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回了一趟老家,鄰居像報道新聞一樣爭著告訴我:小皮匠、劉師傅、獨眼龍死了。在兩個月之內(nèi),這三個人前腳跟后腳地離開了人世,從窄窄的弄堂里抬出去。
這三個都是響當當?shù)氖炙嚾?,曾?jīng)是我們六合里的驕傲。
小皮匠,在弄堂過街樓下擺個小攤,修鞋,我上小學(xué)時,他就在這里擺攤了。起先,他在另外一條弄堂口學(xué)生意,三五個皮匠師傅都是聾子,我早些時候上幼兒園,天天經(jīng)過這條弄堂,就看到他低著頭绱鞋,做好的黑面布鞋掛滿了雪白的墻,很好看。有時候聾子師傅唔唔啊啊地跟他講什么,我想他其實也聽不懂,主要靠手勢。后來他自己單挑了,轉(zhuǎn)到我們這條弄堂來,大家都叫他小皮匠。小皮匠頭發(fā)白了,還是小皮匠。
小皮匠修皮鞋有一手,最風光的時候是在“破四舊”的辰光。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二年級了,學(xué)校突然停課,我們將書包一摜,像一群逃出籠子的小雞,滿街飛去。看紅衛(wèi)兵燒資本家的皮沙發(fā),燒棺材店,燒廟里的木頭神像,還看他們追著人家的褲腳管就是一剪刀,脫下阿飛的尖頭皮鞋扔得老高。我們在一旁起哄,真開心。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小皮匠在攤頭前豎了一塊木牌,寫了六個字:尖頭皮鞋改圓。心想,這個小皮匠也革命了。
很快,有人拿了家里的尖頭皮鞋請小皮匠改。還不能大明大方地拿來,用報紙包好,或裝在米袋里,左右看看,沒人,朝小皮匠手里一塞。小皮匠改好的皮鞋就擺在攤頭上,我看到過,真是妙手回春。尖頭一刀截掉,兜攏來的圓頭多少顯得有些生硬笨拙,如果是白的、黃的、咖啡的或者其他花里胡哨的顏色,還要染成黑的??傊?,經(jīng)過小皮匠的手,皮鞋就可以穿著上街了,沒人再追著你脫下來。有些人從街上撿來尖頭皮鞋請小皮匠改,但付不起工錢。小皮匠就開價:改兩雙,留一雙,工鈿就免了。撿來的皮鞋反正不要錢,兩雙換一雙,值。街上多得是,再去撿嘛。
改一雙皮鞋比新做一雙吃力,好在小皮匠年輕力壯,還找到了竅門,天天做到后半夜。后來上山下鄉(xiāng)了,知識青年也會到他這里來買皮鞋——那時候買皮鞋要憑票,式樣單調(diào),選擇余地很小。而改了圓頭的皮鞋,前身是進口貨,皮質(zhì)好,顏色也多,穿在腳上光鮮,下雨也不怕。靠這個,他賺了不少錢。
我搬出六合里是在六年前,那會兒,小皮匠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皮鞋攤還在,他專門替人定做皮鞋。腳有些畸形的人,需要特殊規(guī)格的皮鞋,店里沒有,他做。有些外國人喜歡手工制作的皮鞋,給他看一張外國畫報上的照片,他也能做下來。小姑娘的高跟皮鞋別掉了后跟,他能配,一點也看不出修過。只是他喜歡偷偷摸一下小姑娘的腳。小姑娘為此不肯付錢,他只好吃進。
小皮匠死于哮喘。這是老毛病。弄堂里的老人告訴我,這是長期在弄堂口干活,被穿堂風吹出來的。
小皮匠擺攤頭時,喜歡看過路人的腳。他總是搖頭:“現(xiàn)在的皮鞋,圖個好看,穿幾日就走形了。過去的原版進口貨才叫皮鞋,穿到死也是這個樣子。”有人問他自己做過的皮鞋哪雙最好,他說:“我改尖頭皮鞋最有本事,全上海第一。”
小皮匠的老婆早幾年死了,有一個兒子,分開住。兒子過來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柜子里還留了一雙尖頭皮鞋,男式的,硬皮底,燙了金色的花體英文,鞋面居然還是紫羅蘭。過去的上海人真敢穿!想來是小皮匠當時舍不得改,舍不得染,或許他認為改好了也沒有人買來穿吧。他兒子離開弄堂時,倒是穿了這雙尖頭皮鞋,像個新倌人!老人們說此話時,有點氣不過的樣子。
小皮匠原來姓張,我現(xiàn)在才知道。
劉師傅是在飯店里燒菜的,立灶頭。跟一般廚師不一樣,他人精瘦,臉龐暗紅,渾身上下一股油煙味,整個人就像一條風干的老臘肉。他工作的飯店擅長京幫菜,劉師傅的拿手菜是扒熊掌。我很小時候就聽弄堂里的老人說,他上北京給某位領(lǐng)導(dǎo)燒過這道菜。后來運動來了,有人審問他為哪個“走資派”燒過,他只好坦白,這是騙人的。只給誰誰誰——都是些資本家、演員、畫家——燒過。
我從小愛好烹飪,成家后也向劉師傅請教過幾道菜的制作秘訣,他問我是不是準備開飯店?我發(fā)誓不是,他就放心了,說了幾個關(guān)鍵程序。我起火一試,果然有點石成金的功效。劉師傅的手藝可不是吹的。
劉師傅退休了,在家閑不住,到一家私人飯店當顧問,但現(xiàn)在法律不允許賣熊掌了是不是?他的獨門秘籍快成屠龍之術(shù)了,憋得團團轉(zhuǎn)。有一次,一個廣東食客跟他說,他有朋友在中山開飯店,專門經(jīng)營野味,也從東北搞來一些熊掌,問劉師傅想不想露一手?劉師傅一問工資開得還蠻高,心動了。
去廣東的火車上,劉師傅跟同行旅客吹起了牛皮,一個小青年自稱是吃遍天下的美食家,聽說他聊起如何做熊掌,當即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劉師傅也當即留了地址手機,約定到了中山,可以到飯店找他,痛痛快快吃一頓熊掌。“我要讓你體會一下做乾隆皇帝的感覺。”
到了中山,劉師傅亮出了絕活,紅扒熊掌確實有皇家風范,老板很滿意,請客也有面子。半個月后,那個小青年果然尋來,見到劉師傅——如果不是熟客,服務(wù)小姐是不會透露此處供應(yīng)熊掌這個秘密的——點了一盆紅扒熊掌,吃一半,一半打包,說是回去讓老婆分享。劉師傅當場夸小伙子懂得疼老婆,還悄悄塞了他一只燒鵝左腿(鵝常以左腿獨立,肉緊實,最好吃)。
誰想到,第二天風風火火來了一幫戴大蓋帽的人,一句話也不說就直撲廚房,冰箱門一拉開,滾出十幾對熊掌。這時,那個自稱美食家的小青年帶了三五個人,扛了攝像機趕來拍錄像。劉師傅這才連擊自己額頭:中了共軍的奸計了,什么美食家,記者!
劉師傅回上海了,灰溜溜地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敢出門,連工資也不敢向人家要。
劉師傅后來在一家小飯店里發(fā)揮余熱,專門燒豬腳爪,他將紅扒熊掌的技法移植到豬身上,略加增刪,一炮打響。小飯店生意火爆,吃豬腳爪要排隊。我親眼看到有人開了奔馳、寶馬來吃豬腳爪,這也是我們這條老街最最風光的時刻。
劉師傅怎么會死的?弄堂里的老人告訴我,聽說有一天晚上高興,多喝了幾杯,躺下后食道反流,胃里的東西回上來堵住了呼吸道,兩腳一蹬走了。還有一個老人補充說:那天晚上他吃了豬腳爪,豬腳爪性黏,最害人了。
劉師傅也喜歡看人,人家老板發(fā)了,肚皮腆出來了,神氣啊,他卻搖頭:“別看他天天在花天酒地,其實沒吃過好東西。燕翅鮑算什么?差遠了!跟熊掌比,垃圾?!?/p>
最后講起了獨眼龍。相比之下,我比較同情獨眼龍。獨眼龍出生很苦,爺娘死得早,他獨自一人住在冬寒夏熱的三層閣上。他跟一個師傅學(xué)穿牙刷,串街走巷地叫喊:穿牙刷……
我讀小學(xué)時,家里還在用骨柄牙刷,大概當時的牙刷還屬于稀罕物吧。牙刷用到脫毛了,或者朝四面翻卷了,就得請人重新穿過。獨眼龍就以此謀生。他先在牙刷背后用小刀拉出三四條縱向的溝槽,露出植入棕毛的小孔,蛻去舊毛,穿上新的豬鬃,最后剪平整,牙刷就可以繼續(xù)使用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是艱苦奮斗的好傳統(tǒng),當時提倡。獨眼龍從來不在自己弄堂里穿牙刷,他一早就背著木箱子跑到外面去了,我看到穿牙刷的手藝人都是外來的。
后來有了塑料牙刷,骨柄牙刷退出歷史舞臺,再也沒有人穿牙刷了。獨眼龍穿什么呢,他穿板刷。過去洗衣服沒有機器,衣服被單都要鋪在一塊木板上,抹上肥皂,用板刷來回刷,這也是弄堂一景。雜貨店里有一種棕毛板刷賣,但后來又出現(xiàn)了尼龍板刷,白毛,好看,耐用,顯然更勝一籌。獨眼龍就穿這種時髦的尼龍板刷。
當時物質(zhì)供應(yīng)緊張,尼龍絲也是緊俏貨,獨眼龍是如何搞到尼龍絲的呢?他到港口去,港口停泊著輪船,用纜繩帶住碼頭上的纜樁,纜繩有兩種,一種鋼絲纜,另一種是尼龍纜。他就悄悄解下纜繩,割一段下來就可以用來穿許多板刷了。有一次被港口工人發(fā)現(xiàn),打得半死。
好在后來尼龍絲有賣了,他不用再去做賊。他穿的尼龍板刷很耐用,買一只可以用兩三年。所以他的生意總不見起色。后來他才知道,日本人的家電產(chǎn)品為什么看著漂亮,卻不耐用,不是他們做不好,而是不愿做得太好。壽數(shù)是限定的,商品的更新速度因此加快,老板可以賺更多錢。獨眼龍知道這個秘密時,已經(jīng)是80年代了,他老了。他跟我談及這個話題時,滿臉滄桑,感慨萬分。
獨眼龍靠穿尼龍板刷養(yǎng)不活自己,就幫人家穿棕繃。二三十年前,上海人家還是睡棕繃的,有一種用尼龍繩穿的棕繃在此流行,這比傳統(tǒng)的棕繩棕繃好看,彈性足,堅固耐用,消費者很認可。如果傳統(tǒng)的棕繃坍下去了(上海方言稱“坍”為“藤”),也可用尼龍繩在底下縱橫繃上幾十道,緊一緊,可繼續(xù)高枕無憂。
獨眼龍轉(zhuǎn)行了,穿繩的原理一通百通,難不倒他。獨眼龍穿棕繃的手藝相當了得,遠近聞名,請他穿棕繃的人要排隊,特別是新結(jié)婚的小青年,到這時就叫他爺叔了。
獨眼龍在弄堂里穿棕繃,棕繃的框架用四只方凳擱平,一道道尼龍繩像畫格子似地穿起繃緊,這比穿牙刷更具技術(shù)性,也更需出大力,表演性也強,故而看野眼的人也多,不排除還有些人想偷點技術(shù)。反正,穿棕繃也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上海弄堂一景。當時做寫字臺、做沙發(fā),做玻璃櫥,做喇叭箱,都是風俗性很濃的風景。
獨眼龍為了穿得更緊,還發(fā)明了一種工具。這也是從碼頭上看來的,碼頭上有絞車,絞纜繩,他參照這個原理發(fā)明了一根空心管,管子上再打幾個眼子,在小孔上插進可以脫卸的小棍,纏緊了尼龍繩后,使勁扳動小棍向后轉(zhuǎn)動,就可以將尼龍繩扳得很緊很緊。如此穿成的棕繃,躺在上面渾身會動。
弄堂里的阿姨媽媽都夸他繃得好。獨眼龍很高興,更加用力。有一次,尼龍繩繃得太緊了,斷了。斷頭打回來,彈到他左眼上,眼球當場彈出,血肉模糊。他從此成了獨眼龍。
我因此更加同情他。但弄堂里的人卻從此叫他獨眼龍,他居然也應(yīng),應(yīng)得很爽快。其實他有名有姓:王根寶。
獨眼龍娶了一個老婆,這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可惜,不到十年老婆就死了。但獨眼龍似乎并不悲傷,喜歡跟弄堂里的女人開玩笑。
獨眼龍不能再穿棕繃了,再說后來席夢絲流行了,大家都睡席夢絲,比尼龍棕繃舒服。那么獨眼龍做什么呢?他做假眉毛、假胡子。做成了賣給戲服廠。眇一目者,居然看得更準更細,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做這個好像與穿牙刷也有相通之處。他做的假眉毛、假胡子相當逼真,有幾個電影導(dǎo)演也來找他。有一次我看到他將剛做好的小胡子貼在自己的“人中”處,卻一點也不像日本人,好笑得很。
當然,這個生意太小,必須做大才能過好日子,后來他就做起了假發(fā)套。這個市場很大噢,生活好了,吃得好了,禿頂就多。獨眼龍做的假發(fā)柔軟,順滑,自然,服帖,戴在頭上幾乎看不出來。他在家里做假發(fā)套,操作過程不讓人看到。有人戴了墨鏡找上門來,他把門簾一放,給客人量尺寸,這個過程也是不能讓人看見的,要保護人家隱私嘛。
獨眼龍做的假發(fā)套出名了,日本人、韓國人、新加坡人都來要貨。質(zhì)量一流,行銷中外——這是獨眼龍寫在店招上的話。
黑發(fā)套,彩發(fā)套,卷發(fā)套,獨眼龍還做出了花樣。禿頭找他,不是禿頭也找他。有些姑娘本來頭發(fā)蠻多的,烏黑,柔順,但喜歡搞點新花樣,戴上獨眼龍做的假發(fā)套去出席什么酒會舞會,很搶鏡頭。
他還做過大法官戴的假發(fā)套,卷成一團團的,白的,遠看像一張羊毛。
我曾看到獨眼龍的家里——時髦的說法叫工作室吧,立著好幾個模特兒,禿頭。叫我想起一出戲:《禿頭歌女》。
獨眼龍喜歡看人家的牙齒,特別是小孩子的牙齒,看了一聲嘆息:“你看,牙齒七翹八裂的,牙齦嚴重萎縮,都是尼龍牙刷害的。用豬鬃牙刷就不會這個樣子。豬鬃軟,跟人親,不傷牙床?!?/p>
獨眼龍有錢了,又找了一個老婆。他大概快七十歲了吧。沒有子女的日子,想必很寂寞。
但是新婚第一天他就死了。弄堂里的老人確確鑿鑿對我說。
他跟新娘子—— 一個年過五十的寡婦——睡下后,剛想親熱,突然摸到新娘子的腦袋,操,是個禿頂!他大吃一驚,正好一口痰涌上來,翻了白眼。獨眼龍是被活活嚇死的。
做了十多年假發(fā)套的獨眼龍怎么會被一個禿頂嚇死呢?這個說法值得懷疑。他摸過女人的禿頂不計其數(shù)嘛。
是啊,是啊,真正的原因是……另一個老人故作神秘地對我說:十多年沒有碰女人啦,這就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說完,那個老人還捶了我一拳。不過我暗忖,大約是獨眼龍做了幾十年的假發(fā)套,居然看不出老婆就是戴假發(fā)套的,這說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一點對他打擊蠻大的。
三個手藝人是老朋友,我記憶中存著他們在過街樓下皮鞋攤旁下棋的場景。小皮匠因為要做生意,心不在焉,輸?shù)拇螖?shù)多,輸了就讓位,作壁上觀。獨眼龍是常勝將軍,他看棋局的頭一直歪著,像一只準備戰(zhàn)斗的公雞。劉師傅喜歡將棋子拿在手里“篤篤篤”地敲打,他的手瘦得像雞腳爪。
六合里,一條建造于1920年的弄堂。三個手藝人走了,弄堂里突然變得很清靜。據(jù)老人們說,副科長以上的人都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