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中的花卉一旦進入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野,便成為蘊涵作家個人審美傾向和包含作家個人情感因子的獨特意象。張愛玲或以花為名給她筆下的女子取名;或以花的各種姿勢象征暗示這些女子的命運;或以花的氣息烘托營構(gòu)故事的氛圍……閱讀張愛玲的作品,不可不接觸和解讀她筆下繁多的花意象,通過它們,或者可以把握其作品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一、殘缺之花:依賴和虛弱的靈魂寫照
在《沉香屑 第一爐香》故事開始之初,讀者見到的是這樣的葛薇龍:有個性,有獨立生存愿望和有一定文化程度的青年女子,為了能夠有繼續(xù)求學(xué)的機會,她鼓起勇氣去找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姑媽,期望姑媽不再計較和自己父親之間曾經(jīng)的齟齬,能夠放下前嫌資助她學(xué)費和生活費。
進到姑媽家的第二天,遇到侍女與姑媽在拌嘴。只見這位梁太太罵完人,便蹬上了鞋,把煙卷向一盆杜鵑花里一丟,站起身來便走??墒恰澳嵌霹N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煙卷兒窩在花瓣子里,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1]葛薇龍與姑媽的關(guān)系,她未來將遭受到的命運,這一叢杜鵑就是真實的寫照。花被人蹂躪和踐踏,就如花般生命遭受的荼毒。
如果葛薇龍有更強大的自尊意識,有更獨立的人生選擇能力的話,她應(yīng)該毅然離開姑媽家。許多研究者認為要求葛薇龍那個時代的女子,有自立自強的能力,是很牽強的說法,筆者不能夠完全茍同。其實,人在世間生存,除了有現(xiàn)實的實際能力以外,往往更需要心理能力。就算葛薇龍沒有家人父母的照料,她已經(jīng)讀到了高中文化程度,如果不急于追求穿著華麗衣服,隨時出入時尚社交圈的生活目標(biāo),她的生存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然而,葛薇龍在看到姑媽給她預(yù)備下的那一衣櫥用丁香花熏的香噴噴的衣服之后,她眩暈了。她想到了,一個女中學(xué)生,根本用不著那些顯然是應(yīng)酬場所才需要的衣物,而姑媽收留她像是“長三堂子(舊上海指高等妓寮)買進一個人”時,感覺到臉上“一陣一陣發(fā)熱”。這些衣物并不代表姑媽對她的愛,是姑媽對她的下注投資??伤芸炀拖氲阶约捍┥夏切┤A麗衣裙跳舞的好感覺,于是抱著“看看也好!”的想法說服自己繼續(xù)留下,便微笑著入睡了。
瑞士的心理學(xué)家皮亞杰在《認識發(fā)生論》中提出了“圖式”說:“同化”指將客體納入主體“圖式”中,引起“圖式”量的變化;“順應(yīng)”指對主體不能“同化”的客體,主體則改變原有的“圖式”去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變化,“圖式”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他認為一切刺激都只有為主體的圖式“同化”或“順應(yīng)”才能發(fā)生認識。這也就是說人要么改變環(huán)境,要么被環(huán)境改變。
要改變環(huán)境,需要對自我更多的負責(zé),這樣的選擇是需要強大的心靈力量的。女性應(yīng)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zé),還是找一個有力量和剛好又頗具愛心的男人來為自己負責(zé)呢?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悲劇性女性的意識里面,我們看不到這樣的力量,她們最后的人生結(jié)局,就不足為怪了。葛薇龍的便也就像是喬其叼在嘴上的那煙卷,“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葛薇龍的一爐香,也就燒完了?!?/p>
如葛薇龍一樣僅有片刻光亮便一閃而過的如花女性,還有許多,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留情》中的敦鳳、《茉莉香片》中的馮碧落、《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等。她們依附于丈夫或依附于“物質(zhì)”,失去了追求自由的勇氣和力量,成為標(biāo)準的現(xiàn)代“女結(jié)婚員”,難以逃脫“花凋”(鄭川娥)的命運。
“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dāng)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jié)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花凋》)靜等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機,希望有個給予和拯救自己生命的結(jié)婚對象出現(xiàn),何其渺茫和危險。鄭川娥死了,她連女結(jié)婚員都沒有做成。她死于肺癆,也死于漸漸無望的婚約,死于父性社會女子共有的命運,也死于自己的順從的意志。鄭川娥這朵玫瑰徒有花的表象,而并沒有玫瑰的鮮活與生命力,充其量是一枝干花玫瑰。
二、恐怖之花:環(huán)境和人物心理的暗示
《沉香屑 第一爐香》里姑媽雖然留下了求助的葛薇龍,卻是把她當(dāng)作了一個美麗釣餌的,用她的目的就是用她的青春與美麗來為“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的自己做誘捕男人的工具。
這里張愛玲使用了一段對仙人掌花的描寫,葛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蔽蚁?,打這寒噤的應(yīng)該也包括讀到這里的讀者們。
在花的各種意象中,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作家曾經(jīng)表示過她們的愛憐之情,唯有在張愛玲作品中,花常常是給人恐懼不安和危險的信號。仙人掌雖也有紅紅的花蕊,但它卻有毒蛇般的信子。張愛玲使用這一意象,極有彈性表達了人物當(dāng)下的處境,暗示出葛薇龍未來命運的堪憂。
當(dāng)葛薇龍在姑媽的安排和控制之下,混跡于聲色犬馬的交際場所三個月后,她明白姑媽有本事令所有年輕和不再年輕的異性都牢牢地被攥在她的手心,葛薇龍眼見了姑媽強悍的擺布手腕,她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墮落為姑媽手里一枚小小的棋子。所以,當(dāng)司徒協(xié)突然給她戴上和她姑媽那只是一對的,三寸來闊的金剛石手鐲時,她覺得那就像偵探出其不意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原來司徒協(xié)是和姑媽簽協(xié)議談妥了條件的。此時葛薇龍感覺到那些:“芭蕉,玉蘭樹,香蕉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櫚,蘆葦,淡巴菰,生長繁殖太快了,都有些殺氣騰騰?!倍切┦㈤_的繁花,在葛薇龍的眼里,“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這簡直就與傳說中的“食人花”沒有什么兩樣。據(jù)說那種食人花不僅會吃掉小昆蟲小生物,就是人如果不注意碰到了它的枝條,也會被枝條上分泌出一種極黏的消化液牢牢地粘住勒死,直到將人體中的營養(yǎng)吸收完為止。傳說普遍被解釋為人類的集體無意識的體現(xiàn),張愛玲筆下的花意象,少有描述花卉的芬芳和可愛的,多汲取它們丑怪與可怕的意蘊層次。葛薇龍身邊的花都張著吃人的大口,讓她無處藏身。危險的信號越來越明顯,經(jīng)受不了幾個回合,葛薇龍脆弱的自尊防線必然坍塌。
對花的恐怖性感受,在張愛玲的作品里隨處可見。《沉香屑第二爐香》故事的結(jié)尾處,羅杰一邊守著煤氣爐上燒著的水,一邊茫然與妻子愫細關(guān)系,此時那“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里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guān)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
我們不知道愫細對羅杰的壓抑,會在哪一天,發(fā)出“啪”的一炸。羅杰也許在燒水的當(dāng)時正思考著這個問題,他的耐心感覺到了那被壓抑了的能量的可怕和他們關(guān)系未來的難測。
三、欲望之花:本能欲求的壓抑變形
對人類正常情感、男女情欲的關(guān)注和表達,即是對人性的書寫,它們是文學(xué)藝術(shù)人文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人性中的性愛話題也一直是被躲閃著,欲說還休。張愛玲的作品卻坦然地正視了人性中的原欲,對它們被壓抑、被扭曲和被異化都做了生動和冷靜而細膩的描寫。即使是在今天也是很有現(xiàn)實的啟發(fā)意義的。
《傾城之戀》講述了一個離婚后被娘家放逐的女子白流蘇,為了擺脫在娘家遭受冷眼嘲諷的處境,她挖空心思想緊緊抓住只想“玩”于情場而并不以婚姻為目的的范柳原。她明白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來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dāng)心?!倍酥g,其實都不是以愛為目的,是頭腦與頭腦的較量和算計。是正常的欲望與壓制這欲望之間的戰(zhàn)爭。誰遏制住了內(nèi)在的欲望,誰就有和對方談判的優(yōu)勢和籌碼。張愛玲用很含蓄的筆調(diào),寫出了他們各自的欲望:“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郁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chǎn),英國人叫它野火花?!魈K道:‘是紅的么?’柳原道:‘紅!’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p>
蓬勃的紅色花叢,有強烈的心理暗示性意義。白流蘇自然經(jīng)不起老練的范柳原的欲擒故縱之計,當(dāng)她第二次投奔范柳原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徹底繳械了。 “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xiàn)在這突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涂了。”此時,他們感覺似乎跌入到一個“混混的世界里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到身上來?!睕雠c燙,何其矛盾的感受,但它們是找得到邏輯根據(jù)的:頭腦的冷靜盤算,是火熱情欲的障礙,當(dāng)它與滾燙炙熱的情欲交織而來的時候,人,有被裂變的感覺。
《怨女》中的銀娣曾經(jīng)有個初戀的對象,中藥鋪里的伙計小劉。小劉在她來給嫂子抓中藥的時候,悄悄另外單包了一包藥方上沒有也沒有收錢的白菊花,那是小劉對銀娣的投桃送李。銀娣雖然不怎么愛喝那青草氣味的白菊花泡水,但是她卻“每天泡著喝,看著一朵朵小菊花在水底胖起來,緩緩飛升?!边@是張愛玲筆下少有對花溫柔的描寫。在水里(心理學(xué)上的解釋,水意象其實暗含的是愛)曬干做藥的白菊花也開了起來,恢復(fù)生命力般的“胖”起來,而且也美麗地“飛升”起來了??墒鞘畮啄赀^去,當(dāng)銀娣已經(jīng)用青春做注,賭到了在姚家的錢權(quán)控制之后,小叔子姚老三竟想利用性的誘惑來騙取銀娣的錢。兩人對飲,酒瓶里泡下了干玫瑰花瓣,還放上了甜甜的冰糖屑。干玫瑰花雖然也憑借著烈酒(無疑這是性欲的象征)“復(fù)活”起來了,但是,她望著瓶子里面“奇異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彼?,銀娣清醒過來,讀懂了這噩兆。銀娣意識到那姚老三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她手中攥著的錢財,豁然清醒的她趕走了姚老三。
她想獨自嘗嘗那酒,卻發(fā)現(xiàn)“玫瑰花全都擠在酒面上。幾乎流不出來。有點苦澀……”干枯的玫瑰(銀娣)借不了“烈酒(本能的性欲)”來還魂。此刻,無論是愛情、親情都休想讓她撒開攥緊錢財?shù)碾p手。銀娣寧愿被黃金枷鎖擠壓而窒息也不能夠放開自己對情人、對子女的心懷。因此,干玫瑰泡酒怎么也看不到當(dāng)年小劉送她的那白菊花在開水中“胖起來”、“飛升”起來的意境了。
張愛玲筆下的花意象,遠遠不止本文所擷取的。水晶先生幸運地和張愛玲有過長達七小時的專訪,在他所撰寫的《夜訪張愛玲》疑問中,提到他和張愛玲有過這樣的談話:“每篇小說的意象,怎么安排得這樣好?和整個故事的結(jié)構(gòu)、人物都有關(guān)系,有時嘲弄,有時是一種暗示性的‘道德批判’……”。他忍不住直接詢問了張愛玲:“有沒有考慮到意象這層功用呢?”張愛玲卻并沒有做正面答復(fù),“只說,當(dāng)時我只感到故事的成分不夠,想用imagery來加強故事的力量?!?[2]是張愛玲女士仍舊和她素來一樣,愿意繼續(xù)著保持一定距離?還是因為文學(xué)藝術(shù)的最終完成恰恰需要讀者自己去做解讀?也許二者兼而有之。
參考文獻:
[1]張愛玲.張愛玲全集(第三卷)[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19.文中選用的作品都是出自該書的第一至第四卷,不再一一贅注。
[2]水晶.蟬——夜訪張愛玲[A]. 水晶.替張愛玲補妝[Z].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18-19.
作者簡介:
何 清(1965— ),女,漢族,重慶人,四川理工學(xué)院副教授,從事文學(xué)理論教學(xué)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