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圭

美夢成真

那時剛上大學(xué)，17歲的年紀(jì)，懷著多么促狹和張揚的天真，對愛情充滿想象，會喜歡任何一個經(jīng)過身邊的男子，比如瘦削高大的英文老師，比如每周一、三來查考勤的學(xué)生會主席韓放。

然后，竟然夢想成真。某個周末下午，聽宿舍樓下有人喊：“603!阮小令!”我想那個下午的某一刻，整個女生宿舍樓都是為我而矗立的。叫我的，竟然是那個驕傲帥氣的學(xué)生會主席韓放!當(dāng)然很快，我便知道他不是來跟我戀愛的。他說看了我軍訓(xùn)時給校報寫的N多文章，很佩服，現(xiàn)在他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好的新聞素材，想帶我一起去采訪?！拔恼驴隙〞l(fā)表，稿費至少夠你過兩個月!”那時的我并不曉得合作的意義，可是我知道，我必將和韓放單獨待那么一小會兒。

韓放的素材，是關(guān)于另外一所大學(xué)的一名大二男生，叫林慧生，來自新疆，家境極為困窘，他靠勤工儉學(xué)支付自己的學(xué)費，同時還資助了三名高中生。韓放給了我電話號碼，說他已經(jīng)吃了閉門羹，但人家沒準(zhǔn)不會拒絕女孩。果然，電話接通，林慧生答應(yīng)接受采訪。韓放興奮不已，當(dāng)晚請我吃飯。嘿!是教師食堂的小炒呢。

然后和韓放去見林慧生。他是精神風(fēng)度讓人驚異佩服的男孩，讀高中時就開始資助廣西的兩名孩子，給他們學(xué)費生活費，還跋山涉水去看望他們。林慧生健談、熱情，但我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和心不在焉。你知道嗎?面前這樣一個優(yōu)秀無私的男孩，卻有一張讓人難忘的臉：一條暗紅色猙獰的疤痕，從他的右眼角一路延展，直抵右耳根……于是，他的無私和博大，便在我的眼里大打了折扣。

回去的路上，韓放把他對林慧生的贊美，一步步拔高到讓我瞠目的高度。他囑咐我好好寫稿子，雜志編輯那邊，自有他打點，絕對能順利發(fā)表。想象著我的名字將和韓放的，以曖昧又平等的姿勢挨擠著出現(xiàn)在某知名雜志上，我的幸福和驕傲就快要漫溢出來了。

剛到宿舍，接到林慧生的電話。他滔滔不絕地補充了很多他認(rèn)為很重要的東西，語氣要比采訪時溫婉許多。掛上電話我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去掉了我的姓而直接叫我“小令”。第二天下午沒課，我在自習(xí)室里從中午坐到晚上，把林慧生的采訪寫完了，因為韓放就等在旁邊，我愿意為這個男孩效勞。將稿子給他，韓放捧著它“叭”地親了一口，我的臉竟燥熱難耐，似乎那響亮的一吻，是印在我的唇間。

稿子上我的名字，排在了韓放的前面。“阮小令、韓放”，看起來多么像愛情!

沒有我的名字

之后每晚9點左右，林慧生都會打來電話。他懂很多，也不吝于將他懂的都炫耀給我。他跟我說中國歷史，跟我講外國的叔本華、蘇格拉底，又跟我聊我剛剛學(xué)的電影學(xué)。老實說我不喜歡聽，或者說，這些原本深奧有趣的話題和林慧生說，注定會了無生趣。

碰見韓放時，他就賊笑，問：“林慧生攻勢猛吧?難得的好男人啊!”他對林慧生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原來就是他，為林慧生指點了追我的迷津。當(dāng)林慧生白襯衫牛仔褲白球鞋，甚至還捧了一束紅玫瑰來學(xué)校找我時，我從他那里得到了證實。他說，他對我一見傾心，韓放的積極慫恿給了他勇氣。

因為第一次見林慧生就心生排斥，確切地說是恐慌，而且是他讓我明白，原來我心儀的韓放根本不曾心儀我。我淚眼婆娑，扔了林慧生的玫瑰花，眾目睽睽之下告訴他：“我們兩個，絕不可能!”這個精心打扮的男孩，臉上猙獰的疤痕痛苦地抽動，然后他輕輕地跟我說“對不起”后落寞地離去。

第二天，韓放跑到我的教室里來，眾目睽睽，搭了我的肩把我拽出教室?！案遄佣级?，林慧生卻不愿意刊發(fā)了，怎么辦?”我答“涼拌”。韓放突然抬起右手拍了拍我的臉：“寶貝兒求求你了，這個稿子可是頭版啊。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這可是我找工作的敲門磚呢。當(dāng)然，也是你的?！?/p>

于是，我跟林慧生打了電話，跟他說對不起，還主動約他見面。他受寵若驚地來見我，白襯衫牛仔褲白球鞋，頭發(fā)上抹了厚厚的摩絲，那一次我接受了他的玫瑰。林慧生每個周末都來學(xué)校找我。我不讓他在宿舍樓下喊，只讓他在學(xué)校外面的一家湘菜館里等。為了得到韓放的傾心，我在假裝著對林慧生傾心。

一個多月后的某天，有舍友揚起一本雜志朝我喊：“小令，這不是你的那篇文章嗎?作者怎么沒你?”是的，那是我欣喜而文思泉涌地坐在韓放旁邊，花了八個多小時寫出來的采訪林慧生的文章。作者署名是“韓放、盧輕靈”。和韓放以曖昧姿態(tài)依偎在一起的那個人，名叫盧輕靈。我抓起電話問韓放：“恭喜文章發(fā)表了?！边@個一向伶俐果斷的學(xué)生會主席，支吾著：“稿子是我女朋友敲出來的，我就寫了三個名字上去，編輯卻說只能署兩個名字……”我扣了電話，舍友說我應(yīng)該把韓放吃掉，再不濟要給他貼大字報。但是我，竟然連“混蛋”都沒罵出口。罵有什么用呢?他喜歡的那個女孩，不是阮小令，而是盧輕靈。

有張臉不曾忘記

林慧生不聽我的話，再一次在宿舍樓下喊“603，阮小令!”他的身邊，還站著韓放。在人流穿梭的宿舍樓門前，我站在這兩個令我厭煩的男孩中間。林慧生這一次西裝革履，拿著那本雜志跟韓放說：“你必須給小令一個交代!”

自知罪孽深重的韓放，要請我們吃飯，我不去，林慧生死拽著我非讓我去。那其實更是一次談判，已經(jīng)見刊的雜志不會再出現(xiàn)我的名字了，但是林慧生讓韓放當(dāng)場立下字據(jù)：文章稿費分我一半。韓放嬉皮笑臉：“全給小令都行，這樣才對得住她?！?/p>

那晚送林慧生走，他幽幽地，試圖抓我的手，我慌忙跳開。然后他就探出手，張開，要去梳理我的長發(fā)。那雙手干凈、修長、溫情款款。他一邊梳一邊說：“小令，你喜歡的是韓放不是我。我不會再為難你了，但是，韓放也不適合你?！蔽覝I如雨下，為什么林慧生，偏偏要有那么猙獰的一道疤痕呢?

之后，林慧生果然不再來找我。兩個月后，我收到一筆昂貴的稿費：2200塊!自私又無恥的韓放，他也許是為了贖罪，把稿費全部都給了我吧。

大四時，那個曾經(jīng)發(fā)了我的文章、卻沒有署我的名字的雜志編輯跟我約稿。稿子見刊兩個月后我忍不住催要稿費，人家就說，他們雜志自創(chuàng)刊起，就是文章發(fā)表后四個月才發(fā)放稿費的。我問編輯，他是否記得三年前他們發(fā)表的采訪林慧生的文章，他說韓放寫得很好，是韓放拿身份證去雜志社領(lǐng)的稿費……

是啊，這個處心積慮的男子，怎舍得將到手的銀子分給我呢?而那喂飽了我大二上學(xué)期的2200塊，又需要仗義又蠢笨的林慧生奔走多少時日才能賺到?我想他，如果馬上見到他，即使光天化日，我也會撲進他懷里，狠狠哭一場。

畢業(yè)后我離開揚州回到家鄉(xiāng)，偶爾想起韓放，也常常想起林慧生。然后是最近的某天，QQ里有人加我，他說他是林慧生。他發(fā)來照片，全家福，他依然白襯衫牛仔褲，但他竟然有那么漂亮的妻子和女兒。時光飛快輾轉(zhuǎn)流逝，這張臉卻多年不曾忘記。我不能抑制自己很肉麻地跟林慧生說：“這么多年了，一直想著你呢?！彼l(fā)來一個笑臉：“不管你是否真心，我都笑納了?！?/p>

(蓮心摘自《人之初》2008年第9期 圖/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