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
歷史是為勝利者書寫,為掌權者書寫,這話至少在權力高度控制社會方方面面的情形下是一句真理。小說《1984》中的一句口號是:“誰掌握了過去,誰就掌握將來;誰掌握了現(xiàn)在,誰就掌握過去”——對歷史與權力關系的揭示,是如此的赤裸裸,如此的血淋淋。
如果不把歷史僅僅局限于王侯將相、高官顯貴,歷史也可被視作是對當時世態(tài)百相的描繪。那么,不必僅僅將史書所載當作歷史晚明的歷史可能存在于《金瓶梅》中,而晚清的真實面貌,則存身于《紅樓夢》內。史書可能因撰寫者受制于權力的壓制或自覺“為尊者諱”而遠離真實,但小說卻扛著“虛構”的幌子,可利用“春秋筆法”真實描摹當時的社會狀況。
王躍文先生的最新力作《蒼黃》,就是這樣一部描繪20世紀末、21世紀初中國社會現(xiàn)狀的小說型史書。除了人名和地點是虛構的,或許《蒼黃》這部小說會比50年內的大多數(shù)史書,更加接近真實。
如同政治寓言小說《1984》中創(chuàng)造了諸如“老大哥”、“雙重思想”、“新話”等諸多新名詞一樣,小說《蒼黃》也是從“差配”這個新名詞開始的。50年后的人們,或許根本無從在史書中或今天的新聞記載中找到“差配”一詞,但是,它是真實存在的。在一些年代,有些做得的事情說不得,有些能說的事情做不得,“差配”即屬于前者,憲法上的有些權利屬于后者?!安钆洹痹诠糯侵腹俑蚶习傩諗偱蓜谝?、賦稅,但在今天,它卻指在一些地方人大的選舉中,那些被權力飲定作為選舉配角的人?!安钆洹笔菫榧t花配的綠葉,因此,他們必須是老實、聽話的人,不能奢望自己充當紅花,必須老老實實不拉“選票”,讓組織放心??v觀大多數(shù)選舉,“差配”就是“差配”,絕無充當紅花的可能。但是,總有個別例外?;蛟S,“正角”實在是爛泥巴扶不上墻,結果“差配”居然當選。因此,為防這種萬一,小說中,市委田副書記親自到小小烏柚縣坐鎮(zhèn)監(jiān)督選舉。我不把這當作小說,因為我有幸列席過一次人大分組討論會,一位同時兼人大代表的某縣委書記如是說:“大家要看清楚,列入后面的人是配選的,大家只能勾前面的,不能勾后面的,千萬別搞錯了,別讓我們縣在全市面前刮臉,讓上級領導說我們沒有組織紀律性?!?/p>
有“差配”之類事件存在,就難免有民眾議論,網絡會讓這種議論家喻戶曉,令某些地方政府難堪。于是,他們需要想出專門的辦法來對付網絡輿論。小說《蒼黃》又“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個新名詞,叫“網尸”。生活在21世紀的中國公民,對網絡一點也不陌生,對互聯(lián)網在推動中國法治進步方面也有深刻印象,特別是2003年的“孫志剛”事件,直接通過網絡推動廢除了“收容遣送”制度。然而,在網絡的波瀾壯闊下,也不時有暗流涌動,制造“網尸”就是一種逆流。小說中烏柚縣宣傳部長朱芝雖然良心不壞,但她干的工作就是充當“滅火隊長”,將互聯(lián)網上出現(xiàn)的關于烏柚縣的負面新聞,或者通過關系運作由網站刪除。將這些帖子一個個變成“帖子的尸體”,號稱“網尸”;或者組織一批人在帖子后跟帖,消除負面影響,每發(fā)一帖給“三毛錢”。朱部長每天最高興的事情是,打開一個個負面新聞的帖子,看著它變成“網尸”。朱部長甚至在一次市里開會時,興奮地介紹了他們縣如何組織人員發(fā)錢跟帖、擾亂網絡視聽的經驗,結果發(fā)現(xiàn)在座的人都不吭聲,上級領導私下批評曰:其實這事大家都在做,人家甚至做得更早,但這事是做得說不得的。看來,朱部長還是嫩了一些。
“網尸”不見諸媒體報道,“五毛黨”也只存在于網民的猜測之中,但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不乏朱部長這樣的“滅火隊長”典型。湖南郴州市委原宣傳部長樊甲生就是為世人所知的“礦難新聞滅火隊隊長”,據(jù)說當一些非法礦企發(fā)生嚴重礦難事故后,樊就利用自己掌管的“輿論生死大權”,第一時間對消息進行封鎖,樊也因此獲得部分礦山的干股或現(xiàn)金回報。在樊甲生主導下,2004年,郴州市紀委、市委宣傳部共同下發(fā)《關于接受新聞采訪、提供新聞線索及新聞發(fā)布的有關規(guī)定》,提出“四個不準”:未經市紀委或市委宣傳部批準,各單位一律不得接待市外媒體記者;不得通報重大案件、突發(fā)事件的進展情況,不得對外提供新聞線索,不得隨意召開新聞發(fā)布會。
小說借主人公李濟運的話,談到那些“網尸”:“那些漫游在網絡海洋的網尸,好比永遠留在宇宙空間的太空垃圾,陪伴它們的是無邊的黑暗和恐怖的沉寂,”但我頭腦中卻不斷出現(xiàn)小說《1984》中主人公溫斯頓在真理部每天所做的工作:“凡是與當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聞或任何意見,都不許保留在記錄上。全部歷史都像一張不斷刮干凈重寫的羊皮紙。這—工作完成后,無論如何都無法證明曾經發(fā)生過偽造歷史的事?!?/p>
從“網尸”到真理部,這條路還有多遠呢?
嘴巴說不了,但人們只要有腳,還可以上訪。小說中烏柚縣朱部長不斷制造“網尸”,卻無法捆住人們上訪的腳步,言論的控制總歸要有肉體的控制作為后盾。在烏柚縣,因為拒絕縣委書記要他當“差配”的請求,先被無辜“雙規(guī)”后被莫名其妙“抓嫖”的原物價局局長舒澤光要上訪;在權力斗爭中失勢的原財政局副局長劉大亮也要上訪;不服官商勾結進行征地拆遷的許多烏柚民眾更要上訪。這些都成為烏柚縣當政者的心頭之痛:某地一年內如出現(xiàn)幾起群體上訪,地方領導要掉烏紗帽。于是,在烏柚縣縣委書記劉星明的“英明決策”下,舒澤光、劉大亮終于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盡管他們的精神比那些官員更正常。
烏柚縣或許“烏有”,但這樣的事卻絕非“烏有”。據(jù)《新京報》報道,2008年10月,山東新泰農民孫法武赴京上訪時,被鎮(zhèn)政府抓回送進精神病院20余日,簽下不再上訪的保證書后才被放出。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在新泰,因上訪被送進精神病院的不是個別,部分上訪者及家屬稱不曾被通知精神鑒定,不過政府手里卻握有他們的鑒定書。家屬反映,政府不經家屬同意甚至未通知家人,便送上訪者入院,而當事者堅稱自己沒病,并因此質疑政府限制人身自由相應醫(yī)院則承認許多“病人是上訪者而當?shù)卣硎拘旁L壓力巨大,若出現(xiàn)越級上訪,會受上級處分——小說不過以曲筆反映現(xiàn)實的影子,而現(xiàn)實比小說更加血淋淋!
如果不能反映真實生活中的苦難、迷惘與人性的掙扎,不告訴讀者我們這個時代所面臨的真實問題,小說和史書,都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另一方面,當我們這個時代還充斥著謊言、虛偽甚至說真話還需冒巨大風險時,文學創(chuàng)作者不妨用小說來書寫歷史,以虛構保存真相,為后代搶救歷史。
編輯 魏恭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