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
《每日郵報》
特派員克里孟的一夕話
上海有一位年輕的英國爵士。他是一個上海著名的外國大地主所雇傭的機要秘書。他三年前在牛津大學畢了業(yè),便接受了這個位置。這里面也許有兩種原因:一是可以表示他能自食其力;二則到遠東也可以滿足青年的好奇和冒險性。還有一種更實際的原因,那么,大概這位爵士承繼了爵位卻并沒有承繼得什么遺產(chǎn)。
這位年輕的爵士在上海,雖然事業(yè)上的地位不很高,但是社交場中的名譽極大,據(jù)說在上海的英國人見到都得對他敬禮。
所以在他家里的飯席上,見到一位英國《每日郵報》的特派訪員,又聽這位訪員說出許多真心話,是不必奇怪的。
《每日郵報》本來是英國新聞大王北嚴爵士靠了它發(fā)跡的報紙;現(xiàn)在“大王”頭銜既由羅特梅爵士承繼,《每日郵報》便也由他接辦。
羅特梅爵士在幾年前到過一次遠東,好像目的地是日本;他經(jīng)過中國的時候,好像很有不少人招待過他。
那位訪員名字似乎叫克里孟,在飯席上見到了我,因為只有我是中國人,所以在吃罷了夜飯喝咖啡的時候,便捧了杯子邀我立在陽臺上談話。他特別注意“八·一三”起釁那天的實情:他說他不相信日本軍官真會愚蠢地想非法沖進中國的飛機場。他聽我回答得有理,便做了一個眼色笑著說:“先生,你得知道,我們報紙的老板是親日的。”
我看他態(tài)度坦白,便故意問他:“但是,你們這樣有價值的報紙,不見得會歪曲事實吧?”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想我們對于事實的話一定不會多講?!?/p>
他講話這樣率直,我想一半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是一個重要人物,但一大半還是為了吃飯前喝了幾杯酒。
后來他又對我們的對外宣傳表示不滿,他說:“為什么你們的宣傳總帶著一種訴苦的口吻?不錯,日本轟炸中國平民區(qū)是殘暴的,但是國際上至多只會對你們表示一些口頭上的惋惜。要知道,中國并不需要人家道義的協(xié)助?!?/p>
“但是這種公開的野蠻是全世界和平的威脅?!蔽艺f。
“不錯,全世界和平的威脅,但是全世界并不為了這一次公開的野蠻而開始感到和平的威脅。我們不是早就而且繼續(xù)地做著軍事的準備各人防衛(wèi)著各人自己?而各人也只能防衛(wèi)著各人自己?!彼硎疽鉀Q這次戰(zhàn)爭始終須靠中國自己,他于是講給我聽一段話:
“你知道英國有個以登小學①么?英國的貴族及名人的后裔大半從那里出身。有一次一個強大的學生欺侮一個弱小的學生,把他一拳打昏了;旁的學生抱不平,請了校長來。校長用腳尖踢一踢躺在地下的學生說:‘你這只小豬,快些站起來做個人!”
照這位訪員說:公理是有的,但是你自己也須用力量使它存在。
英國的小學教育如此,其他各國的教育多少也如此。所以目前國際能給我們相當實際的協(xié)助,乃是我們一年多抗戰(zhàn)的收獲,并不是靠了我們語言的力量。
揭破“日本在南京的暴行”
——仗義執(zhí)言的丁百里
在好多次的宴席上,我總坐在一個短小的英國人邊上。他的年紀看上去并不大,可是他的頭發(fā)卻全部灰白了。他和我好像有一樣的脾氣,客人多了我們便不想講什么話,從我們這一個角上發(fā)出去的聲音都是些簡短的答話。逢到我們同時對人家說個“是”的時候,我們便相對著笑一笑。事實是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做主人的介紹得不夠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他也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
直到那天人家為他送行了,我也被邀去作陪,我方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丁百里,《孟卻斯特導報》的駐華訪員。他以前是路透社的中國分社經(jīng)理,在上海、北平住過幾多年。他喜歡和教士交朋友:我起先以為他對于宗教信仰很濃厚,倒奇怪為什么他竟然不傳教而采訪新聞;后來才明白這也是一種布置新聞網(wǎng)的辦法,教會的勢力,可以遠到中國的窮鄉(xiāng)僻處,而且教士的生活悠閑,知識淵博,他們的記錄一定比平常人來得準確、詳細、忠實。天下哪有再更好的新聞網(wǎng)?他的名著《日本在南京的暴行》可以說完全是靠了兩位教士的日記和一位教士的報告信件。
那天吃過飯以后,我們方才第一次攀談。原來是“七七”以來,所有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材料,以他的收集為最完備;他非特有一切新聞的記載,他又有公使館的報告以及教士的記錄。還有許多朋友的信札也都是目擊的信使。從這些材料里,尚不知道可以寫出幾十百本書呢。
丁百里可以說是中國最好的朋友之一了。他非特將這次戰(zhàn)事的真相,忠實地記錄下來,傳布到全世界;他又愿意把他新收集的珍奇材料借給任何人參考。我親耳朵聽見他允許史諾,允許約翰、根塞。所以將來不知道有多少關(guān)于中國的重要作品是靠他的協(xié)助的。
他在幾個月前回英國,曾在眾議院里報告過日本暴行的真相:這種榮譽,為一個新聞訪員是不容易得到的,所以轟動了全世界的輿論界。
聽說最近他在美國:因為全世界人對于他有信用,所以他要把更詳細的事實報告給全世界人聽,經(jīng)他的“仗義執(zhí)言”,不知道他已經(jīng)介紹了幾千幾萬朋友給中國呢。
薩姆生從廣州來,
給上海人報告真相
胡德蘭女士臨走的時候?qū)ξ覀冋f,她在前線遇見了不少外國訪員,有一個薩姆生(Gerald L.G. Samson),是路透社的攝影記者,拍了許多照片;她預(yù)備留封信在英國領(lǐng)事館,叫他到了上海來看我們。
前天來了個陌生客人,我一看心里奇怪得說不出:“怎么電影里的‘大鼻子裘朗地到上海來了?”可是他的嘴唇兩角向上一彎,鼻子往前一沖報告的名姓卻是薩姆生。
他在漢口、廣東住了有兩三個月,他看見日本飛機第一次的轟炸和末一次的轟炸;他看見一個熙攘的村莊燒成一堆灰燼;他看見多少處快樂的家庭在一剎那間變作血肉狼藉的墳?zāi)埂?/p>
“這決不是用人類的語詞可以形容的?!彼櫨o了眉毛,合攏了眼睛,表示不忍回憶當時悲慘的景象;他又指一指桌上的照片說:“這里有近千張的照片,可是和真相還差得遠,差得遠……”
我問他,中國軍隊離開廣東、漢口以前有沒有真把重要的建筑物都自動焚毀?他興奮地答道:
“誰說沒有?可是燒得還不夠;依我的意思,應(yīng)當把所有的建筑完全燒掉?!?/p>
“為什么要完全燒掉?”
“為什么要留些給日本兵享受?”
“我們自己不想再回來了嗎?”
“就會回去嗎?”
“那說不定,也許隔幾天就會回去?!?/p>
“為什么隔幾天就會回去?”
“也許反攻勝利了,也許……”
“也許會講和嗎?你又以為隔幾天就會反攻回去嗎?你真是上海人!你們上海人,因為看不見事實,盡是胡思亂想:什么奇怪的念頭都想得出;什么荒謬的言論都發(fā)得出。你們當然會反攻,可是我敢說,決不是幾天內(nèi)便會回去。和平嗎?那是決不會有的事!這是典型的上海人的論調(diào)。只有上海人才會相信有這許多決不會有的事。你也應(yīng)當上內(nèi)地去走一次,我以為上海人全應(yīng)當上內(nèi)地去走一次。內(nèi)地人大家只轉(zhuǎn)一個念頭,只發(fā)一種言論,只有一條信仰:那便是長期抵抗與最后勝利。這是根據(jù)了事實而得到的結(jié)論。上海人過著夢一般的生活,所以說出來的也只是些夢話。”
我聽到這里,人似乎有些暈,覺得自己的確不是現(xiàn)實地存在著;再想到昨天的事,前天的事,這一年多來的事,簡直是一串虛渺的幻象;而我在各方面所用的力量,也無非只是些不著實的“空拳”。
原來薩姆生帶來上海的,不是近千張照片,而是一個“真實的福音”!
他今年二十九歲,英吉利人,七年前被美國好萊塢聘去編著《路的盡頭》(Journey End)的電影劇本,并擔任副導演。他享了六個月的浮華生活,結(jié)果碰到美國“不景氣”,銀行存款七千美金變成一個永不兌現(xiàn)的存折。他于是周游世界,做了路透社的攝影記者,平時更為報章雜志撰著特寫文字。他談話間隨時流露著“懷鄉(xiāng)病”:他說三個月內(nèi)一定要回家一次。
注:①以登小學,即伊頓公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