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森幸
楊栩城是個有些奇怪的家伙。
現在他是我的同桌,我們的感情不錯,所以這樣說未免有些過分,不過我是實話實說。
我常對他談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形。那時我和一個伙伴正去食堂,我還不認識的楊栩城迎面而來,對著我們莫名其妙地笑。我們擦身而過后。我問我的同伴:“這人你認識啊?”
伙伴搖搖頭:“不認識啊?!?/p>
我說:“那他怎么對著我們笑?”
我們走出些距離,料想他聽不見了,才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對他講完這件事情,他笑得連眼睛都沒了,說:“那件事真是太令我尷尬了,而且你笑得那么大聲,聾子都能聽見!”
栩城給我的最初印象是愛笑,而且多半是沒由來的傻笑,雖然笑得不怎么好看,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笑得再難看也比板著臉讓人覺得舒服。
除了愛笑之外,栩城還愛和我說他的往事,現在我要講的故事從兩張大頭貼開始。那兩張大頭貼在栩城的錢包里。晚自修時他打開錢包讓我看大頭貼上的女生,短頭發(fā),劉海兒,白色的T恤幾乎與白色的背景融為一體,讓我感到單純。
我一臉壞笑道:“介紹我認識啊?”
栩城收起錢包,“去死吧你,這兩張大頭貼還是我冒著生命危險偷來的呢?!?/p>
然后他給我講了這兩張大頭貼的由來:“你還記得高一分班考么?那是分班考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寢室里的那群壞小子們都在打撲克。于是我到教室里來復習。
“其實根本談不上復習啦,那時教室里只有兩三個人,我就坐到她的位置上,我把帶來的書疊成枕頭,趴在上面呼呼大睡起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教室里只剩我一個人了。真像是見了鬼了。只有電風扇單調地刮著,窗外的路燈在黑暗中昏昏地亮著。
“不過當時我非常地鎮(zhèn)定。要知道,我是那種處事沉著穩(wěn)重的人。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打開那個抽屜看看,于是我就這么做了。里面的書本當然搬空了,只是竟留下了兩張大頭貼!
“我能說什么呢?這就是天意啊,她無意中落下的禮物在那么戲劇性的時刻用那么戲劇性的方式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知道老天一直眷顧著我——就像我以倒數第一的成績考進重點班一樣——分別的前夕,我得到了值得珍藏的禮物?!?/p>
栩城幸福地笑著,然后他的笑容漸漸暗淡下來,在他的臉上出現了少見的嚴肅和惆悵。好久好久,他這樣子靜坐著,我知道他在回憶往事,而且他總喜歡把這類事情告訴我。我等待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
“也許高一一整年,我們說的話加起來都沒超過二十句吧?忘了我是什么時候開始關注她的,不過記得她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她讓我把那天作業(yè)的目錄借她看一下,就是這樣。我們的第二次對話,唔,那可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闭f著栩城沉默了好一會,他抬頭,問我:“為什么不叫我往下講?”
我聳聳肩,“如果你想講自然會往下講的?!?/p>
栩城說:“可是如果你說:接著講啊。我會好受一些的。”
真是受不了這個家伙,我只得道:“接著講啊?!?/p>
栩城點點頭,“好吧,勉強答應你了。她第二次和我說話時,我可真是顏面盡失啊,那時我正在吃一塊大白兔奶糖,我就這么嚼啊嚼啊,過了一會兒我發(fā)覺奶糖粘在了牙齒上,于是我用指頭擰,當然擰不下來;我就用手指摳,還是沒摳出來;于是我豁出去了,一鼓作氣使勁兒摳,這時她突然轉過身問了我一個問題,她問的什么問題我給忘了,真是,那種情況下誰能記得她問了什么問題啊!”
聽到這里我已經忍不住壓低聲音笑了起來。
“臭小子!我這么倒霉了你還笑得出來!”話雖如此,但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
我們笑完了就長吁一口氣,栩城講起下面的故事。
“那時我坐在她的后面,我喜歡看她用左手支撐著微斜著的腦袋。那時她的右手一定是在轉筆,她轉筆轉得很好,圓珠筆在她指間流暢地游過,那份優(yōu)雅與從容讓我看得發(fā)呆。
“還有她閃著白光的耳釘和絲絲縷縷下垂的精致秀發(fā)。她說話的聲音很輕,但那種聲音似乎帶著魔力,在有些喧鬧的教室里,她輕聲的話語竟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你能想象那種聲音么?
“有時看見她走在路上,我就會走得極慢,因為我喜歡她走路時的姿勢。她總是走得很慢,有時她的伙伴跑到前面去了,她依舊從容不迫地款款而行。一個優(yōu)雅從容的背影,無形無語地向四周散發(fā)著一種獨特氣質,就像春風輕輕吹向草原,這條通往教學樓的林蔭道上的喧嘩頃刻間被蕩滌得干干凈凈,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寧靜?!?/p>
“你不追她啊?”我忍不住問。
阿城看著我良久無語,搖搖頭道:“我笨嘛?!?/p>
“后來也不知怎么的,我坐到了她前面,她就坐在我后一桌,你能想象么,老天恩賜我這樣一個絕佳的機會我卻沒能把握。我甚至很少回頭說一話,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啊!
“后來我想:不妨交個朋友吧!初中里我也有過這樣的異性朋友,直到現在我們還保持通信,有時候她心情不好了就打電話給我,在電話里對著我哭。直到我們聊著聊著都哭起來為止。
“如果能交個朋友該多好啊!
“我當然沒有這樣子對她提議,一來膽沒那么肥;二來我相信友情是在默契中間產生的,而非任何人提議。
“時光在靜默的注視中悄悄流逝。正如那首詩中所寫的: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懷念?!?/p>
栩城又沉默了,我知道他在回憶轉折。
“有一天班主任向我們提起文理科分班的事情,那一刻我隱約覺得,分別的時刻快到了。
“所幸的是我們都選擇了文科,我想我們還有五分之一的幾率能分到一個班啊。
“分班考試結束后,對于進重點班我毫無打算,結果卻以倒數第一的成績莫名其妙地進來了。我在那份名單上一遍一遍地找她的名字,然而我的希望落空了,沒有找到她。
然后栩城將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背了一遍。
“一直以來我都是上天的寵兒。老天大概知道暗戀一個人是幸福而艱辛的吧?所以他安排我進了重點班,這里的女生一個個都是從獸族變異而來的,省得我分心,從現在開始我可以專心地用功學習了?!?/p>
他說著咯咯地笑起來,然后嘴里喃喃地道: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懷念。”
第二天的開學典禮上,阿城得了獎學金,從臺上下來的時候卻找不到班級的位置,傻乎乎地跑到高三的隊伍里,靠一個高三的班主任指路才跑回來。班里的同學笑成了一片。我想沒有人會想到,這個沒頭沒腦的家伙的記憶中珍藏著一段蔚藍天般明媚的回憶,一個美麗的背影,一個無言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