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銳
仰仗著自己特殊的政治背景和寬闊的人脈關系,榮智健在競爭激烈的香港市場一手打造出了赫赫有名的中信泰富;依靠著自己的商業(yè)睿智和經營天賦,榮智健打破了“富不過三代”的財富定律。在榮智健手上,百年榮氏家業(yè)擴張到了極致,政治與商業(yè)的交配演繹得天衣無縫。然而,一場近乎瘋狂的金融衍生品豪賭不僅終止了榮家資本延伸的符號,而且也讓纏繞榮智健頭上的多層神圣光環(huán)蕩然無存。
紅色根基
從榮熙泰到榮德生再到榮毅仁,直至今天的榮智健,榮家旺盛的商業(yè)香火已經傳遞到了第四代。而在中國近現代經濟史上,榮家也可謂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符號——經歷晚清、民國、抗戰(zhàn)、解放、文革、直至改革開放的唯一一個跨世紀商業(yè)王朝,中國百年工商業(yè)發(fā)展的一個完整標本。毛澤東主席曾經這樣評價榮氏家族:“榮家是中國民族資本家的首戶,中國在世界上真正稱得上是財團的,就只有他們一家?!?/p>
出生于江南名城無錫的榮熙泰通過近半輩子經營面粉的生意不僅為后人打下了一份相當殷實的家業(yè),而且留下了“固守穩(wěn)健、謹慎行事、決不投機”的祖訓。次子榮德生也沒有辜負父托,在中國即將解放的前夕就將榮氏家業(yè)推到國內最大的民營企業(yè)的耀眼的位置,榮德生也贏得到了“面粉大王”和“紡織大王”的名號。當時的榮毅仁一直緊跟在父親的身旁,并出任家族之下兩家企業(yè)的要職——上海合豐企業(yè)董事長和上海三新銀行董事長。
1949年對于絕大部分生活在中國的資本家而言是命運全然逆轉的時刻,而榮家卻享受了這個國家對待資本家的最高榮耀。在解放初期,實行公私合營成了改造民族工商業(yè)的一條有效途徑,榮家在當時積極配合這一行動。1957年,榮毅仁當時作為上海民族資本家的總代表當選為上海市副市長,無論是作為當時上海市市長的陳毅老總還是開國元勛的毛澤東都對榮毅仁寵愛有加,兩年之后,榮毅仁升任中國紡織工業(yè)部副部長。
榮家資本的成功轉型和朝著政治領域的轉向都注定了1942年出生的榮智健獲得了扎實的紅色根基。榮智健追憶青少年往事時說:“我們在上海的大房子是私產,家里有許多個傭人和中西菜廚師。家人出入常有專車接送?!辈贿^,不諳世事的榮智健到十六七歲時還是上海知名的“公子哥”:開著一部敞篷跑車,呼朋喚友,斗狗喝酒。及至上大學時,榮智健也并不把注意力放在學業(yè)上,而是經常逃學曠課,他將當時對大學的熱情都傾注在了自己非常喜愛的棒球運動上,并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各類棒球大賽。
然而,伴隨著文革期間榮毅仁夫婦的被批斗以及榮家財產的被抄沒,榮智健也被發(fā)配到了邊遠的農村。他先是“調派”到吉林長白山腳下的一個水電站工作,后又 “下放”到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勞動。在8年的基層工作中,這位榮家后代經歷了上輩人從未經歷過的磨煉,他每天和工人、農民摸爬滾打在一起,抬石頭,挖土方,搬機器設備,背著氧氣瓶(燒焊用)上山下山,爬上半空架設高壓電纜……。1972年,30歲的榮智健返回北京?;叵肫疬@段往事,榮智健不免感慨地說:“八年下放,吃了不少苦,也得益不淺。人變得堅強了,對社會對人也有更多了解,對社會的認識也不是那么的單純了。這些,使我懂得了許許多多深奧的道理,使我學到了順境中學不到的知識?!?/p>
闖蕩香港
也許是家族商業(yè)細胞的遺傳,或者是受昔日磨練的啟迪,甚至是年輕時的心高氣盛,回到北京的榮智健并沒有像從前那樣滿足于貴族式的生活,而是覺得自己到了應當干大事的時候。1978年夏,剛從36歲生日中走過的榮智健只是攜帶簡單的行裝,口袋里揣著單程通行證,告別妻兒,南下獨闖香江。
父親經商時的積蓄成為了榮智健在香港起家的原始資本。《榮毅仁》傳記里這樣寫道:“1949年后,榮毅仁留在大陸,他的錢在工商業(yè)改造時都合營給國家了。但是,榮智健創(chuàng)業(yè)的錢從哪來?他們家在香港有一些股份,30年沒領過股息,30年以后兒子要創(chuàng)業(yè),榮毅仁讓他去算一算,結果算出來還有600萬港幣,也就是說這錢是他的,30年都沒挪窩,30年以后還是他的?!?/p>
在大學學習機電專業(yè)的榮智健很快找準了投資方向并有了自己的公司——愛卡電子,僅僅經營了4年之后,愛卡就為榮智健賺得了5600多萬港元的利潤。不過,在榮智健看來,5600多萬港元在財閥成群、富豪遍地的香港簡直算不了什么。在他心目中,像李嘉誠、霍英東這樣的世界級富豪才是真正的富豪,才是他崇拜的偶像和英雄。榮智健于是旋即奔赴美國,并在美國加州創(chuàng)辦了一家提供電子計算機軟件輔助服務的自動設計公司,一年之后,該公司成功上市。1984年,榮智健賣掉了自己在這家公司的六成股權,攜帶資金回到香港。而此時,榮智健的財富已由當初父親交給他的600萬港幣膨脹到了4.3億多港元。
正當榮智健在國外全力打拼并且做得風生水起時,父親榮毅仁也在國內被委以重任。為了配合中國的改革開放,1979年,國務院設立了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下稱中信或中信集團)。坊間傳說,鄧小平以三顧茅廬之禮數聘請榮毅仁來當首任總裁。而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榮毅仁不僅將世界級知名的金融人士納入到中信的麾下,而且還聘請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作為公司顧問。這種超乎預期的結果一時在中央高層成為美談。
某種意義上而言,中信的成立并由榮毅仁親自主政無疑為榮智健命運的上升式趨轉再次提供了他人所不可能得到的機遇。1986年,榮智健加入中信香港公司(下稱中信香港),并出任副董事長兼總經理。據香港傳媒披露,當時榮智健向中信集團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人事決策權,二是經營決策權。
新官上任三把火。已經對香港商圈非常熟悉的榮智健在執(zhí)掌舵印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上演了一出以23億港元收購英資企業(yè)香港國泰航空公司12.5%股份的大戲。為了收購國泰航空,榮智健對其進行了為期6個月的調研,而在將調研結果匯報給北京總部后,中信集團在5天內就獲得了國務院的批文,同時國家有關部門還特批了8億人民幣的貸款作為運作資金。經此一役,榮智健聲名鵲起。
春風得意馬蹄急。1990年,中信香港購入港龍航空公司46.3%的股權,一躍成為第一大股東,兩個月后港龍實現了轉虧為盈。在收購港龍航空的同一年,中信香港進行了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一項投資,即以100億港元的價格收購了當時香港市值最高的公司——香港電訊20%的股份。對于榮智健來說,此時拉滿的弓箭已經很難收回。1991年,中信香港出資3億多港元,收購了當時曹光彪家族持有的泰富發(fā)展49%的股權,不久又通過注入港龍航空等資產,進一步擴大其在泰富集團的股權至85%左右。同年年底,榮智健將中信香港更名為中信泰富。名眼人其實都知道,中信泰富實際上已經成為中信當時在香港的資本運作平臺。
對于榮智健在香港資本市場順風順水的并購業(yè)績和長袖善舞的擴張結果,有港媒直言不諱指出其主要得益于父親榮毅仁的地位與聲望。對此,榮智健也非常坦誠地告訴媒體說:“假如我不是榮毅仁的兒子,我今天不可能做中信香港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但假如我僅僅是榮毅仁的兒子,而自己沒有能力來經營,中信香港也不會發(fā)展到今天的規(guī)模?!笨陀^地分析,當時在香港侵淫多年的榮智健已經營造了不錯的人脈關系,像李嘉誠、鄭裕彤、郭鶴年等不僅都是榮智健的生活朋友,而且他們還在生意場上數度合作,有了這些人的支持,榮智健當時在香港不想成功也就很難。
做大家業(yè)
在香港,榮智健掌管的中信泰富被戲稱為紫籌股。之所以有這個奇怪的稱謂,是因為中信泰富連年業(yè)績優(yōu)良,被視為藍籌股,而同時由于榮智健背靠中信集團,又被看做紅籌公司,紅色配上藍色,自然就是紫色。精通商道的榮智健也充分利用了這一非常特殊的經濟資源并將自己的財富版圖擴展到了極致。
創(chuàng)立于1946年的非上市公司恒昌行是港資第一大貿易行,有7家全資子公司,其中經營汽車和零售業(yè)的“大昌行”年營業(yè)額達100億港元。恒昌的老板何善衡年高力衰,后輩中也沒有可以傳承其衣缽的人選,遂生轉賣之意。行動往往比想象的還要迅速。躊躇滿志的榮智健很快找到了李嘉誠,并聯合鄭裕彤和郭鶴年,以中信泰富為核心組建財團,出資69.4億港元一口氣吞下了恒昌97.12%的股權。其中中信泰富占股36%,同時榮智健個人另外認購了6%(代價為4.2億港元)的股份。1992年初,中信泰富又通過增發(fā)從股市上圈來25億港元收購了李、鄭、郭三富豪手里的恒昌權益,將恒昌悉數納入囊中,而此時,榮智健也以與廣大投資人一樣的價格認購了3000萬股中信泰富的股票。
蚊子變大象的故事往往發(fā)生在資本并購之中。從1987年開始運作并購國泰航空開始計算,短短5年時間中,中信泰富市值暴漲了10倍,達到87億港元,并于1992年成為恒生指數33支成份股之一。而在集團資產幾何般發(fā)酵的同時,榮智健試圖實現家族控股和單干的愿望也開始從模糊變得愈發(fā)清晰。1996年冬天,榮智健只身飛赴位于北京長安街的中信集團總部,目的只有一個——請求總部批注中信泰富管理層擴大對中信泰富的持股。
1993年榮毅仁出任國家副主席之后,中信集團董事長一職由前國家副主席王震之子王軍接任。在所有人眼中,王軍與他父親一樣,剛毅不屈,因此,很少人相信王軍會同意榮智健的請求。但結果就是出乎大眾的意料之外。1996年12月,中信泰富向本公司管理層以每股33港元的價格轉讓3.3億股股票,而榮智健又以和管理層成員一樣的價格購買了中信泰富2.9億股股票。據說,榮智健當時巧妙地利用了“香港回歸”大勢,動用了很多高層關系,讓當時的王軍相信,放股于管理層,可體現中央政府對香港的“靈活態(tài)度”,并能展示一個認同世界規(guī)則的中國政府。
對于榮智健增持中信泰富股票并最終抵達19%的持股額從而成為公司第二大股東的結果,大膽的香港媒體當時作出了這樣的評價:從這時起,雖然中信泰富仍由中信集團相對控股,卻刻上了榮氏家族的深深烙印,在投資者眼里,中信泰富“紅籌”的色彩已逐漸淡化。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由于“黃金手銬”(公司高管層激勵)的作用,中信泰富也被灌注了更加強大的動力,其圈地擴張之速令人瞠目結舌。從1996年至今,中信泰富犀利的觸角延伸到了房地產、貿易、隧道、民航、發(fā)電和特種鋼業(yè)務等10多個領域。在積極擴張的同時,榮智健還先后將其長子榮明杰和女兒榮明方安排進中信泰富,成為關鍵部門的負責人。
事實上,除了對中信泰富股權結構的敏感變化給予了趣味性關注之外,國際輿論也以非常清晰的數字展示出了榮智健本人財富累積的加速度。在福布斯中國大陸富豪排行榜上,榮智健曾連續(xù)3年穩(wěn)坐前三甲的位置。從2002年的7.8億美元,到2003年的8.5億美元,再到2004年的14.9億美元,僅隔兩年榮智健的財富幾乎翻了一番。此外,榮智健還連續(xù)六年蟬聯胡潤中國富豪強勢榜榜首,至2008年10月,榮智健個人財富達到了35億美元。中國商界富不過三代的神話被榮智健徹底顛覆。
悲情落幕
2008年4月8日下午,一輛灰白色私家車從香港金鐘中信大廈駛出,坐在車上的榮智健用手抵著窗戶,神情黯然。出于規(guī)避眾多傳媒記者的包圍和詰問,車子只能加速駛去。而就在一個小時前,榮智健已經向中信泰富董事會遞交了辭呈。
也許一切都要歸結為投資澳大利亞磁鐵礦以及由此產生的金融噩夢。
出于特種鋼生產業(yè)務的需要,2006年3月,中信泰富動用4.15億美元收購了西澳大利亞兩個分別擁有10億噸磁鐵礦資源開采權的公司的全部股權。這個項目使得中信泰富對澳元有著巨大的需求——到2010年的資本開支中澳元需求為16億,外加每年的營運開支約10億澳元,項目為期25年。
為了防范匯率變動帶來的風險,2007年8月到2008年8月間,中信泰富與花旗銀行、匯豐銀行等簽訂了數十份外匯合約,其中澳元合約占最大比重(中信泰富實際上最終持有90億澳元,炒匯金額比實際礦業(yè)投資額高出4倍多)。根據合約規(guī)定,每份澳元合約都有最高利潤上限,當澳元兌美元匯率高于0.87時,中信泰富可以賺取差價,合約自動終止。但如果該匯率低于0.87,卻不能自動終止協(xié)議,中信泰富必須不斷以2倍或多倍接貨,即放大損失。在專業(yè)人士看來,這一合約的特點是“止賺不止蝕”,也就是說,澳元繼續(xù)升值,中信泰富最多可賺5350萬美元;而如果澳元大幅貶值,則虧損是個無底洞。顯然,中信泰富把寶完全押在了多頭上——做多澳元。
然而,一場史無前例的金融海嘯讓前幾年持續(xù)升值的澳元飛流直下。據2008年10月20日中信泰富發(fā)布的巨虧公告稱,由于澳元兌美元僅為0.7,依據相關匯率計算,公司當日總虧損約為155億港元。在這種情況下,中信泰富如果得不到外力的搭救,其破產將不可避免。無奈之下,榮智健火速飛往北京向中信總部求援,在拜會了中信集團的多位高層人物后,榮智健獲得了總部向其提供15億美元備用信貸的承諾,這其中包括中信集團按116.25億港元價格購買中信泰富可轉債,及以約務更替方式為中信泰富承擔91.55億港元的澳元杠桿外匯合同損失。方案完成后,中信集團對中信泰富的持股量由29.44%增至57.56%。
應當說,憑借榮智健“紅頂商人”的背景以及中信集團的鼎立護航,中信泰富巨虧事件到此可以劃上句號了。但事情并沒有如此簡單。香港民主黨主席兼立法會議員何俊仁在記者會上表示,中信泰富早于2008年9月7日獲悉了自己巨額虧損的消息,但董事局直到一個半月后才作公布,而此時,中小投資者已是損失慘重。不僅如此,中信泰富巨額虧損的消息可能早于公告提前透露,而事先獲取信息的內幕人士則提前沽空,其沽空規(guī)模超過出事前的十幾倍。更加要命地是,外界質疑2008年榮智健一直在增持公司股份,但在9月5日停止,而兩天后,公司巨虧的消息在小圈子內傳出。
面對著鋪天蓋地的猜測與質疑,盡管當時的榮智健試圖以增持中信泰富股份的行為為自己作出證明,但一切似乎太晚了。2008年10月22日,香港證監(jiān)會正式介入對中信泰富的調查;2009年4月3日,香港警務處商業(yè)罪案調查科對中信泰富總部突擊性搜查,中信泰富巨虧事件迅速升級。
實際上,在經營中信泰富近20年的職場生涯中,榮智健也不是第一遭遇金融危機。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中信泰富不僅主營業(yè)務受到威脅,股票在二級市場更是風雨飄搖,但最后來自中信總部10億港元的貸款支持讓榮智健轉危為安。然而,跌到在本次“澳元門”事件上的榮智健恐怕再也沒有前一次那樣幸運了。根據香港相關法律,串謀詐騙的最高刑罰為監(jiān)禁14年,而對于公司董事虛假陳述最高刑罰為10年。這也就是說,榮智健失去的不僅是其在中信泰富號令三軍的至高權力,而且還將面臨著10余年的牢獄之災,對于一個已經年近七旬的老人來說,這種結果的殘酷性可想而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