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據(jù)說我從娘肚子一出來,就沖接生婆射出了一泡尿,當(dāng)時我奶奶臉色就變了,這娃只怕不好養(yǎng)呢,奶奶沖接生婆嘀咕著說。
接生婆也是一臉的凝重,她不光會接生,還能過陰,是鄉(xiāng)村那種能通陰陽兩界的巫醫(yī)。聽了這話,她二話沒說,凈了手便在我家神柜前上了三柱香。
香燃完了,結(jié)論也出來了,這娃子太嬌貴,不光犯將軍劍,還犯閻王關(guān),得送娘娘轎,得拜送子觀音,先過了神這一關(guān)。然后過周歲時,還得認干爹,隨干爹姓,抓周那天,要從干爹胯下過一遍,而且,這干爹還得是個狠人。只有一身匪氣的人,才能鎮(zhèn)住閻王派來勾小孩魂魄的夢婆婆。
看來,鬼也怕惡人!我的干爹,就是這樣一個惡人,打我曉事起,我就不喜歡他,自己明明有爹有娘,卻要跟干爹姓,太別扭了,這是其一。其二是,干爹名聲臭,是打架鬧事的祖宗,我爹呢,偏偏又是那種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的老好人,兩人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才怪呢。
好在干爹不在乎我爹的飯菜,他是向著我奶奶的面子呢,奶奶做得一手好米酒,干爹小時候沒娘疼,隔三岔五跑我奶奶家里討米酒喝,一句話,因了這層緣故,干爹很喜歡我。
干娘干老子,一年一個花襖子!干爹雖說沒成家,但花襖子卻還每年給我縫一件,這在當(dāng)時,很難得!同齡的孩子中,能穿上新襖子的只有我一個,剩下的都是撿哥姐的穿,哥姐都是撿爹娘改小的穿,那年月的人窮,窮得很沒有志氣。
在我眼里,干爹就沒有志氣,奶奶常數(shù)落干爹說,餓死不做賊,氣死不告狀!干爹呢,不光做賊,還告狀。他做賊不光限于偷雞摸狗還撈魚捕蝦,當(dāng)然,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干爹匪氣不假,對我這個干兒子卻真沒有二話。至于告狀,就不問對方是誰了,你扣他工分他告,你少分他口糧他鬧,一句話,鬧得人見了人怕。
每次分口糧,就他一個光棍敢要二份。
干爹要得理直氣壯的,我干兒子那份,不該要?以后還指望他給我養(yǎng)老送終呢,不放秋風(fēng),哪來的夜雨?。?/p>
指望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才不呢!我嘟噥說,你那惡名只怕連帶人家都討不上媳婦,這方圓十里八村,誰不曉得你渾啊!完了我還沖干爹一撇嘴,那時我曉點事了,不愿他拿我當(dāng)幌子。
干爹聽了哈哈大笑,笑得臉上橫肉一抖一抖的,干爹蹲下身說,我兒你太沒出息了,好好讀書,讀到城里找媳婦,這方圓十里八村哪家女娃配得上我兒?。〉?,干爹真把我當(dāng)龍卵子了。
可能是吃干爹偷的雞啊魚啊什么的多,我的大腦硬是比別的伙伴好使,上小學(xué)時,成績老拔尖,拔著拔著要上初中了,初中選苗子,在我們小學(xué),要一個名額進快班,大隊書記的兒子也想進,不用說,沒我的戲了。
干爹聽說了,拿了刀子找大隊書記,你想掐我兒的前程吧,老子先掐了你的前程!
大隊書記這回沒松口,你掐了我也沒用,名額是鄉(xiāng)里給的,你有能耐去鄉(xiāng)里討!
干爹雖橫,卻也只限于橫行村里,鄉(xiāng)里有特派員,挎著槍的特派員。那時候還沒有派出所,特派員大多是從部隊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真刀真槍地殺過人,干爹殺過雞殺過狗,殺人他還沒那個膽量。
這點大隊書記心里有數(shù),果然干爹沖鄉(xiāng)里那方向望了望,手一松,刀哐一聲掉在了地上。
干爹摸黑去的我家,那時通知已經(jīng)下來了,我一個人關(guān)上門在里面嚎啕大哭,哭完了就撕書,撕我命根子樣寶貝的書。
干爹沒能喊開門,我沖外面罵,包括我爹一塊罵,人家是爹,你們也是爹,兩個爹不如人家一個爹,換我早跳了襄河!我們村在襄河邊,襄河又名漢江,是長江的支流。
對,襄河!干爹眼里一亮,出去了。
第二天,襄河下游漂起來一具尸體,不是干爹,是大隊書記的兒子。
不用說,是干爹做的,其實干爹只想把他按到水里嗆一頓出出氣,沒料到,一個漩渦把他卷走了。
警察抓走干爹那天,我去鄉(xiāng)里報名,進了那個只有是商品糧子女才能讀的快班。
不用嚴(yán)訊逼供,干爹什么都招了,臨刑前一天,上面的人問干爹,有什么要交待的嗎?
干爹說,把我兒名字改了吧!
為什么要改?上面的人很奇怪,又不是你親生的,操那么多心干啥?
不想讓別人日后知道他有這么個干爹唄!干爹居然還笑著又補上了一句,不想連帶他找不著城里媳婦唄!
上面的人嘆了口氣,想不到你到死了還說出句人話!
干爹也嘆氣,我不是人,不能讓我兒也跟著不是人吧!
因為干爹的要求,我本來的姓才回到了作業(yè)本上。
刑場離我們村不遠,那時候的規(guī)矩,人在哪兒犯事,就在哪兒槍斃,干爹成了我們那兒第一個被槍斃的惡人。
聽爹說,干爹臨死前,是很想我去為他送一口米酒上路的。
干爹耍了秋風(fēng),我卻沒能給他喂一口米酒,那樣的場面,打死我也不會去的。
我要去的,是我向往的城市。
再后來,干爹就不再在我記憶中凸現(xiàn)了。
去年,我在書上讀到一篇叫做瘋娘的文章,心里當(dāng)時無端地一慌,擦擦眼,干爹的人一下子站在了我面前,好歹我也是靠文字謀生的人呢!
什么時候用手里的筆為干爹下一場夜雨呢?
清明時節(jié),我回了趟老家,干爹的墳還在,墳上一棵彎楊樹,很匪氣地挺立在孤山崗上。
我把一本雜志攤開,用米酒一頁一頁濕透,然后點燃一堆火紙,一頁一頁燒給干爹。
上面有我的兩篇文章,后一篇用的是我現(xiàn)在的名字,前一篇用的是干爹活著時的名字。
我知道干爹一輩子不愿翻書,但有米酒清香的書,他或許會翻一下的,干爹應(yīng)該還記得奶奶的米酒和我的名字的,我想。
選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