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飆
葦子溝這個百十多戶的小村子,前是鹽堿洼子,后靠沙包砬子,人多地少,兔子不屙屎,連老鼠都餓得往外跑。蘆花姑娘就是葦子溝土生土長的。
蘆花的父親柳文學(xué)是上海人,老高三畢業(yè),隨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到葦子溝插隊,由于文化高,分派到小學(xué)做了民辦教師。蘆花娘情竇初開,在夜校的課堂上,被小柳老師的翩翩風(fēng)度,淵博的知識,非凡的談吐所折服,偷偷地愛上小柳老師,隔三差五地往青年點跑,專門找小柳老師求教,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還時不常地給小柳老師送好吃的,洗衣服。一來二去,小柳老師成了這個樸實、要強、美麗、善良的東北農(nóng)村大妮的感情俘虜,兩個人愛得如火如荼。
在知青返城的前一年,少男少女走進了婚姻的港灣,共筑了愛巢。為了留住這個文化人,鄉(xiāng)里千方百計把小柳老師轉(zhuǎn)成了公辦教師。全國恢復(fù)統(tǒng)一高考那年,縣里又提拔他為中心校校長,穩(wěn)住了他的心,再加上蘆花娘挺著個像鼓似的大肚子,眼瞅著臨盆,小柳老師只好把高考的念頭打消了。
那年秋天,葦子溝里邊那片茂盛的蘆葦,花開得喜氣洋洋,紅的、白的、黃的、紫的、一片片、一簇簇,你爭我搶,競相斗艷。也許是上帝有意安排,小柳老師得了一對龍鳳胎,女孩起名蘆花,男孩叫蘆玉,兩個小寶寶降生在一片豐收的喜悅中。
遠在上海的蘆花的爺爺、奶奶,因獨生子扎根北疆邊塞小村不回上海,與一個村姑成家,氣得多年不與兒子來往,聽說孫女、孫子出世了,網(wǎng)開一面,寄來了四百元錢。這對蘆花家是一莫大的補貼,因為小柳老師當(dāng)時一個月的薪水也只有三十多元,這筆錢幾乎相當(dāng)于他全年的收入,他與父母的關(guān)系暫時緩和。
十幾年后,小柳老師變成了老柳老師。政府又給了知青一個政策,在農(nóng)村結(jié)婚成家的知青,準許一個子女返回原城市。囿于傳統(tǒng)觀念,在父親強烈要求下,蘆花爹把兒子蘆玉的戶口辦回了上海。
蘆花、蘆玉高考的前一年,命運與蘆花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的爺爺?shù)昧朔伟?放療、化療、手術(shù)折騰了一年多,花去兩家所有的積蓄,最終還是人財兩空,身為校長的柳老師還借了一筆公款,每月工資只領(lǐng)九十元生活費,余下的全還借款。高考分數(shù)下來后,蘆花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而蘆玉卻考了個三表院校。
面對著兩個孩子高額的學(xué)雜費,柳老師憂心忡忡,一夜之間頭發(fā)白了一半,按著他一個月不足八百元的工資,和一畝多地的收入,就是一年不吃不喝,也供不起兩個大學(xué)生。母親整天愁孩子學(xué)費以淚洗面,父親長吁短嘆,借酒澆愁,姐弟倆假期到城里打工掙的錢放在一起不到學(xué)費的一個零頭。
蘆花是剛強的女孩,從懂事開始就知道照顧身體孱弱的弟弟。從父母的眼神里讀懂了,蘆玉是柳家一根獨苗且三代單傳,你事事都得讓著他。雖然姐弟兩人出生相差二十分鐘,可蘆花畢竟是姐姐,也真正有了姐姐的樣子。上學(xué)后一個班級,蘆花卻成了蘆玉的義務(wù)學(xué)習(xí)輔導(dǎo)員和生活服務(wù)員,蘆玉對姐姐的依賴不啻于父母。在這次決定未來和命運的大事上,她有過猶豫,有過思想斗爭。自己十年寒窗換來的考上正規(guī)名牌大學(xué),卻因?qū)W費問題不能入學(xué),怨父母嗎?怨社會嗎?怨弟弟嗎……
她眼睛哭得像個桃,大學(xué)的校園、大學(xué)的生活在腦海不斷浮現(xiàn)……透過朦朧的淚水,她似乎看到了母親憂傷的眼神,聽到了父親深深的嘆息。她狠狠心決定讓弟弟上大學(xué),毅然決然的放棄了上學(xué)的機會,到城里去打工,供弟弟完成學(xué)業(yè),到蘆玉上學(xué)那天,全家哭成了一團,是喜是悲,只有自己心里能說清楚。
蘆花背著父母進城打工了,她找了幾份工作,給的報酬都太低,最后選擇一家造紙廠,負責(zé)招工的是廠長的親弟弟叫鄭剛,也是廠長助理,他對蘆花也很同情,剛好廠辦缺文員,他覺得蘆花有文化,就推薦去見姐姐,女廠長很傲慢,她連眼皮都沒撩,說道:“聽說你是個大學(xué)漏子?”蘆花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的話,不卑不亢地說:“我不是大學(xué)漏子,我考上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家里沒錢念不起?!?/p>
女廠長仍未抬頭,頗有幾分嫉妒地說:“如此看來是社會對你不公啊!不過我這不缺知識分子,搬運隊缺力工,你能干就留下,不行就走人?!碧J花心如刀割,自己考上大學(xué)念不起,也遭人白眼,她強忍著淚水說:“能干,只要是人能干的活,我就能干!”
蘆花說完扭頭走了出去。鄭剛有些尷尬訥訥地說:“姐,她可是個女孩子啊!”女廠長這才抬起頭說:“憐香惜玉了怎的?我這不是慈善機構(gòu),看她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樣兒,就得殺殺她的威風(fēng)?!编崉傆樣樀刈叱鋈プ汾s蘆花。
工作現(xiàn)場,工頭見蘆花是個女娃,細皮嫩肉的,就說:“扛大個兒是個力氣活,你一個黃毛丫頭能行嗎?”蘆花倔強地說:“別人能干,我就能干,千萬別小瞧女人?!迸赃呉粋€五大三粗的力工甕聲甕氣地說:“光耍嘴皮子有啥用,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不就得了?!绷硗鈳讉€力工也起哄道:“這有貨包,扛扛就知道了,費那些話有啥用?”
蘆花在眾人的擠兌下,來到貨包旁,雙手抓牢,憋了一口氣,猛然把百十來斤的貨包舉起,放在肩頭,穩(wěn)穩(wěn)地向前走了幾十步,把它扔在貨車上,眾人愕然,誰也沒想到看似纖弱的蘆花卻如此一把力氣,自然刮目相看。他們哪知道蘆花從念小學(xué)時起,就隨父母侍候家里的地。有時父親教課忙,她就利用放學(xué)時間跟母親下地干活,練就了一副好身板。
鄭剛還是放心不下,悄悄地對工頭說:“她初來乍到,還請大哥關(guān)照關(guān)照。”工頭一臉壞笑地說:“助理老弟,看上這小丫頭啦!跟你姐說一聲留在辦公室得了,何必到我這兒遭這份罪?!编崉傊徽f了句“慢慢來吧”就紅著臉走了。
當(dāng)搬運工又累又臟,晴天一身臭汗,雨天一身爛泥。就有一點好,干計件十天一結(jié)算工資,從不拖欠。由于是苦臟累的活,一般男人都望而卻步,有時干個十天半個月就跳槽,人員流動性比較大。蘆花堅持住了,而且一頂就是三個月。許多身強力壯的男子都暗暗為她豎起大拇指。
造紙廠的廠長是個女強人,她已注意觀察蘆花一段時間了,覺得這個姑娘很倔強,有一股拼勁,與自己當(dāng)年起步創(chuàng)業(yè)是一樣執(zhí)著,就提拔她當(dāng)了搬運隊隊長,工資也上調(diào)了。蘆花天生有領(lǐng)導(dǎo)才能,她把一個二十多人的搬運隊管理得井井有條。蘆花在造紙廠干了一年多,不僅賺夠了弟弟的學(xué)費,還練就壯實的身板,一百多斤的貨包扛起來健步如飛,勝似大小伙子。
一日,廠里搞技術(shù)改革,準備用蘆葦代替木材造紙。蘆花心里怦然一動,她立即想到自己村里那一望無際的蘆葦蕩,想到了生長繁茂的蘆葦叢,她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兒。
蘆花再也干不下去活兒了,匆忙地跟廠長請了假,急三火四地趕回村里,她在整個蘆葦蕩轉(zhuǎn)悠兩三天,摸透了底細。她跑到學(xué)校找父親,商量承包蘆葦塘事宜,父親有些狐疑,蘆花卻胸有成竹。她又找到村長說:“老本叔,村前的蘆葦蕩閑置多年了,我想承包下來。”村長剛吃完飯,打著飽嗝兒說:“你是在外邊干幾天活,錢掙多了怎的?回來投資扶貧建設(shè)新農(nóng)村啊!”蘆花對村長的冷嘲熱諷一點也不在意,仍然誠懇地說:“老本叔,你是看著我長大的,你看我是撒謊的人嗎?”村長見蘆花非常認真,就順口說:“那片蘆葦塘少說也有五千畝,你就交兩萬元錢吧!”
蘆花沒有還價,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村長心里暗想:這丫頭八成是瘋了吧?自打有蘆葦村以來,那塊沼澤地也沒出過錢呀!這蘆葦稈硬葉澀,燒火都沒人要,根本就沒有什么用處。她包那蘆葦塘干嗎?村民知道蘆花要承包蘆葦塘,都嗤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蘆花不管別人怎么說,包這蘆葦塘已是鐵了心。為了交承包費,她向造紙廠廠長花了三分利抬了兩萬元錢。天遂人愿,那一年,蘆葦長得特別茂盛,造紙廠把她的蘆葦都包了下來,并把抬給蘆花的錢連本帶利當(dāng)做了預(yù)付款。銷路不愁了,收割卻成了大問題。
收割蘆葦不同于收割其他莊稼,北方的莊稼要在一秋天收割完畢,而蘆葦?shù)氖崭顓s在入冬以后,氣溫在零下十度左右,大地封凍之后,否則,蘆葦根濕刀下不去,割不整齊,造成浪費,而且必須在下大雪前結(jié)束,收割早了,沼澤地下不去人;收割晚了葦子根又被雪埋住,不能連根割掉。因為蘆葦根是最值錢的部位,纖維最豐富。俗語有“寧要一寸根,不要一尺莖”之說,“天不冷,不打葦子”是蘆花從一個老造紙工程師那里學(xué)來的一大經(jīng)驗。
蘆花收割時請來了親戚鄰居幫忙,鐮刀割在葦子上硬邦邦的要費好大勁,彎腰弓背一天下來,腰酸腿疼,胳膊都拽腫了,一個人也割不了一噸。蘆花急了,為了不誤工期,又找到造紙廠老板抬了三萬元,發(fā)動全村的勞動力割葦子,按噸付款,當(dāng)天點錢。結(jié)果人手還不夠,她又雇來鄰村人加入收割隊伍,一個多月下來,五千多畝、幾百萬噸的蘆葦,靜靜地躺在霜地上。十幾臺貨運車往造紙廠運了半個多月,造紙廠院內(nèi)堆得像小山,這一年下來一算賬,扣除各項費用,凈剩了二十萬元。蘆花一下子成了蘆葦村乃至全鄉(xiāng)的風(fēng)云人物。
第二年,其他農(nóng)戶也紛紛效仿蘆花,開始承包沼澤地開發(fā)蘆葦場,可惜他們的蘆葦塘不成規(guī)模,蘆葦成色也不好,又沒有穩(wěn)定的銷路,最后都紛紛找到蘆花,劃到她的場里統(tǒng)一經(jīng)營,大伙合計干脆當(dāng)她的雇工。蘆花覺得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盡管有過競爭,那是為發(fā)家致富,于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們。這些鄉(xiāng)親也都厚道,一心一意地給蘆花干活。
為了提高工效,蘆花又投了一筆資,上了十來臺割灌機,割的蘆葦又齊又快。割蘆葦?shù)娜擞玫牟辉偈晴牭读?而是用割灌機,半機械化作業(yè)。一臺割灌機由三個人聯(lián)合作業(yè),執(zhí)機手在前邊割葦,中間一人隨即打捆,傳給第三人,他麻利地用繩子捆好,省人省工出活。干得快的一組一天能割四到五噸,每噸掙五十到六十元不等,兩個多月下來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幾乎頂種地的全部收入。所以,葦子溝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感謝蘆花姑娘。割灌機嘩嘩地在灰黃的蘆葦叢中徜徉,一片片葦稈唰唰地像臥倒的士兵伏在地上。蘆花站在蘆葦場上,活脫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第二年,蘆花收入高達三十萬元。蘆花由被人看不起的黃毛丫頭,成了女企業(yè)家。村長后悔不迭,當(dāng)初腦袋一熱,竟然跟她簽了十年的承包合同,眼看著柳家日子蒸蒸日上。
一晃三年過去了,蘆花的蘆葦場越干越大,她也跟造紙廠的廠長一樣被評為全縣的“巾幗英雄”。鄭剛開始埋怨姐姐說:“當(dāng)初你對蘆花太刻薄了,今天怎么樣?跟你平起平坐了。”廠長狡黠地一笑說:“你知道啥?我那是激將法,不然,后來我提她當(dāng)搬運隊長,能抬給她錢,讓她包蘆葦塘嗎?”鄭剛爭辯道:“你那是看她能干才提拔她的,抬給她錢也是為了掙利息呀!”廠長并不生氣,仍然笑著說:“那時候,你就看上人家了,為何不窮追不舍呀?你不也覺得以你的身份,找一個出苦力的農(nóng)村姑娘掉價嗎?眼下你追她也不晚啊!”鄭剛無言以對,自己想轍去了。
這天,蘆花到造紙廠對賬,偏趕上廠長有事外出,鄭剛接待了她。他殷勤地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蘆花對他以往的“關(guān)照”也心懷感激,如果沒有他,自己也到不了造紙廠,沒有造紙廠的經(jīng)歷,也不會有今天,至于談婚論嫁,她從來沒想過。
蘆花對賬過了飯時,結(jié)束后已是下午一點多,鄭剛熱情挽留她說:“蘆花,不,應(yīng)該叫柳場長啦!你現(xiàn)在來造紙廠是老熟人新顧客,按常理應(yīng)該安排你吃個飯,何況已經(jīng)過了飯時,我和財務(wù)科的也沒地方吃飯了?!?/p>
蘆花盛情難卻,只好隨鄭剛等人到了附近一家飯店。酒菜豐盛,席間鄭剛頻頻舉杯夾菜,好不熱情。酒過三巡,菜過八味,財務(wù)的記賬員接到電話通知,要她們回單位處理業(yè)務(wù),最后只剩下了蘆花和鄭剛兩人。
鄭剛借著幾杯酒壯膽,舉杯說:“蘆花,三年前咱們第一次見面,我就對你有好感,可惜當(dāng)時我姐……”蘆花忙打斷鄭剛的話說:“鄭助理,你別提當(dāng)年的事了,我知道我家境不好,又是農(nóng)村戶口,咱們門不當(dāng)戶不對,你們那么高的身價,我哪敢攀高枝啊!你姐說過,全縣城的姑娘,你可以排隊挑,多大的雨點能淋到我頭上啊!”
“那是我姐說大話,根本沒有那么一回事,我也不是皇親國戚選妃呀!”
“我也覺得你跟你姐不是一路人,可是,婚姻要講個緣分,遺憾的是咱們有緣相識,無緣相處,我已有了對象,你是個好人,一定能找到比我強的姑娘為伴侶,謝謝你的款待,天色不早了,我還要趕晚班車回去?!?/p>
鄭剛真有幾分醉意,幾近懇求地說:“蘆花,過兩年我姐就要移居加拿大了,這造紙廠就是我的了,到那時,咱們倆珠聯(lián)璧合該有多好啊?!碧J花說:“我可不圖這個,還是留給你自己吧?!编崉傉f:“難道我一點機會也沒有嗎?我開車送你吧?”蘆花回答道:“不用了,再見!再見!”鄭剛手扶門框,淚眼朦朧,目視蘆花的背影漸漸消失。
蘆花如釋重負,急匆匆地趕向公共汽車站。造紙廠在城邊,汽車站在城中心,有遠遠的一段距離。蘆花為了趕上最后一班車,加快了步伐,額頭已滲出細小的汗珠。
突然,在小街背巷竄出兩個戴墨鏡的青年攔住了去路。蘆花大吃一驚,本能地反應(yīng)到:遇上壞人了。心跳得幾乎從嗓子眼蹦出來,驚慌中停住了腳步。
其中一個高個子的雙手叉腰,兇巴巴地說:“小妹妹,你這是去趕汽車啊?哥們兒有時間送你一程怎么樣?”蘆花強穩(wěn)心神說:“不認不識的,用不著你們送我。”矮個青年說:“現(xiàn)在咱們就認識了,你叫柳蘆花,葦子溝的,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四回成朋友。”
蘆花見那兩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細,心頭一顫,暗想:他們是有備而來,不但知道我要趕汽車,且叫出名號來。忽然,腦海里疊映出:每臨大事有靜氣。她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反問道:“既然你們都了解了,說吧,你們要干啥?要錢還是要……”
沒等蘆花說完,雙手叉腰的青年向前逼近一步說:“今天我們既不圖財,也不害命,只問一句話,你到底有沒有對象?”蘆花又好氣又好笑,哪有青天白日攔住一個姑娘問有沒有對象的?又見他們并無大的惡意,就說:“沒有對象怎么說,有對象又怎么講?”
矮個子嘻嘻一笑說道:“沒對象給你介紹一個,有對象就把那小子的名字告訴我們,看看他是啥林子里的鳥!”蘆花氣道:“你們是不管的太寬了?有沒有對象與你們有啥關(guān)系?我看你們倆也不像壞人,讓開道我要趕車呢!”高個子又逼過來一步說:“不行,弄不清楚你別想走!”
蘆花有點兒火了,大聲說:“你們再糾纏我就喊人了!”矮個子嬉笑道:“喊吧!你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不會有人來管這事,何況我們又沒怎的你?!备邆€子也補充說:“是啊,我們只是問你有沒有對象,也不算耍流氓,你喊也沒有用?!碧J花急了,邊掏手機邊說:“你們不是耍流氓,為啥攔截道路?我報警啦!”
兩個青年見蘆花要報警,害怕了,上來搶手機,說:“唉!你這個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們問你有沒有對象都是為你好,根本沒有歹意,你要報警不是糟踐我們嗎?”蘆花嘴說報警,手摸包里的手機,高個子伸手來拽蘆花的胳膊,蘆花火冒三丈,反手薅住高個子的衣襟,像掄貨包一樣用勁一掄,高個子的雙腳離地,猶如一捆蘆葦被甩了出去,咕咚摔倒在地。矮個子剛好搶到蘆花面前,正想拉扯蘆花,蘆花雙手順勢猛力一推,矮個子也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他們只知道蘆花是個漂亮姑娘,哪里知道,蘆花在造紙廠當(dāng)了一年的搬運工,后來承包了蘆葦塘,為了割葦子,上了現(xiàn)代化工具割灌機,那機器重二十公斤,操作時必須背在背上或挎在肩上,如果一天割五十噸蘆葦,就要走十公里的路程。蘆花沒少干這種累活,所以練得渾身都是力量,大出兩個青年意料之外。
蘆花見兩個青年不堪一擊,輕叱道:“就你倆這豆腐渣一樣的體格,還敢劫道,這回我送你倆去派出所?!眱蓚€人聞聽大驚失色,央求道:“蘆花姑娘這事不怨我們,都是鄭剛安排的,他為了贏得你的芳心,要整個啥英雄救美,我們是為幫哥們兒,才假裝劫你問對象的事,想給你介紹對象。”蘆花柳眉一豎道:“胡扯,你們純屬耍流氓!”兩個青年想掙扎著站起來,被蘆花一手一個死死地按在地上。
高個子帶著哭腔分辯道:“沒有,不信你問鄭剛!”矮個子大聲喊道:“鄭剛哥,你快來吧!別整啥英雄救美了,快來救救我們吧!一會兒警察來了,我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原來,鄭剛為了跟蘆花處對象,絞盡腦汁地想盡一切辦法,蘆花對賬時,他暗示財務(wù)人員故意拖延時間錯過飯時,然后請?zhí)J花共進午餐,飯間又讓財務(wù)人員借故走開,才拋出殺手锏“英雄救美”,結(jié)果“美”把“壞人”制服了,他只好救自己的哥們兒了。
鄭剛也算敢作敢當(dāng),他大大方方地走出來說:“蘆花姑娘,對不起了,這一切都是我策劃的,要怪要抓都沖我來,放了他們吧,反正我是為了得到你的愛?!碧J花余怒未消,但又一轉(zhuǎn)念,愛一個人并沒有錯,為了追求自己,鄭剛也算煞費苦心了,就放開了手。
高個子揉著胳膊說:“就你這么狠,找對象也難,誰敢跟你呀!”矮個子打掃身上的塵土,補充說:“大哥,這樣的媳婦你娶到家,也幸福不了。”鄭剛忙制止他們說:“閉嘴,胡咧咧啥呀,還想讓蘆花姑娘摔你們兩個跟頭呀!”二人嘴上不說了,心里還是憤憤不平。
蘆花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那兩個小子說話嘴太損,笑的是鄭剛為了追求自己處心積慮,就改變了口吻道:“既然是一場誤會,大家又把話說開了,還什么抓了怪了的,不管咋說,咱們還是供需關(guān)系,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以后誰也別提了,兩個兄弟,方才事出緊急,我手重了一點兒,對不起了,也算不打不相識,以后我進城還多了兩個朋友?!闭f著伸出手來與他們握手,那兩個青年見蘆花有禮有節(jié),落落大方,拿得起放得下,頓起敬佩之情,只是領(lǐng)教了蘆花厲害后,心有余悸地握手言歡。
鄭剛總算從尷尬的氛圍中掙脫出來,蘆花看一眼表,說:“鄭助理,讓你這么一鬧,我的末班車也趕不上了,剛才你不是說用車送我嗎,那就送我回葦子溝吧!明天一早有些事需要我安排?!编崉偤敛华q豫地說:“行、行?!比缓髮λ緳C說:“小張,你去送蘆花回家,慢點開,注意安全?!碧J花不再客氣上了車,奧迪車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線,向葦子溝方向駛?cè)?。那兩個青年似乎明白了,鄭剛為何苦苦追求蘆花,不知不覺為她輕輕嘆口氣。蘆花上車后跟司機閑聊。她了解到鄭剛根本沒有對象,他姐給他介紹幾個,都不中意,心中有幾分不安。
蘆花回到家中,見父親悶悶不樂,長吁短嘆,一問才知道是村小學(xué)房子壞了,眼看要開學(xué)了,上級撥的款項還沒到,唯恐影響孩子們上課,蘆花安慰父親說:“這事好辦,您別上火了,明天我?guī)湍憬鉀Q?!钡诙焯J花找到了村長說:“老本叔,我看咱村學(xué)校已破爛不堪了,得趁著暑假修繕一下,好讓學(xué)生新學(xué)期在好教室上課呀!”村長無可奈何地雙手一攤說:“哎呀!我的財神奶奶,村里窮的屁股后掛鈴鐺,上級又不撥錢,把我賣了也不值十萬八萬的修理費呀!”蘆花淡淡地說:“老本叔,你組織工程隊修吧!我掏十萬元……”村長以為自己聽錯了,連聲問道:“什么?什么?你拿十萬元修學(xué)校?你……你……”老村長說不出子午卯酉來,心想,這丫頭瘋了。新學(xué)期開始了,修葺一新的小學(xué)校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蘆花的心里甜甜的。
轉(zhuǎn)眼又到了蘆花收割的季節(jié),全縣凡是生長蘆花的地方都搶割蘆葦,爭先恐后地向造紙廠推銷,為了把住原料質(zhì)量關(guān),廠長特意派鄭剛到個蘆葦場查看蘆葦?shù)馁|(zhì)量。這天,鄭剛驅(qū)車來到了蘆葦溝蘆花的場子。踏著新割的蘆葦茬子走進了蘆葦場,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蘆葦氣味,腳踏在蘆葦茬上格格棱棱的,好像是按摩腳墊。
在眾多割灌機操作者中,鄭剛一眼就看到了蘆花,盡管她穿了厚厚的棉作業(yè)服,肥大臃腫,卻難包裹住那婀娜的身姿,紅色的圍巾掛滿了霜花。見鄭剛等人走過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將機器放在地上,摘下頭巾和手套,擦著臉上的汗和眉毛上的霜。
鄭剛熱情地打招呼:“蘆花又帶頭割葦了,為了省工錢呀?”蘆花笑著說:“就算是吧,這臺割灌機的主人張曉家里有急事,為了搶工期,我替他一天,趕在大雪之前,必須割完。”鄭剛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蘆花,你是葦子溝靠葦子發(fā)家的帶頭人,還親自執(zhí)機割葦子,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p>
一個熟悉蘆花的工友說:“她是一個百萬的女老板,本應(yīng)錦帽貂裘,開著轎車享受生活,而她卻還是那么敦厚樸實,自己親自干活,真像一株平凡的蘆花?!?/p>
蘆花知道了鄭剛的來意,熱情大方地與他們一一握手寒暄,潑辣爽快中透著智慧。她把蘆葦場的具體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鄭剛。快到中午時,蘆花半開玩笑地說:“回家吃飯路太遠,大伙要是不嫌棄,就在這兒一起吃吧!我們伙食還湊合?!闭f話間,割葦?shù)墓び褌儑诉^來。一輛吉普車停在場外,車上的三個人挑來了飯菜,鄭剛盛情難卻,就跟他們一起吃起來。
伙食還挺好,白面饅頭、鯽魚豆腐湯、豬肉燉粉條、榨菜肉絲黃豆咸菜,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還有燙得滾熱的小燒酒,一人就一盅用來驅(qū)寒。工友們吃得熱火朝天,津津有味,幾口酒下肚,工友們很興奮,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七嘴八舌地夸起他們的場長來,說得蘆花不好意思起來。吃完午飯,工友們哼起來心愛的小曲,“天冷了葦子黃了,候鳥走了咱又忙了,葦子溝富了,多虧蘆花姑娘……”又接著割蘆葦去了。聽了小調(diào)后,蘆花有幾分羞赧,不好意思地說:“這些人盡瞎編,別聽他們的?!编崉偯φf:“蘆花,別謙虛了,這是老鄉(xiāng)的心里話。蘆花又來了興致,她胸有成竹地說:“我呀,準備在這里建一個旅游度假村,前一段已到外地考察了,葦塘里可以養(yǎng)殖淡水魚蝦和螃蟹,也是一大筆收入,同時我又考察了一個項目,從蘆葦?shù)母o可以提取人造棉和人造絲原料,外商特別喜歡,如果上了這個項目,蘆葦?shù)膬r值可比造紙高多了?!?/p>
二人邊走邊談邊觀看工友們割蘆葦,割灌機有節(jié)奏地在蘆葦蕩里馳騁,片片蘆葦隨聲倒下。蘆花向他介紹割灌機的性能,突然,一個割灌機手的機器觸到了一塊巖石,機頭的鋸齒被碰掉了,機頭猛地彈了起來,操機手控制不住機頭,齒輪飛速旋轉(zhuǎn),呼嘯著向蘆花、鄭剛掠來,看到的人一片驚呼,束手無策,怔在當(dāng)場。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平時一貫文靜的鄭剛奮力雙手把蘆花推出三尺開外,自己躲得稍遲了一點兒,割灌機頭削在他的左小腿上,鄭剛一聲慘叫仆倒在地。蘆花在驚慌中扶起了鄭剛,只見他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左小腿已經(jīng)血肉模糊,被削開的腿骨茬刺人眼目。栽倒蘆葦叢中的割灌機還在肆虐地號叫著,執(zhí)機手被嚇得哆哆嗦嗦,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慌亂中的蘆花帶著哭腔喊道:“還愣著干啥?趕緊抬人上醫(yī)院!”眾人小心翼翼地把已經(jīng)痛得昏迷過去的鄭剛抬到車上,蘆花把那只傷腿抱在懷中,不斷地呼喊:“鄭剛!鄭剛!你一定堅持住,很快就到醫(yī)院了!”已經(jīng)昏迷的鄭剛在蘆花的呼叫中醒來,看到淚流滿面的蘆花,嘴唇翕動了兩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蘆花,蘆花,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沒事……”話未說完又昏了過去。
小車很快到了鄉(xiāng)醫(yī)院,外科醫(yī)生只做了簡單的止血,并說傷勢太重,鄉(xiāng)醫(yī)院條件簡陋,不具備做手術(shù)的條件,傷者失血過多,可惜我們這里沒有血漿,不能給他輸血。
蘆花聞言忙道:“這事好解決,我是O型血,現(xiàn)成的血庫,趕緊抽血給他輸上,到城里醫(yī)院至少也得一小時呢!”
醫(yī)生出于慎重,還是化驗了蘆花血型,確定后才抽血輸血。蘆花的血流進了鄭剛的血管,車又向縣城駛?cè)?。一路?蘆花仍然把他的腿抱在懷中,這樣她的心似乎安然一些。
在縣醫(yī)院,辦理手術(shù)簽字時,蘆花犯難了,鄭剛父母在外地,他姐姐又去了加拿大,蘆花交完押金后,思忖了半晌,在家屬的一欄上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主刀醫(yī)生見蘆花焦急地忙前忙后,衣服上滿是血跡,就問:“你是他妻子?”蘆花臉一紅,搖搖頭。醫(yī)生地說:“噢,是未過門的女朋友?!碧J花未置可否。
鄭剛的手術(shù)做得非常成功,恢復(fù)得很快。前兩天都是蘆花護理,鄭剛醒來后說啥也不讓她護理,說不方便,蘆花認為這是因救她而負的傷,一切都由她負責(zé)。鄭剛卻說這是工傷,一切都由造紙廠負責(zé),即使是別人在跟前,我也一樣去救。二人爭執(zhí)不下,鄭剛最后一句玩笑話吧蘆花問住了,他說:“如果我這腿好不了了,成了瘸子,找不到媳婦,你能負責(zé)嗎?”蘆花臉紅紅的,說:“我能負責(zé)?!?/p>
鄭剛大笑不止,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他接著說:“現(xiàn)在是收割的黃金季節(jié),偌大一個場子,你不在能行嗎?再說你一個大姑娘侍候我,實在太不方便了?!?/p>
蘆花沒辦法,只好回了蘆葦場。三天兩頭進城看望鄭剛,每次到病房,都見到床頭的花瓶里插一支蘆葦花。
三個月后,鄭剛康復(fù)了,出院那天,許多人捧著鮮花來接他。唯獨不見蘆花,鄭剛心里悵然,眾人說著祝福的話往外走,在門口處碰見了蘆花,只見她身著紅色羽絨服,白色圍脖,手里捧著一支蘆花,笑盈盈地捧給了鄭剛。鄭剛接過花,也攥住她的手,蘆花幸福地倒入鄭剛的懷中。
眾人一片歡呼和掌聲,使鄭剛受傷的那個工人帶頭唱起了“天冷了蘆葦黃了,候鳥走了咱們忙了,葦子溝富了,葦子溝富了,多虧了蘆花姑娘,蘆花姑娘終于找到了如意君郎……”
眾人又是一陣歡笑。
作者簡介:唐飆,上個世紀60年代生人,大學(xué)文憑,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影視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哈爾濱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哈爾濱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所長。
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北國相思豆》,詩集《夢不會失約》、《女人·太陽》,長篇小說《黑嫂》、《萬劫余生》、《喋血雙城堡》、《謀殺1946》,改編電視劇《黑嫂》,有散文隨筆多篇發(fā)表于國家、省、市報刊,其作品榮獲中國電視劇飛天獎,《人民文學(xué)》征文獎,中國作家世紀論壇獎等省市獎勵。長詩《眼睛三章》譯成俄文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