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是北宋著名詞人,學(xué)務(wù)經(jīng)世,名重當(dāng)時,卻生不逢時,“為世所棄”,命運乖蹇,道路坎坷,一生崎嶇。為官十年間,飽嘗黨派之爭,疊遭貶謫,絕望離世?!吧儆午娗椋试娝岢?,“秦少游謫古散藤,意忽忽不樂”,貶謫時這種“無以自拔”的悲劇心態(tài),使其作品中呈現(xiàn)出與前期作品迥然不同的情感特質(zhì),對故土的依戀,就是其中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
紹圣三年(1096)秋,秦觀往赴郴州(今湖南郴州)貶所道中作《題郴陽道中一古詩壁二絕》
其一:
門掩荒寒僧未歸,蕭蕭庭菊兩三枝。行人到此無腸斷,問爾黃花知不知。
其二:
哀歌巫女隔祠叢,饑鼠相追壞壁中。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fēng)。[1]
借著“未歸僧”、“蕭蕭菊”、“哀歌女”、“饑鼠”等意象,秦觀在詩中營造出秋夜肅殺、寺院衰敗的氛圍,凡此皆讓遷客愁緒滿腹。首詩結(jié)尾處,秦觀作詩人獨有之癡語,以行人逐客“無腸斷”之極端苦痛問蕭蕭庭菊。前兩句景語中有作者愁思,后兩句則情語中有肅殺秋景,情景交融之外又以情結(jié)景。次詩末兩句,秦觀更明言縈繞心頭的鄉(xiāng)愁使得自己輾轉(zhuǎn)難眠。而寺外荒山夜裹的風(fēng)雨聲在耳中盤旋,想必更使行人難以入睡。此處一反前詩結(jié)尾,在思?xì)w情感高潮處,宕開筆墨而以景結(jié)情,以景語寄托無盡鄉(xiāng)思,令人回味沉潛無窮。《樂府指迷》曾曰:“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闭f的雖然是樂府作法,但借用于絕句的欣賞亦頗有觸發(fā)。秦觀就是運用上述諸法,經(jīng)營出遠(yuǎn)離故地,拋舍妻子,如失子之猿之況味。
除夕之夜,孤苦伶仃,秦觀在心力交瘁狀況下度歲,絕望悲吟:
湘天風(fēng)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崢嶸歲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在聲聲哀訴中,透露出難以言傳的口心凄苦和處境的孤危。無法擺脫之凄愴如影隨行,《踏莎行》能略表一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陰暮。
驛寄梅花,魚傅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此詞作于紹圣四年(1097)三月,時秦觀正謫居郴州。謫居地離嶺南僅一嶺之隔,而家鄉(xiāng)高郵(今江蘇高郵)則在數(shù)千里之遙的江蘇。詞的上闋秦觀即以無處可尋的桃源,以及哀凄的杜鵑啼血聲表達(dá)欲歸隱、歸鄉(xiāng)卻不可得的悲傷。而下闋之“驛寄梅花,魚傅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不論是故人抑或故鄉(xiāng)的消息,對秦觀來說非但不是欣喜,反而更讓自己落入無限的悲恨之中。詞末江水無情自流的景語,更加重了全詞的感傷情調(diào),同樣是“以景結(jié)情”的作法。詞中明顯地表現(xiàn)出無窮的深恨,卻亦無法超越貶謫的苦難,深深為謫居異地而悲傷,進(jìn)而對人生絕望而悲慨,絕無蘇軾居惠、儋時有“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支二首》其二)“我視此邦,如洙如沂”(《和陶時運四首并引》)、“鳩舌倘可學(xué),化為黎母民”(《和陶田舍始春懷古》其二)等超越,正如唐圭璋先生所說:《踏莎行》:“起寫旅途景色,已有歸路茫茫之感?!保郏玻?/p>
宋人之筆記中亦有一例可參,文曰:
秦少游自郴州再編管橫州,過桂州秦城鋪。有一舉子,紹圣某年省試下第,歸至此,見少游南行事,遂題一詩于壁曰:“我為無名抵死求,有名為累子還尤。南來處處佳山水,隨分歸休得自由?!敝潦巧儆巫x之,淚涕雨集?;兆谯`祚,流人皆牽復(fù),而少游竟死貶所,豈非命耶?。郏常?/p>
文中所記之落第舉子,于歸鄉(xiāng)途中與趕赴貶所的秦觀相遇,題詩贈之。詩中不見絲毫落第之惆悵,反而有還鄉(xiāng)歸休的自由心境。秦觀讀之,思量自己天涯漂泊的遭遇,不禁悲從中來而淚如雨下。秦觀每每無法自拔,始終陷于揮之不去的哀愁中,從此事亦可得到證明?!翱嗪迻|流水,桃源路,欲回雙漿。仗何人,細(xì)雨叮嚀問呵,我如今怎向?”對仕途已徹底絕望,但歸隱亦深感渺茫,“桃源”的理想更顯虛無。“北人痛哭南人笑,日落荒邨聞杜鵑”,“故棲黃埃裹,絕想空復(fù)情”,“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唯有在思鄉(xiāng)愁緒間覓一絲寄望?!白磬l(xiāng)廣大人間小”,“欲將沉醉換悲涼”,他把希望寄予醉中、夢中,終成《踏莎行》中的絕望哀嘆。對其態(tài)度蘇軾作曾《秦少游真贊》,文曰:
以君為將仁也,其服野,其行方。以君為將隱也,其言文,其神昌。置而不求君不即,即而求之君不藏。以為將仕將隱者,皆不知君者也,蓋將挈所有而乘所遇,以游于世,而卒反于其鄉(xiāng)者乎?[4]
此文作于元豐六年(1084)蘇軾結(jié)束謫居黃州生活之時。他認(rèn)為不能以或仕或隱全然兩分的方式看待秦觀的仕隱問題。如果這么做,無疑是相當(dāng)不了解秦觀的。由末句可知,蘇軾認(rèn)為秦觀于“游于世”后,最后必定選擇返回故鄉(xiāng)??磥硖K軾早已看出秦觀對故土的依戀。而這份情感也許就是流落異地的秦觀,每每不如蘇軾般寬心釋懷的原因了。
削籍編管郴州后,秦觀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僅是對仕途的絕望,更多的是對思鄉(xiāng)歸隱的絕望。其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病”、“死”等字眼,生存意念的絕望已油然而生。如“自是遷臣多病,非干此地?zé)煃埂?,“安得此身作石,一起忘了家鄉(xiāng)”,“終復(fù)玉關(guān)生入,何殊死葬蠻夷”。后更自作之挽詞,其序曰:
昔鮑照、陶潛皆自作哀詞。讀余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尸。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荼毒復(fù)荼毒,彼蒼那得知。歲冕瘴江急,鳥獸鳴聲悲??彰珊炅?,慘淡陰風(fēng)吹。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無人設(shè)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5]
整首挽詞讀來甚為凄哀。秦觀于生時想象,妻離子散、客死異鄉(xiāng)后的自己,只剩惴惴孤魂四處飄零,有家鄉(xiāng)卻不能、不得、不敢歸去。晚歲瘴江、鳥獸悲鳴、寒雨、陰風(fēng),無一不令己如驚弓之鳥的魂魄更加不安。不僅如此,孤魂更無人為之設(shè)奠禮與頌挽歌,有的只是生前自作的挽辭一首相伴。
元符三年(1098),徽宗大赦天下,秦觀詔移衡州,遠(yuǎn)在海南的蘇軾同時獲準(zhǔn)內(nèi)遷,六月,兩人于海康相見,秦觀出示《自作挽詞》,并賦《江城子》抒寫重聚的感慨: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yuǎn),暮云重。
盡管適逢大批元佑黨人獲準(zhǔn)內(nèi)遷,原本北歸無望的人能重返中原,華發(fā)之年仍能聚首,本應(yīng)為喜,但兩人見面的感受,在秦觀筆下卻是如此的愁云慘霧、沉痛悲酸,刻骨凄苦之情籠罩全篇。
蘇軾《書秦少游挽詞后》亦有相關(guān)的記載,其文曰:
庚辰歲六月二十五日,予與少游相別于???,意色自若,與平日不少異。但自作挽詞一篇,人或怪之。予以謂少游齊死生,了物我,戲出此語,無足怪者。已而北歸,至藤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化亭上。嗚呼,豈亦自知當(dāng)然者耶,乃錄其詩云。[6]
蘇軾起初對秦觀自作挽辭不以為異,認(rèn)為這只是戲言而已。只是萬萬沒有想到,生前的戲言竟然一語成讖。蘇軾文中盛贊秦觀之“齊死生、了物我”,后人亦有持相同意見者,宋人周紫芝曰:
山谷先生吊秦少游詩云:“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道樽前斷腸句,江南唯有賀方回?!贝艘匝哉Z文字知少游者也。余鄉(xiāng)人有官藤州者,謂:“藤人為余言,少游既病,洗沐步上光華亭,手持白玉杯,取江水立酌一杯而逝。”嗚呼,此豈待然哉!東坡《題少游自作挽詞》,以為能“一死生,齊物我”,是真知少游者也?!肮盘訇幭屡计沛叮媳彪S緣意若何。白玉杯寒亭上月,縷金衣斷醉時歌。還將萬里澄江水,盡洗平生綺語魔。能道秦郎解忘物,嶺南唯有雪堂坡?!保郏罚?/p>
縱觀秦觀詩詞創(chuàng)作,盡管他也曾寫過《游仙詩》、《好事近·春路雨添花》等試圖擺脫塵世間苦惱的作品,但其敏感、柔弱,深于用情的性格,注定了他不能像蘇軾、黃庭堅一樣,以睿智的理性風(fēng)范和坦然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來對待人生的大苦大難。馮煦在《蒿庵論詞》中準(zhǔn)確地揭示了遷謫南荒對于秦觀生平思想及其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深刻影響,并且異常精到地指出秦觀詞的精神實質(zhì):“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彼说脑~作,大多是用來逞弄才情,炫耀技巧,然而秦觀則是用整個心靈來填詞,將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遇、痛苦的情感體驗,通過詞體的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出來,也正因如此,才更讓我們認(rèn)識到了一個悲苦絕望的謫恨文人。
參考文獻(xiàn):
[1][宋]秦觀箸.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冊上:471.
[2]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06.
[3][宋]朱牟箸.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北京:中華書局,2002.8.
[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卷二十一:605.
[5][宋]秦觀箸.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冊中:1323.
[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卷六十八:2158.
[7][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文淵閣四庫全書印影本,卷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