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形銷骨立,眼眶深陷,衣裳襤褸,蒼老得讓我咂舌。
湖藍(lán)色的發(fā)穗在你額際盤繞,枯枝似的右手伸過來,粗糙的指肚滑過我褶皺的臉頰,一陣刺熱從我臉際滾過。我微張著嘴,心里極度難過?!澳阍趺闯闪诉@副樣子?”我憂傷地問。你黑洞般的眼眶里,涌出幾滴血淚,顫顫地回答,“我在地獄里,受著無盡的折磨。”你把藏裝的袖子脫掉,撩起襯衣的一角。啊,佛祖呀,是誰把你的兩個奶子剜掉了?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蛆蟲在蠕動,鮮紅的血珠滾落下來,腐臭味鉆進(jìn)我鼻孔。我的心抽緊,悲傷地落下淚水。“你在人世間,幫我多祈禱,救贖我造下的罪孽,盡早讓我投胎轉(zhuǎn)世吧?!蹦阏f。我握住你冰冷的手,哽咽著放在我的胸口,想讓起伏跳動的心焐熱這雙手?!拔业米吡?,雞馬上要叫?!蹦愕哪樕喜紳M驚恐地說?!斑@是城里,現(xiàn)在不養(yǎng)雞了,你聽不到雞叫聲?!蔽覄傉f,你的手從我的手心里消融,整個人像一縷煙霧消散。
“桑姆——”我大聲地喊你。
這聲叫喊,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全身已是汗涔涔。睜眼,濃重的黑色裹著我,什么都看不清,心臟擊鼓般敲打。我坐起來,啪地打開電燈。藏柜、電視、暖水瓶、木碗等在燈光下有了生命,它們精神爽朗地注視著我。你卻不見了,留給我的是噩夢。不,是托夢,是你托給我的夢。剛才的一幕,就像真實發(fā)生的事情,讓我惴惴不安。一急,我的胃部疼痛難忍,用手壓住喘粗氣。不久,疼痛慢慢消失,我又被那個夢纏繞。
你去世已經(jīng)十二年了,這十二年里你一直沒有投胎,這,我真的不曾想象過。你離開塵世后,我依舊每天都去轉(zhuǎn)經(jīng),依舊逢到吉日要去拜佛,依舊向僧人和乞丐布施,難道說我做的還不夠嗎?讓你一直受苦。我的心里很難受。今早我到大昭寺為你去燒斯乙,再去四方各小廟添供燈,幫你祈求盡早投胎轉(zhuǎn)世。我已經(jīng)沒有了睡意,拉開窗簾向外張望,外面一片漆黑。窗玻璃上映現(xiàn)一張瘦削褶皺的面龐,衰老而丑陋,這就是此時的我了。我離死亡是這么的近,每晚躺下,我都不知道翌日還能不能活著醒來。孑然一身,我沒有任何的牽掛和顧慮,只等待著哪天突然死去。我抬頭看墻上的掛鐘,才早晨五點,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我起床,把手洗凈,從自來水管里接了第一道水,在佛龕前添供水,點香,合掌祈求三寶發(fā)慈悲之心,引領(lǐng)你早點轉(zhuǎn)世。
我把供燈、哈達(dá)、白酒等裝進(jìn)布兜包里出門。在路燈的照耀下我去轉(zhuǎn)林廓,一路上有許多上了年紀(jì)的信徒撥動念珠,口誦經(jīng)文,步履輕捷地從我身邊走過。白日的喧囂此刻消停了,除了偶爾有幾輛車飛速奔馳外,只有喃喃的祈禱聲在飄蕩。唉,這時候人與神是最接近的,人心也會變得純凈澄澈,一切禱詞涌自內(nèi)心底。你看,前面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一步一叩首地磕等身長頭;再看那位搖動巨大瑪呢的老頭,身后有只小哈巴狗歡快地追隨,一路撒下丁零零的鈴聲。這些景象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看到了希望的亮光。桑姆,你聽著,我會一路上祈求蓮花生大師,讓他指引你走向轉(zhuǎn)世之路。“退松桑皆古如仁不其,歐珠袞達(dá)帝娃親比霞,巴皆袞嘶堆兌扎不最,索娃帝所盡給露度歲……嗡拜載古如拜麥索底哄……”
你看,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白,布達(dá)拉宮已經(jīng)矗立在我的眼前了。山腳的孜廓路上,轉(zhuǎn)經(jīng)的人如織,祈禱聲和桑煙徐徐飄升到空際。墻腳邊豎立的一溜金色瑪呢桶,被人們轉(zhuǎn)動得呼呼響。走累的我,坐在龍王潭里的一個石板凳上,望著人們匆忙的身影,虔誠的表情。坐在這里,我想到了你,想到活著該是何等的幸事,使我有機(jī)會為自己為你救贖罪孽。即使死亡突然降I臨,我也不會懼怕,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經(jīng)鍛煉好了面對死亡時的心智。死亡并不能令我悲傷、恐懼,那只是一個生命流程的結(jié)束,它不是終點,魂靈還要不斷地輪回投生,直至二障清凈、智慧圓滿。我的思緒又活躍了起來。一只水鷗的啼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布達(dá)拉宮已經(jīng)被初升的朝霞涂滿,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我得趕到大昭寺去拜佛、燒斯乙。
大昭寺大殿里,僧人用竹筆蘸著金粉,把你的名字寫在了一張細(xì)長的紅紙上,再拿到釋迦牟尼佛祖前的金燈上焚燒。那升騰的煙霧里,我幻到了你憔悴、扭曲的面孔。我的胸口猛地發(fā)硬,哽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斯乙已經(jīng)燒好了,你在佛祖面前虔誠地祈禱吧!”僧人說。我捂著胸口,把供燈遞到僧人手里,爬上白鐵皮包裹的階梯,將哈達(dá)獻(xiàn)給佛祖,腦袋抵在佛祖的右腿上為你祈求。
我又去了四方的各個寺廟,給護(hù)法神們敬獻(xiàn)了白酒和紙幣。等我全部拜完時,時間已經(jīng)臨近中午。這才發(fā)現(xiàn)我又渴又餓,走進(jìn)了一家甜茶館。這里有很多來旅游的外地人,他們穿那種寬松的、帶有很多包的衣服。其中,有個來旅游的女孩子,坐到我的身旁,央求我跟她合影。我笑著答應(yīng)了。等我吃完面喝完茶時,那些來旅游的人還很開心地交談著,我悄然離開了。
出了甜茶館,我走進(jìn)一個幽深的小巷里,與一名甘肅男人相遇。他留著山羊胡,戴頂白色圓帽,手里牽四頭綿羊。我想到他是個肉販子。當(dāng)甘肅人從我身邊擦過時,有一頭綿羊卻駐足不前,臉朝向我咩咩地叫喚,聲音里充滿哀戚。我再看綿羊的這張臉,一種親切感流遍周身,仿佛我與它熟識久矣。甘肅人用勁地往前拽,這頭綿羊被含淚拖走。一種莫名的沖動涌來,我下意識地喊了聲,“喂——”甘肅人驚懼地回頭望著我?!斑@些綿羊是要宰的嗎?”我湊上前問?!斑@有問題嗎?”甘肅人機(jī)警地反問道。我把念珠掛到脖子上,蹲下身撫摩這頭剛剛還咩咩叫的綿羊。它全身戰(zhàn)栗,眼睛里密布哀傷和驚懼,羊糞蛋不能自禁地排泄出來。我被綿羊的恐懼所打動,一腔憐憫蓬勃欲出。為了救贖桑姆的罪孽,我要買回即將要被宰殺的這頭綿羊。“多少錢?”我問。“什么?”甘肅人被我問得有點糊涂。“這頭綿羊多少錢?”我再次問。“不賣?!薄拔乙欢ㄒI。我要把它放生?!蔽艺f。甘肅人先是驚訝地望著我,之后陷入沉思中。燦爛的陽光盛開在他的臉上,臉蛋紅撲撲的。他說,“我尊重你的意愿,也不要賺錢,就給個三百三十。”他能改變想法,著實讓我高興,我立刻掏出衣兜里的錢交給了他。甘肅人把錢揣進(jìn)衣兜里,牽繩遞到了我手里。他牽著其他綿羊走了。
“你這頭綿羊跟我有緣,我把你放生,是因為你上上輩子積下的德今生有回報?!蔽易匀坏匕丫d羊稱為了你。你沒有理會我的話,沖著其他綿羊的背影又叫喚起來。甘肅人頭都沒有回,他和其他綿羊消失在小巷的盡頭。我為那些即將被剝奪去的生命惋惜,取下脖子上的念珠,為那三只綿羊祈禱。我和你的身上涂抹著金燦的陽光,這陽光卻無法驅(qū)散我們心頭的隱憂?!拔业腻X只夠救你,想想我們還要過日子呢。”我說。你抬起了頭,我看到一汪清澈的淚水溢滿你眼眶。我再次蹲下來,撫摩你毛茸茸的身子,上面還沾著雜草碎石。真是奇怪,我的腦子里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體,從你的身上聞到了桑姆的氣息,是那種汗臭和發(fā)香混雜的氣味。這種久違的氣息,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對你滋生出百般的愛憐來。我把臉埋進(jìn)你的毛叢里,掉下了喜悅的淚水。幽深的小巷里,我和你相擁著,我為冥冥之中的這種注定而喜泣。
我?guī)慊氐搅怂暮显?,鄰居們驚奇地望著我,小
孩們興奮地跑來圍觀?!盃敔?,這是你的綿羊嗎?”“是我的?!薄八允裁茨?”“草和蔬菜?!薄啊?/p>
這下午為了你,我把窗戶底下清掃了一遍,把很多揀來舍不得丟掉的垃圾全給扔了。你一直用疑惑的目光注視我,粉色的鼻翼不時翕動。我對你說,“你的窩被我騰了出來,今后你就要在此度過余生?!蹦懵犨^我的話,眼睛依舊盯著我。我想你沒有聽懂我的話。
時針在奔跑,它把太陽送到了西邊的山后。我先要給你去買些吃的。從八廓街通往清真寺的小巷里,晚上有很多擺攤賣菜的四川人,我從一個菜攤上買了十斤白菜,再要了一些丟掉的爛菜葉子,回到家切碎喂給你。你顯得很優(yōu)雅,低垂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不時用你那晶亮的眼睛對視我一下。你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些,但不時還有猶豫和驚恐閃現(xiàn)。我心滿意足地沖著你呵呵笑。我喜歡你一身的白毛和敏感的雙眼。你這頭綿羊,為了你我把今天下午的那頓酒都忘了去喝。唉,一下午轉(zhuǎn)眼就消失了,要是以往時間漫長得讓我不知所措。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心里老是惦記著你,醒來過三次,每次都要開門去看你。每次你都睡得很沉,在地上佝僂著身子,小腦袋縮在胸前,一副惹人愛憐的模樣。桑姆的睡覺姿勢也跟你差不多,你倆是何等地相像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視著你,心里充滿溫馨。
醒來,四合院里已經(jīng)有人走動,還聽到去上學(xué)的小孩吵鬧聲。
我睡過頭了,急忙起來。
我解開套繩,牽你去轉(zhuǎn)林廓時,你咩咩地叫喊,四蹄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抵在石板上,身子向后縮。來到院子中央打水的鄰居見這般情景,過來幫我推你。你拗不過我們,只能順從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們倆穿過小巷走到了拉薩河邊,碧藍(lán)的江水一路陪伴我們,清風(fēng)飄搖我滄桑的白發(fā)。翻越覺布日山時,你又跟我拗起來,死活不上陡峭的山坡。幾個轉(zhuǎn)經(jīng)人從后面推你,我從前面拽。這樣僵持一陣后,我的全身出汗?jié)裢?,你快把我的體力全耗掉了。疲憊的我憤怒地吼,“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送回甘肅人那里!”你的眼睛里拂過一絲驚懼,腦袋低沉下去,再也不看我一眼?!皠e急,你第一次帶它來轉(zhuǎn)經(jīng),可能有點害怕。”“讓它休息一下,我們幫你?!薄八铝?,看,身子都在抖。”七八個人同攏過來,站在爬山的狹窄小道上議論開了。風(fēng)馬旗在徐風(fēng)中輕輕飄揚,發(fā)出微微的聲響;刻瑪呢石的人,盤腿坐在路邊,在巖石板上叮叮咣咣地雕刻六字真言。有個老太婆從自己的包里,抓點揉好的糌粑坨,送到了你的嘴邊。你濕漉的鼻翅兒翕動,伸出舌頭舔舐糌粑?!翱蓱z的綿羊,你是被放生的,誰都不會傷害你,用不著害怕?!崩咸耪f著撫摩你的頭。老太婆的手,輕輕地敲擊你的背部,你順從地向山坡上走去。我匆忙牽著繩走在前面。人們的念經(jīng)聲嗡嗡地在背后響起。
沒有一會兒,我們來到倉瓊甜茶館,我把你拴在門口,讓服務(wù)員給你一些菜葉吃。他們從廚房拿些菜葉子去喂你。一名服務(wù)員跑進(jìn)來問我,“準(zhǔn)備放生嗎?”“是放生羊?!蔽一卮??!澳悄阍摻o它穿耳,或身上涂顏料?!狈?wù)員又說?!斑@些我知道。只是它剛買回來,再說我也不會穿耳?!薄懊魈炷銕^來,我?guī)湍愦┒?。”一位喝茶的老頭插話說。他穿氆氌藏裝,白色的胡須直抵胸前?!澳翘昧恕Vx謝您。”我向他表示感激。他說給綿羊穿耳,是他的一個絕活,綿羊不會感到一點疼痛。他的自信,使我踏實了很多。“把你的包給我,我給你裝點菜葉子?!狈?wù)員拿走了我的背包。
我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级蛋?,領(lǐng)你從小昭寺門口過。街道兩旁的店子開門營業(yè)了,嘈雜的音樂直沖天際,不時還能聽到減價處理的叫喊聲。我突然想帶你去小昭寺,讓你拜拜覺沃米居多吉(釋迦牟尼佛),爭取來世有個好的去處。我們穿越桑煙的繚繞,進(jìn)了小昭寺大門,你用奇異的目光審視。有位僧人擋住了我們,不讓你進(jìn)寺廟里,說你會弄臟佛堂的。我向他懇求,說你是昨天剛買來的,是要放生的。他最終允許你進(jìn)去。我提醒你,好好拜佛,用心祈求。你順從地跟隨我,你的目光落在慈祥的神佛和面目猙獰的護(hù)法神上,一種膽怯的虔誠表現(xiàn)出來,身子微弓,步伐輕柔。我從你的眼神里,發(fā)現(xiàn)你是一頭很有靈性的綿羊,相信你跟著我會積很多的功德,這些以小積多的功德,最終會給你好的報應(yīng)。
我倆坐在小昭寺院子里,曬著暖暖的陽光休息??諝饫飶浡熀退钟偷臍馕?,不時傳來緩慢的鼓聲,它們讓我們的心遠(yuǎn)離浮躁,變得安靜。我對你說,“你們羊都是好樣的,知道嗎?松贊干布建設(shè)大昭寺時,是山羊背土填湖,立下了頭等功勞?,F(xiàn)在大昭寺里還供奉著一頭山羊?!蹦懵犕晡业脑?,把下巴抵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手指撓你下巴,你歡喜地瞇上了眼睛。我知道你的身子很臟,羊毛都有些發(fā)黑,我們回到家我給你洗澡。
你在自來水管底下乖巧地站著,銀亮的水從你的背脊上進(jìn)碎,化成珠珠水滴,落進(jìn)下水管道里。我赤腳給你打肥皂,十個指頭穿行在茸茸的卷毛里,從項頸一直游弋到肚皮上,你的舒服勁我的指頭感受著。水管再次擰開,銀亮的水順羊毛落下時變得很混濁。我再次打肥皂,再次沖洗,你呀自得如同天空落下的雪,讓我的眼睛生疼。唉,十幾年前,桑姆還健在的時候,我都是這樣幫桑姆洗頭,桑姆白凈的脖子也在陽光下這般地刺眼。那種甜蜜的時日,在我的記憶里已經(jīng)空白了很長很長。此刻,我又仿佛尋找到了那種甜蜜。我們坐在自家的窗戶下,我用梳子給你梳理羊毛。你把身子貼近我,用腦袋摩挲我的胸口。你那彎曲的羊角,抵得我瘦弱的胸口發(fā)痛,我只得趕緊制止。我回屋取來酥油,把它涂抹在你的羊角上,上面的紋路愈發(fā)地清晰。你的到來,使我有忙不完的活,使我有了寄托和牽掛,使桑姆的點點滴滴又鮮活在我的記憶里。我再不能像從前一樣,每天下午到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要想著你,想到要給你喂草呢。
我口渴難忍,提著塑料桶去買青稞酒?;氐郊?,我坐在一張矮小的木凳上,身披夕陽,一邊看你一邊喝酒。你站在面前,用桑姆慣用的那種羞怯、溫情的眼神凝望著我。這種眼神,剝?nèi)チ藲q月在我心頭堆砌的滄桑,心開始變得溫柔起來。還有這酒,怎么落到肚子里,變成香甜的了?以往喝酒,怎么沒有嘗出香甜的余味呢?這是不是心境的變遷引來的,我真說不準(zhǔn)。我一口一口地喝,這種香甜從舌苔上慢慢擴(kuò)散向腦際,整個人被這種香甜沉溺。
這一夜我睡得很死,沒有一個夢境出現(xiàn)。
你的兩只耳朵被鋼針蘸著清油穿了孔,系上了紅色的布條,這樣你就顯得引人矚目。
桑姆,為了讓你盡早投胎轉(zhuǎn)世,我天天帶著放生羊去轉(zhuǎn)經(jīng)。這頭綿羊現(xiàn)在被我視如你了。
桑姆,你現(xiàn)在再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的境況,有可能的話你再給我托一次夢吧。
現(xiàn)在,人們每天都能看到我和潔白的綿羊,順著林廓路去轉(zhuǎn)經(jīng)。你耳朵上的紅色布條,脊背中央點綴的紅色顏料,向人們昭示著今生你要平安地度過,直到生老病死。
我?guī)е阋呀?jīng)轉(zhuǎn)了近一個月的林廓,你也熟悉了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一切。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拴你了,我們相跟著去轉(zhuǎn)經(jīng)。我背上布兜包,里面裝著我的茶碗和
油炸果子,手里撥動念珠。我走走停停,看你是不是緊跟在我的身后。需要橫穿馬路時,我牽著你過,免得車子把你給撞了。路上我遇到熟人,跟他們嘮叨時,你駐足站在我的身旁。認(rèn)識的人都說,“年扎啦,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會有好報的。”“這頭綿羊懂人性啊!”“年扎啦,給它脖子上拴個鈴鐺,你就用不著老回頭?!薄坝龅侥?,是這頭綿羊的福分?!边@些話讓我聽了心里樂滋滋的,你的到來我一直認(rèn)定是前世注定的一個緣,桑姆剛托夢,你和我就不期而遇了,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我進(jìn)倉瓊茶館,你從門簾縫里擠進(jìn)來,鉆到桌子下面?!澳愦谕饷?,不能進(jìn)來。”我對你喊。你蜷縮在桌子底,毫不理會我的叫喊。茶客們看著我,會心地微笑?!熬妥屗稍谀抢?,它又不占位置?!狈?wù)員說。我沒有再趕你,我從布兜包里掏出茶杯,擱在桌子上,再伸手取出油炸果子,掰碎了喂你。你用舌頭把油炸果子卷進(jìn)嘴里,用牙齒嚓嚓地嚼碎。我把甜茶喝了個飽,你卻靜靜地躺著,腦袋隨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擺動?!澳线叺娜镏鞯钫诰S修,聽說缺人手,要是誰能去幫忙,那功德無量。”有個中年人跟旁邊的茶客說。這句話讓我很振奮,我想這是一個多好的機(jī)會,我要去義務(wù)勞動。我把杯子里的那點剩茶倒掉,用毛巾把杯子擦干凈,裝進(jìn)了布兜包里。我一起身,你機(jī)敏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同出茶館門,走到喧囂的大街上。你已經(jīng)不再注意周圍的熱鬧了,一門心思地跟在我的身邊。我們穿過熱鬧的小巷,回到了四合院里。
我把你拴在窗戶底下,從麻袋里拿些干草,擱在掉了瓷的臉盆里;再用另一個盆,從自來水管里給你接上清水。你望著這兩個盆,沒有表現(xiàn)出饑渴的樣子,只是清澈的眼睛里露出疲態(tài)來。你把四蹄關(guān)節(jié)一彎,臥躺在地上,耳朵輕輕地甩動。我知道你已經(jīng)很累了,該讓你休息一下。我進(jìn)屋脫了鞋,把濕透的鞋墊放在窗臺上,讓陽光曬干,自己盤腿坐在床上。我在思想,為了桑姆該給三怙主殿捐多少錢,怎樣才能讓他們把我留在工地上。藏族人都知道,米拉日巴為了救贖自己的殺生罪孽,拜瑪爾巴為師,用艱辛的勞動洗滌惡業(yè),即使背部生瘡化膿,手足割破,也咬著牙堅持,他最后得道了。為了桑姆有個好的去處,我捐五百元錢,再勞動一個月,為桑姆減輕一些惡業(yè)。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中黑色的幕布把整個院子給罩住了。明天還要早起,現(xiàn)在我該入睡了。
一陣踢門聲,把我驚醒。我匆忙坐起來,往門口喊,“是誰?”門不敲了,外面很安靜。我猜不明白誰會這么早來敲門,難道是鄰居生病了?“喂,是誰?”我喊著把燈給打開了。咚咚地又再敲,而且敲的聲音比先前更重更急促了。褲子套在腿上,我急忙去開門。掀開門簾,借著燈光看,一個人都沒有。稍一低頭,看見你倚在黑色的門套上,抬起腦袋咩咩地叫喚。緊張一下從我的頭腦里消失,原來是你在敲門,催促我趕緊起床去轉(zhuǎn)經(jīng)。我嘴里罵你幾句,心里卻是很高興。我給佛龕添了供水,燒了香。之后給你喂了些干草,然后我們一路去轉(zhuǎn)經(jīng)。路燈下的水泥板人行道,把你的蹄音振出來,嗒嗒的足音伴隨我的誦經(jīng)聲,一切顯得是如此的和諧。當(dāng)我們走到功德林時,天空落下毛毛細(xì)雨,我們倆加快腳步,去找避雨的地方。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下來,人行道和馬路上開始積水。我的鞋里灌進(jìn)了水,你的身子被水澆透。前面有人喊,“過來,避雨?!蔽液湍阆蛞患也宛^的大門斗拱底跑去。這里已經(jīng)聚了七八個人,絕大部分是來轉(zhuǎn)經(jīng)的。你可能太冷了,身子直往里面拱。站在最里面躲雨的小伙子,踢了你一腳。你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旁邊的一位老太婆忍不住,開始罵那個小伙子。“沒有看到這是頭放生羊嗎?你還要踢它,畜生都不如?!毙』镒觿傄l(fā)作,其他的轉(zhuǎn)經(jīng)人都一同訓(xùn)斥他。他看清了自己的處境,跑進(jìn)了大雨里,繼續(xù)趕路。“這些年輕人,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活著跟牲畜一樣。”“可能喝了一晚上的酒,現(xiàn)在才回去呢。剛才我還聞到他一身的酒氣?!薄耙淮蝗缫淮!蔽覀兇诙饭暗?,聽他們發(fā)出感慨,希望這雨盡早停下來。半個多小時后,雨變小了,我們又繼續(xù)去轉(zhuǎn)經(jīng)。
我們濕漉漉地來到了南邊的三怙主殿,找到了管事的僧人。我把錢捐給他,希望他留我們兩個在這里當(dāng)小工。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們的請求,說,“除午飯殿里供應(yīng)外,還要供應(yīng)兩次茶?!甭牭竭@個消息,我很高興,這一天我就忙著裝土、和泥。你卻被我拴在了三怙主殿階梯旁?;丶椅医o你用布縫了個褡褳,翌日你背著褡褳運土運沙,來回往返不停,用自己的汗水建設(shè)殿堂。僧人們都說,“這頭綿羊,活生生地給我們演繹建造大昭寺時的一幕?!?/p>
我倆在三怙主殿義務(wù)勞動了二十三天,后頭的活路我們倆一點都幫不上忙,那是畫師們的事情,他們要在墻上畫壁畫。結(jié)束工作后的第四天,三怙主殿的管事派了一名僧人,他推一輛手推車,送來了六袋鮮草和舍利藥丸。我遵從他的指示,把藥丸浸泡在水里。每次逢到吉日,我們兩個喝上幾口。偶爾,我用這圣水幫你清洗眼睛。
每天早晨你都要敲門叫醒我,然后你走在前頭,我緊隨其后。我路遇熟人,你會只顧往前走,到時候選個舒適的地方,站在那里等待我。到了茶館,你會鉆到我常坐的那個桌子底下,喝茶的人一見你,趕忙端著杯子,坐到別的位置上去,把地方騰給我們。人們都認(rèn)識你了。
初夜我夢見到了桑姆。你走在一條云遮霧繞的山間小道上,表情恬淡、安詳,走起路來從容穩(wěn)健。后來你變得有些模糊,仿佛又幻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笑了,在夢境里我露出了白白的牙齒。這種喜悅使我睡醒過來。我端坐在床上,解析這個夢。我想你可能離開了地獄的煎熬,這從你的安詳表情可以得到證明,夢境的后頭你變得模糊起來,只能說明你已經(jīng)轉(zhuǎn)世投胎了。這么想著我很興奮,于是睡意全無了。到了下半夜,我的胃部一陣疼痛,額頭上沁出了顆顆汗珠。我想,這樣疼得話,今天可能轉(zhuǎn)不了經(jīng)。那你怎么辦?又想,這胃病,頂多會疼個個把小時,之后會沒有事的。我起床吃了幾粒治胃的藏藥,又躺進(jìn)被窩里。當(dāng)你踹門時,那酸溜溜的疼痛依然駐留在我胃上,它不會讓我走動的。你踹門的力度加強了,我只能硬撐著走到門口,把門打開,給你解了套繩?!拔也×耍阕约喝マD(zhuǎn),轉(zhuǎn)完趕緊回來?!蔽覍δ阏f。你仰頭凝望我,等待我一同出門。我只得牽你到大門口,爾后推你往前走。你回頭怔怔地望著我。我向你揮揮手,示意向前走。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扭頭向小巷的盡頭走去,留下一陣清脆的蹄音,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我躺在被窩里等著疼痛消失。
太陽光照到了窗臺上,我躺在被窩里開始擔(dān)心起你來。這種焦慮,讓我心急如焚,忘卻疼痛。我穿上衣服,出門尋找你。這疼痛讓我頭上冒汗,腳挪不動,只能坐在大門口,背靠門框上。疼痛減弱了些,我的眼光瞟向巷子盡頭時,你一身的白烙在我的眼睛里。你從巷子的盡頭不急不慢地走來,偶爾駐足向四周觀察一番。你自己都能去轉(zhuǎn)經(jīng)了,我喜極而泣。我堅持站立起來,等待你靠近。我把你拴在窗戶下,拿些干草喂你。唉,又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上來,我只能蹲下身,用手頂住發(fā)疼處?!澳暝鬆?,你怎么啦?”“到
醫(yī)院去看病!”“你的臉色怪嚇人的,我們送你去醫(yī)院?!薄従觽儑^來,堅持要送我到醫(yī)院去。我拗不過他們,只能到醫(yī)院去檢查。醫(yī)生要我住院,說病得不輕。我卻堅持不住院,說給我打個鎮(zhèn)痛的針就行。鄰居們也堅持要我住院,說,“三頓飯,我們輪流給你送?!蔽液芨屑?,但我不能住院。醫(yī)生把幾個鄰居叫到了外面,進(jìn)來時個個臉色凝滯而呆板。我從他們的臉上窺視到我的病情,已經(jīng)到了無法救治的地步?!搬t(yī)生,我孤寡一人,你就把病情告訴我吧!”我向醫(yī)生央求。“您太累了,需要待在醫(yī)院康復(fù)?!贬t(yī)生說。“您就實話告訴我吧,我剛才從鄰居們的眼神里知道我的病情很嚴(yán)重。”“別亂想了,病不重,你在醫(yī)院里先住上?!编従觽兒醚韵鄤瘛!搬t(yī)生,您把病情單給我看看,即使是最壞的結(jié)果,我也能平靜地接受。”醫(yī)生的眼光落到了鄰居們的臉上,鄰居們低下頭,誰都不吭一聲?!拔覠o兒無女,只能自己拿主意,你就給我看吧?!贬t(yī)生很無奈地把病情單遞給了我。胃癌。這兩個字跳入了我的眼睛里,心抖顫了一下。我想到時日不多了,要是我死了,你——放生羊該怎么辦?這種牽掛讓我的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開始有些動搖了。我發(fā)現(xiàn),面對死亡,我做不到無牽無掛。我盯著醫(yī)生,問,“我還能支持多久?”醫(yī)生回答,“不好說。配合治療的話,比不治療活得要久一些?!蔽也荒茏≡?,一旦住院,每天往我體內(nèi)要灌輸很多藥水,那樣我有限的時間全部耗掉在醫(yī)院里了。再不可能天天去轉(zhuǎn)經(jīng),去拜佛,那樣我的身體沒有垮掉之前,心靈會先枯竭死掉。“醫(yī)生,今天給我打個鎮(zhèn)痛的藥?;厝?,我把家里的事情處理一下,明天過來住院?!蔽覟榱颂用摚_始跟醫(yī)生撒謊。醫(yī)生可能看出了我的伎倆,勸我道,“別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蔽艺f了很多保證的話,才得以離開醫(yī)院。
綿羊見鄰居們扶著我回來,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向我靠過來。這不爭氣的眼淚,頓時嘩嘩流下來,把我的老臉濺濕了。桑姆也是這樣被我們從醫(yī)院里抱回來的,最后那口氣是在自家的房子里斷的。我這樣流淚多不好,鄰居們會以為我貪生怕死呢。他們把你推在一邊,將我護(hù)送到房間里。我看到了你潮濕的眼睛,低垂下去的腦袋。鄰居們圍著我,勸我第二天去住院。有些還跑回家,給我送來了雞蛋、酥油、牛肉。他們還向我承諾,一定看好帶好喂好放生羊。這句話貼我的心,使纏繞我的擔(dān)心減輕了不少。鄰居們怕我累著,陸續(xù)回了各自的家。
我把窗簾拉上,打開電燈。胃還是有一點輕微的灼痛感。我把你領(lǐng)到屋子里,自己坐在了木床上。你臥躺在我的腳旁,抬頭凝視著。我身子前傾,給你撓癢。你愜意地瞇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突然死去,活著的日子里,我會帶你做很多的善事,這樣你可以消除惡業(yè),來世有個好的去處。即使我死了,你也會被院子里的人代養(yǎng),直到老死。今生,我們倆把前世的緣續(xù)了下來,來世或幾世之后還會接著續(xù)下去?!蔽覄忧榈亟o你說。你仿佛聽懂了我的話,站起來把兩只前蹄搭在我的腿上,眼眶里閃耀淚花。我抱住你的脖子,盡情地哭泣。你濕潤的呼吸在我的耳邊流動,猶如桑姆的氣息,它讓我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拔以谄砬蟊娚h(yuǎn)離災(zāi)荒、戰(zhàn)亂,遠(yuǎn)離病痛折磨的同時,也會給你祈求來世生在富貴人家,來世遇上慈祥父母,來世再與佛法相遇……”我跟你說了很多的話,好像自己真的明天就要死去一樣。外面?zhèn)鱽韼茁暪贩?,這才知道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和你該休息了。我把你牽回到院子里,讓你早點睡覺。
我沒有去住院,一種緊迫感促使我從這一天開始,帶你去各大寺廟拜佛,逢到吉日到菜市場去買幾十斤活魚,由你馱著,到很遠(yuǎn)的河邊去放生。那些被放生的魚,從塑料口袋里歡快地游出,擺動尾巴鉆進(jìn)河邊的水草里,尋不見蹤影。幾百條生命被我倆從死亡的邊緣拯救,讓它們擺脫了恐懼和絕望,在藍(lán)盈盈的河水里重新開始生活。我和你望著清澈的河水,那里有藍(lán)天、白云的倒影。清風(fēng)拂過來,水面蕩起波紋,藍(lán)天白云開始飄搖;柳樹枝舞動起來,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河堤旁綠草萋萋,幾只蝴蝶蹁躚起舞。我和你神清氣爽,心里充滿慈悲、愛憐。我盤腿坐在河邊,打開那桶青稞酒,慢慢地啜飲。手里的念珠飛快地轉(zhuǎn)動,念珠磕碰的輕微聲響,讓我的心靈寧靜。你悠閑地低頭啃草,偶爾豎立耳朵,警覺地注視呼嘯奔駛的汽車。太陽落山之前,我和你慢騰騰地回家去。
這年的夏末,措門林寺里活佛在講法。我?guī)闳ヂ牱〞r,寺院院子里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我和你緊靠著坐在角落里?;罘鹬v法時,你豎著耳朵安安靜靜地臥躺在地上,眼睛時不時地瞟向法座上的活佛。待累了,你走向人群后面,轉(zhuǎn)悠一圈,用不了多長時間,又回到我的身旁??吹侥愕倪@種表現(xiàn),人們除了驚訝,還對你產(chǎn)生了憐惜之情。以后的每一天里,許多來聽法的人會給你帶些鮮草、蔬菜來,他們把這些堆放在你的面前,撫摩著你的背,說,“跟佛有緣,一定會有善的結(jié)果?!彼略旱纳藗儗δ愀裢獾亻_恩,允許你進(jìn)入廟堂拜佛、轉(zhuǎn)經(jīng),還給你賞了掛在耳朵上的紅布條。
我和你每天都忙個不停,時間轉(zhuǎn)眼到了中秋。這當(dāng)中,我的胃雖有疼痛,但沒有先前那般厲害了。桑姆再也沒有托夢給我,但愿你已投胎成人。我對桑姆的牽掛稍稍一松懈,發(fā)現(xiàn)對放生羊的牽掛與日俱增,擔(dān)心自己死掉后沒有人照顧你,怕你受到虐待,怕你被人逐出院子。這種煩惱一直縈繞在我的頭腦里,促使我努力多活幾年。每天我都要祈禱三寶,讓我在塵世多待些時日。趁著中秋時節(jié),我想帶你去林廓路上磕一圈長頭。我跟你說這件事時,你的眼睛里充滿了渴望。我給你重新縫了個褡褳,給我做了個帆布圍裙,這樣我們算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
天,還沒有發(fā)亮,黑色卻一點一點地褪去,漸漸變成淺灰色。我一步一磕,行進(jìn)速度非常緩慢。你慢騰騰地走在我的身邊,不時用眼睛瞟我。你背上的褡褳左側(cè)裝著一小袋糌粑和一瓶茶,右邊裝了一把白菜和一塑料罐水。當(dāng)陽光照耀時,我和你已經(jīng)磕到了朵森格路南端。一輛輛大巴車開過來,停在路邊,車上下來國內(nèi)外來的游客。他們一見到我們倆,圍攏過來,照相機(jī)噼噼啪啪地照個沒完。我匍匐在地上又起來,走兩步,接著跪拜在地上。你馱著東西,跟在我的身邊。有些游客給我們施舍錢幣,我把錢收了,合掌說,“謝謝!”這些錢哪天我們捐給寺廟吧。我們磕著頭把他們甩在了身后。我只祈求三寶保佑我多活些時日,讓我能夠陪伴你久長一些。
午飯,我們坐在馬路邊吃的。我盤腿坐在人行道上,從褡褳里給你拿出白菜,掰碎了放在你的嘴下。你太餓了,幾口就把它吃完了。我干脆把整坨白菜丟在你的面前,自己開始倒茶揉糌粑。路過的行人不免回頭看我們,之后匆忙離開。我再給你喂了幾坨糌粑,把水倒進(jìn)塑料袋里,讓你喝了個飽。我們倆在樹蔭底躺下休息。馬路上飛駛的汽車和流動的人群,不能讓我們完完全全地放松休息,嘈雜聲使人的心懸吊。我們又開始磕起了長頭,毒辣的陽光讓我汗流浹背,滾燙的水泥板燙得我胸口發(fā)熱??蛇@一切算得了什么,我要堅持一路磕下去。
翌日,我們又從昨天停頓的地方開始磕長頭。發(fā)現(xiàn),身邊有幾十個磕長頭的人,從穿著來看,他們一定來自遙遠(yuǎn)的藏東。在嚓啦嚓啦的匍匐聲中,我們一路前行,穿越了黎明。朝陽出來,金光嘩啦啦地灑落下來,前面的道路霎時一片金燦燦。你白色的身子移動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愈加的純凈和光潔,似一朵盛開的白蓮,一塵不染。
[作者簡介]次仁羅布,1981年考入西藏大學(xué),獲藏文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2004年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屆高研班。先后在報紙、雜志編輯部工作。已發(fā)表小說多篇,作品曾入選“中國年度小說集”、中國年度小說排行榜和《二十一世紀(jì)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叢書(英文版),獲西藏第五屆新世紀(jì)文學(xué)獎。現(xiàn)為西藏作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