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福布斯咒語

        2009-05-25 02:20:04
        當代 2009年3期

        王 剛

        王剛 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子弟,長居北京,編劇電影《甲方乙方》、《天下無賊》等,著有長篇小說《月亮背面》、《英格力士》等。其中《英格力士》榮獲《當代》長篇小說年度最佳獎雙冠王并入圍茅盾文學獎。

        第十四章

        1

        馮石給胡潤打電話時,他們的車正走在從機場回酒店的路上。

        馮石坐在后座上,他想把音樂聲控制得小一點,可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有些花,他眼睛一直很好,從來沒有看不清那安裝在后座中間的操控盤,那上邊有CD音響的按鈕,有空調(diào)控制,還有別的他永遠不會去按的東西。馮石覺得自己在烏魯木齊時,眼睛還挺好的,看天山的博格達峰時一點也沒有不清楚,這讓他內(nèi)心經(jīng)常比一般的人要博大一些,就連他的情緒也應(yīng)該是一個偉人的。他對身邊的姜青說:音量在哪兒?

        姜青說:就聽莫扎特,聽吧。

        馮石說:音量在哪兒?

        姜青不說話。

        馮石說不清與姜青一見面就別扭是因為什么,是因為每個女人都在天上長了另外一只眼睛,這只眼睛讓她們了解男人的每一次出軌?馮石提高了聲音:把聲音弄小點。

        小高在前邊聽見了馮石的話,連忙把聲音關(guān)小了。

        姜青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這讓馮石生氣。盡管在飛機上的劣跡讓他有些心虛,他還是生氣,覺得自己被別人冒犯了。他突然覺得有幾分厭惡這個坐在自己身邊的女人了,她剛從邦德那兒搬出來了,她是因為我馮石才搬出來的,可是,我現(xiàn)在就開始仇視她了。僅僅是因為她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嗎?

        胡潤的電話就是在那個時候接通的。馮石說:胡潤嗎?我是馮石,我聽說你們在上海,我想過幾天去上海拜訪你,什么?你正好在北京?調(diào)研的小團隊?那你能今天下午上我這兒來一下嗎?我請你們整個小團隊吃飯,對,是在新世紀飯店,三十二層,酒廊,對。我三點半等你好嗎?

        姜青看著馮石,摸摸他的腦袋,說:你為什么要找他,據(jù)我所知,其他人并不是像你這樣,那么熱衷于胡潤和他的那個破榜。

        姜青見馮石不說話,又說:再說,你不怕咒語了?

        馮石對小高說:開快點。我想洗個澡。然后,馮石想了想,才扭身仔細看著姜青的臉,他發(fā)現(xiàn)她有些疲倦,她的眼神中有了某種在她和邦德天天住一起時所沒有的憂傷。女人果真需要那么多不同感覺的男人呵護嗎?沒有邦德的眼睛看著她,已經(jīng)讓她后悔無比了。

        姜青感覺到馮石一直在看著自己,她很不舒服。那眼睛不是蔚藍的,就如同那么富有理想和激動色彩的藍海戰(zhàn)略;那眼睛也不是純黑的,就像歐洲夜晚的深情的天空,那里邊有讓女人感覺到舒服的體貼和柔情。馮石的眼睛的顏色不單純,像許多中國男人一樣,黑不黑,黃不黃;就像他們的母親黃河一樣,不清澈,不透明,充滿了渾濁的泥沙。

        她感覺到馮石仍然在僵硬地看著自己,這讓她很受不了,她只好沒話找話說:再說了,人家上榜的人一般也都真有十幾個億,你有嗎?

        馮石把目光從姜青的臉上移開了,他看著窗外的天空,藍色的感覺與他剛來北京時一模一樣。那天他騎著自行車從西直門一直騎到朝陽門,他跟今天一樣因為陽光過于燦爛而瞇上了眼睛。馮石沒有再看姜青,他只是瞇著眼睛,像貓叫一樣地說:

        再窮,也要站在富人堆里。

        2

        在胡潤來之前,馮石與姜青很不愉快。

        他剛進房間時內(nèi)心還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該不該與姜青親熱一番。按理說,這么長時間沒有見面,他應(yīng)該實現(xiàn)自己在烏魯木齊時對她許下的諾言,一見面就扒下她的褲子??墒?,當見到她時,他覺得她好像長高了,比想象中也寬大一些;她的眼睛也讓他感覺陌生。而且,她把頭發(fā)弄成現(xiàn)在這樣,似乎還染了點顏色,這都讓他感覺到自己有些操不動她。

        當然,馮石也在觀察著她的反映,如果她很主動,那他也就必須要交公糧(現(xiàn)在公糧應(yīng)該交給她了);如果她不主動,那他也就趁機休息一下,好見見那個胡潤。

        姜青一直有些別扭,這讓馮石竊喜。他想,謝天謝地,我可以不用馬上干那事了。他本想讓姜青為自己放熱水,畢竟又有些心虛,女人的第三只眼能夠看見男人的每一次背叛,即使是一個妓女,一個俄羅斯的,來自與普京這么年輕的總統(tǒng)的國家的妓女。

        姜青跟著馮石一起走進了洗手間,她對他說:你會留胡潤在這兒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馮石打開了熱水,他邊試著溫度,邊說:還沒定,怎么?有什么事嗎?

        姜青說:有一個在美國的老朋友,剛到北京,曾維寧。他是哈佛大學經(jīng)濟學博士,他也在斯坦福大學經(jīng)濟系當過助理教授,在馬里蘭大學經(jīng)濟系當過教授,現(xiàn)在是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我約了他來吃飯,想讓你跟他見見面。

        馮石已經(jīng)感覺到蒸騰的熱氣開始四散,他透過不斷向上涌著的白霧看了一眼姜青的眼神,似乎有幾分奇怪。盡管她說話很平靜,很坦然,可是,在馮石的感覺中,就是有幾分奇怪。他意識到這個教授,這個男人肯定與姜青有過一腿。他們在紐約,或者在別的什么城市,他們有過一腿??墒?,自己卻還要請他吃飯。

        馮石笑了,說:如果他是一個華爾街真正的銀行家,可以給我錢,那我請他吃飯??墒牵覟槭裁匆堃粋€教授吃飯?我又不是朱镕基,需要一個智囊團。

        姜青說:他是我的朋友,我現(xiàn)在跟你在一起,他來北京,我當然要讓你見見他。而且,他很有頭腦,他盡管沒錢,但也能幫我們。幫我們出些點子。

        馮石說:點子?我需要他們的點子?我自己就是一個點子公司。能解決我實際問題的人,就是他帶著錢來。務(wù)虛的事情我覺著累。胡潤那兒的廣告就是錢,我現(xiàn)在就相信所謂咒語,那還太矯情。知道嗎?我不相信咒語,我只相信錢。福布斯就是錢,而你那個教授,他有什么?我說了,我自己就是一個點子公司。

        姜青不高興了,說:我過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這么短視,你真的以為我們?nèi)钡膬H僅是錢?特別是你,缺的僅僅是錢?

        說完這話,姜青出去了,她走到房間門口,打開門。馮石有些緊張,他從小就害怕并且痛恨暴力。他仔細地聽著姜青的關(guān)門聲,他以為她會狠狠摔門,可是,恰恰相反,姜青把門輕輕關(guān)上了。

        馮石感覺到有些疲倦,也有些冷,浴缸里的熱水正在友好地召喚自己,他很快地脫了衣服之后,躺進了晃動的熱水。剎那間,他感覺渾身上下開始產(chǎn)生了一種舒服的顫抖,渾身上下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針刺了一樣,他好像一下子就達到了高潮,比跟姜青做愛更有高潮。他開始把熱水捧起來撫摸在臉上,他想:女人真是奇怪,她們把自己的舊男人叫來與新男人見面,她們自己竟然一點也不會臉紅。

        3

        馮石閉著眼睛在享受著熱水時,又對自己說:僅僅是這一點點熱水,就能讓你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什么是幸福?

        馮石就是在那時聽到了開門聲。他沉湎于蒸汽中的感覺被打破,是關(guān)樹,應(yīng)該是關(guān)樹了。自己房間的鑰匙除了姜青有,就是關(guān)樹有。

        關(guān)樹像是美軍偵察兵那樣悄悄地挪過來,到了衛(wèi)生間門口,也不直接進去,他真的像玩著一場游戲一樣,顯得十分投入。他穿著的灰色西裝讓他顯得更加瘦,他腳上那雙意大利2000年最新款的棕色皮鞋顯得很長。他躲在門外,稍稍探頭,又把頭縮回去,完全像個處在熱戀中的法國男孩兒,輕松,自由,仿佛全世界的藍天和優(yōu)質(zhì)空氣都屬于他。

        出什么事了?

        馮石躺在澡盆里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從海南到北海再到北京,他了解這個混賬關(guān)樹,只要是他故意玩這一套把戲,那就意味著他們的災(zāi)難降臨了,而且還有可能是滅頂之災(zāi)。

        關(guān)樹還是沒有走進浴室,他仍站在門外對浴缸里的馮石說:我十分懼怕男人的裸體。

        馮石聲音大了,說:少廢話,說呀。

        關(guān)樹終于走進了充滿蒸汽的浴室,他把背著的左手伸向前方,他像列寧在演講時一樣地做出了夸張的動作。他說:老板,法院傳票。我們完了,我們被騙了。我們就是能再有更多的錢,也填不滿老醬油這個大窟窿。

        馮石說:誰起訴我們?

        關(guān)樹說:興達公司。

        馮石說:那不是建行的嗎?他們跟老醬油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起訴我們?

        關(guān)樹說:老板,看了你就會知道了。

        馮石說:窟窿有多大?幾千萬?

        關(guān)樹說:我算了一下,最少也要有三個多億。

        馮石猛地被驚嚇了,就好像那浸泡著他身體的水一下子變涼了,從里到外都滲出了西伯利亞的冷風,馮石像是一個真正的運動員一樣,猛地跳出了浴缸,他感覺自己的頭發(fā)完全直立著,而他的睪丸正像是一只路邊受傷的麻雀一樣搖搖晃晃。

        關(guān)樹把那張傳票遞到了馮石的手中,他尖尖的下巴像錐子一樣閃光,透露出絕望。

        馮石仔細地看著傳票,突然他叫起來,雖然聲音不大,卻像京劇演員一樣字正腔圓:我操老醬油他媽,我操畢石章他媽,我操魏碑國資委他媽,我操林肖肖他媽……關(guān)樹拿過來一件白色的棉織長睡衣,想讓他披上。

        馮石把睡衣和關(guān)樹的手一起推開了,然后,他飛快地跑到客廳,四下尋找著。他又跑到了茶幾跟前,舉起了茶杯,像是舉起了自己的睪丸一樣,狠狠地朝地上摔過去,說:這些王八蛋都不把實情告訴我,他們聯(lián)合起來滅我呀——

        馮石看著關(guān)樹,說:你說,關(guān)總,他們是不是聯(lián)合起來做了一個套,把我裝進去了?

        關(guān)樹說:老板,我已經(jīng)不愿意想那些了,關(guān)鍵是我們要還錢。就算我們倆都去當男妓,把我們身上的每一塊肉都能賣掉,也還不清。

        馮石聽到男妓這個詞時渾身一顫,他往自己下邊看了看,非常小,像縮水的棉花糖,他說:什么時候來的?

        關(guān)樹說:今天上午。

        馮石又說: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關(guān)樹嘆了口氣,沒有回答馮石。

        馮石說:北京興達的老總是誰?

        關(guān)樹說:不知道,反正管咱們這事的是原來建行營業(yè)部一副主任,他現(xiàn)在是興達的副總,經(jīng)常跟我一起玩牌,兩年多了,交情不錯。你見過,長得跟一棵小松樹一樣。人們就叫他小松樹。

        馮石開始穿西裝,說:交情不錯,還一點也不告訴我們,通個氣兒?

        關(guān)樹苦笑,說:他老輸錢,兩年來,我從他身上贏了也有上百萬了吧。早知道,就應(yīng)該多輸點錢給他。

        他穿進一條腿之后,又說:從現(xiàn)在起,要輸,天天輸給他。讓他知道你是故意輸?shù)?。小松樹……我怎么想不起來了?/p>

        馮石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穿褲衩,關(guān)樹也不提醒他。馮石把那條褲腿又退出來,他再次拿起那張傳票,把褲子扔在一邊,說:這是真的嗎?看著怎么像個假的?不過這個中院的公章倒像是真的,咱們在中院有人嗎?

        關(guān)樹說:有,老跟我一起打牌的施洋是那兒的一個廳長。管這個案子的法官叫小希,是一女的,好搞個演講比賽什么的。

        馮石自言自語地說:又是賭徒?我不喜歡跟賭徒打交道。小希?女的?我喜歡女的,女人有原則。畢石章瘋了?他替別人擔保那么多次?我當時也覺著怪,老醬油近百年的工廠,怎么才會只有三百多工人?最少也有一千人吧?畢石章是一個好演員呀,我一直以為我們是騙子,他才他媽的是一個真正的騙子呢。

        關(guān)樹說:他拿著咱們的錢跑了,讓咱們替他還所有的錢。

        馮石望著窗外,動物園上空有一層像水蒸汽一樣的東西,讓樹梢上蒙了一層灰霧,光線暗下來。馮石說:如果我們的淮海決戰(zhàn)真的打敗了,我就從這兒往下跳。摔死了,就踏實了。

        告訴姜青嗎?關(guān)樹說。

        告訴她那個傻逼干嘛?馮石輕聲說,像是怕被姜青聽到一樣。

        這時,從酒廊來了電話,打到了房間里,關(guān)樹接聽后,說:胡潤來了。是你讓胡潤來的?

        馮石沒有理會關(guān)樹的問題,他漸漸冷靜下來,他坐在沙發(fā)上,開始抽一支煙,說:關(guān)總,你說,我就這樣赤身裸體,光著屁股去見胡潤好嗎?

        關(guān)樹說:你的屁股長得又不好看。

        馮石突然覺得自己又能笑了,他笑了,說:對,無論如何不能脫去最后那條褲衩。到死也得穿著。就跟高貴的女人到死都要化化妝一樣,你說呢?

        4

        我與福布斯沒有關(guān)系,確切地說,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這是胡潤在新世紀飯店三十二層商務(wù)酒廊里,對馮石說的第一句話,馮石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人來的,他沒有任何調(diào)研的小團隊。

        我與福布斯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只是想跟你有關(guān)系,確切地說是想交個朋友。

        馮石微笑著對胡潤說,而且,還有意識地像譯制片里的英國人那樣聳聳肩。馮石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被那張傳票壓得充滿黑暗,他仍然能夠微笑。這是不是說明我真的成了一名合格的男妓了呢?或者說我真的成了一名合格的革命義士呢?馮石很滿意自己當時竟然能控制自己的心態(tài),就好像他成了外國人,而胡潤成了中國人。

        胡潤的眼睛一亮,他的頭發(fā)顯得有些濕,像剛洗過了澡的韓劇男演員一樣,說:哥們兒?你想跟我成為哥們兒?

        馮石看著他,猶豫了一下,說:哥們兒,是哥們兒。

        胡潤說:我說哥們兒,兒,我這個兒化用得對嗎?

        馮石大笑,說:哥們兒,兒,我很希望你的榜單變得有權(quán)威性。

        姜青在旁邊有些坐不住了,她皺著眉頭,從沙發(fā)上起身,走到窗戶跟前,沒怎么朝外看,又轉(zhuǎn)身回來,再次坐下,并讓服務(wù)員為大家加水,然后很不友好地看著胡潤,對他說: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要熱衷于做這樣一個榜單?你說你跟福布斯沒有關(guān)系,可是全中國人都以為你就是福布斯。

        那是他們?nèi)袊嗣竦氖虑?,我的榜單,它只是一個個人興趣。胡潤笑瞇瞇地看著姜青說。

        馮石知道姜青此時的感受,可是,他無意理會她,而是繼續(xù)看著胡潤。馮石的面前老是有一個黑色的洞窟在晃蕩,興達公司的起訴對他而言是個懸念,自己為什么總是那么倒霉?我為什么從來沒有一點點順風順水的時候?他看著胡潤像看著耐用消費品一樣,目光過于集中,竟然把眼下的這個外國小伙子看得有些害羞起來。

        剛才,當胡潤從外邊走進來時,馮石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在自己心目中比自己更夸張的騙子竟然如此年輕。那種單純和干凈竟然讓馮石忍不住地對他心生敬意。就好像他手中的那份榜單不是一份令人可疑的江湖名錄,而是來自于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正式文件,是美聯(lián)儲、華爾街、央行……所有這些有錢人發(fā)放資金的內(nèi)部名錄。

        我是一名調(diào)研員,但不是福布斯中國調(diào)研員。我不希望人們說我是騙子。這是胡潤面對馮石主動說出的第二句話,福布斯只是我們的一個客戶而已。

        姜青用英語說:你是怎樣與福布斯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

        胡潤再次笑了,目光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憂郁,他堅持用中文說,我甚至沒見過任何福布斯的工作人員。今年夏天,史迪夫·福布斯要來上海,他答應(yīng)跟我見一面。

        馮石奇怪為什么這個來自于英國的小男孩子這么高興?而且,從進來到現(xiàn)在,他總是這么興高采烈的。他吃了什么藥,讓他顯得那么神采奕奕?如果讓這個英國小伙子收購老醬油,他還能這么明快而光亮嗎?如果讓他突然知道自己增加了上億的債務(wù),他這個英國人還能跟我這個中國人一樣勇敢地笑嗎?

        馮石說:不過,據(jù)我所知,我們這些人,幾乎所有知道福布斯富豪榜的人,都把你看作是美國那個《福布斯全球》派往中國的特務(wù)。馮石顯然想用“特務(wù)”這個詞來開玩笑。

        胡潤的眼神有些迷惘了,他顯然還不懂“特務(wù)”這個詞的意思。

        姜青在那時插了一句:就是在中國的地區(qū)調(diào)研員。

        你們這些人?你們是誰?胡潤沖姜青點點頭,然后看著馮石,強調(diào)地反問,并像任何英國人那樣攤開雙手做出了手勢。

        馮石立刻說:我們這些中國真正的富豪。我們這些人。

        胡潤說:有10%特別喜歡上榜的人,我們也同樣特別喜歡這些熱衷于這個排行榜的富豪們。

        馮石說:其實,讓我上你們那個榜是你們的光榮,如果能給我的數(shù)字翻上一番,我還可以給你們的調(diào)研小團隊送紅包……

        馮石看著胡潤,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這讓胡潤顯得很平靜,就仿佛倫敦的天空那么平靜。馮石說:我在北京有兩家酒店,一座二十四層的寫字樓,我還有服裝公司,礦泉水廠,另外我們還獲得了原油的特別進口許可權(quán),可以從外蒙直接進口原油,盡管那是我們公司的絕對秘密,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項目,我在國貿(mào)旁邊有四百畝土地,我們的開工典禮將震動全世界……

        胡潤又咧開嘴笑起來,說:我們已經(jīng)給中國國內(nèi)比較有影響的經(jīng)濟類雜志和報紙的經(jīng)濟版主編和編輯們發(fā)了票,每票選五個人,希望他們能投你的票。

        馮石說:這樣吧,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可以去我的財務(wù)部,他們那兒有財務(wù)報表,有我們歷年為國家交稅的稅單,還有我的財產(chǎn)比如說物業(yè)的產(chǎn)權(quán)證明、土地證……你現(xiàn)在就去,我讓我的CEO專門在他的辦公室等你。

        姜青突然說:我聽說,你請的助手還是國內(nèi)在讀的大學生?

        胡潤說:我沒有錢,我很困難。我真是在做一項學術(shù)研究。馮總,我明天去你的財務(wù)部可以嗎?

        姜青笑了,馮石也笑了,為了向姜青示威,馮石說:今天晚上你能與我一起吃飯嗎?我們這兒的潮州菜做得不錯。

        胡潤說:謝謝,我晚上有另外的安排,我必須馬上就走。

        馮石說:那你能確定地告訴我,我今年能上你的榜嗎?

        胡潤這會兒真的像一個大孩子那樣地看著馮石,說:我們自己設(shè)計了一套程序。如果你真的能上榜,我會提前通知你。

        馮石看著胡潤,他是在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的:

        這個英國小伙子的眼睛還真的有些藍。

        5

        馮石看著姜青很快地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那是過道南邊頂頭的另一間套房。她對馮石說:從一大早起來,歐米茄就有些憂傷,我想陪著她。

        馮石沒有吭氣,他看著她,她走路的姿態(tài),她與自己莫名其妙的對抗,心里在想:一個男人非要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是為了享受還是為了戰(zhàn)斗?

        馮石看著姜青開了自己的門,走進去,她一直沒有關(guān)上門。她是在等待著自己跟她一起進房間嗎?顯然是這樣的。可是,馮石現(xiàn)在不想跟她單獨在一起,他甚至于不想對她說那張傳票的事情。姜青如果知道了,會說什么呢?她會說因為馮石從來不在乎成本,所以成本將無限大嗎?

        馮石站在過道里,像是一個參觀酒店的游客,他內(nèi)心里一點也沒有猶豫不決,他現(xiàn)在不想對姜青說這些事情,就在那時,姜青把自己的門狠狠地關(guān)上了。

        馮石給關(guān)樹打了電話,讓他上酒廊來。

        關(guān)樹是十分鐘之后才來的,這次他還帶來了北京中級人民法院民事起訴書。(2000)京中民二初字第28號。

        馮石現(xiàn)在平靜多了,他已經(jīng)能仔細地看著這份從天外飛來的又一筆巨大的債務(wù)了。幾千萬?八千萬?幾個億?一個億?兩個億?三個億?四個億?五個億……他此刻還無法判斷這個黑窟窿如果再加上杠桿效應(yīng)之后究竟有多大,但是,他知道了一個最無情的事實:他已經(jīng)無法躲避,他必須面對這個由老醬油四百畝土地帶來的巨大災(zāi)難。

        6

        老醬油曾經(jīng)有過兩次對于自己不良資產(chǎn)的剝離。畢石章是一個知識分子型的廠長,他那時想要把老醬油經(jīng)過包裝之后上市。連老醬油都要包裝,都要上市,可見這個包裝多么可怕,那些上市公司多么讓人懷疑。馮石這時真的跟一個憤青一樣了,他此刻真的是站在了中小股民的立場上憂國憂民。人人都要上市,可是,你們上市了,老百姓怎么辦?人民怎么辦?中國經(jīng)濟怎么辦?國家在保護國有企業(yè)這類問題上,可真是沒有任何原則呀。就像是偉大的母愛全部給了親生兒子,沙漠中清沏的泉水流向了僅存的綠色。

        “剝離”這個詞在那時的中國企業(yè)界非常時尚,在企業(yè)重組的浪潮中,剝離之風如同海潮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國家,銀行,企業(yè),個體戶……家家渴望剝離。他們想把那些不掙錢的包袱在剝離中甩掉,而留下那些掙錢的,被稱作優(yōu)良資產(chǎn)的東西。包裝上市后,又再以大股東資產(chǎn)注入、實物增發(fā)等名目,把曾經(jīng)甩掉的包袱再撿回來,當作優(yōu)良資產(chǎn),騙中小股民連追漲停板。畢石章剝離后,恰逢股市低迷,上市擱淺。沒騙到股民的他運氣好,騙到了馮石。他剝離出去那些垃圾資產(chǎn)組成的公司,也就是老醬油的奄奄一息兄弟,同馮石一樣向銀行借了連自己都數(shù)不清的錢。他們與馮石唯一的不同是:借錢比馮石要容易。他們是國有企業(yè)。國家對于他們有著天然的責任。血脈相聯(lián),血濃于水。他們與國家銀行是同胞是手足。與馮石相同的是:他們都無法還清國家的錢。他們共同把銀行逼向絕路。

        銀行當然不會走絕路,銀行也開始剝離。建行把呆壞賬剝離出去留下精銳的銀行主力軍繼續(xù)辦銀行,讓中國的銀行達到國際金融界對于商業(yè)銀行的標準要求,又把債權(quán)債務(wù)成立了興達公司。所有的債權(quán)都被剝離到了這兒,其中就有從老醬油剝離出去的關(guān)聯(lián)公司的欠債,問題在于,所有債務(wù)都是老醬油擔保。原本老醬油的擔保是一錢不值,因為馮石接手,有了冤大頭,現(xiàn)在值錢了。

        畢石章已經(jīng)是一只死狗了,他們一直等待著有人來為這只死狗收尸,馮石終于來了,他和姜青帶著那只可愛的小狗歐米茄走進了老醬油。于是他們高高地舉起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早已經(jīng)捏出汗來的大刀,他們不說話,他們等待著馮石的最后進入。他們要讓馮石在法律上成為真正的借債人之后,才會真正地把刀砍下來。今天這刀終于砍下來了,馮石會流血,會流很多血。他們的大刀會不斷地砍。在馮石的整個資金鏈條中,公司、企業(yè)、團體、單位、金融機構(gòu)等被各種擔保、委托理財、挪用等關(guān)系連接成一團。而在這些紛繁復(fù)雜的關(guān)系中,馮石自以為聰明,他是混世魔王,他想混水摸魚,他想占國家的便宜,他一度從容地玩著拆東墻補西墻的游戲,許多的資金被調(diào)配于自己體系中。他覺得自己這個民營企業(yè)這次真的進入了一個門檻低的產(chǎn)業(yè),房地產(chǎn)。為了土地,為了在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帝國,他必須收購國家的不良資產(chǎn),必須先為國有企業(yè)的虧損買單。可是,馮石在雄心勃勃地重組國有企業(yè)不良資產(chǎn)的時刻,在一廂情愿地為國企虧損買單之時,是否考慮誰會為他馮石的失敗買單?

        7

        馮石看完之后,開始抽煙,他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給魏碑打電話,他想痛罵他,說他對自己不負責。說他欺騙,隱瞞??墒牵罕畱{什么要對自己負責呢?他是你爸爸?你是國有企業(yè)嗎?你不是。他為什么不隱瞞呢?他們都是國家的呀。無論是老醬油,還是興達公司。還是魏碑的國資委,他們都是國家的。只有他馮石不是,他是誰的?他是自己的。他沒爹,沒娘,還自己以為聰明。你馮石是民營的,只有你是可以被用刀來任意宰割的,你流的血沒有人心疼,你的疼痛只能讓人民高興。

        馮石對關(guān)樹說: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共軍太狡猾了。

        關(guān)樹沒有笑,他只是說:跑吧,趁著賬上有錢。

        馮石看著關(guān)樹,說:如果跑,帶不帶姜青?還有她的那個寶貝狗?

        關(guān)樹沒有說話。

        這時,姜青打來電話,她是直接打到房間的,她說:你到底見不見曾維寧?我告訴你,他可是真正有哈佛背景的,他作報告的出場費可是十萬美金。

        馮石發(fā)現(xiàn)每當想到跑的時候,他總是會在內(nèi)心里突然對姜青充滿柔情,于是,他像說情話一樣地把聲音壓低了,就好像寒冷的冬天里,在無邊的樹叢中飄灑著漫天的雪花,讓世界充滿了美好的愛情。他說:丫頭,你說見,咱就見。

        姜青有些憤怒感,她沒有體會出馮石在絕望中的柔情蜜意,馮石第一次用了“丫頭”這個詞也讓她很不適應(yīng),她用力地掛上了電話。

        馮石嘆口氣,說:她對我很不滿意,當她面前出現(xiàn)了兩個男人的時候,一個是美國大學里的公共知識分子,一個是我這種黑心資本家,你說,當我們兩個男人同時掉進水里了,她只能救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救誰?

        關(guān)樹這時笑了,他好像也忘了未來面臨的災(zāi)難,他還真的開始思考一個像姜青這樣的女人,究竟會救哪個男人?

        馮石接上一根煙,又說:你說到跑,是咱們?nèi)齻€人各跑各的,還是我和姜青一起跑?還是我和你一起,就像當年在海南一樣?還是咱們?nèi)齻€人一起跑?還是我把姜青交給你,你們倆一起跑,我留下來?

        關(guān)樹說:操,我還真他媽的沒有想過。

        第十五章

        1

        曾維寧教授在下午六點種準時走進新世紀飯店的三十二層酒廊,他走路的感覺像是一個旅途中的跋涉者,他的眼睛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就像是從很遙遠的天際發(fā)出的亮點一樣。他穿著西裝,里邊的襯衫很白,馮石仔細地看了一下他的領(lǐng)口,沒有扎領(lǐng)帶,卻很得體地敞開了兩個扣子。很得體,讓教授本人顯得既干凈(是女人們特別喜歡的那種干凈)又放松(是女人們特別喜歡的那種放松)。馮石當時就想,這樣的教授只有美國才會有,國內(nèi)肯定沒有,首先他們的領(lǐng)口就不會那么雪白。

        姜青朝他走過去的時候,馮石的目光一直在姜青身上,他想發(fā)現(xiàn)一些他們之間的秘密。

        一個像馮石這樣的男人為什么去嫉妒,他很容易地就陷入了自己獨特思考的色彩之中,他感覺到嫉妒就像藍天一樣讓他憂傷而壓抑,這種莫名的情感讓他的內(nèi)心獨白變得豐富而啰嗦:我是無事生非,還是內(nèi)心的壓力讓我感覺到無限的委屈?我那么忙,卻還要想這些破事,是周圍的人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周圍的人?馮石奇怪自己的耐力竟然如此之強,傳票來了,他沒有約法院的人吃飯,沒有讓中院的人來新世紀飯店,卻同意了姜青,來了個美國的曾維寧。

        馮石說不清自己憑什么就在內(nèi)心深處說:姜青一定就是曾維寧過去的情人。一種聲音說,你還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僅僅因為你覺得姜青在說出曾維寧這三個字時臉上的表情有些怪,你就斷定過去他們一定經(jīng)常在床上。就如同現(xiàn)在她跟你經(jīng)常在床上一樣,可是,你有證據(jù)嗎?就算這一切都是真的,你又打算怎么樣?是不是那個突如其來的資金黑洞讓你突然變得不正常了呢?馮石問自己,問天空,問地面鋪著的西班牙米黃的大理石,問頂上掛著的巨型吊燈,然后,馮石的面前出現(xiàn)了那份起訴書的封面,是“(2000)京中民二初字第28號”嗎?紙很白,就像曾維寧脖子上的白襯衫,沒有被紐約的空氣污染,也沒有被北京的空氣污染。馮石的面前出現(xiàn)了烏魯木齊天空下無邊無際的白色雪野,他從小就愿意站在白白茫茫的空氣中,完整地倒下去,然后,留下自己一米七二的身影……

        曾維寧走過來的時候,馮石甚至于都不想走過去,可是他還是很快地走過去,他意識到自己的手伸出去的很快,起碼比曾維寧的快,也比姜青的快。

        曾維寧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頭發(fā)有部分發(fā)白了卻是整齊的,穿的皮鞋是軟底的,一看就是好牌子。曾維寧的臉上和剛才的胡潤一樣沒有疲倦,讓馮石真的以為美國是一個令人永遠精神煥發(fā)的地方,美國人會像老醬油一樣地有著巨大的陷阱嗎?

        曾維寧朝姜青走去,有些像是河水流向港灣。他對她說漢語,聲音扁平很像陜北那兒寬寬的面條,上邊有窮人愛吃的油,還有許多調(diào)味的辣椒和切碎的大蒜,真是帶有明顯的地方風味。馮石瞬間就聽出這個來自美國的教授的陜北口音,那里邊充滿了一股樸實得像是秋天地里的高粱稈一樣的潮濕。

        她對曾維寧說英語,語速很快,那是因為姜青興奮,這種興奮寫在臉上,臉上因為興奮又有些泛紅。

        馮石用余光發(fā)現(xiàn)了姜青伸出手時的動作是遲緩而優(yōu)雅的,她甚至于在向眼前的這個曾維寧教授有意地顯示些什么,她在顯示什么呢?馮石覺得身邊的這個女人真奇怪?她果真和那些十七歲的小丫頭一樣,是在向舊男友顯示新男友的力量?馮石覺得女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們的不可思議讓她們永遠也長不大呀。讓他們把國家大事,民族安危,還有公司的長遠大計與她們的細小感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就好像她跟曾維寧曾經(jīng)有過的那張床不是在華爾街,在普林斯頓,在哈佛,在劍橋……而是在北京一個最普通的胡同里,或者是在陜北的一個小縣城。

        這一切都讓馮石內(nèi)心的緊張突然松懈下來,他慶幸自己沒有把那件事告訴姜青,否則她哪里還會有這樣的好心情?從認識她以來,馮石的耳朵里被灌滿了美國的聲音,仿佛自己對于Thomas C.Schelling,Carly Fiorina,College Park Mamma Lucia……的陌生和警惕都可以變得微不足道了。盡管馮石聽著他們說那個意大利餐廳旁邊的黑人真是多,顯得有些亂七八糟的,可是,他仍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友好起來。只是當他們兩個不斷地對College Park的黑人表示出不滿時,甚至因為某個地方黑人多,都不敢去附近的韓國餐廳吃飯時,就又想:真是奇怪了,他們那么不喜歡黑人,操,他們的這類種族情緒和種族優(yōu)越感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馮石不太說話,他真的像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男人一樣,在旁邊注意地聆聽,聽著他們說美國,聽著他們高聲地笑,那時姜青說到了斯坦福:我最討厭的人,就是那種總是覺得只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才是對的,而且還一心想要強加于別人的人。

        馮石心想:你不就是那樣的人嗎?

        姜青繼續(xù)說:你們斯坦福老是有這種人,那么主觀,他們對待世界的眼神讓我實在忍受不了,他們總是對我提出要求,想要影響我的態(tài)度……

        馮石心想,真是太對了,你天天都想影響我,讓我像你們美國人一樣。

        姜青仍然對曾維寧說著:現(xiàn)在想想還生氣:唯有我的生存方式才是正確的,你在斯坦福的時候都有這種毛病,你當時就是這種思考方式。周圍都是天才嘛,人的ego自我也特別大,你說是不是?

        曾維寧謙和地笑著,就如同姜青沒有責備自己,而是夸獎自己。他也不時注意馮石,希望能跟這個男人聊天,可是姜青的說笑一直沒有停下來,讓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主動地照顧一下馮石。

        姜青說:我真的不希望自己變成你們斯坦福那樣的人。

        當姜青終于給了一個真正句號的時候,曾維寧抓緊時間對馮石說:我在美國就聽他們提起過你。

        馮石瞬息之間就有些膨脹了:在美國就聽他們提起過我。能用“他們”,就說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他們說我什么?馮石面滿笑容。

        曾維寧說:具體說什么,我還真想不起來了。反正,你是一個有名氣的人。

        馮石有些失望,就說:聽你的口音,咱們差不多,都是西北人。

        曾維寧說:是嗎?你耳朵真好,我就不行,不但自己改不了口音,而且也聽不出別人的口音。

        突然,從酒廊門口走進來一個穿著全身黑色的老太太,她的頭發(fā)完全白了,她的眼睛像是已經(jīng)飛出去很遠的子彈,她沒有猶豫,如同失控的黑色汽車一樣,徑直地向曾維寧沖過去。

        曾維寧還在說話:國有銀行有巨額的呆賬壞賬,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yīng)該不少于二萬五千億,其中,絕大部分是國有企業(yè)虧損造成的,能收回來20%就算不錯了,現(xiàn)在人人都說國有資產(chǎn)流失……

        曾維寧的話語被迫停止了,他也不得不注意著那個老太太朝自己走過來。而且,他顯得特別緊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馮石感覺到老太太面熟,可是他想不起來這老太太是誰了。

        老太太一直沖到曾維寧的面前,猛地抓住了他的脖領(lǐng)子,就是馮石最欣賞的雪白色的領(lǐng)口那兒,她狠狠地抓住了這個男人的脖子之后,大聲地哭喊起來:我搬家了,你們還把我兒子殺了,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還給我呀——

        姜青開始也沒有認出這個老太太,可是,當她從牙齒上發(fā)現(xiàn)老太太就是那個咬斷自己手指的人之后,她也恐怖地高聲叫起來。姜青的叫聲與老太太的叫聲混合在了一起,發(fā)出了如同女聲重唱那樣的效果。

        馮石明白了,一定是老太太把曾維寧當成恒石公司的總裁了,這讓他心里有些不舒服,難道曾維寧真的比自己更像是一個大人物嗎?更像總裁嗎?要不是為什么他偏偏去揪曾維寧的脖子呢?他顯得有學問也就算了,他還顯得他媽的有權(quán)威。馮石沒有立即去拉老太太,他知道是自己的問題,卻仍然看著別人的笑話,他看著曾維寧受到驚嚇的眼神,看著他臉上寫著的莫明其妙,心里好受多了。似乎起訴書和傳票都隨著春天到來之后,冰消雪化了。

        曾維寧不斷地說著:大媽,你弄錯了,你弄錯了,這里邊有誤會,有誤會。

        也就在那個時候,關(guān)樹進來了,他身邊帶著三個男人,都穿著深色的西裝。關(guān)樹站在門口,臉上表情松弛,他的頭發(fā)剛剛修過,真的像韓國男星一樣,顯得年輕而英俊。他看著老太太在折騰曾維寧,并沒有立即說什么,直到曾維寧的臉上被老太太抓出血來,才對身邊那三個男人說:把她架出去,把她嘴堵上,把她送派出所。

        關(guān)樹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是他很怕攪擾了五星級酒店的寧靜。

        馮石有些為關(guān)樹驕傲,這小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更成熟了。

        老太太被架著朝外走時,曾維寧還一直看著她,從他的表情中,馮石感覺到自己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兒子為什么歌唱母親。沒錯,斯坦福的教授眼睛里充滿了對于母親的珍惜和憐憫,他想站起來,但卻又坐下了。

        馮石、姜青、曾維寧三個人眼看著關(guān)樹他們把老太太架了出去,他們在過道里發(fā)出一點聲響,然后他們拐彎了,漸漸地消失在新世紀飯店的電梯里。

        馮石說:對不起,曾教授,她把你當成我了,想了想,馮石又說:她把我當成你了。

        曾維寧當時嘆了一口氣,對姜青說:我昨天在來北京的飛機上,看到了一則消息。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因為老太太是個釘子戶,就把她兒子綁架了,有人懷疑是殺了。你們說,這是真事嗎?

        馮石沒有理會表情尷尬的姜青,他只是在自己的臉上保持著剛才的好心情,說:這件事就發(fā)生在我們公司,失去兒子的老太太就是剛才那位。不過,她不應(yīng)該上我這兒來找兒子,我們的確不知道她兒子在哪兒,她兒子的任何情況都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倒是有件事想說給你聽聽,你看看姜青的左手,看看她的食指,就是被老太太咬的。你說,這是不是階級對抗?

        姜青渾身猛地哆嗦了一下。

        曾維寧朝姜青望過去。

        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真的該吃晚飯了。

        2

        酒店的餐廳里燈火燦爛,人人都喜氣洋洋,有濃重的過節(jié)氣氛。剛才的老太太瞬間就進入了歷史,她和她的兒子,還有她們的那些情緒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F(xiàn)在是吃飯時間,他們餓了,需要吃東西。北京還有些寒冷,可是這兒卻十分溫暖。不知道為什么,馮石非常討厭溫暖這個詞,他覺得溫暖這個東西已經(jīng)被周圍那些人用濫了,就跟性交這個東西一樣,用濫了。你不能用性交說明愛情,你也不能用溫暖說明美好。溫暖是什么呢?是小資產(chǎn)階級在欺騙女人勾引女人時最有力的武器,溫暖是什么呢?是資本家和政客們在討好窮人時,用語言開出的一張最大的空頭支票??墒?,這真的是一個人人把溫暖掛在嘴邊的時代,溫暖就在脖子上邊,鼻子下邊,這個民族可真是被溫暖壞了。

        馮石穿著那種大袖口的白襯衫,他討厭溫暖,就喜歡用炎熱這樣的詞匯,餐廳里真是太炎熱了,讓他回憶起自己當年在海南??谑械娜兆?。他這樣從海南回到北京的人,對于炎熱的記憶與別人不同,他們被炎熱蒸騰過青春和那些充滿了心酸的激情。馮石用深色的小圍巾裝飾著領(lǐng)口,請在哈佛工作過的人吃飯,他本能地覺得儀式感應(yīng)該強些??墒?,他內(nèi)心里又充滿了惡作劇,自己本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可是,現(xiàn)在全亂了。按理說他應(yīng)該在這個美國教授面前為自己的公司臉上貼金,讓姜青更加光彩照人,讓所有人都覺得姜青回來就對了,是她一生中特別成功的一步;就因為懷疑姜青與曾維寧教授有一腿,就變得目的混亂,這是不是恰恰說明了自己非常地愛著眼前這個又開始不斷說著美國笑話的女人呢?他究竟愛她什么呢?他需要錢,可是,她一分錢也為他弄不來。今天又叫來這么一個貨色,他也來自美國,可是他也弄不來美國的錢。他們只是會說些美國話,卻弄不來美國的錢,那他們是不是一堆廢物呢?

        關(guān)樹笑嘻嘻地來了,而且,還有意識地戴上了眼睛,是真正的近視眼鏡。才這么一會兒工夫,這個年輕人已經(jīng)換上了淺色的西裝,就好像這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海南或者北海。那時他們兩個憂心重重,充滿野心的青年知識分子,一個不到三十歲,一個才二十三四歲。他們當時就穿著淺色的西裝白天從市政府大樓到市委大樓然后又到銀行,晚上他們在海里游泳,又在沙灘上嫖妓。他們喜歡淺色的西裝,因為他們當時愛讀書,他們不是黑社會。

        關(guān)樹對姜青說:看我這樣,是不是顯得很國際化?

        馮石馬上就配合地笑起來。

        姜青沒有笑,曾維寧也隨和地笑了。

        現(xiàn)在是他們四個人圍在一起吃飯,有些像是四人幫,一個女的,兩個戴著眼鏡的男的,還有另一個不戴眼鏡的男的,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其中有一男一女兩個人是美國人。他們長著黃色的皮膚,又有著一顆不太完整的中國心。

        姜青看著關(guān)樹走過來時,真的忍不住地皺起了眉頭,她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真的成了公司的高管一起吃飯了,這說明馮石真的對曾維寧不在乎,他不想在斯坦福人面前裝得很國際化。姜青知道如果馮石真的想裝的話,他還是一個很會裝的人??梢?,她跟馮石的愛情仍然在經(jīng)受考驗。

        馮石、姜青、曾維寧、關(guān)樹,他們坐在一起,關(guān)樹很讓人掃興。馮石有意把關(guān)樹叫來,為什么要叫關(guān)樹來?他是想把這次晚餐變成一種普通的交往,而不是當成一場家庭聚會。他希望亂一點,而不要有什么主題。馮石這么多年來,其實就是一個主題:錢。

        如果沒有錢,那什么主題都無所謂,都可以。

        3

        魚翅上來時,姜青顯得特別高興,她說:我真的餓了。然后,她又看看曾維寧,說:這兒的?;⒊嶙龅帽茸T府好,我可是仔細比較過了。

        關(guān)樹看看姜青,在她正要吃的時候,突然笑起來,大聲說:我也說個美國笑話。我聽說你們美國人吃的口香糖嚼過以后都不扔掉,可以再拿來制造避孕套讓中國人用。

        姜青的臉色一下就沉下來,她對那海虎翅沒那么興奮了。

        曾維寧仍然禮貌地聽著,他面帶微笑。

        關(guān)樹又繼續(xù)說:我們中國人使用過的避孕套也不扔掉,又重新制造成口香糖再讓美國人去嚼。

        然后,關(guān)樹看著曾維寧,說:教授,您說,那是真的嗎?你看看我們中國這些年跟你們美國人的貿(mào)易全是順差,那得多少避孕套和口香糖呀。

        曾維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甚至于臉都有些紅了。

        馮石在桌下踢了關(guān)樹一腳,那是鼓勵的一腳。他臉上在笑,心也在笑。他說: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關(guān)樹說:我在大學里是學政治經(jīng)濟學的,那完全是過時的東西,但是這培養(yǎng)了我的閱讀興趣。我一直在關(guān)注中美關(guān)系,有時,是從戰(zhàn)略角度關(guān)注。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不過我始終認為馬克思的《1848哲學手稿》值得反復(fù)讀。因為,資本主義真的很丑惡。美國就是很丑惡,真的是每個毛孔里都沾滿了鮮血。

        馮石心里很樂,他不反對關(guān)樹與姜青鬧別扭,魔鬼是上帝的銼刀,讓姜青和關(guān)樹都好好地去當銼刀吧,馮石看著曾維寧說:美國人總是有理,他們有的是錢,他們用的任何東西都便宜。馮石又看著姜青說:這可是你告訴我的,對吧?我們對美國人的一切都充滿向往,還有神秘感,他們的華爾街究竟在干什么?他們?yōu)槭裁茨敲从绣X?我們能不能弄點他們的錢來花花?姜青對我說過,我們應(yīng)該到美國去購買美國債券,去買他們一些金融產(chǎn)品。我對她說,我們現(xiàn)在蓋房子錢都不夠,我每天都被錢逼得要發(fā)瘋,周圍的各種關(guān)系都在壓迫我,即使是要買那些美國人的金融產(chǎn)品那也要等我以后真的有錢了,我的錢沒有地方花了??墒?,姜青對我說美國人在華爾街天天都在創(chuàng)新,他們身后有一只咬人的狗不停地追著他們,讓他們天天都必須奔跑??墒?,我仍然糊涂,你說說教授,美國人究竟在干什么?他們創(chuàng)了什么新?全世界人都向往華爾街,華爾街就是我童年心中的天安門呀,可是,他們每天究竟在干什么?他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姜青明顯地聽出了馮石話語中的挑釁意味,他本來并不是那種因為自己總是弄不到美國人的錢,就對美國產(chǎn)生反感的人,他從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公開罵美國??墒?,今天他對于美國那么不滿意,他的反常非常明顯,為什么?馮石又遇到了麻煩了?姜青知道最近連續(xù)來了些錢,馮石和她(盡管她對把自己跟馮石掛在一起還沒有把握,可是她現(xiàn)在很愿意這樣把兩個跳動的心臟緊緊貼在一起)有錢了呀?姜青對于馮石的反常有些不明白,這讓她很委屈。

        曾維寧似乎沒有聽出來馮石話中有話,他真的開始對馮石說起了美國:

        馮先生,關(guān)先生,在美國人人都知道,華爾街一百年來都是遍地黃金,投資銀行家就是一群點石成金之人。特別是這些年,他們的金錢增長的更加瘋狂。許多人幾個月前,還只是一個小證券商,但幾天之后,他就擁有長島別墅,開勞斯萊斯。

        關(guān)樹馬上就笑嘻嘻地問:那曾先生,我想問你,姜青為什么要回來?她為什么不能成為華爾街新造就的千萬富翁呢?

        姜青臉紅了。

        曾維寧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馮石想,今天晚上關(guān)樹去賭博時,自己應(yīng)該多給他點錢。他真是好兄弟,知道在什么時候讓這兩個美國傻逼難堪。

        但是馮石卻對關(guān)樹說:你哪來這么多廢話?聽聽曾教授的話,咱們應(yīng)該好好學習學習。全世界的人都聽美國人的話,我們?yōu)槭裁床宦牐?/p>

        曾維寧又說:華爾街誕生的百萬富翁是最多的,光是1999年就有幾百位,其中,那100位投資銀行家年終個人進賬超過1000萬美元。不過,依照行業(yè)慣例,他們一般要等到2001年2月才能拿到所有的錢。在華爾街這條金錢生產(chǎn)線上,分錢是按貢獻大小而定,而貢獻大小又依職位高低而不同的。以前的投資公司與律師事務(wù)所一樣,都實行合伙制,主管是投資公司的合伙人,也是真正的主人?,F(xiàn)在公司上市了,主管們改頭換面,成了董事長、首席執(zhí)行官等。主管一級的人拿多少,這是一個小秘密,其他人的情況倒是有案可查。據(jù)統(tǒng)計,2000年度的分錢情況是這樣的:執(zhí)行董事的平均基本工資是24萬美元,分紅400萬美元;董事基本工資21萬美元,分紅170萬美元;副總裁基本工資17萬美元,分紅130萬美元。與1999年相比,增長幅度都在30%以上。

        馮石終于忍不住地打斷了曾維寧,他說:我就是想知道,他們的錢具體是怎么賺來的?你能說說嗎?具體怎么賺的?比如說,我弄錢,要擺平官員,銀行的行長,我需要抵押物,我要兼并國有企業(yè),我總是能告訴你,我這錢是怎么來的??墒牵阋恢睕]有告訴我,他們的錢是怎么來的。你說的那些投資銀行的產(chǎn)品究竟是什么?他們把產(chǎn)品賣給了誰?

        曾維寧的臉上露出了驕傲的微笑,他在那時突然有了居高臨下的感覺,像是站在了高山的峰頂,朝下看時,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小了,愚蠢了,土著了。他看著馮石,就像是看著一只微觀世界里的小蟲子。他說:我在哈佛給他們上課,講了一個學期,他們?nèi)匀粵]有入門,你想想,咱們現(xiàn)在吃飯的工夫怎么可能讓你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理論的人,一下子就知道了什么是投行呢?不過,你要是想理解華爾街,想象華爾街,有兩個字最重要:創(chuàng)新。中國未來經(jīng)濟能否持續(xù)增長,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企業(yè)家是不是由尋租活動轉(zhuǎn)向創(chuàng)造價值的活動。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我所說的創(chuàng)新劃分為技術(shù)的創(chuàng)新、商業(yè)的創(chuàng)新與制度的創(chuàng)新。

        關(guān)樹臉上明顯露出了不滿,他說:馮總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他們到底創(chuàng)了什么新?

        姜青看著馮石說:維寧已經(jīng)說得非常清楚了,我不是已經(jīng)給你開過書單了嗎?自己英語不好,怪誰?

        馮石感覺到有些僵,就說:那我換一種問法,我現(xiàn)在要把樓蓋起來,可是,我的錢不夠,我蓋不起那片樓來。曾先生也沒有時間到現(xiàn)場去參觀,那是一大片地,我是大地主。當然,我是一個資本家,你說,美國華爾街的投資銀行家們會對我的這塊地感興趣嗎?我能用你們美國人的錢把咱們北京中國人自己的樓蓋起來嗎?

        曾維寧搖頭,說:他們肯定不會到中國來蓋樓的。

        馮石說:為什么?難道他們不想賺錢嗎?利益最大化?都知道中國是最大的市場,成龍、李連杰都到這兒來賺錢,我聽說法拉利的總裁也要來看看。

        曾維寧笑了,說:我所說的不確定性分為市場的不確定性和政策的不確定性或者又叫制度的不確定性。我們中國企業(yè)家很多時間在忙于應(yīng)對政策的不確定性、在忙于制度創(chuàng)新,而西方企業(yè)家主要在忙于應(yīng)對市場的不確定性和技術(shù)、商業(yè)的創(chuàng)新。我們的企業(yè)家把才華過多地花費在應(yīng)對政策的不確定性上,稍有不慎,企業(yè)家就會掉進各種“陷阱”。在灰色地帶打撈第一桶金,然后,就在灰色的天空里一直走到黑。

        馮石說:對呀,我就是典型的例子。

        曾維寧又說:談到尋租的問題,我不得不談一下國有企業(yè)的問題。我的一個簡單的判斷是,國有部門可以說是中國最大的尋租場,因為它壟斷了大部分資源,但是只創(chuàng)造很少的價值。政策的不連續(xù)性、多變性,使你們國內(nèi)的企業(yè)以及全體人民只可能投機,不會真正去投資。房地產(chǎn)的周期相對于成龍唱首歌來說,要長得多。

        關(guān)樹說:那你們美國人就真的只會投資,不會投機了?

        馮石又踢了關(guān)樹一腳,繼續(xù)問曾維寧說:那我就真的搞不來錢了?我蓋起這個樓永遠只是一個幻想,一次野心,我可真的是想投資,只是我沒有這個“資”,我的“資”不夠。

        曾維寧說:如果銀行沒有錢,你可以拉一些股東進來,股東的潛力很大,他們可以為你重新整合你的資源,可以把各種社會關(guān)系合理安排在你的意志之中。

        馮石說:當時我也想過,可是,人們都怕我了,他們躲避我們恒石公司就像是躲避流行性感冒一樣。

        馮石說完這些話,連自己也對自己感覺到莫明其妙,他有意地把自己還有公司的現(xiàn)狀說得如此慘不忍睹,跟剛才與胡潤在一起時完全不同,是出于本能嗎?要知道馮石是一個即要面子又愛吹牛的人,可是,他為什么要在從美國來的曾維寧面前這樣誠實?除了他不喜歡姜青管教授叫維寧以外,還有沒有別的什么原因?馮石那時沒有想到,曾維寧說的“拉幾個股東進來”竟然真的成了他起死回生的良藥,他當時確實沒有想到在自己為了逃避恐懼的惡作劇之中,最終獲得了真理,看起來知識就是力量這話是沒有錯的。

        姜青說:那時我們沒有土地,也沒有現(xiàn)在的啟動資金,現(xiàn)在這些都有了。維寧說得對,我們真的可以讓那些有用的人成為我們的股東。

        關(guān)樹說:開股東大會最好用英語。

        馮石笑了,他覺得自己真是愛死關(guān)樹了,他沒有看姜青,像對天說話一樣:誰是那些有用的人呢?

        姜青說:土地局的太太,銀行行長的太太,林肖肖的太太,魏碑的太太……所有的太太都是我們的股東。

        馮石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感覺到了溫暖,這話從姜青嘴里說出來,讓他感覺到溫暖是有的,而且來自女人,就在自己身邊。

        溫暖讓馮石對姜青的敵意小了,他看著姜青,說:你能跟所有這些太太們交上朋友嗎?

        姜青沒有理會馮石突然的友好,而是對曾維寧說:維寧,我聽說,美國經(jīng)濟放緩,那些大公司盈利都在下滑,華爾街股票也不好,納斯達克從高峰跌落后讓人失望,投資銀行的日子也不好過,你不如回國算了。不管怎么說,中國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市場。

        曾維寧說:不過,投資銀行家們受到的影響并不大,薪酬依然高得出奇。而且,我在大學里,總的說來還好。

        姜青說:其實你回來,真的可以……

        馮石打斷了姜青,然后,看看她,又看看曾維寧,說:你們說,咱們的第一屆股東大會在巴黎召開怎么樣?姜青,你作為董事局副主席親自帶領(lǐng)所有這些混賬的太太們?nèi)ヂ糜?,你覺得行嗎?

        那時服務(wù)員正好上來的水果,姜青拿了一塊遞給曾維寧,她回頭看著馮石說:股東大會也可以在珠穆朗瑪峰上開,8848米,讓他們看到,能登上珠峰的人不光是王石,還有馮石和他的太太們。

        曾維寧說:你們應(yīng)該成立一個新公司,不光是要吸收股東,還要辦成外資企業(yè)。國家對外資企業(yè)的稅收政策特別好,如果你們想更進一步合理避稅的話,也可以把這個公司辦成離岸公司,就是BVI公司。

        馮石開始興奮了,他對于曾維寧的感覺好起來,他有些后悔剛才的瞎胡鬧了,向美國知識分子學習,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不應(yīng)該是一句空話,套話,而應(yīng)該發(fā)自內(nèi)心。馮石愉快地向曾維寧敬了一杯酒,說:

        什么是BVI公司?他們究竟是哪幾個英文字母的組合?能偷多少稅?

        曾維寧皺眉頭了,他顯然不喜歡馮石用偷這個詞。

        這時,關(guān)樹的電話響了,是派出所打來的。那老太太在派出所里大鬧,差一點用自己的皮帶上吊。關(guān)樹說:今天晚上我?guī)銈內(nèi)ハ瓷D谩?/p>

        馮石說:他失蹤的兒子明明與我無關(guān),還要我繼續(xù)花錢,人們還恨我,說我黑心。你說,這叫什么事情?這是什么世道?

        曾維寧突然嘆了口氣,說,剛才那老太太讓我想起了我媽,她剛?cè)ナ?,我才從陜北回來?/p>

        馮石一聽曾維寧的話,內(nèi)心一沉。

        大家這時候都沉默了,死人總是能夠讓活人沉默一會兒。

        馮石為曾維寧夾了一塊水果,說:趕回去時,見上面說上話了嗎?

        曾維寧搖頭,剛才喝得酒起了作用,他的眼淚出來了。

        這讓馮石感覺到震驚,關(guān)樹的臉上也稍微嚴肅了些。中年男人永恒的話題就是父母的死亡。馮石說:我也是,前幾天,我剛一進家,我們家就是靈堂了。

        曾維寧就像沒有聽見馮石的話,說:母親最疼愛我的一個原因是我是家中的小兒子。母親自己沒有文化,知道我學習好,所以,她從不讓我干家里的活,而是讓姐姐和妹妹干。結(jié)果只有我一個人上了大學,她們都在農(nóng)村,永遠在農(nóng)村……

        每次家里有肉了,母親總是讓我多吃一份,姐姐也會偷偷把那份給我……

        趁著曾維寧面朝姜青說話時,馮石悄悄問關(guān)樹:她兒子找著了嗎?

        關(guān)樹說:通過調(diào)查,情況清楚了,老太太兒子吸毒,他把咱們給他媽的錢偷走了,跑了。老太太神經(jīng)有毛病,堅持說是咱們把他兒子弄走了。殺了。媒體瞎報。我還想起訴媒體記者呢。

        馮石說:別,別,媒體怕權(quán)力不怕咱們,惹誰都別惹媒體。明天還要給那個娛記送點錢去。

        曾維寧還在說,像是自言自語:

        母親讓我做誠實正直的人,不干那些下賤的事情,她誠實善良的品格對我一生都產(chǎn)生影響。這次得病,她沒有告訴我,怕耽誤我的工作。她覺得兒子的工作比她的命還重要。

        曾維寧說到這兒,再次沉默了,他看著桌子上的水果,看著酒杯,看著雪白的盤子,眼光里有無限的悲哀:我最后也沒有趕上見她一面,連個電話也沒有打……

        你覺得這就是你沒有好好陪母親的理由??關(guān)樹開始說話了:你覺得這就是你沒有見最后一面的理由??那在你心中,是不是什么都比母親重要??其實,誰也不要說自己工作忙而影響陪自己的母親,因為,不管什么工作,離了你照樣運轉(zhuǎn),但母親,不會等你?;钪娜撕煤孟胂氚?,盡孝,永遠不能等?。?!

        馮石厲聲說:關(guān)樹,你他媽的能不能閉上你那烏鴉嘴,人家曾教授都哭了。

        關(guān)樹說:老板,你也一樣。為什么一回去,家里就是靈堂了,你為什么不早一天回去?不就是因為她的手被老太太咬了嗎?是姜青的手指重要,還是再見父親最后一面重要?如果你早一天回去,父親因為受到刺激病好了呢?

        曾維寧像個真正站在舞臺上的哈姆雷特一樣,繼續(xù)沉吟著說:我對不起母親……

        眼淚再次從曾維寧的眼睛里滾落下來,在他的臉上緩緩地流著。

        馮石注意到姜青聽曾維寧說這些事時,明顯地不太感興趣,她看著曾維寧,卻在走神。原因很簡單,她聽過曾維寧說母親,她肯定多次聽過曾維寧說他們家的這些事情。她當時作為他的一個女朋友,肯定沒少聽他吹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重復(fù)了。

        馮石一直用余光觀察姜青,她顯得平靜,專心而又彬彬有禮。

        大家都不說話,聽著曾維寧教授的哭泣。

        馮石發(fā)現(xiàn)自己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的感覺好多了,他講的母親的故事,以及他的陜北方言,都讓他內(nèi)心放松而溫馨,他的眼淚也讓馮石想起了自己剛剛死去的父親。他看著這個曾維寧教授,借著緩緩在自己體內(nèi)喚起的酒勁,竟然猛地摟住了他的肩膀和脖子,他們像是充滿友誼的男人一樣的靠在一起,餐廳變得像是花房一樣的潮濕而熱烈。

        姜青一直沒有說話,她也沒有看著這兩個有些酒意的男人,她望著前方。

        關(guān)樹又在接電話,派出所的人告訴他,那老太太已經(jīng)被他們勸說回家了。

        馮石還在與曾維寧互相摟著。他看著姜青,希望她能充分意識到自己此刻內(nèi)心涌動著的善意。可是,姜青沒有看他,她只是像女巫一樣地看著遠方。曾維寧的體溫又讓他內(nèi)心里響起了另一種聲音,馮石對自己說:盡管一個留過洋的男人說不好普通話,讓你覺得他親切,他母親還是個中國農(nóng)婦,難道他就沒有長著一個好雞巴?

        4

        曾維寧走了以后,馮石跟姜青真的吵了架。

        當然,馮石承認,這是由于自己的無恥造成的。是由于他的嫉妒造成的。

        當姜青從馮石的話語中,感覺出了他在懷疑自己與曾維寧的關(guān)系時,她真的感覺到了絕望。盡管馮石沒有點破,盡管他的眼光不是確定的,而是有些閃爍;可是姜青不傻,她聽得出來,在那一刻,她的感覺糟糕透了。

        她說:我的感覺糟糕透了。

        他沒有說話。

        他們兩個人都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當他們回到房間的時候,姜青突然看著馮石,很慢地說:

        今天我們分床睡吧。

        馮石沒有立即回應(yīng)她。他當然希望分床睡,他早就不喜歡一個女人,跟自己老是在一個床上。他過去的習慣是半個小時之后就把女人一腳從床上踢下去了,然后,他身邊擁滿了男人?,F(xiàn)在他總是單獨跟姜青一起,他孤獨多了。

        可是,由女人提出來,他有些不自在。

        他說:為什么?我答應(yīng)了我見你時要操你。我要信守諾言。

        姜青說:以后也分床睡。

        馮石笑了,說:當然,這無所謂??墒?,還是想知道為什么?

        姜青說:因為,我覺得你今天也許以后都是一樣的,就是說,怎么說呢,用中文還真不好說。知道了,想起來了,可以用中文說:你這個人有些惡心。

        馮石看著她,突然覺得也許自己錯了,姜青真的跟曾維寧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與他從來沒有上過床。一切都是他胡思亂想而已,馮石不過是有些變態(tài)了,他沒有任何道理。其實,就是他們曾經(jīng)睡過,那也是過去的事情。與現(xiàn)在她跟馮石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現(xiàn)在是忠貞的,是傳統(tǒng)的,是愛他馮石這個人的。再說,他馮石過去睡過的女人還少嗎?馮石說:

        你從公寓搬出來的時候,邦德說什么了?

        姜青沒有理馮石,她只是走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后,把門關(guān)上了。

        馮石站在門外,他看著自己面前那緊閉著的門,感覺那就像是姜青裸露的后背,光潔、細潤、知識水平高、冷漠。馮石突然覺得自己有性欲了,他想跟她睡在一起。

        可是,里邊的門已經(jīng)扣上了,他聽見了鎖門的聲音,就轉(zhuǎn)身回到了客廳,內(nèi)心又產(chǎn)生了對于整個女人階級的不滿:一個女人想讓你跟她的前男友見面,你就要見;一個女人想跟你結(jié)婚,你就要結(jié);一個女人想跟你離婚,你就要離;一個女人,想讓你高興,你就真的會高興;一個女人想讓你生氣,你就會生氣;一個女人想讓你對你媽好點,你就會好點;一個女人,想讓你討厭你媽,你就真的討厭;一個女人想讓你優(yōu)雅,你就要優(yōu)雅;一個女人想讓你操蛋,你就會變得很操蛋……

        馮石慵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像是側(cè)臥在非洲叢林河流邊上的野牛,他那時感覺到整個房間都在閃爍著原始森林上空的星光,他仔細地聽著姜青在里邊的動靜,他內(nèi)心軟了,害怕了,他感覺到姜青對自己冷漠之后的孤單,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有些怕這個女人。他已經(jīng)很累了。他隨手拿起《南方周末》,看了一眼,就睡著了。

        晚上,躺在沙發(fā)上的馮石被一種很輕的哭泣聲驚醒,他知道那是姜青的哭聲。

        馮石走到了姜青的門口,一推門,竟然是打開的。他走到床前,看見她淚流滿面,馮石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做了個夢。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境中昏天黑地,仿佛墜入深淵,老醬油把我們推向了滅頂之災(zāi),就是那片地弄的。正當絕境處,卻突然被人救起來——一位老人把我托向??眨菚r白霧茫茫,我飄飄欲仙,騰云駕霧,幾次都差點摔下來。忽然間我聽到有人在吹FLUTE,那笛聲無比凄慘,讓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次次失敗。我的失敗真是太多了,我總是想贏,卻屢屢失敗。絕望得沒有辦法的時候,有歌聲傳來:“夜來晨霧迷長空,路上行人不見蹤,短笛一聲清響處,東方才見日頭紅?!边@還是我父親跟我媽當年沒有離婚時教我念的詩歌。姜青又說,夢醒之后,她一直鬧不清此夢到底主兇主吉,直到時隔不久,傳來了一陣歌聲,唱的是陜北民歌,是維寧他們老家的歌。那夢中還有一個吹笛子的人,是你在吹,那聲音很疼痛。然后你父親開始唱歌,聲音跟維寧的聲音一樣……

        馮石抱著姜青,突然感覺到她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她的身體,她的呼吸,她的皮膚與自己的皮膚在摩擦,她的夢境不會是編的,她真的做了那樣的夢。馮石緊抱著她,一直沒有放開。他那時沒有性欲,只是想抱著她,讓她不要再害怕。漸漸地,他們都睡著了,可是在睡夢中老是有幾個詞匯不斷地打攪他:

        BVI公司,離岸公司,增加新股東(其中包括那些可憐的工人,因為他現(xiàn)在沒有辦法付清欠他們的那些錢),在巴黎召開股東大會,聲音讓他越陷越深,亂七八糟的泡沫不斷地涌動著:BVI,BVI,離岸,離岸,稅,稅,稅……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七節(jié)。

        第十六章

        1

        新世紀飯店三十二層的商務(wù)酒廊簡直就是一幅色彩無比絢爛的油畫,里邊的每個人物都有獨特的色彩。比如這兩個法院的人。他們一男一女,走進酒廊時,如同走進了影院里的寬銀幕。那時正是北京的上午,酒廊里開著燈,窗外天高云淡,可以坐在沙發(fā)上,一直看到昌平的遠山。馮石看著他們兩個人竟然那么放松,就像老練的登山運動員終于走進了山間的緩坡,看著他們自如得像是采花人一樣的姿態(tài),馮石的內(nèi)心里立刻緊張起來,盡管他昨天和關(guān)樹為這事準備到半夜三點鐘。他們仔細地審定了很多細節(jié),就如同那些筆桿子修改兩報一刊的文章一樣??墒?,馮石內(nèi)心仍然緊張無比。中國的司法盡管沒有獨立,可是,他們卻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什么命運呢?或者跳樓,或者繼續(xù)受難。是的,繼續(xù)受難,也要有授權(quán)。就在昨天晚上,馮石進了姜青的房間后,突然想跟她談?wù)勔d,他說他十分想念這個被吊起來的人,他很想對她說說在耶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十字架上時,究竟想的是什么?可是,姜青真的很困,她心情不好,她睡著了。也許她現(xiàn)在還沒有起來,她們?nèi)A爾街的人都是這么懶散嗎?

        馮石想夸夸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女法官長得漂亮,可是,他說不出口,因為那女人真的不漂亮??墒?,馮石意識到必須對她說幾句話,讓她高興才是。馮石看著她,笑容可掬,他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非?!罢~媚”,躲躲閃閃也改變不了臉上多出的皺紋和眼睛里的討好成份。

        姜青就是那個時候進來的,她想對馮石說另外的事情,也許什么也不想說,就是想告訴馮石:我起來了。太陽照在了我的屁股上,讓我有了好的感覺。她當時正好看見了馮石臉上的表情。這種表情她不熟悉,那里邊有讓她難以忍受的成份。

        她看著馮石,她也在等待著馮石看她??墒?,馮石沒有看她,就好像她是一個可以被忽略的女人。一個受寵的女人被男人突然拋開了,她從榮譽的中心猛然間來到了邊緣,如同那些早已經(jīng)被徹底扔開的,已經(jīng)完全垃圾化了的持不同政見者們,他們總是不知道自己該站著,還是該找個地方坐下來。馮石喜歡垃圾化這個詞,那真是比邊緣化強多了。

        姜青開始還頑強地站著,從窗外照進來的亮光和著室內(nèi)的燈光一起從她頭頂像烏云一樣飄過去,讓她變得有些像一棵在秋天的風中搖曳的樹,猶豫不決,隨著光的移動而變化著臉上的表情。

        姜青對女服務(wù)員說:把那燈關(guān)了吧,這么亮。

        馮石似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姜青的晃動,他看看窗外,又看著那女法官說:我有一個基本印象,現(xiàn)在的職業(yè)女性很典雅,得體,而且還那么年輕。

        女法官沒有說話,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就坐在了正中的沙發(fā)上。就好像那本身是她的座位,她不過是去外邊轉(zhuǎn)了一圈,才回到自己家里的客廳。

        馮石顯然對于男法官比較熟悉,過去打過交道,他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次重要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坐在了側(cè)面的沙發(fā)上。他欠著身,真的像是仆人一樣。馮石那時一點也不覺得委屈,連銀行行長他都不會這么伺候,他們的意見決定馮石的成本增加多少,人們現(xiàn)在是那么喜歡使用“成本”這樣的詞匯,而法官決定成本。法官是什么?馮石問自己??催^美國電影嗎?在很多電影的結(jié)尾,英雄人物總是張著大嘴,大聲地說:LOW。

        男法官笑了,他輕松地拍著馮石的肩膀說:我和小希是一起進法院的,當時一塊大學畢業(yè)的一共有八個人,現(xiàn)在還不到十年,就剩下三個人了,另一個沒來。其他的有的跑了,去加拿大了,有的進了監(jiān)獄,有的連我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們?nèi)齻€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什么事呢。

        2

        姜青心里一驚,她這會兒才弄清楚,這兩個人竟然是法院的。她開始張羅著讓服務(wù)員為兩個法官拿飲料了,然后,她靜靜地坐在了馮石對面,靠北邊的一個藤椅上。她心里產(chǎn)生了陰影:從認識馮石以來,多少個月都過去了,逼債的人多,可是法院的人還很少來。特別是與老醬油簽了合同,得到了市里區(qū)里的支持之后,銀行又來了些錢,就連逼債的人也變得通情達理多了,他們來的越來越少。可是,今天法院的人來了,而且,看著馮石的態(tài)度,她漸漸地聽明白了,原來馮石最近的不正常真的有原因,只是他沒有告訴自己。

        馮石說:施法官真會開玩笑,太客氣了,包公呀,現(xiàn)在的公檢法系統(tǒng)盡是活活的包公呢。我這幾天一直在看一部反映你們這方面的電視劇,特別感動我。我相信里邊的事情都是真的,你們是當代包公呀,正義、信念、良心、公平……所有的一切,都體現(xiàn)在你們的身上。不信你問她……

        馮石說著指指姜青,又說:她是我們的CEO,剛從美國回來,中文說不太好,可是,看了那電視劇,都流淚了。

        姜青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了馮石的這一套,她能夠做到還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就面帶微笑點頭了。就好像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根有據(jù)。她起身走到兩個法官面前,親手為他們加了茶水,并把飲料的易拉罐拉開,遞到了那個叫小希的女法官面前。

        女法官客氣地對姜青點點頭,但是沒有接她遞來的飲料,只是說:放那兒吧。女法官是女中音,有些像是一個唱歌劇的人。

        姜青臉上的微笑有些變化,但還粘在臉上,沒有去掉。她轉(zhuǎn)身回到自己剛才坐的藤椅里坐下了。女中音讓她憤怒,卻又讓她頭腦中出現(xiàn)了另外三個女中音的名字:切奇莉亞·芭托莉,馮·奧特,奧爾加·鮑羅汀娜。她們也是女中音,她們是唱歌劇的,姜青曾經(jīng)在美國和英國先后看過她們的演出,姜青的內(nèi)心失落極了,歌劇的聲音讓她突然感覺到了心酸。其實,她也想離開酒廊,這兒的空氣讓她窒息,她不愿意看見那個小希的臉,別人也不會在意的,她現(xiàn)在十分后悔自己剛才竟然會為這個女丑八怪遞飲料,并受到這種侮辱。她想起身就走。可是,姜青的好奇心強大起來,她內(nèi)心升起了巨大的疑問,如同馮石面對的那個窟窿,深不見底,就像是思想家或者是陰謀家的,也許是經(jīng)濟學家的眼睛。

        馮石看著小希,目光堅定,說:你就是小希吧?

        小希點頭。

        馮石說:我過去見過你。我那次對你的印象很深。

        小希對馮石的話沒有更多的好奇心,她只是繼續(xù)說:馮總,那起訴書您看了嗎?

        馮石點頭,說:看了,我沒有想到老醬油竟然有那么巨大的窟窿。而過去沒有人告訴我。我們是真的想為北京市政府排憂解難。

        男法官施陽還沒有說話,那小希又說:可是,我們只能跟您談法律問題,您公司的法律顧問在嗎?或者說為這事,您專門找律師了嗎?馮總,我們知道您很忙,我們來不一定非要見您。

        施陽法官說:小希是專門負責你們這個案子的,她這幾年來一直盯著老醬油,那畢石章廠長一見她就害怕。

        馮石點頭,苦笑著說:這是公司的大事,我也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和想法。

        3

        關(guān)樹就是那時候進來了,他像是剛在外邊撿到了錢一樣,興高采烈地說:小希法官來了嗎?

        然后,他上前輕輕拉著她的手,姿態(tài)輕柔,就像他正拿起昂貴的珠寶項鏈一樣,也像一個標準的男妓面對他的目標女客戶的皮膚,如同春天一樣溫暖的呵護。關(guān)樹沒有說話,他的身體像是水里的熱帶魚一樣柔順、自由、安靜。

        小希法官的臉有些紅了,她有些不自在,她不適應(yīng)關(guān)樹這樣的態(tài)度。她矜持地看著關(guān)樹坐在了沙發(fā)上,然后她冷冷地說:您就是關(guān)總?

        關(guān)樹說:我早就聽說過你,是馮總告訴我的,你在大學三年級時,參加過演講比賽,獲得過第一名。你說巧不巧,那天我們老板,馮石總裁就在現(xiàn)場。人們總是這樣,他永遠對于第一名記憶最深刻。你說對不對,施陽法官?

        施法官點點頭,看著有些驕傲的小希笑起來。

        馮石接過話題,說:那天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晚了,在你們中國政法大學的禮堂里。那天江平也在,人大法工委的粟智也在,對嗎?

        小希的皮膚挺黑,頭發(fā)也一樣的黑,只是微笑時牙很白,長得真有些像是小布什之后的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當馮石在自己的語言中描述了那天她們中國政法大學演講比賽的現(xiàn)場時,所有當時的氛圍都像春回大地一樣。她轉(zhuǎn)過臉,看著馮石,明顯地對他有了好感。她把面前的飲料推開,就好像放在下面的東西也會阻擋她的視線一樣。她看著馮石,默默地聽他說話,就如同意識上有任何不仔細,都會錯過她一生最美麗的細節(jié)。

        馮石當然能感覺到這個女人的變化,他的聲音里明顯地增加了情感色彩,就好像那真是一件激動人心的往事:我當時進去的時候,就悄悄地坐在學生堆里,我沒有跟他們那些人打招呼,我本來應(yīng)該是去第一排的,我的座位在那兒,可是,我不愿意不安靜,我不愿意因為我而攪了臺上的人。當時正好是你在演講,我只是在靜靜地聽著,我當時沒有想到你對三農(nóng)問題那么關(guān)注,舉的例子很打動我。還有,你對土地認識的深刻也讓我懷疑,你究竟是博士呢,還僅僅是大三。從年齡上看,一小黃毛丫頭,可是,從思想和語言上看,又完全是一個讓人尊敬的女性……

        小希法官明顯興奮了,有人竟然在新世紀飯店三十二層的商務(wù)酒廊里,重溫她十一年前在大學里的一次演講比賽。那是最能證明她一生才能的比賽,那次比賽讓她成為了人群里的中心人物,她頭一次迎來了那么多目光。她自己家里有一盤錄像帶,可是連她自己都有多年沒有看了。她那天是那么成功,她的語言感染了在坐在每一個人。關(guān)注中國農(nóng)民這樣的底層的弱勢群體,在以后成為全中國精英和優(yōu)秀人群的共識,是不是也與那天她在中國政法大學的演講比賽有關(guān)呢?

        姜青坐在那兒漸漸聽明白了,她開始感覺到類似于男妓一樣的馮石,類似于男妓一樣的關(guān)樹讓她那么惡心。一個年齡小小的女法官竟然能讓他們這些資本家如此阿諛,那么這些所謂中國的有錢人,究竟有什么社會地位呢?他們果真有政治權(quán)力嗎?姜青當時的另一個感覺是:也許他們面臨著災(zāi)難。自己那天晚上那個夢沒有做錯,原來是真的。馮石真的遇到大麻煩了??墒牵麨槭裁床桓嬖V我?他對我說這類事情果真就那么費勁嗎?我是一個那么不可理喻的女人嗎?內(nèi)心強烈產(chǎn)生的責任感讓姜青想幫馮石。她心疼馮石,她甚至于憐憫關(guān)樹。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那樣的憐憫,是教堂那樣宏偉的唱詩班合唱中表達的憐憫。

        可是,姜青卻說不出一句有用的話。面對這兩個中國法官,她不知道該如何討好他們了。

        馮石還在說著,姜青聽不見他在說著什么,她只是感覺到馮石已經(jīng)很疲憊了。她也想學著馮石夸一下小希法官,可是,她還沒有張開自己的嘴,內(nèi)心就已經(jīng)開始累了。那種累就像是敬愛的周總理在臨終前的累一樣,是那種操碎了心的,非常博大的絕望和無奈。姜青看著這些人的臉,她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只是心靈深處在悸動,如同是小雞被殺了之后,割開了胸膛,讓人看見的是那顆仍然在顫動的小心臟。

        她聽馮石說:我們已經(jīng)安置了四五百個工人,現(xiàn)在又出來了六百多人,我們已經(jīng)出了八千萬了,現(xiàn)在又多了快兩個億,這讓任何人都難以接受。于情于理都不對呀。老醬油過去改制,剝離,包裝,成了擬上市公司,我們并購的是他這個擬上市公司,以前的債務(wù),糾紛,還有那些早被剝離出去的工人與我們無關(guān)……

        姜青望著馮石,她想不清楚,為什么面對他們能有那么多話說,他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人呢?肯定是特殊材料,什么東西構(gòu)成了他的舌頭,什么東西構(gòu)成了他的神經(jīng)?又是什么東西組成了他的語言?姜青說不清楚,她只是看著馮石臉上夸張的表情還有他不斷開合的嘴,就像是車間里被驅(qū)動的永動機上的輪子。在那時,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她不應(yīng)該敵視這個男人,不應(yīng)該與他對抗了,她應(yīng)該想法讓他內(nèi)心更順一些,他是那么卑微,可憐,沒有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位,他有權(quán)力得到她更多的溫暖。

        馮石的抒情終于結(jié)束,他顯得有些累了,喝了一口茶,然后對小希笑著。

        關(guān)樹說:我們馮總的演說才能也很強,他不止一次地說起過,如果能讓他回到大學里,那他也一定要參加這樣的演說比賽,唉,那是一個多么有激情,有理想的年代。我有時做夢都回到了大學,在操場踢足球。

        小希點頭,說:我前幾天還去過昌平,路過我們學校的大門時,我站在那兒,朝里邊看了一下,樹都長得那么高了,不知道為什么,當時心里挺難受的。

        大家全都會心地點著頭,連姜青也看著小希,微笑燦爛。

        就好像中國政法大學真的成了他們共同的母校。

        4

        你們真的太傻了,你們?yōu)槭裁匆召徖厢u油呢?別人不知道,我們可太知道了。這個老醬油,原來在我們那兒總是被告,今天這個告,明天那個告,那廠長叫什么?畢石章,對,就是這么個怪名,他開始是讓律師來,以后他和律師一起來,再以后可能沒錢請律師了,就自己來了。說起來特別可笑,他們還差點上市呢,他當時對我承諾只要上市,就白送我多少多少原始股。據(jù)說是因為在上市前有幾件事情沒有做好,其實,他們本來包裝得挺好的,你們肯定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包裝吧?

        馮石說:那畢石章廠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帶著我給他的錢跑了,跑到哪兒也不知道。前幾天有人說他在加拿大跟賴昌星在一起,還有人說看他在美國邁阿密的海灘曬太陽,我怎么都無法想象。包裝?他還要上市,那你想,咱們的上市公司都是些什么貨色。特別是那些國有企業(yè)。包裝?好企業(yè)為什么要包裝?需要包裝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小希說:那時,連我們法院都天天聽著人人說著包裝,包裝,這種聲音讓人覺得可怕,可怕你還要聽。記得在大學演講時,我看著下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當時心里多緊張呀,可是,沒有聽著包裝這樣的詞緊張。倒不是我憂國憂民,而是我很害怕一個國家,人人都要包裝,每個公司都要包裝。你說,這個國家是一個被包裝的國家,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呢?你們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動這種老的國營企業(yè),你們肯定開始偷著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捅了馬蜂窩了,對嗎?你們真的應(yīng)該跟我們商量一下,如果早認識就好了,我就會讓你們不要干這種事情。

        其實,幾次接手他們的案子,我就知道老醬油是一具僵尸了,是填不滿的大黑洞。

        當時我也想,這國有企業(yè),怎么搞的?還包裝上市呢?這不是明顯坑那些股票上的善男信女嗎?

        可是,最讓我想不通的事情是,他們不告訴你,你就真的不知道?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們顯得很委屈,每一個到我們這兒來的人,都顯得特別委屈,就好像是他們真的有那么天真,我可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天真的人。

        小希終于說完了,她像一個男人那樣說話。她的聲音是女中音,里邊有很粗的顆粒,還有磁性。多年來,馮石不知道人們說聲音有磁性,究竟是在描繪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現(xiàn)在他明白了,磁性是巨大的,怪異的感染力。小希那時正看著關(guān)樹,而且,她的眼神非常柔和,關(guān)樹那時被小??吹糜行┚o張起來。

        小希重復(fù)說:我說得對吧?關(guān)總,我可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天真的人。

        馮石就在那時找著了插話的機會,他指指姜青,說:你看,她就天真,真的天真。

        馮石和姜青從酒店下去時,魏碑竟然已經(jīng)坐在了潮江春的大廳里。他渾身上下都是灰的,就好像剛從一個舞臺的古老而神秘的幕布后邊爬出來一樣。馮石隔了幾步看著他,發(fā)現(xiàn)那塊腕上的假表仍然是最閃亮的。

        魏碑沒有站起來迎接馮石和姜青,而是像老太爺那樣等著馮石和姜青兩個人上前去握緊他的手。

        馮石緊緊握著魏碑的手,還輕輕搖著,說:這兒不行,咱們進包房吧。不能讓您魏主任在大廳里跟廣大人民群眾一樣吃飯。

        魏碑好像沒有聽見馮石的話一樣,他用左眼看著馮石,右眼看姜青說:我可是又接到了人民來信呀,還有舉報信,說你們根本沒有去很好的安撫老醬油的工人。他們的事情基本上沒有解決,他們恐怕又會鬧事的,如果再發(fā)生上次那樣的事情,工人又上了街,那你馮石就有大麻煩了。

        馮石一邊挽著魏碑朝包房走,一邊看看姜青。

        姜青在另一邊竟然也扶著這個邊走路邊指責他們的人。

        進了包房以后,馮石讓魏碑先坐下,他站在他旁邊,說:主任,工人還沒有上街,我就已經(jīng)遇到大麻煩了,也許是滅頂之災(zāi)。

        魏碑看著馮石,眼睛里的白色成份明顯增多了。他像是得了白內(nèi)障的病人一樣,姜青幾乎看不見他的黑色眼珠。他在表達疑問時完全像個舊式的鄉(xiāng)村教師。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地看著馮石,又看看姜青。

        魏碑看著開始滔滔不絕的馮石,看著眼前這個反復(fù)標榜著自己是民族資本家的可憐人,真的有些像是獅子在俯視著走在河邊的羚羊,只是這只可憐的小動物因為常在河邊走,已經(jīng)把臉完全打濕了。

        8

        馮石以后終于有時間躺在一片草地上仰望星空時,他左手拿著一本奧斯卡爾的《思想錄》,右手在抓著自己的陽具手淫。他老是想起來自己那天面對魏碑說過的話,像所有那些在死牢的天井里等死的人一樣,馮石深刻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僅僅是個好色之徒,而且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什么是好色之徒?那就是女人們喜歡的男人。這當然是馮石的定義。什么是哲學家?如果讓馮石來回答這個問題的話,他一定會說:就是那些能痛徹心肺地思考生死的人。

        那天他認為自己對于魏碑說的所有詞句都有關(guān)生死?!袄厢u油”“巨大的”“資金”“黑洞”“傷害”“毀滅”“工人”“示威”這些語詞不斷地從馮石的嘴里冒出,就如同浩蕩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的漩渦一樣,魏碑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顯然能聽出來馮石對于自己的不滿,他知道馮石想強烈地表達這種不滿,卻又不敢。當馮石說完了那句“我連死的心都有”的話之后,魏碑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天地良心,我可是早就提醒過你呀。

        “天地良心”這個詞顯得很大,把馮石差點壓得閉過氣去,他想不到魏碑這樣的人還有良心。那是不是在說他當時為了女兒去英國收了二十萬美金的事情?

        魏碑又說:我當時是不是對你說過,要充分考慮老國營企業(yè)的不利因素?我甚至于都對你說了讓你去收購二環(huán)的那個廠子?你記得我當時對你說的原話嗎?你不記得我記得。魏碑說著,開始背誦自己當時說的話。

        馮石當然記得當時的情景,那是炎熱的時候吧,跟今天在同一個潮江春,在同一個包房里,就在同一張桌子上,魏碑當時說了很多。馮石記得自己那會兒頭很暈,精神疲倦,他內(nèi)心里不斷地在說“傻逼傻逼”。他覺得自己那時候就瘋了,現(xiàn)在更瘋了。

        馮石此刻不讓自己腦子里出現(xiàn)“傻逼傻逼”,他讓自己面帶微笑,他看著姜青的臉上是燦爛的微笑。他說:魏大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約你出來,是想解決這個問題。你想,兩個多億,讓我怎么背?我真的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了。

        魏碑的眼睛突然像車燈那樣一閃,雪亮之后,又暗淡下來。他說:你為什么當時跟老醬油簽合同的時候,沒有把錢簽死呢?為什么不把自己要養(yǎng)活的工人數(shù)簽死呢?你們可以沒有收購國營企業(yè)的經(jīng)驗,可是你們連起碼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也沒有了嗎?

        馮石被問住了,他當時的臉在瞬間竟然像少女一樣紅潤了。

        9

        是呀,魏碑說得對,你當時為什么不簽死呢?

        姜青在黑夜中問馮石。那時魏碑已經(jīng)走了。馮石沒有立刻回答姜青的問題,他只是像一個退休的老人一樣望著四面的街景。電話響了,馮石接聽,竟然是林肖肖。馮石的心一下子就激蕩起來,如同激蕩的,活生生的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歲月:興奮而酸楚。馮石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他大聲說話,他的聲音甚至于蓋過了周圍的汽車噪聲。林肖肖在對面說:你喊什么。

        馮石: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的一腔報國熱情竟然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馮石聽到林肖肖在電話那邊明顯不信任地笑起來,肯定是馮石運用了“報國熱情”這樣的詞。

        林肖肖說: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客觀上老醬油的問題必須要解決。雖然說興達公司是中央的,他們不歸北京市管,可是,興達公司的那些人,也都是原來北京市老建行的。大家總能協(xié)調(diào)。我還是那句話,城市要發(fā)展,工人也要安排好。你不能老是找各種借口把工人扔在那兒。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上街了。別說長安街,長安街沿線,就是那臭河邊也不行。

        馮石說:可是我承擔不起那么多錢,我沒有錢。養(yǎng)了五百人,又來了五百人。起訴書上竟然要黑我兩個多億。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后悔死了。

        林肖肖沉吟了片刻,說:這次我不勉強你,你如果沒有能力,真的就不要干了。

        林肖肖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馮石還拿著電話,還在仔細聽著電話里的聲音,好像他只要是堅持聽,就能聽到林肖肖更多的內(nèi)心獨白。他最終在電話里聽不到任何動靜了,內(nèi)心有些悵然若失。他愣在那兒,自言自語地說:上回我不想干了,他還拼命讓我干,現(xiàn)在他知道我不會放棄,竟然又勸我不要干了。這個林肖肖,真是很聰明。聰明透頂呀。

        他真的勸你了?姜青問,你真的還能堅持嗎?

        馮石沒有回答姜青的問題,他看著姜青,說:林肖肖怎么會知道的?他竟然會主動給我打電話。

        姜青緊張地說:是我告訴他的,剛才去洗手間時,我在洗手間里給他打了電話,我錯了嗎?

        馮石看著姜青的臉,他發(fā)現(xiàn)才幾個小時,她就瘦了,在來來往往的車燈照耀下,她的臉顯得過于蒼白。馮石忍不住地摟住了她的肩膀,雖然他發(fā)現(xiàn)那種摟法有些費勁,就像是他站在阿姆斯特丹撒尿一樣要尿得很高才行??墒潜M管費勁他還是把她摟得很緊,他對著她的耳朵像是要透露一個秘密那樣悄悄說: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總算是跟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了。

        姜青沒有笑,她只是憂郁地說:咱們能過得去嗎?

        馮石點頭,說:摸著石頭過河,不要算命,事非功過讓后人評說。

        姜青猶豫著笑了,說:我這次真的有些想跑了。

        馮石的手一緊,整個身體一驚,說:跑哪兒?

        姜青說:出國呀,還是去美國,要么就去澳大利亞。

        馮石看著姜青說:回到邦德身邊?

        姜青說:邦德天天都給我打電話,他的確想讓我回去。

        馮石:我親自把你送回去,這次陪嫁一定要多給你,上市公司要包裝,姜青也要包裝。我要讓你跟他的婚禮體體面面的。要對得起白求恩的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

        姜青把馮石一推,說:你拿我跟國內(nèi)包裝的上市公司比?你把我也看得太爛了吧?不過,說心里話,我是真的想跑了,在國內(nèi)做事太沒有希望了。

        馮石笑了,說:我是誠心誠意地想把你嫁出去。

        姜青突然把馮石的手緊緊抓著,然后,走到他正面擋著他的路,說:你別跟我?;^,我要跑也是跟你一起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在一起。還要給你生一堆孩子。

        馮石把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轉(zhuǎn)過來,輕輕摸摸姜青有些涼爽的臉,說:女人的神經(jīng)比我們男人要柔韌,以后給林肖肖這種電話你要多打。你不知道,每次給他們打一個電話,我是多么疲軟。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給林肖肖主動打電話后,我是多么的亢奮。告訴你,我不會跑的,我一定要扛到底,你相信嗎?我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我馮石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我現(xiàn)在對你正式發(fā)布我的理想宣言:我馮石,保證讓北京東邊成為全世界最亮的地方。

        姜青說:你不想讓我給你生孩子嗎?我們倆的孩子,一定特別聰明。

        馮石說:你只要是給林肖肖這樣的人打幾次電話,我就讓你生幾次孩子。

        姜青突然緊緊地抓住了馮石的胳膊說:你愛我嗎?

        馮石笑了,說:我只有在射精的時候,才能回答這么嚴肅的問題。

        姜青站住了,那時街上行人稀少,她把馮石的臉用雙手捧著,像是在炎熱的夏天里捧著一個冰冷的西瓜那樣,說:我現(xiàn)在真的很嚴肅:你愛我嗎?

        馮石不說話了,他拉開了姜青的手,獨自走在了前邊,他的速度突然變得很快,真的像是一只逃跑的羚羊。姜青一直跟在他后邊,慢慢地走,一直到等紅燈時才追上馮石。她靜靜地看著他,說:你這種男人真是太奇怪了。

        他們走在首體南路上,看著新世紀飯店燈光昏暗的窗戶,看著破破爛爛的出租車一輛輛地從身邊經(jīng)過。這時,姜青看馮石不說話,又說:行,我尊重你的惡習,那個問題等上了床再讓你回答,現(xiàn)在我問你,當時你為什么不簽死?

        馮石苦笑,說:你也像魏碑那樣問我?

        姜青在黑暗中默默地點點頭,她的眼睛在那時顯得很美麗,睫毛很長,目光像湖水一樣讓馮石感動。

        馮石說:你真傻還是假傻?這問題連你也問嗎?當時需要含糊些,以為亂中可以占便宜,誰想真的實實在在地掏那么多錢?誰又想真的養(yǎng)活那么多工人?誰又能想到這國營企業(yè)爛,竟然能爛到這個地步?誰能想到國營企業(yè)的人賊,竟然能賊到這個地步?誰又能想到我即使接收了那么多無飯可吃的工人,我還是后娘養(yǎng)的孩子?誰又能想到老醬油這么個爛攤子后邊還有更爛的攤子?誰又能想到我養(yǎng)了他媽的五百人,后邊還有五百人?誰又能想到掏出七千萬后邊還有兩三個億?誰又能想到連老醬油都要包裝上市?誰又能想到這個“包裝”,竟然對我是那么大的災(zāi)難?

        所以我想跟你一起跑,我不對嗎?姜青看著馮石認真的說。

        馮石把姜青拉過來,看看周圍沒有人,就在她的臉上親吻起來。他從她的額頭開始吻,然后眉毛,眼睛,臉頰。當吻到嘴的時候,馮石說:我正式宣布董事局決定: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在老醬油舉行一個北京地產(chǎn)界最大的奠基典禮。定向爆破炸掉那個大煙筒,我要讓北京全部的媒體都出動,要轟動北京城,東四環(huán)打響了第一槍,不,第一炮,不,第一顆原子彈……

        姜青一愣,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漸漸地,她又感覺馮石似乎是在開玩笑。她覺得今天晚上一切都很美好,她不愿意讓馮石不高興,因為她們剛才還談到了愛情??墒?,馮石的話又讓她產(chǎn)生了擔憂,她搖搖頭,很快地把自己心中的陰影驅(qū)逐出去,真的像是聽笑話一樣地聽馮石說話。

        關(guān)樹的電話來了,說:老板,真的回不來了,今天晚上回不了家了。見不著你了。

        馮石清了清嗓子,唱著說:你知道我在想你“媽”?

        關(guān)樹笑了,說:小希說她哥,她大哥,是興達公司的常務(wù)副總經(jīng)理。

        馮石興奮了,大聲叫著:是中國的,還是北京的?你上床之前,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先見見他哥哥呀。

        關(guān)樹說:不好意思,僅僅是個北京的。還他媽的是個副的。

        馮石笑出了聲:副的也是常務(wù)的,好好陪陪她,下回我從新疆給你帶雪蓮花。壯陽的。

        姜青看著馮石把電話收起來,忍不住好奇地說:那天你真的在場呀?

        馮石一愣,說:在哪兒,在什么場?

        姜青說:中國政法大學呀,那粗嗓子小希的演講比賽呀?

        馮石看著前方的燈火,那里充滿了光亮,似乎還充滿了希望,他一字一句地說:雞巴毛。

        第十七章

        1

        老太太吊死在大煙筒上。

        那是馮石奠基儀式的日子。它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算是中國北京在剛剛進入新世紀以來最重要的新聞了。它曾經(jīng)像是流行病菌和流行歌曲一樣快速地傳播著,造成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以后當全中國人在重新思考資本家的原罪時,有個說相聲的矮胖子把老醬油那事編到了段子里。他調(diào)侃當時的北京市民幾乎人人有責,因為他們習慣于關(guān)心國家大事,傳播小道消息。他們從民國時就是這樣,他們在清朝時也是這樣,他們在元代時就是這樣。他們的嘴上天天總理總理地說著就好像他們這些住在大雜院機關(guān)大院部隊大院高尚社區(qū)里的北京人自己就是國家總理??傊谂肿拥难劬镞@些北京人無論住在哪里都沒有變化,他們永遠的長處就是“關(guān)心國家大事傳播小道消息”。他們要為馮石的發(fā)跡負責,也要為馮石背的黑鍋負責??傊?,他們必須要為“馮石董事長現(xiàn)象”負責。

        一個叫曾維寧的學者,他是姜青的朋友,他從美國回來,他的觀點在一次峰會上表達得更為充分。他說如果說到原罪,為什么僅僅要找企業(yè)家的原罪?為什么不考慮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原罪:富人和窮人的原罪、權(quán)力機構(gòu)的原罪、中小學老師以及幼兒教師的原罪、木匠鐵匠泥瓦匠的原罪??傊沁@個民族的原罪,是社會整體的原罪。而為什么偏偏要抓住資本家不放呢?難道拜金狂潮和一切向前看僅僅是由某一個社會階層的人造成的嗎?難道腐敗僅僅是由部分人造成的嗎?難道腐敗的責任不應(yīng)該由整個民族來承擔嗎?

        馮石那時還沒有時間去打理這些話題,面對重重危機,他知道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冒進冒進再冒進。殺開一條血路,走出一串腳印,閃現(xiàn)一片光亮,高唱同一首歌。老醬油深藏著的資金黑洞還沒有得到任何解決,馮石他們甚至于連設(shè)計方案都沒有,更不要說首都規(guī)劃建設(shè)委員會,北京市城鄉(xiāng)規(guī)劃委員會,北京市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的批復(fù)了。馮石的資金壓力越來越大,就在這種時候,他卻堅決要開工奠基,幾乎每個人都認為馮石瘋了,他是一個不懂得成本核算的人,他是一個根本不守規(guī)矩不懂法律的人,他是一個不計后果的人,他是一個愚蠢的小商人絲毫沒有企業(yè)家的品質(zhì),他是一個完全沒有經(jīng)營頭腦的人。沒錯,馮石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所以,他是一個真正孤獨的走著夜路的人。朝前走,退路就是死路。這很像是一篇社論的標題,馮石在全體員工大會上像毛澤東在延安抗大時那樣,作出充滿激情的演講??墒牵罕姷募で椴]有被馮石煽動起來,沒有人高呼口號,沒有人寫血書表達忠心,他們有些不知所措。真的是集體無意識,他們真的不知道如何配合馮董事長的熱情。他們不敢看馮石,這讓董事長的目光總是撲空,馮石放眼望去,他感覺到會議室雖然坐滿了人,卻仍然空空蕩蕩。

        2

        姜青與馮石的爭論就從那天開始一直不斷。有時是在馮石的套房里,有時在車里,有時是在酒廊里,有時甚至于就在新世紀飯店的走道里。姜青覺得面臨這么多問題,馮石還不守規(guī)則將會引起一系列麻煩。這無疑是在走向毀滅。

        姜青說無論在英國,在美國,在香港都從來沒有聽說過,你要在這個地方蓋一片樓,你要炸掉東四環(huán)最醒目的大煙筒,你要挖地基……你還沒有請人搞設(shè)計,你還沒有走完法律或者國家規(guī)定的文件或者文本批復(fù)程序,這在任何國家都是行不通的。

        馮石說:那好吧,我們就請人設(shè)計,你說,我們應(yīng)該請誰來設(shè)計摩登城?

        姜青說:關(guān)鍵要看我們的建筑理想是什么。

        馮石說:建筑?還有理想?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姜青說:讓歐美最現(xiàn)代,最摩登的建筑融入中國城市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來。

        馮石說:那你具體的想法是什么?

        姜青說:我希望從美國請人,我知道在美國有一個團隊……

        馮石注意到姜青這次說到團隊沒有說“Team”,他的心情更差了,他想打斷她,可是他忍住了。

        姜青說:Consilium & Woodly在美國是很有影響力的設(shè)計團隊,我正好認識Michael L. Woodtey,我是在維寧他們的一次聚會上認識他的,他是特別優(yōu)秀的建筑設(shè)計師,他真的很棒。他還介紹我認識了更有名的規(guī)劃、景觀設(shè)計師Craig L. Karn。我當時就在想有一天,能讓他們來中國設(shè)計就好了。他們不僅僅是在設(shè)計樓,他們是在展示藝術(shù)作品,他們設(shè)計的東西有可能在世界上獲獎。你想,如果我們的摩登開始在設(shè)計上就在國外獲了獎,那你想,未來的預(yù)期會有多美妙?

        馮石說:要多少錢?要多長時間?

        姜青說:這我不知道,還得問問。不過,優(yōu)秀的建筑,未來北京的建筑真的是需要一個很有影響力的,有國際背景的設(shè)計團隊加上一個既有品味,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目的明確的開發(fā)商。

        馮石說:多少錢?

        姜青說:不知道。

        馮石說:不知道還說,這就是美國人的方式嗎?

        姜青不說話了,馮石有意識地摧殘了她的理想。

        馮石的聲音突然顯得語重心長了:我們才開始,沒有錢,什么都沒有,我們只能請北京的設(shè)計人員,但是我們對外界可以吹牛,說我們請的是國際的。是你請來的國際的。他們叫麥克也好,格里格也好,叫康也好,都行。他們是國際最著名的設(shè)計師,他們帶來的最新的,最摩登的理念,他們將完成北京人關(guān)于居住的夢想。

        姜青說:可是,你為什么一定要騙人呢?

        馮石說:騙人?對,我如果不騙人,一天也活不下去。

        3

        “你在廠區(qū)內(nèi)小規(guī)模地拆遷沒事,可是你如果非要大張旗鼓地去炸那個大煙筒,你要舉行盛大的開工儀式,你要讓媒體瘋狂地為你宣傳,你要讓自己成為北京新聞的焦點,你要讓老醬油成為人們話題的中心……那你真的得要遵守法律規(guī)范。這是必須的,不是我非要把中國和美國比,也不是我想向你炫耀自己的國外經(jīng)歷,而是我怕你行不通。我這幾天作了專門的咨詢?!?/p>

        “我知道,人人都知道,如果正式開工,我必須要打一百八十多份報告,要有二百五十多個公章的批復(fù)。那我得等到什么時候?那我又得掏多少錢?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p>

        “我真的理解你,你是想向前走,只要是朝前走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前進中解決,你是這么想的。你也反復(fù)跟我說過??墒?,你現(xiàn)在只有他們對于立項的批復(fù)和土地使用證……”

        “你說得不對,不準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有土地使用證?!?/p>

        “你已經(jīng)用國有土地使用證抵押從銀行開始不斷地拿錢了,你已經(jīng)達到目的了。你還想干什么?除了那個再次被抵押多次的土地證之外,你什么都沒有。我確實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我要讓北京東邊亮起來。”

        “你不能不顧現(xiàn)實,到時候他們非要讓你停工你怎么辦?”

        “那就停工唄。”

        “我知道,你手中的牌就是那幾百工人,你不能老是用工人要挾政府?!?/p>

        “你又說錯了,不是幾百工人,我夸大一點,那可是幾千工人。我只能用工人要挾政府。”

        “你會把自己的路都堵死的。”

        “賭死也要朝前沖。”

        “你是一個喪失理性的人?!?/p>

        “唉,我還剛表揚過你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了,其實,你仍然是個王明呀?!?/p>

        4

        夏天的空氣中有股特別明顯的青草味道,窗戶只要是一打開,潮濕的水汽就會像海鷗一樣沖著站在玻璃后邊的這個男人歡呼。炎熱的季節(jié)里,愛情變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一樣,濕潤,遙遠,變幻無常,把姜青的頭發(fā)和嘴唇總是涂改得讓馮石看不清楚。她的裙帶飄逸,肩膀上透出了一個女人的華貴和美麗。她的胸前皮膚潔白。她每天在一層的會所游泳之后,都會洗完澡,穿上那條充滿著陽光和紫外線的裙子走在酒店的過道里,她的面容平靜,她的頭發(fā)漸漸長了,她頸上的項鏈讓她胸前的皮膚顯得更加潔白。她充滿了太陽的味道。是的,姜青的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太陽的味道。人們?yōu)槭裁聪矚g玉石,那是因為人們最先熱愛著姜青那樣的皮膚,人們是因為熱愛女人的皮膚之后才開始熱愛玉石的。

        馮石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理之后,本打算馬上告訴姜青,可是在那個夏天里他一方面有些狂躁,一方面有些壓抑。他經(jīng)常想,自己為什么要在身邊擺放著這個叫做姜青的女人,關(guān)樹說她最多是一個符號,一個花瓶,一個電燈泡。難道自己愿意天天吵架嗎?跟一個女人吵架?已經(jīng)很累了,還要更累。女人們活著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跟男人吵架的。自從有人類以來,女人們因為不斷地挑起與男人的爭斗,而使她們在這方面的功能變得越來越強大,堅韌不拔。你能試著把她的皮膚與她的思想分開嗎?你就留下她的皮膚,而趕走她的思想。馮石對自己說這話時連自己都悄悄笑了,你是因為姜青的思想才跟她在一起的??墒怯兴枷氲呐藶槭裁茨敲从薮??女人的思想果真重要嗎?如果重要,為什么男人永遠受不了?如果不重要,為什么只要姜青不在,他就會感覺到孤獨?他容忍這個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說的那些人人都懂的道理究竟有什么價值呢?她已經(jīng)是一個絆腳石了,如果在1957年,應(yīng)該把她打成右派才對。她除了掃興之外,還是掃興,她真的是一個極右派。馮石覺得自己突然非常想念毛主席,他是自從與姜青上了床,天天生活在一起之后,才變得那么理解毛澤東主席的。他老人家的話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呀。右派有兩條出路。一條,夾緊尾巴,改邪歸正。一條,繼續(xù)胡鬧,自取滅亡。右派先生們,何去何從,主動權(quán)(一個短期內(nèi))在你們手里。

        可是,馮石又發(fā)現(xiàn),如果他每天不與姜青吵架,那他又會感覺到深深的寂寞。一個男人充實的生命真的要從跟女人不停的舌戰(zhàn)之中獲得嗎?

        5

        老太太吊死在炎熱的七月里的一天,她像是一部音樂作品中的副部主題一樣,竟然也會那么有規(guī)律地在馮石和姜青的愛情故事中出現(xiàn)。馮石是一個獨裁者,他像希特勒一樣,不需要說服誰,他只要做決定就行了。他像李白那樣說: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他跟姜青吵架的過程是整理自己的思維過程。他的決定已經(jīng)做了,他的思維已經(jīng)整理完了。開工儀式的全部準備工作就緒,那個日子很快就來了。

        6

        馮石和姜青睡不著覺,因為還有六個小時就要舉行盛大的儀式。他們總是覺得有忽略的細節(jié),于是兩個人在北京還在沉睡的時候,像鬼魂靈一樣地來到了工地現(xiàn)場。開始只是覺得是一個普通的黑影,隨著陽光的到來,馮石漸漸地看清了,那是一具僵尸。然后他發(fā)現(xiàn)吊死鬼就是老太太,她白色的頭發(fā)在隨風顫抖,她的身體就如同是象征著人類最背運的旗幟一樣飄飄揚揚。

        馮石拉著姜青說:你仔細看,不是我要嚇你,是她要嚇你。一,二,三,四,五,還在第五格,知道五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成心跟我過不去呀。

        姜青是近視眼,她當時沒有戴眼鏡,她認為來這種鬼地方,有馮石在身邊,自己沒有必要看得更遠。

        在馮石的一再要求下,姜青戴上了眼鏡,她仔細一看,大叫了一聲,就要跑。馮石一把拉住姜青,說:別跑,看她,那么高,怎么上去的?

        姜青渾身都開始顫抖,她愣了半天,才結(jié)巴地說:我尿憋,走,陪我去找?guī)N乙x開這兒。

        馮石拉著她,說:就在這兒尿吧。好丫頭。別嚇成這樣,咱們今天還有好多事呢。然后,馮石把姜青拉到了那堆破磚瓦的后邊,說:蹲下吧,就這兒。他看到姜青仍然害怕得要命,就把她的臉輕輕摟過來,在她的額頭上吻著,說:別害怕,我就站在你旁邊。尿吧。

        姜青終于蹲下了,馮石就在那時給關(guān)樹打了電話,說:快來,定向爆破要提前了,讓媒體別懷舊了,讓他們一來就看到的是工廠的廢墟,讓他們對全世界說,舊時代一去不返了,一個新的時代隨著大煙筒的倒塌來臨。

        關(guān)樹說:老板,出事了?

        馮石:老太太在他媽的煙筒上吊死了。還正好在第五層,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壞運氣的預(yù)言?說完,馮石掛斷了電話,他內(nèi)心復(fù)雜地看著老太太。

        那個大煙筒曾經(jīng)是北京東部最醒目的建筑。全中國有數(shù)不清的大煙筒。它們象征著中國工業(yè)化的進程。讓國家和人民一起向前走成為了能看見的希望。過去的黑白片里,有多少大煙筒,數(shù)都數(shù)不清,馮石要爆破作業(yè),要炸掉人們關(guān)于北京工業(yè)的最親切的回憶。今天本來預(yù)計的儀式非常莊嚴,要讓北京的新聞界感覺到不是一個資本家個人的行為,而是一個國家的行為??墒?,就在這個大煙筒上,在五層那兒,今天有一個吊死鬼,她死在煙筒上,舌頭整個伸了出來。

        馮石把目光從老太太身上移到姜青身上,發(fā)現(xiàn)她還在那兒尿,就說:你真是嚇壞了。喝了多少水?起來吧。

        姜青說:我站不起來。

        馮石扶她起來時,感覺到自己很心疼她,于是就摟著她,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他幫她系腰帶。

        她說:怎么辦?一定要在媒體來之前把尸體移走。

        馮石逗她,說:是移尸體方便,還是先炸掉這破煙筒方便?

        姜青說:當然是先移尸體了。

        馮石笑了,說:還美國回來的呢,是個法盲呀。這老太太是咱們殺的嗎?如果是,我們就移尸體,如果不是,我們該炸煙筒就炸。

        姜青回過神來,她有些放松了,說:報警吧。

        馮石點頭,然后,給關(guān)樹打電話:先給派出所打個電話吧。

        7

        關(guān)樹是和派出所的人一起來的,那時太陽剛從東邊的樓后邊爬過來,把老太太照耀得像是舞臺中心的主角。馮石想起了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老演員,她們的臺詞總是輝映著燦爛的霞光,然后跟眼前的老太太晃晃蕩蕩的,穿著李寧牌運動鞋的雙腳一起閃爍。

        馮石問關(guān)樹:為什么警車沒有叫?

        關(guān)樹說:又不是光榮的事情,叫什么叫?

        馮石說:要把它變成光榮的事情。已經(jīng)無法掩蓋了,那就要大做文章,要讓咱們的“摩登”的名字借著老太太的死,在北京家喻戶曉。

        關(guān)樹說:別人會說咱們的摩登城是他媽個兇宅。根本不來買這兒的房子了。

        馮石說:我們想象一下,今后來買房子的人,只要是一想到曾有的大煙筒上掛過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吊死鬼,而這個大煙筒被我們定向爆破炸了,沒有了,國營工廠的時代結(jié)束了,他們還會覺得這兒是兇宅嗎?

        關(guān)樹想了想,說:還會覺得。

        馮石說:那就更不能遮遮掩掩了。她兒子有線索了嗎?

        關(guān)樹說:還沒有。聽他們刑警說偷了錢后去了云南。那兒毒品多呀。

        馮石走到警察跟前,說:警察同志,咱們能不能慢一點,把現(xiàn)場檢查得仔細一些,一會兒要來很多新聞界的人,他們肯定希望把細節(jié)報出去。我希望能讓他們多拍些照片。

        警察沒有理他,只是轉(zhuǎn)身朝煙筒后邊走去。

        馮石大聲對姜青說:是呀,我們不能在這兒影響警察同志們工作。

        姜青已經(jīng)摘下了眼鏡,她看著前方,也跟警察一樣,沒有理會馮石。

        馮石對關(guān)樹說:別忘了把那個娛記也找來。哪個娛記?就是那個說咱們殺了她兒子的那個娛記,讓他跟警察那兒認真做個采訪。我們被誤會了,我們是委屈的,對了,要按毛主席說的,我們要為老太太很隆重地開個追悼會,以寄托我們的哀思,把各方神圣都團結(jié)起來。

        那個領(lǐng)頭的刑警走過來了,他不認識馮石,直接走到了關(guān)樹跟前,說:關(guān)總,現(xiàn)場檢查完了,老太太是自殺的。

        馮石立即說:那么大歲數(shù),她是怎么上去的呢?我就納了悶了。

        警察仍然沒有理馮石,繼續(xù)對關(guān)樹說:我們現(xiàn)在要清理現(xiàn)場了。

        馮石說:別,媒體馬上來人,先讓他們拍個照片吧。

        警察想對馮石發(fā)火了。關(guān)樹忙說:對不起,忘了介紹,他是我們總裁。

        警察這才客氣一點,說:安定團結(jié)現(xiàn)在是最重要的,不能再擴散影響。然后,警察把關(guān)樹拉到了一邊,悄悄說:你們董事長的神經(jīng)是不是有問題?

        這時,來來往往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行人,有的是工廠的,有的不是,他們都站在那兒看著老太太。

        警察派人上去把老太太弄下來,可是繩子太緊,而且位置很小,一個人力量不夠。那負責的警察突然笑了,他大聲問上邊的人:老太太還有氣嗎?

        上邊的警察一聽,也笑了,說:法醫(yī)已經(jīng)有結(jié)論了。

        下邊警察說:那就把繩子剪斷吧。

        六個警察在下邊拉起了一大片結(jié)實厚重的纖維毯。上邊的人剪斷了繩子。老太太從高空中像傘兵那樣掉了下來,她白色的頭發(fā)被風吹得像盛開的花朵。

        可惜沒有任何人拍下一張照片。

        8

        奠基儀式開始了,人們從北京的四面八方朝東邊涌去。因為今天那兒要發(fā)生一件大事。倒不是說馮石他們正式開工,更重要的是馮石要炸掉北京最重要的工業(yè)遺跡。也許再過若干年,人們會說馮石毀掉的是文物。而不安分的馮石卻還要借此大做文章。

        媒體的人來了。電視臺、廣播電臺、報紙、雜志,還有幾十個如同雨后春筍一樣的網(wǎng)站……有幾百個媒體人,都匯聚在北京東邊的大煙筒下。那兒曾經(jīng)充滿了釀造的腥味,那兒的滾滾黑煙曾經(jīng)讓中央領(lǐng)導人自豪,那兒的高音喇叭天天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那兒的也曾經(jīng)多次上過黨報,大報……

        今天人們把這些機構(gòu)統(tǒng)統(tǒng)稱為媒體,女字旁加一個某人的某,還有身體的體。在馮石的感覺中,這個詞還真有些怪。

        馮石跟每個人都握手,而且,他還緊緊抓著別人的手使勁握。他學著當年的周恩來總理一樣,想對任何人都表現(xiàn)得親切些。

        姜青專門與外文媒體人周旋,馮石讓她不要說任何一句中文,完全用英文。她今天的公開身份是董事局董事及海外拓展部CEO,為此還專門印了名片。她覺得自己真的像是一部投資巨大的電影中的女花瓶,她這個女主角沒戲,表演開始了,一切都不扎實,沒有一句臺詞是她真正想說的??墒牵€是要說,還要演。她在心里一次次地對自己說:你心情不好,可是你還必須要得體。

        關(guān)樹在為大家發(fā)紅包,他作為副總裁親自把錢送到每個人的手里。

        外事部的人,迎賓小姐,還有酒店的人都來幫忙了。幾百人的媒體需要春天般的呵護。

        今天沒有請領(lǐng)導,因為馮石覺得今天他自己就是最高領(lǐng)導,他對姜青和關(guān)樹反復(fù)說,我們跟領(lǐng)導的博弈馬上就要開始了。他也在中層以上的干部會上說,在沒有拿上更多的錢之前,在銀行沒有對他開閘放水之前,他覺得不能老是跟領(lǐng)導見面。

        馮石真的不知道自己面對老醬油這么大的黑洞還能對領(lǐng)導們說什么。

        今天要的是新聞,除了新聞還是新聞,馮石要摩登城奠基儀式的畫面今天晚上就出現(xiàn)在各電視臺的新聞里。要拍過程,要拍全景,要解釋什么叫定向爆破,畫面一定要刺激。

        工人們也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他們都圍在四面。馮石看著這些眼睛里充滿憂愁的工人,內(nèi)心突然產(chǎn)生了巨大的憐憫,他們?nèi)苏娑嘌?,過去想著是五百人,現(xiàn)在看起來肯定是上千人了。他們今后都要依靠他馮石了,他們認為馮石對于自己負有責任,他們無依無靠只能靠馮石。他們之中的精英分子已經(jīng)得到了馮石的一點點錢,他們還在盼著更多的錢。他們中間最愛得病的人,已經(jīng)補交了社保和醫(yī)保的費用,那些看了病的人已經(jīng)開始說馮石的好話了。大部分的工人們沉默著,他們的表情顯得冷漠,就好像所有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guān)。工會主席周建忠也站在工人中間,他的白發(fā)更多了,他的眼睛里沒有了一點神采,馮石知道他雖然沒有被自己收買,當關(guān)樹真的為那些最可憐的工人做了一點事情之后,周建忠的勇氣和激情就減退了許多。如同北方的河流,盡管名字都起得很大,可是已經(jīng)沒有水了,就像是男人沒有了能量,他還想干什么?他還能干什么?

        馮石知道今天看不見那個畢石章了,他真的很想看看他,倒不是為了他卷走的那些錢,而是想仔細看看這個充滿了智慧和詭計的男人如果再見面時,能說什么。馮石一直以為他在玩弄畢石章,可是他完全想不到竟然是畢石章玩弄了自己。

        爆炸就要開始了,人們在統(tǒng)一的指揮下紛紛朝后退了五百米,他們看著那個巨大的煙筒,那個在早晨還吊著死人的地方,他們等待著,渴望聽到那一聲巨響。

        馮石有些緊張,時過幾年后,他在奧運會現(xiàn)場看著白發(fā)蒼蒼的李寧在高空艱難地跑著,要去點燃圣火時,馮石也有過相同的緊張。他真的怕出事,怕定向沒弄好,怕李寧摔下來,怕圣火點不著。人的擔心真多呀,有時因為各人,有時因為民族。

        期待總是揪心的,馮石看看姜青,發(fā)現(xiàn)她也跟自己一樣緊張,就覺得自己更愛這個女人了,她為你已經(jīng)從德國人那兒搬出來了。她不同意你的決定卻仍然在為你的決定努力工作。她所有那些關(guān)于現(xiàn)代性的理想,都消失在你馮石現(xiàn)實的沙漠里。她為你嚇得在那堆破磚爛瓦那兒撒尿,她為你已經(jīng)哭過許多次了。馮石心想,我應(yīng)該怎樣去表達我對姜青同志的愛呢?

        “轟——”

        畫面真的出來了,聲音沒有想象的那么大。響聲過后,那偉岸的煙筒一直不倒,像是一個練過多年功夫的老人,又像是一個挺立了好幾個世紀的古樹,還像卡斯特羅堅硬的軀體……他們都那么堅強,挺著,立著,高傲地聳立著,怎么就是不倒呢?

        突然,聲音再次響起來,就像是人們的心臟因為仇恨而被撕裂了,發(fā)出的是烈火燒著木頭時的噼噼啪啪的聲音,緊接著那個煙筒像是得病了一樣,開始變得有些歪斜。然后,煙塵起來了,蘑菇云也出現(xiàn)了,新聞簡報里的影像與太陽重疊,高高的煙筒開始倒塌潰爛,朝著南方失敗著。與此同時,那幾個如同坦克一樣堅固無比的車間建筑也朝南方倒去。馮石意識到有幾十臺攝像機正抓著那個瞬間,他就激動起來,他甚至于想哭。他看看姜青,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馮石用北京土話想著:丫流的是他媽的幸福的淚水。

        隨著那一片龐然大物的轟然倒地,那些工人們都哭了。周建忠先是默默地流淚,接著他開始嚎啕大哭。一個那么堅強的人,一個在文革中指揮過武斗的人,一個寧愿養(yǎng)狗也要拒絕馮石十萬元錢的人,竟然能發(fā)出這樣的哭聲。那些工人們看見周建忠哭成這樣,都更加傷心了,就好像這不是在喜慶的開幕典禮上,而是在馮石的葬禮上。那哭聲和眼淚把摩登城的嬰兒時代打造成一場昏天黑地的游戲,工人們的哭聲讓馮石忍不住地想起了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樣的陳詞濫調(diào)。

        哭泣是讓人最敏感的歌唱,工人們的嗓子不是嘶啞的而是嘹亮的,他們的眼淚不是渾濁的而是清澈的。這是馮石沒有想到的。他本以為他們不熱愛自己的工廠,現(xiàn)在看來,自己錯了。工人們的眼淚讓馮石不想哭了,他們的眼淚與他馮石和姜青的完全不同。

        與此同時,在現(xiàn)場的媒體記者中,廣泛地在議論一件事情。他們幾乎沒有注意到工人們的哭聲,他們更多地悄悄地說著早上這兒出現(xiàn)了一個吊死鬼,那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她就是在這個象征意義極強的古樸的建筑上死去的。記者們說話聲音很小,仿佛那還真的是馮石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拿了資本家馮石的錢,就要為他保守秘密,他們可是守信用,有操守,做人有底線的人。

        老太太是一個釘子戶,她有一個兒子。她把姜青的手指咬斷了。她因為勇敢堅強而得到了馮石他們最多的錢。可是,她有一個吸毒的兒子,兒子把她的錢偷跑了,于是老太太自殺了。老太太自己把自己吊在那個高高的煙筒上,老太太的死亡具有史詩般的意義,她確實具有無限的象征性。

        這個故事已經(jīng)完整,馮石沒有策劃,媒體的人都比他更善于做這件事情。他們已經(jīng)編圓的故事可以做電影,甚至可以拍成音樂劇。讓摩登城在嬰兒時代就充滿了懸念。

        第二天,北京各大小報的社會版都大幅地刊登了這個充滿懸念的故事,記者們沒有為馮石保密,摩登城一夜之間響徹北京。這三個字從那天開始,因為定向爆破,因為老太太神奇的死亡,而深入人心。

        馮石在散場之后,對姜青說:我覺得我們可以賣樓了。

        姜青顯得有些愁苦:已經(jīng)是兇宅了,人們拿出一生的錢去買房子,可是他們總是會想起老太太吊在大煙筒上邊的畫面。再說了,坑都沒挖,怎么賣樓。

        馮石說:一個好的地產(chǎn)商絕不會考慮怎么蓋樓,只考慮如何賣樓。

        姜青說:我在香港呆的那幾年,發(fā)現(xiàn)地產(chǎn)商都非常重視風水,老太太在這兒上吊,就是說明了這兒的風水不好,要不,就把地轉(zhuǎn)給別人算了。

        馮石先是有些吃驚地看她,然后嘆口氣,摸摸姜青的額頭,說:我不相信這是你的心里話,我也不相信一個美國人這么快就變得比中國人還中國人了。

        姜青苦笑著說:全世界都會講究蓋房子的風水,她白發(fā)蒼蒼,天空中一具隨風飄蕩的死尸,我感覺到的不僅僅是恐怖,我有種宿命感,我真的渴望明天就去加入天主教,去受洗禮。

        馮石說:要不咱們倆一起去。我真的想做一個有信仰的人,我覺得中國人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信仰,連祖宗也不信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覺得信仰是如此重要。你有學問,你說說,既然孔子那么偉大,干凈,可是,他的思想為什么沒有像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一樣成為中國人的教派和信仰?當時有中國最高的統(tǒng)治者都想把孔子變成宗教,結(jié)果也沒有成功,這是不是說明孔子做得還不夠好?因為他做得不夠好,所以咱們中國人才沒有信仰?

        姜青說:我累了,我不想說了。我也真的不相信你會對這類問題有興趣。

        馮石有些不愉快,說:為什么?

        姜青突然顯得難過了:歐米茄好像病了。

        馮石的神情古怪,像是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可是,我真的需要有信仰。

        9

        第二天星期六發(fā)生的事情讓全北京都受到了騷擾,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東四環(huán)離國貿(mào)約有兩千八百米處特別擁堵,好事的北京人開著自己的私家車,坐著公共汽車,打著黃色的出租車,走著路,唱著歌,竊竊私語著,高聲嚎叫著,爭論著,分析著,深刻反省著,熱烈批判著朝老醬油涌去。他們像是黃河水、長江水、天山融化的雪水一樣朝老醬油奔騰而去。他們都聽說了,在老醬油的大煙筒上吊著一具死尸,她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他們不承認自己是為了看熱鬧的蕓蕓眾生,他們都是有是非標準的批判者。他們以為盡快地趕到就能看見一切,他們渴望進入風暴的核心。這當然是民間活動與政府無關(guān)。老太太在煙筒上的造型沒有一張照片,當時馮石想拍被警察制止了,所以沒有被報紙登出來。馮石一直弄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時好像還沒有“釘子戶”這么生動的語詞,那時人們都知道老太太是唯一的一個愿意跟資本或者資本家對抗的人,可是老人卻自殺了。

        流傳的版本很多:是老人的兒子把她逼死的。是黑心的馮石把她逼死的。是那個叫姜青的女人為了報復(fù)就使出了像是毒蝎一樣的伎倆把老人逼死的。是派出所把老人逼死的。是老人的疾病——神經(jīng)病和憂郁癥把老人逼死的。是圈地運動,拜金狂潮把老人逼死的??傊侨祟惖呢澙钒牙先吮扑赖?。

        馮石知道這則消息時已經(jīng)有些晚了,他和姜青是凌晨四點半鐘才睡的。本來姜青已經(jīng)睡著了,可是,馮石卻睡不著。他來到姜青的房間,想方設(shè)法把她驚醒了。

        馮石看著躺在床上的姜青,說:我很害怕,老太太白花花的頭發(fā)老是在我眼前晃。

        姜青一下子就清醒了,說:別嚇我呀,睡不著了。太累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馮石說:我想跟你討論中國人的信仰。

        姜青聽馮石說了這句話,她在床上翻了一下身,立即又睡著了。她在老太太三個字上受了驚嚇,卻又在信仰上得到了保護,她睡得很沉。

        上次工人上街游行震動了北京市委甚至于黨中央國務(wù)院,這次老太太上吊讓北京市民出動。馮石說不清自己為什么總是那么引人注目地成為焦點,一個新世紀到來的時候,在人們對于一個新的一千年稱呼起來還感覺到陌生的時候,總是不斷地成為全社會矚目的焦點人物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馮石自己有些說不清。當他真的意識到北京人去東邊就是為了看老醬油里發(fā)生的一切時,他先是感覺到高興,接著又有些擔憂。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在東二環(huán)就已經(jīng)走不動時,內(nèi)心里就隱約感覺到了恐懼。

        那時,他接到了林肖肖的電話,他只對馮石說了一句話:不管你在哪里,馬上到我辦公室。

        你跟我一起去嗎?馮石問姜青。

        你需要我去嗎?姜青說。

        馮石拍拍姜青的肩膀,說:你身為國母,本該為國分憂。我身為國父,卻總是害怕。

        姜青笑了,她知道那種語言是她與馮石之間的潤滑劑,就像金錢是社會的潤滑劑一樣。

        10

        林肖肖看著馮石走進來,沒有抬頭看他,氣氛壓抑。當他看見姜青也在后邊進來時,他對姜青客氣地點點頭,說:請坐。

        緊張的情緒稍微放松了些。馮石以后經(jīng)常想,為什么只要女人在場,男人們的對抗就會降低許多?所以自己一生的重大事情都應(yīng)該有女人在場。

        林肖肖似乎在看文件,他沒有再理會馮石。時間一秒秒地走過,林肖肖似乎已經(jīng)忘了馮石。

        這時,馮石的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他正猶豫著接不接時,林肖肖突然說,你可以接電話,我這個文件必須馬上批復(fù)。

        馮石松了一口氣,他看看姜青,發(fā)現(xiàn)她正很放松地在玩手機游戲。馮石開始接電話。對方竟然是北京市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的一位處長,他說:你是馮石嗎?是馮總嗎?我正式通知你,我們已經(jīng)下了文件,要求你們立即停工了。原因你自己清楚,你們沒有辦手續(xù),我們根本沒有批準你們開工,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馮石壓低聲音說:可是,我這兒有那么多工人要吃飯。誰養(yǎng)活這些工人?

        電話那頭已經(jīng)掛斷,林肖肖這時卻抬頭說:你不要老是用工人威脅政府。你以為你才給工人那么一點錢,就可以向政府漫天要價了?

        馮石立即站了起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肖肖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今天讓你來,就是想告訴你:第一,你必須停工;第二,你為老醬油已經(jīng)掏的錢政府全包;第三,立即歸還全部的銀行貸款;第四,三個月之內(nèi)你從老醬油徹底出來,我們已經(jīng)有了更合適的公司收購老醬油。

        馮石有些傻了,他沒有想到林肖肖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他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林肖肖說:你們可以回去了。

        姜青說:林副市長,我們想……

        馮石打斷姜青說:領(lǐng)導不喜歡叫他市長,你還這樣叫。

        姜青的臉紅著說:可是,他從昨天起,已經(jīng)是林副市長了。我當然可以實事求是地叫了。

        馮石一愣,他看著林肖肖,又看看姜青,說:你怎么知道的?

        姜青說:我是在網(wǎng)上看見的,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說著,姜青也有些疑問地看著林肖肖。

        林肖肖的臉色和緩了,甚至出現(xiàn)了笑容,他說:現(xiàn)在這網(wǎng)上還什么都有。

        姜青笑了,說:而且,還說您是主管城建的。

        林肖肖似乎有了想多說幾句話的情緒,他說:照理說不該我問,應(yīng)該是新聞記者的問題。可是,我也很好奇,你是從美國回來的,你知道對于一個法制社會,法律的重要性;但是你跟他在一起,你難道就不能對他產(chǎn)生一些制約?

        姜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的臉再次紅了。

        馮石說:林市長,我……

        林肖肖:是林副市長。馮總,民族資本家馮石先生,我告訴你,你覺得很好玩的游戲結(jié)束了,我現(xiàn)在不太信任你了。知道是誰讓規(guī)劃管理局給你們下通知的嗎?是我。好了,你可以走了。

        馮石渾身上下的汗水像雨水那樣流出來,他的腦子在那一刻完全僵了,他的舌頭開始發(fā)麻,他的眼睛發(fā)黑。他以后多少年都忘不了,他的肚子在那時都突然開始疼起來。他突然想再次哭泣,內(nèi)心的委屈真的涌了上來。他說:肖肖副市長,你說,如果你是我,會不會覺得委屈,會不會覺得冤枉,你想呀,這后邊的兩個多億,為什么又突然冒出來?這么多工人又要讓我來養(yǎng),我現(xiàn)在上哪兒去找錢?銀行給的這些錢是干什么的,是建房子的。我真的是無能為力了,我不敢跟您叫板,我也不是非要拿工人說事,我是真的山窮水盡了。您是明白人,您應(yīng)該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了……

        林肖肖瞇起了眼,就好像他突然被一道難解的數(shù)學題擋住了去路。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有一個問題,我現(xiàn)在想認真問問你。

        馮石睜大了眼睛,充滿希望地看著林肖肖,他盼著這位年輕的市長能說得快一些。他的心臟都跳動得像是在岸邊的小蝦,沒有規(guī)則,自己承受不了自己的速度,他覺得自己的眼睛突然間什么也看不見了。

        林肖肖說:你當時為什么不對老醬油仔細算算賬,然后無論在錢的數(shù)額上,還是工人的數(shù)量上都在合同中真正明確的體現(xiàn)?你是太傻,還是太聰明?或者你覺得誰傻,誰聰明?或者說,你真的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第十八章

        1

        馮石透過車窗朝外望出去,北京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女孩兒都穿著裙子了。如果你想知道夏天是不是真的來了,那就去看看那些女孩兒吧,她們身上的裙子會告訴你,北京的夏天真的來了。就像天空中過多的雨水一樣,她們的身上,頭發(fā)上都閃現(xiàn)出過多的色彩。馮石看著那些女孩子,內(nèi)心里洋溢出無邊無際的感傷:夏天都來了,女孩子都穿裙子了,她們身上有著像清水一樣的濕潤氣息,我卻在干什么?他看著每個從車邊經(jīng)過的女孩兒,看著她們的頭發(fā),胸還有皮膚。他看得那么認真,他不顧姜青對自己的觀察,他忍不住地打開了車窗,深深地陷入了對于女孩兒們的呼吸之中。那么多美麗的少女,我為什么身邊只能有一個姜青呢?她跟那個女孩兒相比,已經(jīng)很老了,她馬上就三十一歲了,可是那個女孩兒才十七、十八、十九吧?就算是她已經(jīng)十九了,可是她的眼睛,手,小腿還有她穿的那雙樸素的小球鞋……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跟夏天一樣美好,比夏天本身還美好。馮石拼命地看著那些女孩兒,仿佛她們就是金錢,是資本,是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同意開工的批文,是上帝和神對于他的保佑。馮石的余光看見了姜青,她戴著墨鏡,她也穿著長長的裙子,她獨自一個人坐在后座上顯得那么傲慢。一個什么樣級別的女人才能顯示出像她一樣的高貴和驕傲呢?馮石把音樂的聲音調(diào)得小了些,然后他終于決定回過頭去像望著遠山那樣地望著姜青了: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肖肖當了副市長?

        姜青說:你的董事局為什么永遠就是你一個人做決定?你要董事局干什么?你真的有董事局嗎?我們這些董事局的成員難道真的就是擺設(shè)?是花瓶?是北京那一座座空樓中的電燈泡?你張口就是董事局決定,閉口又是董事局的重大決定。你為什么非要這樣?難道公司永遠都是這種狀態(tài)對你來說是光榮的嗎?

        馮石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林肖肖當了副市長?

        姜青說:你那么霸道,說我們只能聽你說什么,你不愿意聽任何人說話。林肖肖今天沒有跟你開玩笑,他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你與他斗心眼,肯定要失敗。

        馮石說:姜青同志,你已經(jīng)犯了很大的錯誤。我不僅僅是代表董事局,我還要代表政治局告訴你,請你不要再說了。

        姜青聽出了馮石口氣里的軟弱,于是她的心也軟了。她從后邊望著馮石,發(fā)現(xiàn)他又瘦了,而且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她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馮石的臉,那時小高正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下,她說:網(wǎng)上的消息我不能確定,我是看見你跟林肖肖的關(guān)系很緊張了,我擔心你們真的對抗起來傷了和氣,我才那樣叫他林副市長的。其實我有些冒昧,可是我沒有辦法。

        姜青看看沉默的馮石,停了一下又說:你真的該好好睡一覺,你太累了。

        2

        馮石與姜青走進酒店長長的走廊時,空調(diào)的涼爽讓他感覺到了寒冷,他明顯地體會到自己突然從夏天走進了冬天。就像是林肖肖臉色的變化一樣,就像是老醬油的債務(wù)黑洞一樣,就像政府變幻莫測的經(jīng)濟政策一樣。

        姜青要回自己的房間時,被馮石拉住了。馮石打開了自己的門,他讓姜青先進去,自己慢慢地插入鑰匙牌,然后關(guān)上門,就徑直走進了臥房,像倒塌的煙筒那樣癱在了床上。

        姜青站在他旁邊,他說:你坐下,坐在我旁邊好嗎?

        姜青坐下了,她很少有這么聽話。馮石心里有了幾分舒服,他變得特別想跟她說話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再猜測林肖肖是什么意思了,我想跑了。帶著你一起跑。

        姜青笑了,她沒有吭氣,只是為他搭了一條薄毯子,然后,起身去把空調(diào)的涼風關(guān)得小了一些。

        然后,姜青說:你睡吧,我就坐在你旁邊看看書。馮石把她的手猛地一抓,說:我很想知道,現(xiàn)在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姜青看著馮石,過了兩秒鐘,才說:這么嚴肅的問題,我只有看著你射的時候才能回答。

        馮石開始有些僵硬,他在等待著姜青回答時甚至感覺到呼吸都有些困難。當姜青這番模仿他的語言方式的話說出來之后,他渾身上下一下就軟了。他說:我累了,真的想睡了。

        馮石翻過身去,背對著姜青。姜青聽著,馮石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她輕輕地坐在床邊的沙發(fā)上,開始看那份剛來的《紐約時報》。她盡可能不翻頁,她讓自己真的像是一只貓那樣輕靜。

        馮石突然大聲唱起了歌,把姜青嚇了一跳,馮石唱著: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然后,馮石閉著眼睛說:沒他媽聽說國務(wù)院最近有新的扶貧款下發(fā)呀?林肖肖他們真的有錢去養(yǎng)全市的下崗工人了?多少企業(yè),多少年積累的那些老弱病殘他們真的有力量去養(yǎng)了?還是王石和潘石屹想養(yǎng)他們了?林肖肖在壓我,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對付他?

        姜青說:你不是想跑嗎?讓財務(wù)先把錢打到美國,就說買建筑材料,裝飾材料。咱們倆明天就去香港。

        馮石睜開眼睛,看著姜青,說:來,讓哥哥抱抱。

        姜青懷疑地看看馮石,稍稍猶豫了片刻,就開始脫衣服,然后,她也躺在了床上,與馮石摟在了一起。

        馮石說:董事局主席與常務(wù)董事可以一邊做愛一邊工作,這就是當老板的最大好處。

        然后,馮石伏在了姜青的身上,他正面看著她說:你從這個角度看最美,像個唱京戲的女孩子,眼睛兩邊有些朝上挑,眉毛細致,鼻子也顯得精巧,厚厚的嘴唇更加誘人,我喜歡在你身上看你。

        姜青不說話,她感受著男人的動作,漸漸閉上了眼睛。

        馮石一邊動著,一邊說:下星期就要去規(guī)劃局,我要學著老鼠對待貓那樣地對待林肖肖,不,我要感動他,我要講誠信,決不行賄。我派幾個人天天守在規(guī)劃局,完全公事公辦,我們有耐心等待,我們要像上訪的人那樣待在規(guī)劃局,我看看林肖肖最終會怎么樣。

        姜青睜開眼睛,她看著馮石在上邊說個不停,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她說:你剛才不是問我最近怎么看你嗎?

        馮石似乎沒有聽見姜青說什么,他開始突然像小學升中學、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的男生一樣發(fā)奮起來。他感覺到渾身充滿了力量,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冷了,而且出汗了,他更加強烈地運動著,在姜青開始大聲叫喊時,馮石射了。那時他聽見姜青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些天,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個英雄人物。

        3

        馮石看著那個設(shè)計師坐在自己和姜青面前,像是一個聾啞人。馮石幾次問他話,他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得過幾秒鐘才說:您說什么?馮石有些不高興,但是他還沒有被激怒,他只是壓抑住自己的不快,又重復(fù)說:你們?yōu)槭裁磿O(shè)計這樣一個很怪的樓盤?你們過去是為誰設(shè)計的?

        設(shè)計師突然大聲笑起來,把馮石和姜青都嚇了一跳,他邊笑邊說:那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跑了。錢倒是給我們了,方案他卻不要了。你說可不可笑,現(xiàn)在盡這種人。

        設(shè)計師說著,又開始笑,弄得馮石跟姜青都忍不住地跟他一起笑起來。

        馮石說:現(xiàn)在這種人多了,天天都有人成立新公司,天天都有人跑掉,或者死掉。

        設(shè)計師剛沉靜一點,不笑了,可是一聽馮石說話,又笑起來,他說:關(guān)鍵是他把錢給我們了,他跑了。跑就跑吧,他方案也不要了。

        然后,那設(shè)計師自己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眼睛都變小了。一張小臉都像腫起來一樣,漸漸變得大了。

        馮石和姜青交換一下目光,姜青的眼睛里有著明顯的驚訝和無可奈何。她說:你們這個方案是哪年設(shè)計出來的?為什么也正好是三十八萬平米,跟我們摩登城一樣?而且,你為什么會突然來找我們?你怎么知道我們需要設(shè)計?

        設(shè)計師又開始尖聲笑起來,這讓姜青慍怒起來,而且她的內(nèi)心有些尷尬,她以為這個設(shè)計師在嘲笑自己,就跟那個咬自己的老太婆一樣。

        設(shè)計師獨自笑了半天之后,起身沒有跟姜青與馮石打招呼,就徑直走向了商務(wù)酒廊的洗手間,他在里邊呆了很久。

        馮石看著姜青,姜青看著馮石,他們兩個人突然都忍不住地大聲笑起來。姜青這次笑得時間很長。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笑,可是,她只要是一看馮石的眼睛,就又忍不住地笑起來。

        設(shè)計師終于出來了,他朝姜青這邊走過來時,還隔著很遠,就說:我聽說有個老太太吊死在煙筒上,而煙筒又被你們炸了。

        設(shè)計師再次開始笑,不過姜青和馮石都沒有再笑,他們冷靜地聽著這個有些不正常的藝術(shù)家說話。

        設(shè)計師邊走邊笑,回到馮石跟前,他終于不笑,這讓姜青稍稍松了口氣。設(shè)計師坐下之后,又說:我那天去看了,看見你們那上邊寫著摩登。哪里有老太太跟大煙筒,什么都沒有了,只是看見了到處都是摩登,摩登……我當時想,這個開發(fā)商不是一般的商人,他們太會做廣告,太會編故事了。我原來設(shè)計的樓盤叫“蘇荷感性空間”,我在紐約呆過五年,蘇荷你們懂嗎?知道李奇斯坦嗎?“我試著利用一個俗濫的主題,再重新組織它的形式,使它變得不朽。”

        姜青說:三年前他死的那天你去了嗎?那天紐約下著雨,在蘇荷為他舉行了悼念活動。

        設(shè)計師又突然笑起來,大聲說:我是在他死之前的頭一天回北京的,很可笑,沒有看見他死。你們可以看看我的效果圖,不要看死去的李奇斯坦了,北京現(xiàn)在最缺少的就是這些。這是我的理想,我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我回國就是為了實現(xiàn)理想,只要是我聽說哪兒要蓋樓,我就會去找那個開發(fā)商,讓他看看我的作品。

        姜青對設(shè)計師明顯地產(chǎn)生了好奇,她打開那厚厚一撂圖紙,擺在最上邊的是建筑效果圖,姜青看著它們,眼睛越來越亮。她看完一張,就遞給馮石一張,她看得很仔細,就像是在看她外祖母的照片一樣,然后她說:我喜歡你的概念:《從四合院到蘇荷》。

        你有外國名字嗎?馮石很隨意地掃了一下那些建筑效果圖,就問設(shè)計師。

        設(shè)計師不斷地打哈欠,看起來他對這場談話的興致已經(jīng)比馮石更早地結(jié)束了。

        姜青聽馮石問外國名字,她就立即明白了馮石的意思,她忍不住地警惕地看了看馮石,心中有些不滿,然后她放下了手中的建筑設(shè)計圖,也看著設(shè)計師。

        設(shè)計師眨巴了一下他因剛打過哈欠正在流淚的眼睛,說:弗蘭克·格尼。

        馮石說:很好,我喜歡你這個名字。對了,你中國名字叫什么,我還不知道。不過,無所謂,我只要是知道你叫弗蘭克·格尼就行了?,F(xiàn)在你可以走了,作品可以留下。

        格尼翹著他瘦小的屁股走了,他離開商務(wù)酒廊的時候,還轉(zhuǎn)身對馮石說:我不在乎錢,我只在乎實現(xiàn)理想。

        酒廊安靜下來了,馮石看看姜青,姜青那時也正在看他。馮石正要說話,姜青說:你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知道你想說什么了。

        馮石笑了,說:我今天知道了一個新詞,蘇荷。

        姜青說:紐約的蘇荷已經(jīng)搬家了,而且,我覺得剛才那個建筑師的名字有些無恥,有個叫弗蘭克的建筑設(shè)計師,很有名。我在美國就聽說過。不過,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很現(xiàn)代的概念,知道嗎?北京人喜歡跟風,你只要是有個新的概念,讓他們接受了,他們就會跟著跑。就像他們在“五四”,“四五”,“六四”都跑向天安門一樣。

        馮石走到姜青的身邊,摟著她的肩膀。他站著,她坐著。西邊的陽光經(jīng)過對面樓群玻璃的反射照進了酒廊,就像毛澤東思想的光輝把馮石的思想突然照亮了一樣。他悄悄地對姜青說:你除了跟我吵架以外,終于有正事可干了。我們今天應(yīng)該慶祝一下。你與格尼共同完善這些圖紙,我已經(jīng)看見了在北京東邊矗立起最現(xiàn)代的高層建筑。上邊有金屬,有鋼鐵,有玻璃,線條都是直的,真的就像你們美國人的性格一樣。細節(jié)我不管了,那是你的責任,最后的結(jié)果我也不管了,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美感,最有品味的女人,而且你也是最認真的女人,最守規(guī)則的女人。

        姜青打斷馮石的話,她說:如果這個格尼缺少原創(chuàng)性,僅僅是抄襲呢?

        馮石那時不得不瞇上眼睛,因為陽光像精液一樣完全灑在了他的臉上甚至于眼睛里,他眼睛也開始像設(shè)計者格尼一樣地開始流淚,他用餐巾紙擦拭著眼睛說:我要的就是抄襲,中國的現(xiàn)代化只要抄襲就夠了。

        姜青搖搖頭,她顯然不同意馮石的觀點,可是她沒有再對馮石說什么,她已經(jīng)在更加仔細地看著那些圖。她真的很認真很投入。陽光把她的皮膚照得更加潔白。她的臉,脖子還有前胸都顯得細致而又高雅。蘇荷的金屬質(zhì)地就像她裙帶上的紐扣一樣,讓她興奮無比。女人們總是把美看得很重,有時甚至勝過生命,她們臨死之前都會修飾一下自己的面容。任何一個女人都在她的一生中等待著實現(xiàn)自己審美理想的機會。姜青覺得自己終于等來了,她抱著那些正等待著她去重新要求修改設(shè)計的圖紙如同抱著自己的理想。

        馮石繼續(xù)對姜青說:怎么樣?我還是有點思想吧?

        姜青仍然看著那些圖紙,她一頁頁地翻著,每翻一頁都會用筆做一點標記。

        馮石拍拍她的腦袋,像個老人那樣地摸索著姜青的脖子,然后像老人一樣沙啞著嗓音說:知道嗎?我想嚴肅地對你說,我愛你。

        姜青就是在那時輕輕地把馮石推開了。

        4

        關(guān)樹晚上給馮石打了電話,說:身上沒錢了,你那兒還有沒有?

        馮石說:財務(wù)已經(jīng)下班了,你要多少?

        關(guān)樹說:十萬不行,五萬也行。

        馮石讓關(guān)樹到自己屋里來拿,關(guān)樹進來的時候,故意吸吸鼻子,說:今天沒有那種香水的怪味,她去哪兒了?

        馮石笑了,說:連我這幾天都覺得清靜了,甚至寂寞,姜青現(xiàn)在天天在跟那個傻子設(shè)計師在一起討論方案。她總算有事了。我發(fā)現(xiàn)女人真是負責任,她們認真時把小事也當作最大的事情,她們是劉胡蘭,江姐呀,可是咱們呢?咱們是甫志高。

        馮石突然想起來,說:怎么樣,那個女法官小希她的哥哥你見了嗎?興達公司的副總。

        關(guān)樹突然羞愧起來,他的臉上有了靦腆的笑容,說:老板,你那天真的聽不出來?我騙你呢。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騙你呢。那天我就是不想回來,而且,也沒有跟小希在一起,我去軍區(qū)歌舞團了。

        馮石笑說:關(guān)總,我就想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你小子,總有一天會栽在那個瘦丫頭手里。

        關(guān)樹繼續(xù)說:她沒有哥哥,根本沒有興達公司的哥哥。那小希倒是可以幫我們。她對我們有好感。最主要的就是你親眼目睹她拿演講比賽第一名。

        馮石說:跟她上床了嗎?

        關(guān)樹搖頭,說:不需要,她其實非常愛自己的老公。她老公在張家口當團長,是一個很有前程的年輕軍官。前天我們在一起吃了飯,我問小希的老公,我說中國跟日本如果今天再打仗,我們能勝利嗎?他說我們必須首先采取極端手段才行,常規(guī)還是夠嗆,我當時就覺得部隊里這批年輕軍官相當優(yōu)秀。我都想去當兵了。

        馮石打斷關(guān)樹的話,說:小希有招對付興達嗎?

        關(guān)樹說:小希說三個億,有兩個億已經(jīng)過了時效期。興達是國營的,他們這兩年多沒有任何新的法律文件給法院,只是給小希打了一次電話,小??梢圆怀姓J。但是有一個億,他們在法院有文件。那樣就只剩一個億了。老板,讓林肖肖他們市里再幫幫我們,把這一個億說不定也能去掉。

        馮石搖搖頭,說:不行,興達是中央企業(yè),我們屬于北京市,是地方的,保安隊斗不過中央軍。地方怎么可能是中央的對手?所以,我們只能以法律為準繩。林肖肖可能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提前給了我下馬威。而且林肖肖希望我多認點,他覺得四百畝地就這樣給我,銀行還為我貸款,太便宜我了,他認為我應(yīng)該更多地承擔這個國家的苦難。關(guān)總,我們對于這個歷史悠久的,充滿苦難的民族真是有一份偉大的擔當呀。擔當這個詞你懂嗎?你知道它的分量嗎?

        關(guān)樹笑了,說:擔當?是誰弄出了這么操蛋的詞?就像是畢石章狗日的眼淚。

        馮石說:這樣吧,你安排時間,我再見見小希。她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了。

        關(guān)樹搖頭,說:你最好不要見她了,忘了告訴你,我還是跟她上床了。她在床上說她怕咱們,她是法官,咱們是當事人,應(yīng)該回避了。她對我說那是法律原則,那天要不是施陽,她都不會來。

        馮石笑說:你要是真的能跟她上床,那我明天就真的爬上珠穆朗瑪峰。

        5

        馮石在十月的第二天一早就把司機小高叫到自己的屋子里。這讓小高緊張無比,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老板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什么事情。老板要讓他走人了?要不為什么這么早叫我進來?小高想承認錯誤,他一瞬間里想起了自己犯的很多錯誤??墒撬麤]有想到所有這些事情老板竟然都知道。

        馮石那時正坐在沙發(fā)上打電話,他看司機進來也沒有理會,而是繼續(xù)打自己的電話,他甚至于都沒有看看小高,只是把腿蹺起來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

        小高更加緊張地站在那兒,一直看著他,生怕有什么疏忽。

        馮石終于放下了電話,他看著小高,很嚴肅,他就一直看著自己的司機。

        小高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站在那兒,臉上的汗?jié)u漸冒出來了。

        馮石說:坐下吧。

        小高仍然站著,他眼睛一直盯著馮石,臉也漸漸像高血壓病人一樣地紅了。

        就在那時,姜青帶著設(shè)計師走了進來,他們兩人都抱著厚厚的一撂圖紙。馮石看著姜青,說:齊活了?

        姜青沒有吭氣,她只是抽回胳膊,讓自己懷抱里的圖紙輕輕地落在了地上,在馮石面前攤了一堆。

        然后,那設(shè)計師也學著姜青把手里的圖紙攤到了馮石面前。

        馮石看著姜青,發(fā)現(xiàn)她的眼圈發(fā)黑,就說:昨天晚上肯定沒有睡覺,對吧?

        姜青不說話,她只是斜著眼看了看馮石。

        設(shè)計師說:我姜姐姐別說昨天晚上,她連續(xù)三個晚上都跟我一樣,沒有睡覺。她二十天每天都是睡兩三個小時,她那天病了,只是買了點藥,就不斷地跟我討論方案。你們要得太急了,逼死人呢。

        馮石看著姜青,發(fā)現(xiàn)她真的瘦了,很像自己小的時候,看著那些從五七干?;貋淼娜?。他想對她說幾句感激的話,卻說不出來,就說:看吧,蘇荷將會像玉米一樣,在北京遍地生長。

        姜青不理馮石,只是對著設(shè)計師說:你先回房間休息吧。然后,姜青走進了套房里邊的臥室,關(guān)上了門。馮石立刻聽不到任何動靜了,就像姜青真的因為設(shè)計圖紙而累死了一樣。

        馮石看著設(shè)計師一臉嚴肅地離開之后,才對小高說:高,你跟著我給我開車幾年了?

        小高喃喃地說:四年零九個月了,再有兩天就四年零十個月了。

        馮石說:高,看起來你還是個仔細的人,大哥有事需要你去做。你能幫大哥忙嗎?

        小高緊張的表情一下就松懈下來,他猛地變得輕松起來,說:馮總,我沒能力,沒心眼,可你一直對我那么好。你是我們?nèi)业亩魅?。只要你看得起我小高,就是為你去死,我也愿意?/p>

        馮石搖頭,面部表情僵硬,他說:我們不能死,我們要更好地活下去。大哥想派你去北京市規(guī)劃委員會,簡稱市規(guī)則委,你今天就帶兩個人跟你一起去。

        小高像傻了一樣,看著馮石的眼睛,他張著嘴,吃驚無比,小聲說:讓,讓我,我去規(guī)劃局?我不會說話。

        馮石說:那兩個人一個是小羅,一個是小邢,他們雖然是大學畢業(yè)而且是我的親戚,可是,他們沒有任何社會經(jīng)驗。你帶上我們摩登城的設(shè)計方案,帶上我們的報告讓他們批復(fù)。

        馮石說著指了指姜青拿進來的那一大堆圖紙。

        馮總,可是我不會說話。我怕壞了您的大事。

        你不用說話。你就把報告交給他們,然后,在那兒等著。我也不會給你帶錢,你也不用打點誰。你們就在他們辦公室那兒呆著,如果看見誰想喝水了,就給他們倒水,如果看見地臟了,就給他們擦地板。如果他們趕你們出去,你們不要出去。如果他們把你們架出去,你們再回來??傊?,眼睛里邊要有活,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記住,每天晚上回來后要向關(guān)總匯報。

        馮石從沙發(fā)上坐起來,走到小高的面前,說:走,大哥送送你。

        小高走在馮石前邊,他們走在過道里,馮石突然說:你首長,我首長?

        小高笑了,他又故意跑到了馮石的身后,跟著他走。馮石又說:你警衛(wèi),我警衛(wèi)?

        馮石在酒店的走廊里哈哈大笑,他的笑聲驚動了一直等在酒廊里的小羅跟小趙,他們跑出來迎接馮石。馮石像中央領(lǐng)導人一樣地跟他們握手,說:咱們一起下樓。

        四個人出了酒店,到了陽光下,小高連忙去開車,被馮石拉住了,他對小高說:今天我來為你當司機,我來開車。小高的眼睛里全是緊張和不自在,說:馮總,這不行,不行,不行。

        馮石已經(jīng)打開了車門,坐在了司機的座位上,一邊發(fā)動車,一邊回頭對他們說:上車吧。

        三個人緊張地坐在后邊,馮石對那個才二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說:小羅,你平時很有眼力見兒,這回那些大姐們就全靠你來伺候了。你媽下崗了,為了生活,她總是去工廠偷機器鐵件,很辛苦,也很屈辱。你要好好做事,不要讓你媽媽再受罪。

        馮石回頭看看小羅的眼睛,看著她流出的淚水,又說:一定要記住,我們是民營企業(yè),他們是國家機關(guān)。我們是奴仆,他們是爺。

        馮石開著車,發(fā)現(xiàn)坐在司機的位置上完全感覺不同。秋天的太陽真的很新,天空似乎也比平時大了許多,路上的行人走路似乎也變得快了。他把車窗打開,風猛地吹進來,他又把天窗打開,然后他把全部的車窗都打開了,車內(nèi)狂風大作,像是到了海邊,泛濫的海水在喧嘩,海鷗也在飛翔。他說:高爾基的名言你們知道嗎?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6

        馮石在北京的秋天里有時會像童年時一樣,望著天空發(fā)呆。他覺得自己對于北京的季節(jié)總是有錯亂的感覺。他在夏天時,會突然感覺到秋天的氣息。當現(xiàn)在,北京的秋天真的來了,他又會感覺到夏天的味道,就像是姜青最近身上時時散發(fā)出的護膚品的味道一樣。

        姜青最近很安靜,她對于設(shè)計方案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想法,她的執(zhí)著讓弗蘭克·格尼都漸漸感覺到了疲倦。她就像是一個發(fā)了瘋的導演折磨編劇一樣地折磨著那個瘦小的有理想的設(shè)計師,她又像是吝嗇成性的制片人折磨導演一樣地折磨著設(shè)計師弗蘭克。她把格尼的理想肢解成了碎片。那個本來像是狂人一樣的設(shè)計師已經(jīng)明顯地害怕姜青了,這個女人的柔韌和堅強幾乎讓他窒息。讓他在白天不斷地昏死過去,讓他在夜晚夢見姜青時,就像是看見了女鬼一樣,渾身顫抖不已。他最后總是喜歡對碰見的任何人說:我已經(jīng)沒有理想了,姜青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已經(jīng)沒有色彩感了,姜青的眼神就是我唯一的色彩。我已經(jīng)看不見我的設(shè)計了,姜青的呼吸像是大海的波浪一樣,把我的任何想法都淹沒了。

        馮石有一天請設(shè)計師吃飯,弗蘭克在喝了些酒之后,開始對馮石說:由于姜青的原因,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都已經(jīng)失明了。

        馮石當時就想起了慈禧那樣的女人,她們開始也是美麗的小姑娘,可是她們有了大權(quán)以后,很快地就變得很愛殺人了。馮石當時還想,在未來的日子里,無論如何也要控制姜青的權(quán)力。

        一晃就到了十月底,小高他們在規(guī)劃委員會已經(jīng)呆了二十多天了。馮石幾乎無法想象他們每天的狀態(tài)。關(guān)樹經(jīng)常把他們的笑話轉(zhuǎn)述給馮石聽,讓馮石聽著像個傻瓜那樣哈哈大笑。就如同列寧在醫(yī)院里聽到了關(guān)于斯大林開始反攻的消息一樣,他真的不咳嗽了。

        小高個屄養(yǎng)的真好玩,他們開始還有些害怕,光是給別人倒水,掃地,擦地。別人把他們轟走了,一會兒他們又回來了。那小高,還總是笑瞇瞇的,別人想發(fā)火都發(fā)不起來。那是老辦公樓,地都是水泥的,本來已經(jīng)很亮了,被他擦得更亮。然后,地擦完了,他們又開始幫別人擦窗子,把別人的玻璃弄得透亮亮的。一個呆了快二十年的老頭說,二十年了,他還從來沒有看見自己的玻璃窗這么明亮過。知道嗎?他們的廁所在長過道里,經(jīng)常有人不沖水,你想呀,國家機關(guān)的人呀,都沒什么素質(zhì),他們不沖水。小高只要是看見那辦公室有人去廁所了,他就趕在前邊幫他們把蹲便器收拾干凈了。最可笑的是他們聯(lián)合辦公大樓門口停車很難,小高他們就早早去,幫他們把車位都占上了,其他人來沒有車位,可是規(guī)劃的人一來,那小高就喊他們,他們每天停車都很順當。你說這屄養(yǎng)的聰明不聰明?有一天辦公室一女的病了,小高小羅就連忙開車把她送到醫(yī)院,然后把她送回家,那女的都感動哭了。然后呢,小高讓小羅陪她,自己又回辦公室為其他人倒水。開始別人都煩死他們了,說趕快讓領(lǐng)導批了,你們快快走。別再煩我們了?,F(xiàn)在呢,別人說你們別走了,就在這兒吧。馮總為你們發(fā)工資,你們?yōu)槲覀兎?wù)。

        林肖肖就是在那一刻,像跟關(guān)樹約好了一樣,來了電話,說:馮總,看起來你們還是有決心繼續(xù)把老醬油的事情辦好了?

        馮石說:當然了,林副市長,我們當然有決心。我們愿意擔當,愿意為國家多分憂。我雖然是個資本家,是私人企業(yè),可是我人不能太自私了,我身屬個人,心系國家。我說的都是心里話。

        然后,林肖肖又說:那你們必須要為國家再多分擔一些,我們幫你們協(xié)調(diào)一下,三個億不需要你們承擔,但是三分之一,你們必須承擔。而且,這三分之一也不讓你們馬上還,可以讓銀行作為特殊情況先處理一下,等房子建成了,賣出錢來了,再還給興達公司。

        馮石沉吟著說:只要是肖肖市長說的話,我們都照辦。

        林肖肖突然笑了,說:馮石,你他媽的,真是個狡猾的資本家。不,狡猾的民族資本家。聽說那個在規(guī)劃局天天為別人端茶倒水的人是你的司機?別人可是對他印象好,想把他留在規(guī)劃局了。你以后再這樣干,你的車可就沒有人開了。

        馮石說:肖肖市長,現(xiàn)在我的司機變成姜青了。她說她為我只做兩件事,一是開車,二是生孩子。

        然后,馮石從酒廊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時財務(wù)老張打來電話,說:老板,周冰雪的錢來了。

        7

        馮石有時想想覺得自己內(nèi)心的語言其實是很有問題的,憑什么說是周冰雪的錢呢?九千萬。那是國家的錢,用一句極其做作的話來說,那是納稅人的錢。那怎么會是周冰雪的錢呢?可是,馮石覺得自己這樣的表達已經(jīng)習慣了。當然是周冰雪的錢,他是銀行行長,是正職,是進了那個大樓就變得極其嚴肅的人。他穿著西裝抽著雪茄(有時甚至于是煙斗),他走路經(jīng)過一個個敞開式的辦公區(qū)時,那些坐在電腦前的充滿對于金錢渴望的少男少女們幾乎要嚇得發(fā)抖。盡管他的英文發(fā)音老是被姜青在背后嘲笑,可是,在他那座樓里每個人都會充分肯定周冰雪同志的英語發(fā)音,他們會說:周總的英語好極了。他們不知道周冰雪同志真的是一個同志。他們連想也不敢朝這方面想,周冰雪能允許他們正常呼吸就不錯了。一切都在國際化,你們還想呼吸?在國際化的大背景下,中國人中最少有80%都該被解雇。為什么呢?你們應(yīng)該到英國的銀行去看看,那些英國的銀行是怎么辦公的?他們坐在柜臺前是怎么對顧客微笑的。那些英國的銀行職員,他們不會讓顧客們莫明其妙的,無端的,突然的就發(fā)起火來。不會的,周冰雪從來都沒有見過。我在英國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在銀行的前廳里大聲說過話,更不要說發(fā)火了。

        周冰雪的錢來了,馮石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激動了。他沒有感覺到那個繩索松了,或者緊了,他只是覺得那錢早該來了。直到現(xiàn)在才來,他覺得自己有些委屈。

        馮石去了姜青的房間,她沒有在,只有一個服務(wù)員在清掃。他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歐米茄,那狗看著馮石的時候有些一往情深的樣子。它熟悉馮石的許多時候,無論是他在裸體,還是穿著體面的衣服。馮石忽然感覺到對歐米茄有些內(nèi)疚,男人對于狗就像對它的女主人一樣,當他渴望那個女主人的時候,他會抱起她的狗,就像抱起了那個女人。他一邊撫摸著女人的身體,也會一邊撫摸著狗的身體??墒钱斔麑τ谂藦娏业募で檫^去之后,他對那狗也就懶得看了。歐米茄就是這樣被馮石忽略了,他應(yīng)該對它好點,因為他對姜青的感覺盡管不那么強烈,但卻在漸漸深刻。馮石嘆口氣,對歐米茄說:知道姜青去哪兒了嗎?

        歐米茄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女服務(wù)員就已經(jīng)先說了:姐姐說有事到咖啡廳找她。

        馮石像沒有聽見那女服務(wù)員的話,他繼續(xù)問歐米茄:昨天晚上是你跟姜青一起睡的嗎?她睡著了嗎?

        歐米茄仍然不說話,它甚至于不再看馮石了。它跳上了沙發(fā),低下頭開始專注地看著一份扔在茶幾上的《紐約時報》,就像那是它每天必讀的東西。馮石當時想,姜青真是有文化,連她的狗都讀《紐約時報》。

        馮石來到了咖啡廳,在下電梯的時候,關(guān)樹追過來:老板,咱們真的蓋樓呀,不如拖拖把土地賣了算了。這么多銀行的錢都慢慢來了,咱們?yōu)槭裁匆w房子?那咱們不真的成八十年代新一輩了嗎?連美國來的曾維寧都說只能投機,不能投資。

        馮石搖搖頭:不干?又干什么?

        他沒有再說話,他只是朝咖啡廳走去,遠遠地看著姜青坐在那兒,她沒有咖啡,也沒有點別的東西,她今天穿著紅色的毛衣,讓她顯得氣色比前段時間好多了。那時她為了設(shè)計摩登可以很多天不睡覺,現(xiàn)在的姜青呢,睡得太多了,養(yǎng)尊處優(yōu)。她很像是一個大資本家的姨太太,看見了馮石,姜青就說:知道了,周冰雪的錢來了。

        馮石心里一怔,看起來姜青比自己更加關(guān)心公司的財務(wù)部門,她真的把公司當成自己家了。這個女人不尋常,這對于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馮石和關(guān)樹一起坐下了。他們要了煎蛋,咖啡,面包,關(guān)樹又要了一點酸黃瓜。在等待的時候,關(guān)樹又說:老板,還是跟在海南時一樣,誰炒地誰得利,誰蓋房誰傻逼。

        姜青聽關(guān)樹這么說,白皙的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明顯地告訴了馮石她生氣了。她站起身來,不說任何話,離開了餐桌,朝外走去。她的身材挺得很直,像被移動的白色石膏雕像一樣,每經(jīng)過一個窗戶時,都會有陽光灑在她的身上。

        馮石看著離開的姜青,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女人。他的目光隨著她的皮鞋發(fā)出的輕微聲響,一直進了門外的酒店大堂。然后,他回頭看著關(guān)樹,眼睛里顯得有些含情脈脈,他說:你大概看得出來,我喜歡這個現(xiàn)在正撅著屁股的女人。

        然后,他起身追了出去,

        馮石在電梯里把姜青摟得有些緊,他說出的話讓她無比吃驚:丫頭,能再把那個曾維寧教授約來嗎?我很想念他,我跟你一樣愛他,我想請他吃飯。我馮石想向他請教股份公司的問題,我需要增加一個新的,特別大的股東。我需要曾維寧的智慧。

        陽光忽然照在了姜青的頭發(fā)上,電梯的門打開了,馮石發(fā)現(xiàn)地毯的色彩有很大的變化,因為那邊有個房間的門正大開著,服務(wù)員正清掃房間,耀眼的光線就是從那兒射過來的。他拍拍姜青,然后自己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輕輕扶著她的腰。他穿的西裝是在臺灣買的那件,有些細長,這讓他的身材顯得挺拔。他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完全融入太陽的光輝。他故意把左手背在腰后,像英國皇宮里的侍者一樣,他屏住呼吸,顯得彬彬有禮,然后說:你很美,真的很美。

        姜青看著馮石,就像是看著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心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第十九章

        1

        曾維寧也和許多人一樣走進了潮江春的包房。他也跟許多人一樣在秋天里還穿著夏天的衣裳。他身上的色澤透出了一個有見地的學者的特別:青春而又不失理性。其實青春永遠是喪失理性的,可是人們爭論的結(jié)果是青春也可以不喪失理性。他來早了,那時馮石和姜青都還沒有到,他們就在旁邊的新世紀飯店頂樓,他們看著北京天空一閃閃的,就像女人在她們的臉上涂抹了那種閃亮的粉底霜。曾維寧在喧嘩的餐廳里像一個智者那樣深沉地走著,他的目光掃過了每一個食客的臉。他在見到馮石時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總是想不通,中國人哪來那么多錢?

        馮石像對待女人那樣地對待曾維寧,他親自幫他扶扶椅子,伺候他坐下,然后自己站著讓服務(wù)員立即為教授倒茶,然后才說:教授,這個國家的一切購買力都是由灰色收入決定的。

        曾維寧一愣,然后開始愉快地笑起來。馮石聽著曾維寧的笑聲感覺很怪,因為在那么通透的笑聲里,即聽不到外語的洋味道又聽不出陜北人說話的土味道,就像是一個說普通話的人發(fā)出的笑聲。馮石又想僅僅因為這個男人他發(fā)出了這樣的笑聲,我跟他就成為朋友了?

        姜青看馮石這樣,更加奇怪,他昨天晚上臨睡前似乎很想對她說說自己為什么要請曾維寧,可是,她沒有興趣,因為她那時對于樓外立面的裝飾材料又有了新的想法。然后,她開始給設(shè)計師弗蘭克·格尼打電話,對方當時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她生氣地對馮石說:格尼家伙老是這樣,早早就關(guān)機了。我就有那么可怕嗎?

        馮石笑了,說:在慈禧面前任何有個性的男人都會崩潰的,太監(jiān)除外。

        姜青說:那你就是太監(jiān)了?

        馮石終于想笑了,因為他有特別得意地話回答她:我是國王,老國王。

        馮石對曾維寧說:我有個新的想法,我記得上次咱們見面,你跟我說起過股份公司,我當時想到巴黎去開股東大會?,F(xiàn)在,我想重新成立叫新恒石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責任公司。因為,我必須接納新的股東進來。否則,我跟姜青將滅亡。

        曾維寧饒有興味地聽著馮石的話,他不打斷他,也不提任何問題,他顯得很專注。

        馮石發(fā)現(xiàn)自己即使用了“滅亡”這個詞,而且,還拉上了姜青,也沒有讓曾維寧更興奮一些,就老老實實地繼續(xù)說:我在跟政府與國企的合作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吃了大虧?,F(xiàn)在我必須多承受一到兩個億的債務(wù),多養(yǎng)六七百工人??墒牵覜]有錢還?,F(xiàn)在興達這樣的中央企業(yè)死咬著我,法院也很難支持我,市里怕中央也在壓我,我沒有辦法。我想重新注冊公司,讓逼我為國企還債的興達公司成為股東,就是天外飛來橫禍的那一兩個億成為他們的股本。我相信我們恒石公司的摩登今后一定能賣個好價錢。以后,大家共同分利。

        曾維寧的眼鏡像探照燈那樣一閃,嘴角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他還是不說話,等著馮石把話說完。

        姜青的臉上也明顯出現(xiàn)了好奇,她不知道馮石最后的目的,馮石也沒有跟她說約曾維寧來的目的,最近她的全部興趣都在那些設(shè)計上?,F(xiàn)在,她突然關(guān)心馮石最本質(zhì)的想法了,她內(nèi)心懷著對馮石的不滿(因為他有任何想法都不首先跟自己商量,她一定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堅決改變他),開始專注地看著馮石。

        潮江春的音樂是廣東音樂,絲竹顫顫悠悠,躲躲閃閃,充分顯示出中國人含蓄的意境之美和善于賴賬的性格。

        曾維寧終于說話了:我聽說在國內(nèi)成立公司驗資非常容易,可以隨便作假?

        馮石笑了,說:那不叫作假,那也要有一整套程序的,需要評估,需要審驗,當然事情都合理變通。

        姜青說:假如說,你新的公司注冊資金為四億元人民幣,那他們以一個億的債權(quán)入股,就算是25%了?然后,他們今后也要按照這個比例獲利?

        馮石說:我講誠信,我必須這么做。

        曾維寧的目光再次一閃,說:馮總從哪里得到那三個億的錢去驗資呢?

        馮石突然笑起來,他說:我肯定不會押上我全部土地。我那天陪著土地局王明善去清西陵,在河灘里看見了一塊大白石頭,很像是一塊大玉石。有那個女的——馮石說著指了指站在那兒正看水箱里魚的珠光寶氣的胖女人——有她的兩個大屁股那么大。你們想想那么大的一塊玉石,該值多少錢?我想好了,讓關(guān)總明天去拉回來,然后讓他們評估成八千萬。作為我的部分固定資產(chǎn)進入股份。

        曾維寧笑了,連姜青都忍不住皺著眉笑了。

        曾維寧突然不笑了,他顯得有些嚴肅地說:所以,在國外,我們經(jīng)常說,國內(nèi)的地產(chǎn)商,30%是騙子,還有30%也是騙子,另外那30%還是騙子。

        馮石一愣,臉皮上出現(xiàn)了青色,他明顯地有些不愉快,但沒有說什么。

        姜青意識到馮石的不滿,她自己也感覺到有些難堪。

        曾維寧自己笑起來,他又說:當然,你是屬于另外的10%。

        馮石松了一口氣,說:當然,我本著老老實實做生意的原則,講究誠信,絕不違法,做事先做人,作秀先做事。我敢保證,只要是我掙上錢了,其他股東都有利可圖,他們到時候一定樂得閉不上嘴。

        曾維寧的眼鏡再次像監(jiān)獄高墻上的探照燈那樣閃了一下。人的能量為什么會這么強大,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反映到了眼睛上,竟然生產(chǎn)出如此強大的電流。曾維寧已經(jīng)深深地知道了馮石請自己來的目的,他說: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做成中國未來最規(guī)范,最講原則的企業(yè),但是任何股東都會以種種努力爭取自己最大利益的,到時候他們先不講理了,你怎么辦?

        馮石一聽曾維寧說這話,渾身上下的血液立即就熱起來,他習慣性地說:那我打斷他的腿。

        這時,包房外邊突然喧鬧起來,可能是有人在過生日吧,他們竟然大聲唱起了生日歌。服務(wù)員那時恰好開門進來,馮石朝門外看去,是一大群年輕人在那兒唱。他們臉上紅潤,興高采烈,他們的歌聲像暖流一樣涌到了馮石的臉上,頭皮上,還有肚皮上。大廳的燈光明亮,如同春天草地上的太陽一樣。

        馮石看看沉默的姜青和沉默的曾維寧,故意嘆了口氣,說:我要是黑社會就好了。

        曾維寧又說:我們做過調(diào)查,統(tǒng)計,中國國內(nèi)的公司,各股東之間總是要打起來的。沒有打架的好像不多。

        姜青這時突然對馮石說:你就別裝了,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問維寧好了。他是專門研究資本主義的,我們今天請他來,不就是這個目的嗎?

        姜青這么直接,讓馮石都一時有些猶豫。她用了“我們”這個詞,她那么強調(diào)自己跟馮石是一個統(tǒng)一體,是不是意味著有一天真的山窮水盡了,她會跟自己一起跳樓,共同當恒石集團的殉葬品呢?

        曾維寧在那時與馮石碰了一下杯,說:其實,作為男人我也有體會,我在做出決定之間,想跟人聊聊天,甚至于詢問一下,其實,那都不是真正的請教,不過是在過程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曾維寧沒有用“整合”這樣的爛詞,而是用“整理”這樣的老詞,這讓馮石心中猛地愉快起來。他顯得有些夸張地看著曾維寧,學著姜青那樣叫著:維寧,如果我有一天真的不愿意給股東分那么多錢呢?

        姜青當時有些驚訝,不是因為馮石說出的目的,而是他竟然也管曾維寧叫“維寧”。

        馮石那時眼睛睜得很大,他的眼睛還有微笑,但是嘴巴里卻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今天沒有任何人同情我,他們早早地舉起了刀,就等著我這個傻瓜資本家走進他們的埋伏圈,然后一刀砍下來。老醬油欠了那么多錢,我不認,就沒法朝前走,我認了,心不甘呀。

        曾維寧當時笑了,絲毫沒有表示出應(yīng)有的客氣。馮石知道教授是有權(quán)力笑的,曾維寧說:是呀,僅僅是說國有資產(chǎn)都流到資本家個人手里了,未免簡單了,而且尋租的過程也確實是一個復(fù)雜的過程。

        馮石看著曾維寧,說:我今天讓他們加入,就是為了明天把他們甩掉,我怎么把所有那些股東甩掉呢?

        曾維寧先是看看姜青,然后又看看馮石,然后他語速很慢地說:增加成本,減少收入。

        2

        增加成本,減少收入。

        以后人們在回憶那個時代的中國企業(yè)時,就發(fā)現(xiàn)了那是一句名言,人人都會說,人人都會用,而且人人都在用。馮石早就懂得,姜青也懂得,可是,當這話從一個來自美國的經(jīng)濟學教授嘴里說出來時,就變得特別有分量,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就成了一句頂一萬句。

        馮石那時真的像是一個小品演員那樣地用雙手緊握著曾維寧的手,上下?lián)u晃著,仿佛維寧教授真的說出了一句他從來都不知道的話一樣。當時,曾維寧有些不知所措,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句像常識一樣的話,竟然對于這個對面的號稱自己是資本家的人有那么大的啟發(fā)。他甚至于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對于中國的經(jīng)濟干了壞事。一個有影響力的學者永遠應(yīng)該站在公平和正義上。

        當門外的歌聲再次響起時,馮石又問了另外的問題:什么叫BVI公司,今天真的希望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

        曾維寧笑了,他與姜青在那一刻很快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真的像是一對老情人那樣地彼此心領(lǐng)神會。他用下巴指指姜青,說:問她。姜青是學經(jīng)濟的。你身邊就有這樣的人,卻還要問我。她當然懂,而且,早就懂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從來沒有告訴你?

        馮石突然顯得不好意思起來。剛才曾維寧與姜青的目光交流時,馮石就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天下最大的傻瓜,從哪方面看他都是一個傻瓜。他拍拍曾維寧的肩膀,顯得特別親切,說:我不太喜歡跟女人談?wù)摾碚搯栴},我只想跟她們談情說愛。

        姜青的臉又紅了,馮石看著她,心想:她是因為什么而羞恥呢?是因為跟他馮石談情說愛嗎?

        曾維寧說:這個問題我不回答,因為姜青她確實知道,而且,她那一陣在香港實在沒有事情做時,還當過中介,對吧?

        姜青看看曾維寧,又看看馮石,說:你問BVI干什么?

        馮石說:以后再跟你解釋。

        姜青突然生氣了,她當著曾維寧的面發(fā)起火來,她大聲說:馮石,你這樣很不好,你為什么有任何事情都事先不跟我商量。你的財務(wù)管理混亂,關(guān)樹每天都賭,每天都輸,每天都在財務(wù)拿錢,你卻從來不干涉。你老是這樣,公司還有明天嗎?你把我看成你的什么人了?就是床上的一個玩物?

        馮石愣了,他真的沒有想到姜青會在這時對自己發(fā)火。他看看曾維寧。教授臉上的表情平靜,一點也不意外,看起來他真的比自己更熟悉姜青??雌饋硭麄冞^去在美國,類似于這種架吵得多了。而他馮石在教授面前,還忍不住時時揚起了遮羞布,人類的進化為什么總是不徹底呢?為什么總是不能夠完全公開透明呢?

        馮石看看曾維寧,然后,他把目光拉回到姜青的臉上,他內(nèi)心懷著對于這兩個美國人的不滿,說:其實,床上的玩物一點也不好玩。

        3

        姜青那天就是在那句話之后走的,她起身時顯得特別的高。馮石好像對于她的身高突然沒有了記憶,他沒有想到這個床上的玩物竟然會那么高。他第一次見她時,沒有這個印象,他今天看著她起身,挺身而出時,更是有些陌生,她的臀部果真有那么挺嗎?在她撅起的屁股和腰肢間可以擺放一支蠟燭了。燭光可以照亮他與姜青共同的前程嗎?

        馮石沒有起身,他在用余光觀察著曾維寧,想看看他是不是急于起身。曾維寧一點也不著急,他沒有任何想起身的意識,或者說沖動。馮石松了一口氣,然后對曾維寧說:我是一個簡單而幼稚的男人,我完全不懂女人。

        曾維寧看看馮石,又說:姜青回來后,有些壓抑,她在國外所熟悉的一切在這兒沒有用處,她有時很痛苦??墒?,你剛才沒有給她機會,讓她為你解釋BVI公司。你現(xiàn)在天天跟她生活在一起,卻從不問她。這讓她感覺不好。

        馮石笑了,說:每天我向她請教國外的事情時,她的架式都很特別,她就開始教訓我,語氣中總是讓我感覺到她在蔑視我愚蠢,我不喜歡一個女人那樣。

        曾維寧說:其實女人們往往關(guān)心男人最大的長處,你應(yīng)該讓她知道你最大的長處是什么?

        馮石若有所思地想著,然后,說:我知道我最大的長處是什么了。

        曾維寧看著他,說:我的我知道,你的是什么?

        馮石一點也不關(guān)心曾維寧的長處是什么,他只是抓緊時間說:我可以一邊射精,一邊唱歌。

        曾維寧也站了起來,他說:我下午還有事,告辭了,你代我謝謝她。說著,曾維寧穿上了外套,朝包房門口走去,馮石站起來,跟著他一起到了包房門外,那時曾維寧說:讓她告訴你關(guān)于BVI公司的一切,肯定有用。

        4

        馮石又要去見林肖肖了,他分析自己的心情有些沉重是不是因為緊張?最近連續(xù)跟林肖肖通了幾次電話,算是一種深度的溝通,為什么還要緊張呢?

        小高給他開著車,他心里很踏實。小高從規(guī)劃局載譽歸來之后,休了幾天的假,馮石讓他去深圳玩了一趟。剛回來,是第一天上班。

        馮石說:怎么樣?冬子有沒有帶你去東莞?那兒的夜總會比紐約的百老匯還龐大,漂亮女人跟蟑螂一樣多,是吧?

        小高笑了,不吭氣。

        馮石說:回來交公糧沒有?

        小高笑起來,還是不說話。

        馮石看著窗外,北京真是一個讓人喜歡的城市,秋天來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你秋天就真的來了。樹葉開始發(fā)黃了,風一吹像銀行開始從摩天大樓上往下灑錢一樣,紛紛落下來。馮石當時就真的感覺到那是錢。它們五彩繽紛,五顏六色像世界各國,不同年代的錢朝下落,落到地下就開始滾動。像是在草地上亂跑的兒童,他們穿著花衣裳,他們唱著歌。行人的衣服明顯增加了,外邊冷嗎?馮石天天呆在酒店,幾乎不知道溫度,他的眼睛花了,看什么都是錢,而錢真的有生命,不斷地朝他跑過來。

        馮石對小高說:這次立功了,大哥高興。你高不高興?

        小高又笑,說:馮總,你只要高興,我就高興。

        馮石說:高,你為我開車幾年了?

        小高說:五年兩個月十二天了。

        馮石說:你也該進步了,這樣吧,你到外事中心當副主任,工資享受副廳,另外給你專門配一輛別克世紀,你看好不好。

        小高沒有吭氣,也沒有笑,他默默地看著車,車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突然小高的眼淚出來了,他說:馮總,我哪兒也不去,我一輩子為你開車。你讓我走,是不是因為我開車開得不好?

        馮石內(nèi)心感動了,那種要見林肖肖前的緊張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他成了一個正要回家的正常人,可是自己的家在哪兒呢?

        什么叫正常人呢?就是只要不是像他馮石這樣的人,都算正常人。商人和企業(yè)家都不是正常人,其他人都是正常人。

        小高似乎還要流淚,馮石還從來沒有見他哭過,看著他的眼淚。小高又說了一遍:馮總,我哪也不去,我就給你開車。

        馮石心想,他是負有責任的,先不要說中國的私有化進程,也不要說東四環(huán)建成真正的富人區(qū),僅僅就是要帶著身邊這些人走,要讓他們有飯吃,能養(yǎng)家糊口,能過得稍好些,他馮石就有很大的責任。他要對得起這跟著自己的一群人,這是最起碼的吧?

        馮石從身后的紙巾盒里拿出了一張紙巾,他打算遞給小高,又一想,就從后座上把身子湊到前邊去,幫著小高擦淚。結(jié)果越擦,那淚越多。馮石又抽了幾張紙巾,為小高擦,漸漸地他有些煩了,就說:哭什么哭?讓你開車不就完了嗎?他媽的不知好歹的東西。別哭了,好好開車!

        小高立即就不哭了,馮石這才笑起來,說:給我開點音樂聽聽。

        小高說:聽小提琴還是鋼琴?

        馮石說:有你這么好的兄弟,老子要聽歌劇。

        歌劇聲響起來,女高音胸音和鼻音都重,是施瓦爾茨科普芙。她是德國人,有一次馮石問姜青知道這個女高音嗎?姜青竟然不知道,而且,還不臉紅。馮石當時就說:還要嫁給德國人,連她都不知道。家里還有德國音響,連她都不知道。

        5

        由副市長林肖肖召集的協(xié)調(diào)會在他辦公室旁的小會議室召開。各方面的人都來了:法院的法官來了,興達公司的常務(wù)副總周春山來了——他真的跟關(guān)樹說的一樣,長得像是一棵小松樹。馮石幾次都想對他說,應(yīng)該把你埋到烈士陵園去,可是他不得不忍住了,因為他是自己的債權(quán)人,他恨他可是他還得愛他。馮石沒有帶姜青來,他們這幾天老是有些別扭,同時他莫明其妙地擔心姜青會與法官小希不對付。因為這個女法官曾經(jīng)對姜青十分地怠慢過。馮石深深地知道,女人是世界上最記仇的人。關(guān)樹坐在他身邊,在肖肖市長面前,關(guān)樹從來不說話。周建忠也來了,他現(xiàn)在是工廠里一千多工人的代表。

        權(quán)大還是法大?照理說應(yīng)該是法院判決的事情,卻不在法庭旁邊調(diào)解。所謂庭外調(diào)解,而是考慮林肖肖的方便,要在他的小會議室里,要讓他成為中心,讓大家親眼看到他的顯赫,顯出他有威力。這才是一個副市長,如果他是國務(wù)院副總理呢?那應(yīng)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尊嚴?馮石覺得自己挺沒有意思的,經(jīng)歷過那么多,卻還想著這樣幼稚的問題。你是三歲小孩嗎?盡管他跟林肖肖的私交應(yīng)該算過得去了,最起碼應(yīng)該算了有私交了吧,可是,他心里就是難受。他從窗戶望出去,外邊的陽光很強烈,那種在秋天里看北京天空的感覺讓他總是憂傷。他一次次地用憂傷這樣的詞來形容內(nèi)心,讓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你真的是一個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嗎?你作為一個男人,你那么酸楚,你哪里是一個做大事的人呢?可是,馮石在那一刻,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特別渴望一個法制社會,一個有著司法獨立的社會,他似乎通過這些概念看見了藍藍藍藍的白云天??匆娏肃l(xiāng)愁之中的希望。

        馮石看了一眼小希,發(fā)現(xiàn)她很松弛,她不緊張。不像他馮石那樣緊張。他為什么要緊張?他真的犯罪了嗎?就如同一個有婚姻的老男人跟一個差著輩分的小女孩兒通奸(這個詞真古老),他天生就是有罪的。他欺騙,他占據(jù)了過多的資源,他老了還要享受青春。可是,他干什么?他不就是希望讓國貿(mào)東邊的東四環(huán)亮起來嗎?他想讓北京亮起來,他有什么罪?他想起那天晚上和關(guān)樹半夜三點多鐘還在看從法官的母校中國政法大學要來的錄像帶,上邊有她的演講。說著那些個傻話,那么裝腔作勢,他還要看到底。

        馮石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那上億的黑洞已經(jīng)不那么喪心病狂了,他就像是那種典型的帶病生存的人,疼痛一直伴隨著自己,非常正常了。帶病生存是一個好的概念,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特別是中國,病還真多。無論是馮石還是姜青,特別是他馮石。姜青有什么病嗎?馮石早晨出來前,到她的房間去了一下,她那時已經(jīng)起身,她身體那么好,面色紅潤,精力過人。馮石看著滿地圖紙,就好像她真的是一個設(shè)計師,而不是弗蘭克·格尼。馮石想,她現(xiàn)在真的有病,她對那圖紙細節(jié)完美的追求已經(jīng)顯出了像包法利夫人一樣的歇斯底里。

        關(guān)樹坐在他身邊,眼睛有些發(fā)黑,肯定昨天晚上又賭了。馮石對于他的這種習慣總是能夠容忍,他跟了自己多年,就這么個愛好。關(guān)樹對于女孩兒非常專一,兩年了,就軍區(qū)跳舞的那么個瘦丫頭。而且,馮石發(fā)現(xiàn)這兩年關(guān)樹竟然對妓女也沒有興趣了,不管她們長得多漂亮。他都像沒有看見一樣,有時陪著銀行的人去北展賓館,他也只是在那兒高高興興地打臺球。

        馮石拍拍關(guān)樹,說:昨天晚上輸了還是贏了?

        關(guān)樹擠擠眼睛,看了小希一下,對馮石耳語說:昨天晚上在她床上呢。

        這時,林肖肖突然大聲說:馮總,說說你的意見。

        馮石立刻站了起來,說:肖肖市長,我聽您的。我緊跟政府,為社會穩(wěn)定做貢獻。

        林肖肖笑了,說:我怎么聽馮總的口氣,老是跟個犯人一樣。

        大家都笑了。

        林肖肖看著小希說:本來——這事當然可以走向法庭,但是,我們更希望庭外調(diào)解。中國人有句老話,和為貴,特別是由法院的小希法官協(xié)助我們一起調(diào)解,那就更有效了。

        小希笑笑,沒有說話,只是冷酷地看看那興達公司的副總小松樹。

        小松樹周春山說:老醬油地大物博,資源豐富,我們?nèi)f萬沒有想到,被一個私營企業(yè)收購,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許多有識之士漸漸認識到國有資產(chǎn)流失的問題。我認為,收購國有企業(yè)可以,你占便宜也可以,但是,你必須承擔責任……當然,這與我們沒有關(guān)系,我們注意更多的是:一定要把賬算清楚。否則,我們幾代人的財富積累,將會在瞬間流失。

        關(guān)樹不高興了,周春山是他的賭友,昨天晚上他們還在一起玩牌,他故意輸給他許多。他們有了某種默契??墒乾F(xiàn)在這個家伙有些翻臉不認人了。他看看馮石,等著他說話。

        馮石沒有說話,他腦子里只是突然響起了小時候的一首歌:小松樹,快長大。后邊的詞馮石想不起來了,可是曲子他會,他在心里繼續(xù)唱著,他幾乎沒有聽興達公司副總說的那些官話。

        馮石的表現(xiàn),很讓林肖肖滿意,他看看馮石的狀態(tài),然后,笑瞇瞇地繼續(xù)聽著周春山的發(fā)言。

        那時,馮石的手機響了,他看看林肖肖,猶豫著接了電話。是姜青打來的,她竟然對他說:你在哪兒?知道嗎?歐米茄真的病了,她不吃東西。她很不快樂。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他們在等著馮石通完電話。

        馮石聽著姜青的話,看著林肖肖的臉,他苦笑一下,說:老醬油的一個老職工病了,他不吃東西,他很不快樂。我作為要對老醬油一千多名職工負責的投資人,心里突然很難過。

        姜青在電話里聽馮石這么說,感覺到很詫異,她說:你是在開會嗎?什么會?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馮石說:我現(xiàn)在正跟肖肖市長開會呢,晚上我一定去看那個老職工。

        周春山仍然講著理由??偟囊馑际遣荒茏寚匈Y產(chǎn)流失,否則對不起幾代中國社會主義的建設(shè)者。就好像他不是一個銀行的人,而是一個小學里的政治輔導員。

        委屈的感覺再次涌了上來,馮石內(nèi)心很苦。就算自己想占便宜,想混水摸魚,在合同里沒有把債務(wù)和其他事項一次性簽死,可是就非要讓自己去承擔畢石章他們過去所犯的全部罪行嗎?這就是報應(yīng)嗎?馮石當然清楚林肖肖的意思,他不參加這個會也知道最終的結(jié)局是什么。他從小希與林肖肖的幾次目光對視就知道了林肖肖與法院有過溝通。三個多億全部讓馮石承擔也不可能,但是,他必須承擔一個億。這點,從關(guān)樹透過來小希的話,就能想得到了。馮石知道自己唯一的王牌就是那些工人,他可以鼓動工人去鬧事,給政府增加麻煩,但是林肖肖充分看透了他,作為副市長(僅僅才是一個副市長呀)他能用自己的鐵腕讓他馮石徹底完蛋。他都不用對馮石采取什么政治手段,他只要讓銀行一夜之間抽回全部的資金,就像是醫(yī)院把病人的血全抽干了,就能讓他因為嚴重缺血而死。馮石突然感覺到嚴寒來了,冷得要命,恐懼也來了,眼前真的變黑了,沒有希望了。但是,只要是他馮石聽政府的,真的為政府分憂,政府是不會非要讓他去死的,為什么要他死呢?我馮石死了不還是這些事情嗎?他王石來了,不也還要解決所有這些事情嗎?更何況我已經(jīng)上了軌道?我已經(jīng)拉上了磨,我是那頭已經(jīng)被套牢的驢,誰也別想卸磨殺我。我這回跟定了共產(chǎn)黨,一直走到火紅的太陽從東方出來。

        突然,像是房間的窗簾被拉開一道縫一樣,有一股很耀眼的光線照進了馮石的腦子里,讓他看見了自己腦漿的顏色。那是一種透明的東西,只要是稍稍晃動一下,馮石的心就會像籃球那樣跳蕩,那時小希說話的內(nèi)容像亮光一樣讓馮石回到了現(xiàn)實。

        小希對周春山說:你們那三個億,其中有兩個多億時效期已經(jīng)過了,超過了兩年。

        周春山急了,說:我們這兩年里催過你們法院呀,光我自己就親自打過電話。

        小希說:你有法律文件嗎?

        周春山的汗出來了,國務(wù)院下邊一個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出的汗能算是國務(wù)院出的汗嗎?周春山更像是一個小松樹了,他真的快被要埋到烈士陵園去了。他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代表法律,我明明三個億,當時建行支持他們上市,那也是國家的錢吶。他們老醬油幾任廠長貸款,一次次地技改,換設(shè)備,這都是當時的重點項目呀……

        馮石這時終于忍不住了,他開始說話了:當時你并沒有反對,在為老醬油貸款的問題上,你們這些老建行的人,都沒有反對??墒牵揖陀X得奇怪了,你一個生產(chǎn)醬油的,弄來弄去還不就是些醬油嗎?中國人能喝多少醬油?北京人本來吃的鹽就過多,還給別人瞎擔保,現(xiàn)在就都不認帳了?我昨天對關(guān)總算過一筆賬,就算是中國人從此都吃“老醬油”,不再買什么李錦記等等任何品牌,就算中國人從此不喝水了,都喝你們的老醬油,就算中國人從此都不吃飯了,只吃醬油,那就能吃掉這三個多億嗎?一斤醬油才多少錢?多少斤醬油才能用掉這三個多億?你們老建行的人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查查腐???你們?yōu)槭裁匆o他們?nèi)齻€多億?別說三個億,就是一個億也有問題,讓我們就算算那一個億究竟干了什么,我怎么算也還是想不通呀……

        小松樹急了,說:你連一點也不愿意背?誰家沒有事光喝醬油?欠銀行的錢,該還就要還。你們這些人,光盯著國家的資產(chǎn),卻又滑頭,不肯付出,天下的好事怎么可能都讓你們占完了?

        林肖肖沒有說話,他正在聽身旁的秘書悄悄對他說著什么。

        小希的聲音變得大了,她說:我來不是聽你們吵架的,既然你們愿意庭外調(diào)解,那我就把底牌告訴你們,要判也是一樣的。既然是國家的錢,誰都要承擔。興達公司這兩年,完全沒有人過問這事,說明什么?說明他們放棄了自己的權(quán)力。你們說,這兩年多時間,你們都干什么去了?我說白了吧,你們就算是等待著獵物的獵人,也應(yīng)該懂得獵人的規(guī)矩吧?馮總,你們公司既然要收購老醬油,就要負起相應(yīng)的責任來。國資委的人前天也跟我說,他們曾經(jīng)認真地跟你說過收購國企的風險,難度,你們當時可是胸有成竹的,對嗎?

        馮石想,這是地方利益和中央利益之爭嗎?不是,這是人人都希望我掏錢呀。他從小希的話里聽得出來,法院的人跟興達公司也已經(jīng)商量好了。資本家是什么?資本家就是用自己的血汗,冒著政策風險,有時甚至于是丟掉性命的風險,去創(chuàng)造價值,然后呢,解決中國人的就業(yè),去填上所有那些黑洞。

        馮石看看關(guān)樹,關(guān)樹正微笑地看著小希,認真地聽著她說話。馮石心想,自己竟然以為讓關(guān)樹悲壯地跟小希上床,問題就真的解決了。這真是荒唐的想法,床上能夠解決問題嗎?中國歷史上有多少大問題真的是在床上解決的?所有的人,小松樹、小希、馮石,還有老醬油……所有這些不過是構(gòu)成了一盤棋,而棋手正是林肖肖。他林肖肖才是真正的大老板。

        6

        那天的會一直開了三個多小時,直到天漸漸黑了下來,馮石回憶說,一切都是過場戲。其實,林肖肖早就把一切都定好了,馮石必須承擔那一個億。

        既然是過場戲,人們?yōu)槭裁催€要在上邊表演呢?自己所說的話僅僅是為了一個熱鬧的過程嗎?結(jié)果既然已經(jīng)有了,林肖肖定了就可以,為什么還要通過法院來調(diào)解?

        散會后,馮石跟在林肖肖的身后來到了他的辦公室。林肖肖的表情非常冷淡,他一邊在抽屜里找東西,一邊對馮石說:說。

        馮石說:肖肖市長,你們讓我背多少錢,我都同意。

        林肖肖說:什么我們讓你背?是法院根據(jù)法律定的,是你必須承擔的部分。

        馮石謙虛地笑起來,說:是,是。我同意法院的判決,我沒有意見。只是現(xiàn)在我沒有錢,但是,我們的項目一定會很好。我想了,就讓這一個億加入我們公司的股份吧,大家合在一起,共同奮斗,我相信明天肯定會更好。

        林肖肖這時才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馮石的眼睛。他的目光像銅鏡一樣,照耀著歷史,照耀著馮石的內(nèi)心世界。

        馮石當時沒有躲閃,他迎著林肖肖的目光,像是面對著燦爛的朝陽。馮石在微笑,他心里像女人一樣地說:我的臉在笑,我的心卻在流血,哭泣。

        林肖肖首先把目光移開了,他可能有些懷疑目光這種游戲。他又開始收拾自己的抽屜,他拿出一張照片,說:你看,我當時多年輕,在北大上學的時候,我在班里最小。

        馮石快步湊到跟前,認真看那張照片,說:未名湖那時水就干了?

        林肖肖說:誰讓你看未名湖,讓你看我當年。

        馮石說:我是在看你呀。你當年能想到你今天能當市長嗎?

        林肖肖笑了,說:我今天也不知道我明天的命運,你知道你明天的命運嗎?

        馮石想了想,搖搖頭,他故意做出來的笨拙和順從讓他顯得有些蠢,人是應(yīng)該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自己愚蠢的,特別是在權(quán)力面前。但是,馮石那時突然有點激動,他開始像傻瓜一樣地兩眼放光了,他就像面對一個他想搞定的少女那樣說:我明天的命運跟北京的東四環(huán)連在一起。

        林肖肖這次沒有表示出任何對于馮石的輕蔑與嘲笑,他把那張照片仔細地收好,然后抬頭說:你們重新成立股份公司的問題去跟興達和有關(guān)股東商量吧,我不管這些事情。我還真想看看北京東四環(huán)的明天會是什么樣。

        7

        馮石從市政府里走出來,關(guān)樹在門口等他。他們一起走著,秋天了,真的有些涼??諝饫飶浡銮锾斓奈兜?。那是北京一條鬧中取靜的路,有很高的樹,有草有花還有長長的椅子。所有的樹木都變得怯懦,上邊的樹葉正在緊縮,就跟銀行的銀根一樣。這是不是秋天的味道呢?

        馮石說:姜青馬上就到,咱們等她一會兒。

        那時關(guān)樹看看天上的月亮問他:那就算是一個億,咱們也承擔不起呀。

        馮石說: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唉,很久沒有唱歌了,今天陪我去唱歌吧,看見月亮,我突然感覺很空虛。

        關(guān)樹說:等把東四環(huán)建設(shè)好了,你就不空虛了。今天晚上不能唱歌,看那小松樹,今天晚上還要跟他一起玩玩,其實,你今天用不著對他那么說話,他不過是裝裝而已。

        馮石笑了,說:讓這幫王八蛋入股吧。咱們也入。咱們按照公司法把企業(yè)重新整理一下。等于說把他們這一個億的債務(wù)變成公司的股份。你今天晚上再去跟小松樹玩玩牌,多輸點,輸給他二十萬。讓他們回去做做工作。其實,市里和法院也會幫我們朝這方面努力的。不過,我想,還就應(yīng)該讓別人心里舒舒服服地去公事公辦吧。咱們講誠信,咱們不騙人,大家共同上一條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關(guān)樹懷疑地看看馮石,說:老板,你跟誰說話呢?

        馮石看看月亮,說:我跟月亮說話呢。

        姜青開著車來了,關(guān)樹想走,他說我打車吧。但是馮石硬是把他拉著,兩個人一起上了車。

        姜青買了新車,是一輛寶馬3系,灰色的,馮石和關(guān)樹坐在后邊,真的很憋屈。馮石還是第一次坐姜青的新車,他說:

        這么擠?真的跟我們民營企業(yè)家的生存環(huán)境一樣。

        關(guān)樹應(yīng)和著馮石的話笑了笑。

        姜青沒有笑,她因為馮石沒有注意歐米茄而突然有些不高興了,說:能陪我去一趟仁博寵物醫(yī)院嗎?你看看歐米茄,它病了,不太吃東西。

        馮石從姜青旁邊的座上把歐米茄抱起來,輕輕摸摸,然后,他絲毫不顧姜青皺著眉頭的冰冷,又看著關(guān)樹說:

        關(guān)樹,我們開始還以為那個畢石章可憐呢。記得他當時蓋章那熊樣子嗎?我心里還真的有些同情他。我以為他是受了我們的騙了。那天我們故意把支票上的章不蓋清楚,還以為他被蒙了呢,其實,他早就編好了套,焦急地等待咱們進去。他拿上錢就跑了,他早就已經(jīng)想好了一切。你說誰比誰傻?

        關(guān)樹說:如果以后有一天,你在哪兒看見了他,你會怎么樣?會殺了他嗎?

        馮石搖頭笑了,說:我只問他一句話,你他奶奶的跑什么?

        第二十章

        1

        那塊巨大的白色石頭是馮石在一片偏僻的河灣里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們沿著湍急的河水走在岸邊,路已經(jīng)沒有了,他們的越野車是一輛奔馳的ML320,動力略顯不足。馮石當時不想往前走了,王明善副局長興致正高,他非要繼續(xù)朝前。

        馮石還在感慨,他說:你看那清東陵,連當年皇帝的房子都破敗成這樣:木頭也都腐朽了,屋頂也出問題了,路也壞了,處處是坑洼。還有皇族的那些滿人為他們護著,也都成了這樣,你說,咱們以后能變成什么?我蓋起來的那些房子還會留存下去嗎……

        奇跡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了,往前又走了五分鐘之后,也就差不多相當于從國貿(mào)往東八百米的距離,那塊石頭出現(xiàn)了。它像是一塊巨大的雪雕,矗立在那兒,把馮石嚇了一跳。他說:從沒有見過這么白的石頭。

        王明善說:你看像不像一個歐羅巴女人白色的屁股?

        馮石笑說:歐羅巴?你小子還挺有文化呀,然后他仔細一看,說:這石頭,還真挺騷的。能看出來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的兩個人。

        關(guān)樹說:是兩個女人一個男人,三個人。三明治。要不拿回去,放在以后摩登的中心廣場?

        2

        現(xiàn)在這塊石頭就在東四環(huán)摩登城的中心廣場,它成了北京人心目中最純潔的東西。它白,透明,幾乎沒有瑕疵。一位著名的作曲家還專門為它寫了一首弦樂四重奏,叫《咒語》,據(jù)說是因為那個作曲家看到了中國的富人和窮人兩極分化達到了極端時,又在摩登看到了這塊石頭之后,懷著憤怒寫的。作品無調(diào)性,比勛伯格要前衛(wèi)多了。是典型的二十一世紀的特點。馮石以后在聽了這部作品的CD之后,說:我原來以為只有作家才那么憤怒,原來作曲家也一樣憤怒呀。

        馮石不顧任何人的反對,堅持讓關(guān)樹把這塊石頭拉了回來。

        姜青開始一直以為馮石在說笑話,可是,當她發(fā)現(xiàn)馮石真的讓關(guān)樹去拉石頭了,才強烈地反對起來,她說:我還以為你是開玩笑,難道……

        馮石說:我本不是個幽默的人,開什么玩笑?

        關(guān)樹當天就把石頭拉回來,放在了屬于馮石自己的寫字樓——原來叫衛(wèi)星大廈現(xiàn)在叫新恒石大廈門前的國旗下邊。

        國旗在北京的空氣中飄揚,馮石的新恒石大廈的公司旗幟也在一起飄揚。那個時候北京許多樓前都有各種各樣的旗幟和國旗并列在同一片藍天下,但是只有在馮石這兒奇跡發(fā)生了:兩面平等的旗幟下邊,像供祖宗,供佛一樣地擺上了一塊巨石,遠看近看都像是馮石的信仰。那時候中國上等人和文化學者突然提倡供祖宗,那些深刻檢討中國人沒有信仰的人在某一段時間里突然發(fā)現(xiàn):祖宗就是他們重新找回的信仰。現(xiàn)在祖宗被凝聚在一塊大白石頭里,那里有馮石的集體無意識,有他的文化基因,有他的商業(yè)智慧,有他的信仰。

        恒石集團的員工都來參觀,他們都聽到了一個最大的秘密:董事長從新疆的和田花了一個多億弄來了這塊巨大的玉石。為此,關(guān)樹還專門從保安公司聘來了很職業(yè)的保安來保護這塊石頭。這些保安過去是天安門國旗班的,他們姿態(tài)像是國歌一樣豪邁。他們過去對國旗行禮,現(xiàn)在對國旗下邊的石頭行禮。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塊引人注目的,受人尊敬的大石頭是為了注冊新恒石公司驗資用的。

        那天,馮石聽關(guān)樹說大石頭到了,就親自去大廈看。他出門時,專門到姜青的房間去找她,想拉她一起去。姜青拒絕了,她說:我對石頭不感興趣。我也不是玉石收藏者。我更不是玉石專家。再說,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工地看看嗎?

        馮石說:可我是專家呀,我說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說它是玉它就是玉,我說它是錢,它就是錢。

        姜青不再說話,她說:你去吧,我還是去工地。

        馮石夸張地做了一個手勢說:工地太危險,太雜亂,我不同意你老去。有的人不關(guān)心自己,我得關(guān)心。

        姜青笑了,她不能確定馮石是不是真心,可是,她有幾分愉快了,她說:幾天都沒有去了,心里有些惦記。

        馮石來到大廈時,那輛超大的拉石頭的車剛到。關(guān)樹顯得風塵仆仆,一副剛參加了植樹節(jié)義務(wù)勞動的樣子。馮石突然想了什么事情,他拿起手機給姜青打了電話,說:穿平跟鞋,別穿高跟的。

        說完,馮石還沒有聽清姜青說什么,就放下了電話。

        關(guān)樹興沖沖地走過來,他指指石頭對馮石說:咱們這樣的人,都是苦出身,拿起雞巴能打仗,拿起家伙能干活呀。

        馮石看著醒目地坐落在廣場中心位置的大白石頭,故作感慨地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規(guī)定,股東可以用貨幣出資,也可以用實物、知識產(chǎn)權(quán)、土地使用權(quán)等可以用貨幣估價并可以依法轉(zhuǎn)讓的非貨幣財產(chǎn)作價出資;馮石說到這兒,突然變了腔調(diào),提了一口氣,大聲說:但是,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不得作為出資的財產(chǎn)除外。

        3

        法院最后裁定要馮石承擔老醬油的一億一千萬。

        馮石就把新公司的注冊資金變成了四億四千萬。他讓興達占25%的股份。其實,馮石必須拿出四點四億元的全部注冊資金,他本能地覺得不能把土地全搭進來,他只愿意拿出部分土地。同時,他把已經(jīng)重復(fù)擔保了許多次的恒石大酒店放了進來(關(guān)于恒石大酒店,姜青和關(guān)樹都強烈反對。他們寧愿馮石用那四百畝土地入股。兩相比較,大酒店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優(yōu)良資產(chǎn),而那土地還只是一個虛幻的夢。但是馮石執(zhí)著地保留虛幻的夢。在他眼里,恒石大酒店和讓北京東四環(huán)亮起來的夢沒有絲毫可比性?。?。然后,還有八千九百萬的缺口,他就對關(guān)樹說:你們知道嗎?這塊新疆的玉石正好就值八千九百萬元。

        關(guān)樹聘請了在北京非常有名的一家會計師事務(wù)所進行實物/無形資產(chǎn)評估,他們組織了專門的小組,里邊有玉石專家、奇石專家,有律師、會計……大家在認真的研究了一整天之后,都認為這塊石頭真正的價值應(yīng)該是一億三千萬。

        關(guān)樹在一個星期以后,把評估報告送到了馮石的面前。那時馮石正坐在自己辦公室的寫字臺前。他很久不來恒石大廈的辦公室了,人們都知道他永遠在新世紀飯店作資金??墒牵詮挠辛诉@塊石頭之后,他總是經(jīng)常來到自己28層辦公室坐坐。他沒有看關(guān)樹遞給他的報告,他知道這些專門作評估的人會說些什么。他們不說,馮石自己也會說。馮石起身,走到窗戶跟前,他想透過窗戶看看外邊,可惜他的視線被外邊的大字給擋住了。那幾個大字最近剛換,從衛(wèi)星大廈換成恒石大廈。

        因為恒石大廈,他馮石不得不犧牲一些陽光。可是,陽光現(xiàn)在正從字里行間透過來,陽光把幾個大字的背面涂得發(fā)白,就像是去年冬天留下的積雪還沒有融化。

        既然大家都評估出這塊石頭一億三千萬,那注冊資金就增加了四千萬,是四億八了?他們興達公司就無法占25%的股份,最多只能20%多一點了。好吧,就讓他們有整有零,這樣更像是一場正義的評估。不過馮石仔細想了想,對自己說,別麻煩了,就算是評估了一億三,我也只能頂八千九百萬,說好的事情不要亂變,興達公司已經(jīng)同意入股了,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25%的事實,那就不要再變了。這塊石頭明明值一億三,現(xiàn)在卻只當它是八千九百萬,這算是自己吃虧了吧?可是,古人說吃虧是福呀,福布斯的福。

        以后,有人對馮石說行賄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如果行賄的路能走通,那事業(yè)就成功了一半??墒?,馮石卻怎么想都怎么覺得行賄這事太容易了,沒有行不通的賄。沒有不要錢的人。他自言自語地說:沒有不要錢的人,也沒有橫著長的女人,但是林肖肖呢?他是豎著長的嗎?凡是不要錢的人,都是有政治理想的人,有原則的人,都是要做大官的人。

        馮石又朝前邊跨了一步,他從最后那個字的底下看出去,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鉆在別人的褲襠底下那樣朝遠處看,正好就看見了那塊石頭。

        一塊在中國的商業(yè)史上價值達到了八千九百萬(馮石有評估報告為證是一億三千萬)的大石頭。它被人們廣為傳頌,人們歌頌它,就是在歌頌自己美好的生活。

        馮石看見保安正在交接,他們穿著美軍一樣的衣服,戴著貝雷帽,正嚴肅地走著正步。兩個人面對著面,互相敬禮,然后目光對視。交接完畢,其中一個人挺拔地甩著正步走了。

        馮石看著,會心地笑了。他覺得自己此刻就是巴頓將軍,人撕殺是為了和平,他荒唐是為了莊嚴,他造假是為了公平,他犯罪是為了光明。他在陰暗里,是因為他喜歡陽光,他躲避姜青是為了美好的愛情。

        湍急的河水發(fā)出了聲響,大石頭在大自然里,顯得那么和諧,可是被拉到了北京城的市中心,它顯得更加和諧。似乎周圍那些山坡上的樹木,還有河彎的葦草、涼爽的空氣,都讓馮石發(fā)現(xiàn)了自己真的又生活在秋天之中了。秋天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他本來設(shè)想連樓花都賣完了,可是,他現(xiàn)在連地基都還沒有挖完呢。馮石沒有到工地去過一次,他不想去那兒,他會做夢讓自己掉進了挖得很深的大坑里。姜青他們設(shè)計了很大、很深的地下停車場,那將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體系。北京的冬天無法施工,看起來,僅僅是把坑挖完,也只有等到明年了。

        4

        在馮石的回憶中,小松樹副總經(jīng)理甚至都沒有專門去看那塊大石頭,他只是認真地看著評估報告的文本。小樹松一看就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他說人生兩件事情,一是賭,二是讀,除此之外,連吃飯都不重要。

        小松樹當時說:你們是一塊什么樣的石頭,竟然能值這么多錢,哪天真的應(yīng)該去看看。然后,他仔細地看著那家國內(nèi)最著名的會計師事務(wù)所的公章,說:他們可是很權(quán)威呀。

        馮石在關(guān)樹拿到驗資報告那天晚上請小松樹吃飯,關(guān)樹先是讓他看了看各股東同意增資的股東會決議。小松樹說:沒有問題,一切按法律程序辦,我前天在讀《民主論》時,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中國現(xiàn)在正在朝法制社會前進。你們說對不對?

        馮石說:我們講誠信,我們這是專門聘請的會計師事務(wù)所出具的。他們具有極強的公信力。業(yè)界很有名。

        小松樹看看那事務(wù)所的名字,說:那還用你說?我們也曾經(jīng)請過他們。

        終于在最后,當大家都喝了一點紅酒之后,馮石先是看看關(guān)樹的臉,然后,他忍不住地笑笑,終于他對小松樹副總裁說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話:

        真應(yīng)該把你埋到烈士陵園去。

        哪知道小松樹副總經(jīng)理聽了馮石的玩笑之后,突然哭了,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哭得那么突然,讓馮石和關(guān)樹始料未及。他邊哭邊說起了自己早年去世的父親,一直想進烈士陵園,卻因為歷史問題而進不去。他們那陜北紅軍太慘了,死了都沒有得到一個公正的待遇。今天,他喝了酒(一點紅酒),而馮石竟然又提到了“烈士陵園”,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再加上高興——畢竟官司贏了,他們還是朋友。百感交集。

        馮石當時就想,男人們過了五十,都那么愛哭,他看見不止一個這樣愛哭的人,這些無恥的老男人呀。

        小松樹那天晚上說了老實話,他說:早就對這筆錢不指望了,一點也不指望。別說三個多億,還有許多的三個億,都泡湯了。國有企業(yè)沒有辦法。那些經(jīng)濟學家說得對,說到國有企業(yè)的問題,他們就是中國最大的尋租場,甚至可以說是“耗租場”,因為它壟斷了大部分資源,但是只創(chuàng)造很少的價值??纯磭秀y行兩萬五千億的呆壞賬就可以了。這些呆壞賬絕大部分是國有企業(yè)虧損造成的,只有20%可以收回來,也就是五千億,其余的兩萬億全部沒有了,這是最大的國有資產(chǎn)流失。你們是撞在槍口上了,你們白白掏了這一個多億。我們董事長也知道你們拿不出來這一個億,但你們認賬就是希望,別說入股,入到你們有土地,有寫字樓,有玉石,有流動資金的公司股份里,就是讓我們?nèi)氲侥銈兗业膸?,或者說任何地方,我們都會同意的。你想呀,這些年來,就從你們身上才撿回來一個多億呀。

        小松樹副總經(jīng)理又哭又笑,說得很投入。

        馮石和關(guān)樹兩人交換一下目光,都認為表演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那時,小松樹副總突然往桌子上一爬,就睡著了。

        馮石說:喝了這么一點紅酒,就成了這樣,少見。

        關(guān)樹說:從來沒有見他喝過酒,今天破例了,看起來他是真高興,咱們這次的確是冤大頭了。

        馮石的眼睛里露出了猙獰,他笑著對關(guān)樹說:咱們現(xiàn)在就把他從窗戶上扔出去,能解氣嗎?

        關(guān)樹說:不能。

        馮石說:那怎么才能出氣呢?

        關(guān)樹說:把公司留給他們,我們帶著錢跑。沒有意思,我看不見希望。大哥,我們還真干呀?那些錢也夠花了。在市里對我們最信任的時候,我們跑了。沒有人會想到的,我們不是沈泰福,我們也不學牟其中,我們就趁這個時候跑……

        馮石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把余下的酒全部都朝關(guān)樹的臉上潑了過去。

        關(guān)樹滿臉是酒,他驚訝地看著馮石。那酒慢慢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然后,關(guān)樹看著馮石緩緩地起身,朝包房外走去。關(guān)樹低頭看看小松樹,他睡得很香,關(guān)樹抬頭再看馮石,他已經(jīng)走遠了。

        5

        馮石走出來,小高已經(jīng)把車停在了門口。

        他沒有理會跟在后邊出來的關(guān)樹,而是獨自進了車。

        小高看馮石的臉色不對,他甚至都不敢看關(guān)樹,就慢慢地開動了車。因為小高不知道關(guān)樹是不是上來,就一直有些慢。

        馮石大聲說:怎么這么慢?

        小高提速了,但是馮石沒有告訴他去哪兒,這么晚了,小高也有些迷惑。

        馮石說:往東,去工地。

        小高都感覺到有些驚奇,從來不去工地的馮石為什么今天突然想去工地了?

        過了東二環(huán),過了國貿(mào),前方開始漸漸黑了下來,就像是他們在朝墳地走一樣。馮石內(nèi)心突然也有些茫然,這兒究竟行不行?

        車到了工地大門,馮石下來。

        小高立刻拿起電筒到前方帶路。

        馮石剛進大門,就被保安攔住了。他從來沒有來過,別人也不認識他。馮石堅持朝里邊走,別人堅決不讓他進去。

        小高對保安說:這是董事長,是馮總裁。

        保安說:我不認識董事長,我們有規(guī)定。

        小高要發(fā)火,他上去就推了保安一下。

        馮石叫住了小高,他笑了,說:我記得小的時候讀過一本書,列寧的衛(wèi)士,當時他們也不讓列寧進去。你們知道誰是列寧嗎?

        這兩個人誰都不知道列寧,這讓馮石非常掃興。他搖搖頭說:偉大的人物,也一樣會被人們忘記。

        馮石讓小高給工程部的蔡主任打電話。

        然后,馮石走到那保安跟前說了聲對不起,小同志,他又說:你們這樣認真負責很好。

        過了十五分鐘,工地負責人跑了過來,喘著氣說:馮總,不知道您要來視察。

        馮石說:我自己進去,你們不要陪我。

        馮石獨自朝前走著,他看見了很大的坑,他過去想象過地基應(yīng)該很深,可是,坑有這么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月亮在這兒顯得比城里要亮許多,光芒照耀著這個巨大的坑。馮石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萬人坑的故事,心想:這兒能埋多少人呀。

        他沿著大坑走著,突然有些感慨,大坑里能埋人,埋掉中國人的金錢,埋掉自己的一生,也埋掉了所有的榮譽和罪惡。

        他清楚,當這個象征性的大坑如果填滿了,那么他馮石的錢就又該沒有了。一點也沒有了。他挖這么大的坑,蓋那么高的房,果真對自己有意義嗎?當然有意義。有什么意義呢?

        馮石想來想去,最后對自己說:唯一的意義就是,你最終告訴別人,你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

        月亮似乎在天空的云里走,馮石在地上的大坑邊走。他們兩個互相交換著對于人類和人類以外的事物的看法。馮石不停地走著,他像偉人在散步一樣地突然背起了自己的雙手,走得很沉穩(wěn),然后,他再次看看月亮,又回頭看看小高,說:

        等樓蓋起來了,月亮就看不見了。

        6

        姜青穿著墨綠色的睡衣,這讓她的身材顯得特別修長。她的頭發(fā)濕著,她已經(jīng)洗過了澡,她內(nèi)心有些焦慮,她正在等待馮石回來。她想對馮石再談?wù)勀Φ堑脑O(shè)計問題,她最近通過一段時間的休息之后,對于整體的外觀又有了新的想法。她想跟馮石說說,她希望馮石對于設(shè)計問題更關(guān)心一些。

        房間里燈光很暗,姜青有意識地把光線調(diào)成這樣了。把酒店當成家,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可是現(xiàn)在她覺得一切都有些習慣了。她重新地對于自己的房間做了安排,另外去買了幾盞燈,光線暗黃,柔和雅致。每當晚上能夠靜下來時,讀讀《紐約時報》,逗逗歐米茄,她內(nèi)心恬淡而潤澤,那是最享受的時候。

        歐米茄更瘦了,它的皮膚顯得很薄,上邊血管非常清晰,這說明它病了??墒?,她帶著它去了幾次動物醫(yī)院,吃了藥,打了針,卻仍然不見明顯好轉(zhuǎn)。

        姜青問自己:我是在為歐米茄焦慮嗎?顯然不是的。姜青現(xiàn)在還沒有這么悠閑,她知道自己為什么是這樣,所有的東西都不確定,作為一個女人能依靠的任何東西她都還沒有。馮石可以依靠嗎?笑話,就像是你能去依靠一句響亮的口號嗎?

        馮石還沒有回來,她本想給馮石打個電話,但是,她想了想,又忍住了。那塊立在寫字樓前的大石頭讓她更加清楚地認識了馮石,認識了GDP。她只要是想起來就覺得滑稽甚至于憤怒,本來以為馮石僅僅是開玩笑,一塊大石頭要作為八千九百萬入股?如果這事情是發(fā)生在紐約,是發(fā)生在高盛,那她或許會相信,因為美國人有這種聰明。他們善于點石成金,他們有衍生產(chǎn)品,他們的創(chuàng)新智慧是全人類必須尊敬的??墒?,在中國就不應(yīng)該了,一塊石頭只能是石頭,盡管下流的馮石笑著對她說它像是女人的屁股一樣白??墒?,它還是一塊石頭呀。那些人在一起像陰謀家一樣地呆了幾天,就說它價值是一億三了。然后,用它作為金錢,重組公司,股東們竟然就同意了。

        這真是天方夜譚,姜青驚訝了,她看著馮石就像是她從來也不認識馮石,她看著北京就像她從來也不認識北京,她看著中國就好像她從來也不認識中國了。這是一個能發(fā)生奇跡的地方,這是一個有傳奇的地方,這也是一個能夠點石成金的地方。

        馮石回來了,而且他肯定是直接到自己這兒來了,姜青從腳步聲就知道馮石心情不好。姜青站在門后,等馮石走過來。她透過貓眼,看著在過道里的馮石,他在鏡頭里顯得很變型,成了一個瘦長而又浮腫的人。馮石那時突然在門口站住了,他猶豫著是不是進來。姜青不說話,她默默地看著他。他就那樣站著,看了看上邊,又看了看右邊,就好像那里都擺了新鮮東西。馮石最后終于做出決定要進來了,姜青沒等他按鈴,就為他把門打開了。

        馮石一進來,就大聲說:今后,任何人敢在我面前說要跑,那我就殺了他。

        姜青覺得馮石有些奇怪,就看著他說:誰要跑?

        馮石說:誰都不許跑!

        7

        北京的秋天是讓人憂愁的。馮石即使隔著窗戶也似乎聽見了一種清晰的聲音,他知道那就是落葉的聲音。他能看到空氣中的水分正漸漸消失,一片片的云滯留在空中像露珠一樣新鮮,天空的顏色特別柔和,女孩子們都穿上了牛仔褲,她們的腿被包住了,她們的臀部那么美麗,讓馮石感覺到了無比傷心??粗⒆迂S滿的腿為什么那么絕望,這些可愛的女孩兒為什么都不屬于自己?怎么樣才能讓世界上所有漂亮的,美好的女孩兒都被自己一個人占有?她們本來就不應(yīng)該屬于別人,應(yīng)該全都在馮石的身邊,讓他能感覺到她們的呼吸,能夠感覺到她們在秋天里涼爽的臉。她們真的無限光輝,澄清又縹緲,使馮石仿佛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和悲涼。

        馮石正與姜青坐在一樓的咖啡廳里,那是下午,只有他們兩個人,很安靜。

        姜青不知道馮石在想著什么,她只是發(fā)現(xiàn)他在注意每個經(jīng)過窗外的女孩兒。那些女孩子真的很小,比自己小多了,姜青發(fā)現(xiàn)馮石盯著她們看的時候顯得坦誠而專注,一點也不色情??墒?,她想起來馮石第一次見她時的目光,那顯然是色情的。她就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老了?男人的目光對于一個有些年齡的女人來說,果真都應(yīng)該而必須是色情的嗎?想到這兒,姜青突然沒有心思去談弗蘭克·格尼的設(shè)計了。

        關(guān)樹走進來了,他把北京新恒石摩登城開發(fā)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送到了馮石面前。

        馮石讓關(guān)樹喝自己那杯咖啡,然后,他開始看著企業(yè)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關(guān)樹和姜青都看著他。

        馮石有意說:我怎么嗅著那么大的酒味。

        關(guān)樹笑了,說:我從那天就一直沒有洗臉,我舍不得你給我的那些酒。

        馮石看看關(guān)樹,說:我那次跟總理握完手后,就好些天沒有洗手,比你更舍不得。說著,馮石又仔細地看著那執(zhí)照,然后,他又拿起副本也仔細看了看,說:關(guān)總,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可是國資參股大公司的老總了。你的大背景可是國家建設(shè)銀行呀。

        關(guān)樹說:是興達集團公司。

        馮石說:反正都是國字號背景。

        關(guān)樹說:你這么一說,我真害怕了,明天萬一紀檢委來查我,說我作風不好,怎么辦?

        馮石開始念起來:名稱:北京新恒石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住所:北京朝陽區(qū)大望路8888號東南。法定代表人:馮石。注冊資本:人民幣四億八千萬。

        馮石一愣,說:不是四億四嗎?怎么又成了四億八了呢?

        關(guān)樹說:人家工商局說了,那大石頭評估了一億三,就必須算一億三。

        馮石笑了,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工商局就最講認真。然后,他繼續(xù)念:企業(yè)類型:合作經(jīng)營,股份制(中資),經(jīng)營范圍……

        馮石突然停下來,他變得嚴厲起來,他看著關(guān)樹,開始抽煙。姜青那時也覺得馮石的表情有些可怕。她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馮石看看姜青說:你想說什么?我看歐米茄似乎好點了,昨天晚上半夜時,它醒來吃了些東西。

        姜青看著窗外,她內(nèi)心有些茫然,她知道馮石并沒有真正地去關(guān)心歐米茄,他只是在平衡著自己的情緒。這樣的男人也是少有,能當領(lǐng)袖的男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姜青搖搖頭說:我沒有什么說的。

        咖啡廳里突然更安靜了,馮石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然后,馮石的聲音盡管故意放得很輕,卻字字精準而清晰。他說:我總有一天要報這個仇,我要讓他們知道究竟誰是傻逼,我要讓他們真正了解我馮石的厲害!

        (編者注:本刊已刊載部分合為《福布斯咒語(上)》?!陡2妓怪湔Z(下)》有待作者寫作完成后另行刊載。)

        責編 周昌義

        国产韩国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一区二区日韩在线| 亚洲五码av在线观看| 久久久免费精品国产色夜| 日韩av免费一区二区| 久久亚洲精品国产av| 国产精品久人妻精品老妇| 欧洲熟妇色xxxx欧美老妇多毛| 乱码午夜-极品国产内射 | 青娱乐极品视觉盛宴国产视频| 大地资源在线观看官网第三页 | 少妇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的|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毛片| 日本高清视频永久网站www| 亚洲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一起色一起爱|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6| av影片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av老牛| 国产微拍精品一区二区| 亚洲成av人片无码不卡播放器| 激情亚洲综合熟女婷婷| 人妻蜜桃日产一本久道综合在线| 男女主共患难日久生情的古言| 亚洲精品美女久久777777| 亚洲精品综合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在线视频| 免费高清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日韩精品免费av一区二区三区 | 91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中文| 综合国产婷婷精品久久99之一| 亚洲av片在线观看| 区二区欧美性插b在线视频网站| 女同另类激情在线三区|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av在线| 帅小伙自慰videogay男男| 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不卡无码av| 久热在线播放中文字幕| 男人的天堂av一二三区| 狂插美女流出白浆视频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