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萍
獲獎理由
國人不再熱衷做“有思想的蘆葦”,這恰好對應了中國思想界的凋敝現(xiàn)狀。幸有秦暉這樣的學者,理性尚存,激情猶在。他對現(xiàn)實有深刻而清醒的認識,他以其廣博的知識面,縱橫今古,貫穿東西,超越學科的界限,探討當下中國的變革之道,并引領社會思潮。
人物簡介:
秦暉,生于1953年12月。1981年作為中國文革后首批碩士研究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現(xiàn)為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言論:
“在如今的中國,自由主義要在堅持過程公正(起點平等與規(guī)則平等)方面與寡頭主義劃清界限;社會民主主義要在爭取公民自由(反對整體主義)方面與民粹主義劃清界限。而自由與公正不僅是自由左派與自由右派的共同底線,也應當(至少在自由秩序?qū)崿F(xiàn)前)是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的共同底線?!?/p>
——秦暉
2002年,秦暉教授給當時《戰(zhàn)略與管理》的執(zhí)行主編黃鐘新書《游手好閑地思想》作序,寫下了:“回到常識去,在常識的基礎上思想吧!”
什么是常識?表面上把常識捧得很高,卻拒絕圍繞常識去思考——無論證明還是證偽——這是秦暉一直批判的。秦暉經(jīng)常說“這是一個偽命題……”偽命題的泛濫,遮蔽了常識。
2009年歲末隆冬,在北京藍旗營秦暉家中,百來平方的單元房客廳,三壁直抵天花板的書架上堆滿了書,過道、墻角和書架的前面,還是堆著的書。
落座,采訪開始。
隨著交談的深入,秦暉語調(diào)高亢起來。
“我從來就不認為有三農(nóng)問題,本來就只有一農(nóng)問題——就是農(nóng)民問題——農(nóng)村問題農(nóng)業(yè)問題都是被夸張出來的?!?/p>
“從農(nóng)民問題到民主問題,實質(zhì)上是一回事……我認為當今的中國既沒有‘新自由主義的問題也沒有‘福利國家的問題,只有自由和福利都不足的問題?!?/p>
所有關于中國現(xiàn)實的問題,都被秦暉最終歸結于中國人的自由和福利都太少了——老百姓應該不斷地向政府要求福利,但同時又要反對橫征暴斂,直到我們的統(tǒng)治權力太大(在經(jīng)濟上表現(xiàn)為任意“汲取”)而責任太小(表現(xiàn)為低福利甚至“負福利”)的弊病逐漸減少,最終治者與被治者達成權責對應的契約——那時“權大責亦大”的福利國家好,還是“責小權亦小”的小政府好,才能成為“真問題”。
共同的底線
1969年,年僅15歲的秦暉初中畢業(yè),到云南、貴州、廣西三省交界的百色地區(qū)田林縣下鄉(xiāng)插隊。在那里,他一呆就9年多。直到1978年,他以同等學歷直接從農(nóng)村考進了蘭州大學歷史系讀研究生,師從中國土地制度史與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的學科開創(chuàng)者趙儷生導師。
上個世紀80年代,秦暉學術研究以農(nóng)民史為開端,后轉(zhuǎn)向經(jīng)濟史研究。90年代以后,秦暉與妻子金雁、中國著名的蘇聯(lián)東歐問題學者一起,開始了中國與東歐的轉(zhuǎn)軌比較研究。他開始關注經(jīng)濟社會轉(zhuǎn)軌中的公正性問題,從1990年代抨擊“掌勺者私占大飯鍋”、倡言“公正至上”,到新世紀進而提出“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
今天,他很高興自己對現(xiàn)實中的農(nóng)民問題言論得到不少農(nóng)民朋友的好評,但他認為,自己只是一名學者,未被授權“代議”,也無權以“農(nóng)民利益代言人”自居, 任何人的權益最終只能靠他們自己來維護。農(nóng)民應該有這樣的權利。
“我原來是研究農(nóng)民問題的,但我理解的農(nóng)民問題不光是種田人的問題,實際上是個農(nóng)業(yè)社會的問題。這個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是種田的,但這個社會最本質(zhì)的特征并不是這一點,而是這種社會在現(xiàn)代化之前所固有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不只涉及到種田的人,也未必會隨著種田人的減少而自動消除?!弊鳛楣?秦暉認為,農(nóng)民的權利與自己的權利是統(tǒng)一的,他為他們的權利呼吁實際上也是維護每一個公民、包括自己的權利。
到了新世紀以后,秦暉發(fā)現(xiàn),學界出來兩股風氣:“左派”朋友特別喜歡反新自由主義,強調(diào)國家要加強壟斷;一些“右派”朋友又特別喜歡反對福利國家,認為所有毛病都是國家對窮人太照顧造成的。
“我就覺得這兩方面都很成問題?!鼻貢熣f道。
2002年,也是在藍旗營,秦暉接受英國著名左翼知識分子、《新左翼評論》的編輯和靈魂人物佩里?安德森采訪時說過:“中國的問題完全不能納入歐美思想界左右派,或‘自由放任還是福利國家這樣的話語體系中來討論……在中國,大多數(shù)人即農(nóng)民面臨的問題是既缺少自由,又缺乏保障。因此,對他們而言,應該強調(diào)更多的自由放任和更多的福利保障……可能有人會問,你到底是左還是右呢?對此,我的回答是,中國目前面臨的問題應該是自由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所共同追求的東西,即他們的共同底線。而現(xiàn)在我所反對的東西是他們兩者都反對的東西?!?/p>
世紀之交的論戰(zhàn)
中國思想界走過上個世紀80年代的“新啟蒙主義”時期之后,進入9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出現(xiàn)了顯著的分化。自由主義開始浮出水面的同時,也受到了來自新左派的批評。
據(jù)統(tǒng)計,90代中期,中國的基尼系數(shù)已達到0.4577,已經(jīng)越過了警戒線。一方面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另一方面貧富差距越來越大,這引起了一些人對改革步伐和改革方向的質(zhì)疑。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的知識界發(fā)生了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的大論戰(zhàn)。
這場論戰(zhàn)最早發(fā)生在大陸以外。1995年起秦暉、雷頤等與崔之元、王紹光等在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雜志上開始交鋒,到1997年爭論在大陸“浮出水面”。汪暉的一篇題為《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的文章成了導火索。雖然汪暉一直不喜歡被貼上“新左派”的標簽,但在這場被稱為“世紀之交中國學術界最引人注目”的大論戰(zhàn)中,他和秦暉被分成了兩派——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論戰(zhàn)持續(xù)了數(shù)年之久。
用參與論戰(zhàn)的另一位學者朱學勤的話來說,雙方分歧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對國情的判斷;二是對社會弊病的判斷;三是如何解決社會弊病。而另一方面的汪暉則說,論戰(zhàn)的焦點歸結為社會平等與社會公正問題。
秦暉自認為是自由主義者,但他談社會公正問題很出名,這既使那些指責“自由主義者忽視公正”的“左派”人士感到惱火,也為那些確實想淡化公正問題的“右派”人士所不滿。“我這個自由主義者并不‘新,遠沒有今天的一些‘左派朋友來得時髦。今天的Neo-liberalists是社會民主主義和福利國家的反對者,在這個意義上我顯然并非‘新自由主義者?!鼻貢熯@樣定義自己。在他看來,老自由主義強調(diào)的限權,要限的是非民主國家之權,而新自由主義反對的是民主福利國家。后者在中國并不存在,所以新自由主義在中國沒有意義?,F(xiàn)在有些人在不能限制統(tǒng)治權力的情況下卻強調(diào)給它卸責,這就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自由主義了。
時到今日,秦暉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我對‘右派朋友說,你們主張減稅我堅決支持,但你們說減福利我是不支持,憑什么減稅就得減福利,如今國家拿了那么多,也沒搞什么福利呀,要再減那還得了嗎?我對‘左派朋友說,要增加福利是可以的,但要像王紹光說的那樣強化國家的汲取能力,我絕對不贊成?!?/p>
指出“負福利”之弊
進入21世紀的中國社會,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最近,國家發(fā)改委2009年重點課題《促進形成合理的居民收入分配機制》揭示,從1988年至2007年,中國收入最高的10%的人群和收入最低的10%的人群的收入差距,從7.3倍上升到23倍。在秦暉看來,造成這種狀況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權既不受限,責亦不可問”,前者導致民眾自由不足,后者導致福利不足,或者甚至是“負福利”——這是秦暉原創(chuàng)的一個概念,源自黃宗羲的話“利不欲其遺于下,福必欲其斂于上”,指福利特權化,國家“二次分配”不是縮小而是擴大差別,比“零福利”還不如。
秦暉認為憲政民主國家有高福利與低福利之別,也就是照顧窮人多少的問題、基尼系數(shù)降低多少的問題,但不會有“負福利”。比如歐洲實行全民醫(yī)保,是高福利,而美國的medicaid和medicare只保18%最弱勢的窮人和老人,造成“次弱”群體無醫(yī)保的問題,這就是低福利。而我們過去公費醫(yī)療的覆蓋面并不比美國的18%高,但最弱勢的農(nóng)民和失業(yè)者反而沒有。以至于把各種“待遇”加入后基尼系數(shù)反而會明顯提高?!斑@是高福利還是低福利?這明顯是‘負福利嘛!”秦暉說,在這種情況下主張低福利的右派朋友大可以去抨擊特權福利,但為什么要反對保障窮人?反過來講,主張高福利的左派朋友大可以給窮人爭保障,但他們反對限制政府權力,難道就不擔心政府“擴大汲取能力”后進一步強化特權福利嗎?
本來憲政民主條件下的國家就如同一個家庭,主人家兩口子一個左一個右,俗話稱為左公右婆——老公很左,主張多給仆人(政府)錢(授權),讓他多買菜(公共服務與福利);老婆很右,主張少給仆人錢,讓他少買菜,于是兩口子爭吵起來,這是很正常;至于仆人,就等他們吵完了,吵出結果,給多少錢就買多少菜。
但另一種情形卻是,政府不是仆人而是主人,這個主人有著左傭右佃——右派是佃戶,左派是長工。本來左傭要求改善伙食,右佃要求降低地租,這都各有道理,即使兩人不能合作,也不妨各自向主人要求。但現(xiàn)在,左傭右佃自以為成了左公右婆,左傭指責說:右佃,你為什么要求降低地租,主人就是應該擴大“汲取能力”嘛;右佃指責說:左傭,你憑什么要求主人給你改善伙食,主人不能慣你的“福利病”——這是秦暉的形象表述。
本來不應該的爭吵出現(xiàn)了,而且爭吵還在繼續(xù)擴大。
民主福利國家和走向憲政之路
怎么辦呢?
“很簡單嘛,右手爭自由(這就要限治者之權),左手爭福利(這就要問治者之責),我們就會有進步。哪怕是漸進的,一件事一件事地爭取,只要方向?qū)?總會有成功的一天?!钡绻较蛳喾?“左派反自由,右派反福利”,那不就離我們的期望越來越遠了嗎?
秦暉說,現(xiàn)在發(fā)達國家政府很難有財政盈余,原因很簡單:一派人反對它任意向富人(更不用說窮人)要錢,另一派人督促它為窮人花更多的錢,你說它怎么可能有盈余?而我們則相反,一派人支持它向富人(無權的富人,甚至是不富的人)要更多的錢,另一派人則論證說它不該為窮人花錢,你說它怎么會沒盈余?當然錢也不會花不掉,那就花在政府自我服務上嘛!這些年我們看到的這種事還少嗎?
說到現(xiàn)實問題,秦暉的語調(diào)高昂起來。在他看來,現(xiàn)在不少人把財政公開、“預算民主”視為憲政第一步,這很有道理??墒钦趺磿羞@樣做的動力?除了寄望于善良外,真正的動力很簡單,就是因為一方面他不能隨便收錢了,另一方面你又要求他必須花什么什么錢,弄得他不僅沒有余錢自我服務,還產(chǎn)生壓力,使他面對問責只能攤開賬本說:你們看我就只收到這么些錢,你們讓我辦那么多事我辦不到,現(xiàn)在你們自己商量:是讓我多收點錢呢,還是讓我少辦點事呢?這就有了商量,有了治者與被治者的契約,就有了憲政的基礎,就有了“左傭右佃”變成“左公右婆”的可能。如果相反,我說他應該大肆收錢,你說他可以不必花錢,他全無壓力,手中留下巨額錢財還可以自己享用,這種情況下他怎么會有向你攤開賬本的意愿?這就是為什么從當年英法“無代表不納稅”規(guī)則的形成,到當代波蘭的圓桌會議,都是在財政赤字的背景下發(fā)生的。我當然不想反過來證明巨額赤字就一定有利于憲政,更不是說為了推進憲政就應當人為制造赤字,但是那種“左派”“右派”共同促進“低自由低福利”條件下形成的“病態(tài)盈余”、而政府自我服務愈演愈烈的狀況,也的確應該反思。
秦暉因此再次提出他的民主福利國家說。他強調(diào)福利國家有幾個基本特點:其一,福利是民眾加于政府的責任,不是統(tǒng)治者的愛好,更非“皇恩浩蕩”,有之民眾不必謝恩,無之官家要被問責。其二,無論高福利還是低福利,只是窮人被照顧得多少的問題,不會出現(xiàn)“負福利”,國家不可能搞負調(diào)節(jié),基尼系數(shù)是下降多少的問題,不會反而升高。其三,正因為福利是公民的權利、政府的責任,所謂的福利是公民要求于政府的,如果只是政府要求公民的就不是(當然不是說政府就不能以別的理由要求百姓)。比如把流浪者抓起來的“收容遣送”不是福利,而孫志剛事件后改行流浪者“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救濟,那就是福利。又如,假如政府應窮人要求提供了廉租房而使其告別貧民窟,這是福利;假如政府不予安置,卻指貧民窟是“違章建筑”而趕走窮人,這就是反福利了?!读x務教育法》作為福利立法本來是要求政府承擔義務保證民眾享有免費教育,但以前卻常被理解為政府有權強制家長盡“義務”掏錢供孩子上學,供不起就抓家長,這就是反福利。政府給農(nóng)民提供醫(yī)療保障這是福利,但過去在沒有醫(yī)療保障的情況下政府禁止農(nóng)民“賣地救命”卻被有些人說成是“土地福利”,這不是荒唐嗎?
按這樣的看法,我們現(xiàn)在是福利太多呢?還是“負福利”太多而自由太少?秦暉把這個問題提到了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