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上世紀第二個十年，華夏文壇風(fēng)云突變，“五四新文化運動”狂飆勃起，中國文化思想的重心由“中體西用”向“全盤西化”傾斜。這種情勢的造成，與清末民初留學(xué)精英學(xué)成回國，登上歷史舞臺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到了這個時候，中國人對“假洋鬼子”的立場和思路不能不發(fā)生重大變化，既然“全盤西化”被當(dāng)作惟一的救國之道，令人擔(dān)憂的就不再是“以夷變夏”，而是能不能真正地“以夷變夏”。如果說此前中國人對“假洋鬼子”的態(tài)度全然是“大中華”的，如今異軍突起，分化出一支強勁的異端，站在“世界”(當(dāng)然是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的文化立場，對“假洋鬼子”的偽劣本質(zhì)作毫不留情的揭露。

在這個打“假”的行列中，魯迅無疑是最勇猛的一位。在《阿Q正傳》里，作者使出看家絕活，左右開弓，在批判愚昧的阿Q的同時，鋒芒直指錢大少爺：

遠遠地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討厭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他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xué)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來，他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來可以做大官，現(xiàn)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比欢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足在肚子里暗暗地咒罵。

這是阿Q眼里的錢大少爺，我們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作者對錢大少爺?shù)膮拹?。跑東洋半年就回來，可見不是正經(jīng)求學(xué)，充其量只是在“速成班”混過幾天。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并且拄起洋棍，這些外表變化，說明錢大少爺會趕時髦會投機。通過阿O的眼光，作者既揭示了中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排外心態(tài)和對現(xiàn)代文明的蒙昧，又畫出了“假洋鬼子”的外部特征及其可笑的嘴臉，可謂一石二鳥。

后來，革命的風(fēng)聲刮到未莊，當(dāng)?shù)胤磩觿萘Φ拇碲w秀才聞風(fēng)而動，主動與錢大少爺聯(lián)手“革命”。他們來到尼姑庵，砸了龍牌，毆打了老尼姑，趁機抄走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這個細節(jié)頗具殺傷力，讓人看到了這場革命的另一面。而最令人噴飯的是，阿Q想要革命卻無門路，無奈中只好去找錢大少爺“商量”，結(jié)果看到這樣一幕：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進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一驚，只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里是阿Q曾經(jīng)領(lǐng)教過的棍子，已經(jīng)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fā)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面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卻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要，或者就應(yīng)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地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愿意在這小縣城里做事情?！?/p>

這真是一幅絕妙的諷刺圖，時髦的假洋鬼子，露出了江湖術(shù)士的真面目，這場“革命”的鬧劇性，由此得到清晰的揭示。

魯迅筆下的錢大少爺，令人想起《文明小史》中的賈葛民、賈子猷之流，然而與該書作者李伯元不同的是，魯迅對“假洋鬼子”的抨擊，已完全站在西方文化價值的立場上，正如他力勸青年人多看外國書，不看或少讀中國書，宣稱“與其崇拜孔丘關(guān)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與其犧牲于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于Apollo”。

顯然，魯迅是將“假洋鬼子”當(dāng)作中國人國民劣根性的一部分來抨擊的，正如他感嘆的那樣：“可憐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元不失了顏色?！倍哂蟹粗S意味的是，這位打假的勇士，在愚昧的民眾眼里，卻是一個里通外國的另類。《頭發(fā)的故事》記述N先生(魯迅自己的化身)留日回來，西裝短發(fā)引起當(dāng)?shù)孛癖姷膰^起哄，被罵作“假洋鬼子”，不得不以手杖開路的情形。而在《孤獨者》里，海歸精英魏連殳，因思想的異端、行為的不規(guī)而不容于S城，甚至連本家的人，都將他“當(dāng)作一個外國人看待”，一個“吃洋教”的異類，在保守勢力的壓迫打擊下，喪失了起碼的生存條件，最后只有以靈魂的麻痹，進而肉體的死亡求得徹底的解脫。所有這些，無不暗示著“全盤西化”的歷史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