了吊銷駕駛證,5年內(nèi)禁止駕駛營運機動車——不包括私家車。唯一的終生禁駕的規(guī)定出現(xiàn)在“造成交通事故后逃逸的,構(gòu)成犯罪的”這一情節(jié)之下。

對超速和醉酒駕駛的認定和處罰普遍被認為過于寬松?！?·30事故”發(fā)生之后,兩位成都律師建議全國人大修改醉酒標準,并對醉酒駕駛處以刑事處罰。中國認定血液中酒精含量達到80mg/100ml為醉酒駕車,這遠低于瑞典(2mg/100ml)、德國(3mg/100ml)和美國(8mg/ml)的標準。

累積性的處罰措施只在一個年度之內(nèi)有效。通過年檢之后,違章不再成為下一個年度進行處罰的依據(jù)。這一點也飽受詬病。

張明寶,這個喜歡超速和闖紅燈的急性子的男人現(xiàn)在常常在攝像機鏡頭前哭成一團,他也承認自己幾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喝酒,并且從來沒有因為喝過酒就放棄開車。

“6·30事故”之后,江蘇省和南京市交警部門從7月1日開始整治酒后駕駛,南京市公安局局長徐珠寶說,“一定要吊銷一批駕照、拘留一批醉酒駕駛的開車人”,他表示,一旦查到酒后駕駛的行為,一律按照上限處罰,并將定期在媒體公布酒后駕駛者的姓名和單位。

據(jù)說整治運動將持續(xù)100天,而最初幾天的成效尤其顯著。僅僅7月1日和2日兩天,南京全市已經(jīng)查處了297起酒后駕車,其中226起是1日晚上查到的,那天整個南京市出動了113個整治組,發(fā)現(xiàn)了30名司機達到醉酒狀態(tài),當晚便拘留了17人。兩天內(nèi)一共拘留21人。

酒后駕車的司機們并不都知道“6·30事故”,其中有一些對交警耍起了無賴,他們拒絕打開車門車窗,拒絕接受檢查,有人打電話召喚自己的親友前來助陣,查出為醉酒狀態(tài)后成功逃跑,一名街道干部面對交警勃然大怒,氣勢洶洶地撥出一個電話,說“他們要搞我”。

這一切都被媒體記錄在案。和酒后駕車有關(guān)的信息變得前所未有的透明。最近的一年半時間里,南京共查獲13922起酒后駕車,其中有90名公務(wù)員。南京市紀委廉政辦主任萬鳴介紹說,市級公務(wù)員共有39人,占到了43.3%;區(qū)級公務(wù)員51人,占到了56.7%。

另一些酒后駕車的司機對“6·30事故”有自己的看法。7月3日清晨,4個通宵飲酒的年輕人開著一輛?？怂罐I車撞倒了3個中學生和1名中年男子,幸好傷勢都不重。醉酒的司機劉偉一個星期前才從大學畢業(yè),他義憤填膺地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說張明寶“該死”,但認為自己“酒量好,喝得也不多”。最后他也像張明寶一樣,掩面哭成了一團。

這一天過去半個多月后,杭州西湖區(qū)法院一審宣判,胡斌被判三年徒刑,而張明寶的命運還在未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