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科·耶爾 廖曉端
皮科·耶爾廖曉端譯
如今,所有世界上的故事都是美國的故事,這是我們文學當前的光榮,因為在我們一生中從未出現過那么多的歷史故事涌入美國,同時,那么多的美國人走出去把世界當成是他們的家鄉(xiāng)的延伸,我們的想象力正與我們所使用的語言、擁有的智慧,以及我們能給予徹底改造的聲音和哲學,正在不斷地向外擴展(這是意料之中的)。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站在世界舞臺上作為一個典型表明,他的同輩們和年輕的一代[來自肯尼亞(Kenya)、多米尼加共和國(the DominicanRepublic)、韓國(Korea)]在如今的時代中蘇醒并掀開歷史性的一頁。
與大多數美國作家類似,戴夫·埃格斯(Dave Eggers)幫助一個蘇丹(sudanse)“迷失的男孩”(“Lost Boy”)講述他的故事——并千里迢迢將它帶到亞特蘭大(Atlanta)——突然間,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非洲難民的災難故事成為我們遺產的一部分并提升我們的義務感。伊迪韋吉·丹蒂凱特(Edwidge Danticat)簡略地講述她父親及其兄弟試圖從本土海地(Haiti)去美國的故事,而這成為我們的買賣、恥辱以及一個來自古巴(Cuba)和越南(Vietnam)的其他移民無疑也與之相關并尾隨其后的悲劇??ɡ盏隆ず?Khaled Hosseini)、加里·施特恩加特(Gary Shteyngart)、奇瑪曼達·茍茲·阿迪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這些名字可能已很難為我們祖父輩所知曉,但他們的故事卻家喻戶曉。
不難設想這種擴展性的循環(huán)就出現在李翊云(Yiyun Li)第一部令人悲痛和感到堅忍不懈的小說《漂泊者》(“The Vagrant”)中。與哈金(Ha Jin)類似,這位來自社會主義中國的作者以英語寫作,最初是為了迎合西方讀者;同樣與金一樣,她也加入我們當中,并向我們講述一種平凡的、不動聲色的、在古老的靈異故事中反復出現并被證實的感性和美感。李翊云1972年出生于北京,1996年來到這個國家(在愛荷華學習免疫學——然后寫作)。盡管美國沒有像它曾經在她《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獲得2005年美國筆會/海明威小說集獎(PEN/Hemingway Award-winning 2005 book of stories)——中優(yōu)美地被評價過那樣在她的首部小說占據重要位置,然而,毫無疑問她正把自己那些令人難以想象的海外經歷帶給我們,即便僅僅只是提醒我們天地間的奇事,你有多大學問也夢想不到——而它們中的許多故事也許有助于我們解釋太平洋對岸的強大的新盟友/敵人。
《漂泊者》以1979年3月21日作為故事的開端——這一日是春分——細心的作者以她的方式告訴我們:一個窮困而黑暗的漫長冬季也許終將讓位于姹紫嫣紅的春天。故事以毛澤東時代中國一個距北京700英里的新興地方小鎮(zhèn)為背景,在這個供給緊張的地方,小工廠和擁擠不堪的棚屋分布在無名的街道上。泥河鎮(zhèn)(Muddy River)共有8萬人,基本上都是來自鄉(xiāng)村的移民,李常常以紀錄片制作人慣用的黑白畫面拍攝的方式,對一些典型的人物進行跟蹤式的描寫,僅這些人物的名字就給予你某種殖民的味道:老華,顧老師,一只名叫耳朵的狗,一個名叫妮妮的12歲的畸形女孩和一個與他炫耀的名字“把式”(“Bashi”)一樣野蠻的、未馴化的十幾歲男孩。所有人都是一個不健全的社會的受害者,在這個社會里,人道主義實際上被驅逐,無辜成為一種犯罪行為。
在這個破碎的世界里每個人都試圖靠拾取廢物生活。老人們在垃圾箱里搜撿一些紙張,一對好心的老年夫婦撿回并收養(yǎng)許多被遺棄的女嬰,一個有著五個姐妹的孩子每天早上出去收集被工人們故意“丟落”的煤炭。傳統中國社會的基礎——家庭,已經被四分五裂:男孩子們從他們的母親那里偷錢去買墨鏡;妮妮的母親說她希望在女孩出生的時候就殺了她(在李的小說中這是一個常見的愿望);心靈扭曲的男孩子們尋找小孩子的尸體用于不正當的事情,陌生人出現在門口,請求像孩子們一樣被接納;甚至“文革”結束之后,當被迫下鄉(xiāng)的人們如潮流般涌回城時,祖國也變成為一個孤兒的社會。
然而,小說開始的那一天是像感恩節(jié)(Thanks giving)一樣喜慶的日子——工人和學生們唱著頌歌,手舞彩旗——因為這一天一個28歲的女子將要被處決;人們被允許不用去上學或工作以便他們能夠參加死刑和執(zhí)行之前的六個“譴責儀式”(“denunciation ceremonies”)之一。顧珊在14歲的時候曾是紅衛(wèi)兵(Red Guard)的狂熱者,踢過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婦女的肚子。然而,像她的國家一樣,她將她的憤怒轉向相反的方向,只是因為被渴望在軍隊里謀取職位的18歲的男朋友出賣。她的公開殺戮當然給她的父母帶來了巨大的恥辱。她的母親,最初被人賣給比自己年長40歲的男人,成為人家的五個妻子之一;而她的父親則曾經創(chuàng)立省里第一所西式高校,但現在卻成為一個低調蟄伏專家,“明白不如糊涂”,他引用一句古老的詩歌說道。然而,顧珊的父母卻為她的死松了一口氣,因為在10年的監(jiān)禁之后,他們的女兒已經瘋了。
只要讀到她的尸體是如何被分割的,就沒有人會懷疑這個精神錯亂的女孩子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她的周邊地區(qū):她的聲帶在死刑執(zhí)行之前就被割斷了,以便使她不能夠自由地發(fā)出最后的反革命的哭聲;她的腎臟在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取出來移植給一位老軍人了;在她死后,她的私處和乳房被一個變態(tài)狂挖去并用福爾馬林保存著。大多數泥河鎮(zhèn)的市民都是文盲,依靠圖謀、偷竊茍活于世,談論著吃老鼠或吃傳單上脫落的糨糊。“東方的天空已經呈現出一絲青白的色彩,”李以罕見的抒情詩體寫道,“猶如上翻的魚肚白?!?/p>
李以一種平靜的、專注的耐心表現災難的全景,對事實上是恐怖小說集的災難故事進行編纂。她關注的不是體制本身,而是一個失常的社會所付出的代價和得到的后果——一個把投降當成最高美德而把同情看成罪惡的社會。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受到政治的迫害和毀壞,以至于任何一種行為都暗含著更深層次的含義。盡管李把她祖國的生活細節(jié)加以充實并具體化使之聽起來像“伊凡·德尼索維奇的中國同志的一季”(“One Season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s Chinese Comrades”),書本的結構更像是新現實主義電影如《偷自行車的人》(“The Bicycle
Thief”)。在所有這些人的棚屋中我們都能看到“紅色塑料晾衣繩”和“老化了的10瓦燈泡”——些人把樹樁作為桌子——我們的感覺如同一封父親在寫給他7歲的兒子的信中所說的那樣:“如果你的心腸硬到可以吃下你的母親和妻子的話,那么生活中就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打敗你了?!?/p>
在這個世界里,你可以低著頭設法僥幸生活,或者你也可以昂起頭抵抗制度而走向極其可能通向死亡的道路。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某種犯罪維持——一個人從一家電廠里偷銅線來換取錢買郵票,一個男生意識到他只有告發(fā)無辜的人才能保護他的父親。邏輯扭曲的社會體制發(fā)出這樣的判決—每個人的幸福都建立在他人的災難之上:生存本質上意味著自我保護,而保護你自己意味著把鄰居拉下馬。其結果是在這個社會里,母親希望她的孩子不要受到教育,因為教育意味著有思想,而思想意味著災禍。就像書中最聰明的人寫給他的第一任妻子的信中所說:“我們的時代所留下的烙印……就是在空洞詞藻的重力下我們被擊碎的骨頭的啜泣。在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里毫無美感可言,而我們卻永遠也無法逃脫?!?/p>
《漂泊者》的中心情節(jié)圍繞著死刑之后的那個春天,當傳單開始散播的時候,突然間有不同聲音問道,為什么像顧珊這樣的獨立思考者應該被處死?而來自北京的消息說“民主之墻”首次允許普通人申訴冤情,表達不滿情緒。正如李以其在細節(jié)處理中慣用的嚴謹筆法所解釋的那樣,“在游移不定時期,古老的、令人厭煩的冬天的積雪開始消融了”。我們研究刺猬如果人為地被冰凍,它如何能被再次解凍,并且認為它們在從冬眠中醒過來。越來越多的勇敢市民——大多數是母親,試圖鼓勵他們受驚嚇的鄰居——“一千顆沙粒也能筑成高樓”——早前結隊去看死刑的群眾,如今沿著同樣一條街前行去聆聽對武裝號召的不同聲音。然而,李這本書的力量是要向我們展示誠實本身在這個顛倒的世界里如何能成為一種殘酷的形式:一個說出反對制度話語的勇敢女子給母親帶來的僅僅只是痛苦和恥辱,同時也摧毀了自己妹妹的前程。
盡管李在1979年僅僅是個小孩,但即便她的悲傷的人道主義故事和偶然的仁慈轉向了對立面,你依然能夠感受到許多她由于描繪蒙昧而業(yè)已形成的情感。
如果《漂泊者》聽起來像一本嚴酷而晦暗的書,而在每一個轉折時期都令人心痛,誠然,它就是如此。像磚塊一樣堅固可靠地不斷收集暴行和積累新聞資料,它用一種更為專注的、壓抑性的憤怒取代了一些李早前小說中的舒緩氣氛和故事范圍。事實上,它不太像一部小說——因為篇章和情節(jié)相當的節(jié)制——而更像是一部內容多樣的反面文件,一幅私人的、未被批準的內心世界的畫像,(在各種意義上)這些內心世界往往被重要的官方圖片所忽視。它是個人對集體主義瘋狂行為的一種回應,而因為這個個人是一個小說家,所以它準確地寫出了這些心理和情感處境,而這些處境是五年計劃試圖在生存之中加以否認和理想化的。
李的小說并不簡單、易讀,它要講述的是像計算死亡人數和掩埋尸體這樣一些嚴肅沉重的事情。
(原載于《紐約時報》書評周刊,2009年3月8日;本刊略有刪節(jié))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