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在海外漂泊,總是多一份辛酸。天堂在哪里?也許它只在每個人的心中,劉勇輾轉(zhuǎn)去了美國,嘗盡了失業(yè)的無助與生活的絕望,在痛苦中,他偷窺一個中國同鄉(xiāng),為的只是同屬中國人的那份故里情感嗎?《陌生男人》的個中隱情,令人感慨。而《金鄉(xiāng)幫》同樣也是寫一幫漂泊在外的村人,仿佛一樣的背井離鄉(xiāng),感情卻是大為不同,細細品讀,你白會體味國中漂泊與國外漂泊的迥異。
這事兒似乎過了很久。
劉勇從我那輛二手伏特的右反光鏡里突然踉蹌差點跌倒的樣子,似乎像發(fā)生在昨天。
雖然,我這輛忠實的伏特,早在好幾年前就捐獻出去了,據(jù)說這些被捐出去的車輛會被送到廢車場,先被拆卸零件。然后被機器壓扁,隨后,按照廢銅爛鐵處理,散得不知去處。
但和這輛車子有關(guān)的記憶。包括劉勇,還滿完好的隨著不斷要過的日子保留下來。那個時刻,我踩了急剎車。搞得后排熟睡著的女兒,在兒童座椅里一個前沖后,嚇醒。我是在進公寓的那個自動大門的時候,下意識看得右側(cè)反光鏡。
這不是我的習慣,我的車子正向左轉(zhuǎn),我的眼睛原本只需看一下右側(cè)無事后。左轉(zhuǎn)方向盤的。但,那天,似乎有東西指使我,在右側(cè)反光鏡里。一個男人正向我車子后側(cè)的車身上摔倒過去。
我不顧一切地把車子定在了馬路中央,也就是公寓大院入口大門的中央。
在早晨上班高峰期,任憑無數(shù)輛車子停在我的后面排隊,我還是忍不住對著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瞪圓了眼睛。因為他好好地站在那里,并沒有因為昏厥倒地。也沒有因為殘疾或身體哪里不方便非要依扶我的車子。
最可氣的,是他臉上的那一團莫名其妙的微笑。他看著我,看著我身后的車隊,居然一言不發(fā)。他毫無道歉的意思,對我。甚至我身后的一串車子。
“你找死啊!”說實話,我真想把這四個中文字削尖了,后面加上紅穗頭,做成梭鏢的樣子,狠狠向他那張白凈發(fā)木的臉上投擲過去。要不是身在異鄉(xiāng),我一時不好斷定他懂不懂中文,這四個字兒一定以平方加速度脫口而出。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車隊,為了保持好我本來的淑女形象,深呼吸一次、說:“你?怎么回事?”
“沒事兒?!卑啄樐腥私K于開口,而且用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通用語言,普通話。
“你怎么回事啊,你干嘛往我車子上撞,你不會看著點,你在這大門口兒亂逛什么?你不會走人行道嗎?你看看……”我終于找到脫口而出的機會。
“對不起,對不起?!彼孟癫粫f別的話。
“好啦,你就是對不起N次方也沒用。你快躲開吧,我把車子開走,你快把公寓出口變成停車場了?!?/p>
他回了回頭,讓開,我打了兩下方向盤,把車子停在自家車位上。
這事兒本來這樣就可以不了了之。我沒打算找他算帳,我那輛破車,就算他拿刀子在車上劃幾刀,也得看我那天是否有興致吵架,尤其跟眼前這種平品的,扎到人堆兒里立馬兒消失的男人,我覺得實在沒有必要。我后面的那一串車里的主人們也沒有人找他的茬兒。
但,看來,他是非要找我的茬兒,因為他跟著我的車屁股,就站在我的停車位邊兒上了。
熄了車子的火兒,我把睡眼朦朧的女兒打點好,從車里鉆了出來。
“怎么著?沒完呢?”我跟他擺了擺手勢,示意他離我車子遠點兒。打開后備箱,去取剛買的牛奶等雜貨。
“真是,真是對不起。”這男人明顯比剛才多用了倆字兒。
我把牛奶,蔬菜,面粉等一堆東西摞在門口,去取挎包里的鑰匙。
“實在。實在真是對不起?!边@男人已經(jīng)從車屁股走到車頭。又多用了倆字兒。
“可以中場休息了。你有完沒完啊?”我連看他一眼的耐心都失去了,只甩了鼻音給他。
“是這樣,”身后的男人,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我不打算繼續(xù)聽他到底是哪樣,已經(jīng)做出來關(guān)上門拜拜的表示,沒成想,他卻把手放在我的門上,并用不大的臂力做著保持大門敞開的動作。
“你又打算哪樣?我說先生,我覺得我已經(jīng)仁慈得接近于活菩薩了。你怎么還沒完沒了啊,車子并沒有碰到你,而且是你主動親近車子,車子這個東西不同于先生您,它是沒有預(yù)謀,更沒有設(shè)防的,你非要親近它。它也沒有辦法。只可惜,我中途殺出來了,使您的一切設(shè)想都成了泡影。我表示衷心的遺憾?!闭f罷,我攤開雙手。非常肯定地說:“先生,這事情可以結(jié)束了?!?/p>
“不是這個意思,我,…,,”
“你再不走,我會打電話叫警察?!蔽覂H剩下的一點耐心消失殆盡,并右手舉起電話。
“對不起?!蹦腥酥さ胤畔滤鲈诖箝T上的手。“請你聽我說。我叫劉勇。”
“你叫什么和我有關(guān)系嗎?”劉勇的聲音幾乎被我關(guān)在大門外了。
“可是。我有話跟你講?!币粋€不大不小的力量恰好使門成虛掩狀。
“我叫劉勇,我從中國大陸來,我聽說你們也是大陸來的,我想請你幫忙,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實在過于唐突,但真是不好意思。我……”劉勇的話像上滿弦的發(fā)條,還沒等他說完,我把門又重新打開,同時我很好奇,這個看上去這么木訥的人,會用這樣快的語速講話。
這讓我饒有趣味。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國人?”我問。電話還在手中。
他向后退了一步。這個動作讓我放松了對他的戒備。我回身放下手中的電話,說:“你克格勃呀?FDI?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還是人口普查?要么查戶口的?”
“找我干嘛?說吧!”看著他木訥的表情,我失去了繼續(xù)調(diào)侃的興趣。
“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先生也是中國人?!彼难劬κ冀K落在自己的腳尖上,像個犯錯的孩子。
“是啊。他是中國人,你還知道我們家什么?”我的好奇油然而生。
“你有個女兒。你們家在這個公寓住了兩年了,你剛剛買好了房子,要搬家了,所以,所以……我……”他不但眼睛不離開腳尖,而且,右手一直抓他自己的頭發(fā),左手不斷地去扶他那張白凈的鼻梁上的銀色眼鏡。
“我說,你了解得也太多了吧,你警察局的呀?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嚴重侵犯了我的隱私吶?!蔽议_始反感眼前的這個男人。說著。我從大門跨出,同時給他一個毫不吝嗇的怒目。
他慌忙地向后退。并抬起頭。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紅的、眼里含著兩滴水。
天,這個男人。這個叫勇,姓劉的男人哭了。在我面前,在一個比他矮大半個頭的女人面前。哭。
我立即不知所措。
“我說,我說,這位先生,嗯,劉先生……”我有點語無倫次,不知道是替他尷尬還是替自己,忽然覺得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可能對眼前這個人過于凌厲了一些。心上多少有點愧疚,正要開口說點什么的時候,劉勇開口了。
“呵呵”他先自嘲地笑了一小下,“真是不怕你笑話。我想好久了,今天是下決心張嘴請你幫忙的?!眲⒂律詈粑幌拢箘艃何艘幌卤亲?。
“我早上是想找你先生的,但我沒鼓足勇氣說,又看你帶著孩子出去剛才只是在大門口等你回來?!眲⒂峦nD了一下,“我就住在你對面的樓里,窗戶正好可以看到你們家門口的一切,”
我覺得我必須得開口說點什么,我剛要開口,沒想到劉勇對著我伸出一只手,是推擋的姿勢,說:“你別說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說我是神經(jīng)病,說我偷窺。是的,我挺卑鄙的,我觀察你們家好久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態(tài)了,已經(jīng)不像人了?!闭f著,劉勇的身體晃了一下。擋著我不要我開口說話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扶了一下墻。
我注意到了,這個人喝了酒,似乎有點醉了。
我有點緊張。
“你不要怕,對,我喝酒了,但我還清醒,不是說酒壯(尸\從)人膽兒嘛,所以我今天早上喝的酒。”說著,劉勇用另一只手去摸褲子的口袋。我連忙后退到房間里,并把電話的911鍵敲好,只要一個發(fā)送,我的求救電話就會被接聽。
“你不要怕。我不是拿槍,我沒有槍,我要是有槍。我第一個解決的就是我自己?!眲⒂碌挠沂忠呀?jīng)抓著一個小本子,遞到我面前。
我低頭一看,是一本護照。
“這是我的身份證明,你看看。”說著。就把護照塞在我手里。
“我是從新加坡來的,護照是中國的,你看看,我真的叫劉勇。我不是壞人?!闭f著,劉勇又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我?guī)缀跻^去扶他,但右手的電話和左手的護照提醒我,要三思,要警惕。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很正常,我有老婆,我有女兒……”劉勇的眼神開始發(fā)散,真的,兩顆碩大而堅硬的淚珠從他的鏡框后滾了出來。
“我是經(jīng)一家印度公司辦的工作簽證來美國的,這其實是一個渡人公司,工作簽證確了,但實際上沒有有工作?!闭f到這,劉勇似乎比剛才清醒了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忽然笑了笑,樣子很苦,“我覺得自己活著就是受罪,你看我,在大街上攔著你這么個陌生女人哆嗦起來沒完,跟個無賴有什么差別?”劉勇擺了擺手,又使勁搖頭,并發(fā)出長長的嘆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都說暈了?!边@回,輪著我等他說下去。
“唉,算了,真是不好意思,非常抱歉對你的所有打擾?!闭f罷,劉勇的臉上擠出了干澀的笑,轉(zhuǎn)身準備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今天的事情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想叫住他,又覺得這事情蹊蹺得很。于是。我選擇不做任何反應(yīng),只是看著他晃進對面的公寓樓。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到了傍晚,我才發(fā)現(xiàn),桌子上還躺著的那本暗紅色的中國護照,可護照的主人到底住在哪個房子里,我并不清楚。但這不難,我想,回頭我去問一下公寓管理就知道了。
我翻開護照,劉勇,男,已婚,講師……沒錯,剛才那個陌生男人似乎漸漸地被熟悉起來。
講師?說不定曾經(jīng)和我是同行,我在想。我得找到他的房間號碼,好歸還他護照,這么重要的證件,他發(fā)現(xiàn)丟失,一定會很急。老公下班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我們商量了一下,準備明天早上查出這個叫劉勇的房間號碼,歸還他的這本紅色護照。
一如既往,晚飯過后,電視里ABC經(jīng)濟臺,那個叫布朗的老頭兒正在沉痛地報道股市連日以來的大跌非但不見好轉(zhuǎn),而且,布朗聲音低沉:“新出爐的就業(yè)報告再一次顯示美國高科技產(chǎn)業(yè)進入低迷狀態(tài),分析家指出,近日……”外邊,夜色已經(jīng)漸漸深了。對于選擇硅谷而且仰賴高科技產(chǎn)業(yè)蓬勃而生存的我們來說,深知“高科技產(chǎn)業(yè)低迷”這幾個形而上不痛癢,形而下可以危機四起的字的意義。
“這樣一來,很多人看來真的被迫會離開硅谷,甚至絕望……”我不免惆悵。對老公說。因為未知的未來,也隱約中想起這個陌生的劉勇。我猜測,他該電是仰賴高科技而生存的其中一個吧。
“這倒未必,我相信危機也許是新的機會?!蹦腥说淖孕潘坪跏共祭实囊羯辉倌敲匆钟?。
我一邊哄著女兒睡覺,一邊和老公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忽然,“砰”的一聲,像是巨大的爆炸聲,整個房間隨之震顫起來,因為居住舊金山灣區(qū)地震帶,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以為又是地震,但只是短促的振動,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一切已回復平靜。我正在遲疑著,外邊人聲嘈雜,老公趕緊安頓了我和孩子,正準備出門弄個究竟。這個時候,劇烈緊促地拍打房門的聲音,如突然砸在心口的錘子。
我抱緊女兒。格外緊張。
老公扶了扶我和孩子,留下一個鎮(zhèn)定的目光,打開了門。門口站著兩個身著警服的警察。
滿頭霧水迎面而來。
“對不起,打攪了?!闭f著,警察中的矮個子掏出自己的證件,向我先生的面前送過去。“我們是F市的警察,這是證件?!?/p>
“我們是來調(diào)查這個事故的?!闭f著,警察伸出右手,示意,事故發(fā)生在他的右手邊。
“因為正對著你家的窗戶,我們假設(shè)你們有可能看到整個過程,所以來打攪一下。”
我終于放下心來,將視線從警察出現(xiàn)的門口,移動到窗戶,抱著孩子從窗戶看出去。天,我很難形容當時的反應(yīng),驚恐、訝異、好奇、甚至不知所措。因為,進入我的眼睛的,是一輛鑲進墻壁的扭曲的汽車。汽車灰色,只看到一小節(jié)車尾,滑稽地撅在墻外人群的縫隙里。墻壁則像二戰(zhàn)后德國圣母教堂的廢墟。殘垣瓦礫。慘不忍睹。
“實際上,我并不比你們了解得多?!蔽蚁壬煺f?!拔覀円膊攀锹牭降穆曇?,剛要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你們就來敲門了,非常抱歉。我除了聽到聲音。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剛剛我一直和我的妻子在看電視,但我愿意幫忙,假設(shè)能夠幫到的話?!?/p>
這個時候,外面一輛大的消防車,一輛救護車,不知道幾輛警車,已經(jīng)把我的視野塞滿,滿天空除了警車的紅燈閃爍,我已經(jīng)不可能憑借視力來判斷究竟了。索性,閉合了百葉窗。外面的嘈雜似乎也在窗簾的合攏中,減弱了許多。
也就幾分鐘,我聽到巨大的馬達聲,在窗簾外圍隱約的光線里。明顯地感覺到巨大的風聲吹得窗外的灌木橫倒豎歪。我斷定,是直升機??磥碛腥藗麆輫乐?。我想。
過了不知多久,外邊的窸窸的聲音暗了下去,除了汽車的馬達聲,夜色也深了許多。從老公那里得知,一輛沃爾沃房車,不知道為何開到對面的公寓里,徑直地撞碎了墻壁,沖進了那家人的廚房。“警察說,似乎沒有剎車跡象,除了司機,房間內(nèi)也有人受傷,都被直升機接走了,懷疑是酒醉駕駛?!崩瞎駠u著,順手拿起桌子上紅色的小本子,那本劉勇的護照。
“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們這個公寓除了我們還誰是亞裔?剛才那個警察說,開車的是個亞裔,男性。當然不是印度人?!?/p>
我使勁回憶了一下,除了我們,這個公寓還有一家成都人,再有就是這個劉勇了,至于劉勇的存在,還是才知曉的。“什么?懷疑酒醉駕車?那個劉勇,今天我看到他的時候,似乎是喝過酒的?!蔽液鋈挥X得什么事情似乎已經(jīng)發(fā)生在這個叫劉勇的人的身上了。
人的思維有的時候很奇怪,越是不得其解,越是要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地去思想,這好比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碰倒一個,一個一個便倒將下去。劉勇以及他能被我想到的一切,一一在黑暗里迷迷糊糊地延伸,以至于到了清晨,這些延伸似乎還不能停止。
早上起來,打點了必須該打點的,第一件事情。我去了公寓管理辦公室。
一如我所料,很容易,劉勇的房間號碼被查出來,“2 3 4房間。”公寓管理辦公室經(jīng)理艾米指著她手里的沓文件說。我回復了謝謝,正要出門的時候。艾米一聲“噢,天哪。”好比一顆突然在寂靜的夜里爆開的炮竹,炸得我毛孔緊縮。“怎么了?”我回過頭問。
“天呢,天呢,我的天,”艾米的眼球突然從刷了不知道多少層黑灰的黑洞口里掉了出來,“我的天。2 3 4這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其實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劉勇。這個陌生人,他是我的朋友嗎?只好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怎么了?’,我繼續(xù)問。
“昨天晚上,那輛車,你知道嗎?”艾米的神情像是春天的兔子,紅彤彤的眼睛望著一片嫩綠的草。
我安靜地等待。但關(guān)于對劉勇的預(yù)測,似乎與昨晚那輛出事的沃爾沃更接近了些。
“昨天晚上有輛車沖進了房子,你知道吧,當然。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公寓里已經(jīng)沒有人不知道了……”艾米喋喋不休。
“是劉勇?是2 3 4房間的主人?是他駕車沖進去的?”我問。
“對,就是他。就是他。你們認識?他怎么了?喝酒了嗎?為什么開別人的車子?為什么開車就沖進房子呢?”
面對艾米一臉興奮的問號,我陡然生出了憐憫,這憐憫當然是給劉勇的。我甚至有點內(nèi)疚,懷疑自己要是昨天按照他的想象請我?guī)土怂拿Φ脑?,是否,這起突來的車禍就不至于從天而降?
告別了艾米饒有趣味的刺探。我手里抓著劉勇的紅色護照,按響了2 34的門鈴。“叮咚”一聲后。房間里沒有任何回復。是啊,大概人在醫(yī)院。我猜。并準備離開,但看看手中的護照,帶著僥幸,又按了一下門鈴?!岸_恕钡穆曇暨€沒到尾聲,房門打開。一個印度銅色的臉從門里探出。
“對不起。打攪一下?!蔽抑斏鞯卣f?!罢垎枺瑒⒂孪壬?,中國人,他住在這里嗎?”
印度人翻了兩下巨大而慘白的大眼球,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邊左右像波浪鼓似的搖著頭,說:“是,但他昨天似乎出事了?!?/p>
“你是說,昨天他開車沖進別人的房間?真的是他嗎?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我也是剛剛住進來的,與他合租這個公寓的房客而已。我只是知道他在昨天之前,曾經(jīng)住過這里?!闭f完。印度人合上了門,將一股咖哩味兒留在門外。
我無所適從,拿在手里的護照,有些莫名其妙得重。
幾天過去了,窗戶對面的殘墻像是個漂亮少婦臉上的傷疤,雖然經(jīng)過修整,但明顯的傷痕累累。為此。公寓管理辦公室的艾米抱怨說:“我們必須要花錢雇傭粉刷墻壁的人,但是,可怕的是,只要一粉刷這里,那么全公寓的外部墻壁都要粉刷一遍,否則,天知道這個公寓會看起來像是什么樣子。但是錢呢,我還不清楚保險公司是否會出這筆費用。”艾米在某個早晨,站在我家門口,跟正要送女兒去幼兒園的我說。
“這也好,我看這個公寓也該粉刷了,我住這里這么久了,完全沒有任何變化,這樣會給居住的人和來訪者太單調(diào)的感覺?!蔽以谮s時間。丟了這么句話,鉆進了車子。
艾米莫名其妙的眼神,一定追著我的車尾直到我的車子滑出她的視野,我猜測。
因為她的眼睛早在我的余光里,已經(jīng)流露出對我的不解,她一定原以為我會和她一起,面對這塊滿目瘡痍的墻壁。跟她一起感嘆并擔憂保險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和費用問題。可我沒有,我只是隱約地想了一下劉勇的責任問題。潛意識里也許想使劉勇能夠僥幸地推卸一些責任。
四五天過去了,劉勇的護照還躺在我的廚房桌子上。2 3 4房間除了那個大眼球銅色臉的印度人,沒有任何新的東西。印度人仍然搖頭表示肯定有個叫劉勇的人和他同住在這里,但“其他的我都不清楚”是他所有的回答。
我一次一次地被咖哩味兒堵在門外,而且,并沒有因為我對此味道的忍受度的加強而獲得更多的關(guān)于這本紅色護照主人的消息,
“再這樣下去,我只好聯(lián)絡(luò)警察局了。”我有點無奈也有點擔心地和老公在晚飯的時候說。
“也許,人在醫(yī)院,還沒有出來。說不定傷勢有些嚴重。”男人寬慰我說。“一定會找到的。”
所以,我又堅持了兩天,在差不多事情發(fā)生的第六七天的時候,窗外的墻壁已經(jīng)煥然一新,甚至金屬欄桿的油漆,也由原來的暗紅色重新漆成了寶石藍色,配著乳白色的墻壁,讓人想起二戰(zhàn)后重建的柏林,我知道,這個比喻有點牽強,但這種復興的漫長,對于我來說是相通的,因為劉勇的護照還在我這里。而這個人音訊全無,這種毫無結(jié)果的結(jié)果,往往會把時光拉長。不過是六七天的工夫,可這個人似乎消失了很久,
我查好了黃頁,準備去警察局問個究竟。
又是早上,我剛鉆進車子里準備開拔警察局的時候,一個影子飄到我的車前。我一定睛,原來是劉勇。還是那么木訥的表情,臉上也沒有我原以為的大病后的憔悴,我甚至覺得憔不憔悴可能對于這個人沒有什么不同。
“呀,你終于來了?!蔽亿s緊下車,頗有點找到失蹤人口的感覺?!拔艺骄炀执蚵犇愕南?,你的護照還在我這里呢?!?/p>
“啊,對不起,我出了點事情,也許你已經(jīng)知道了?!蔽野l(fā)現(xiàn)劉勇的銀色眼鏡右側(cè)的鏡框上貼了一塊兒藍色的膠布,在他白凈的臉上,有點滑稽。
“要緊嗎?為什么會這樣?”我問。
“還好,感謝主,沒有人受重傷?!眲⒂碌哪樕戏堑珱]有沮喪,反而一片感恩?!拔铱梢缘侥慵依镒鴨?我知道這有點冒昧。但是,我想跟你解釋一下一星期之前的事情。假設(shè)你有時間,請給我30分鐘,可以嗎?”
“好吧!”我似乎也別無選擇,只好打開門請他進去。
果然,他幾乎連續(xù)講了30分鐘的話。
30分鐘里,我知道他的妻子在新加坡,女兒三歲,在國內(nèi)?!澳憧?,我在新加坡的時候。妻子在國內(nèi),后來我去了香港,妻子卻去了新加坡,再后來,終于我們可以在新加坡團圓了,可生活還不夠穩(wěn)定,只好生了女兒送回國,這不,我來了美國,通過的那個中介公司,原以為電腦行業(yè)在這里好找工作,等穩(wěn)定后,一家人可以到這里團圓。可不成想。這里的高科技產(chǎn)業(yè)正在滑坡,已經(jīng)近三個月了,沒有公司雇傭我。”劉勇似乎在講別人的故事,完全沒有第一天見到他那個時候的愁苦。他時不時地聳一聳鼻子。眼鏡上的那一塊藍色也跟著上下牽動。
“是的,我本來是想找個人幫忙我找工作的,聽說你先生在電腦公司工作,我想詢問下?!闭f到這里,劉勇終于淺淺地笑了一下,很苦,有些羞澀,也很自嘲?!拔抑肋@確實冒昧,但我就好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是說嗎。死馬當活馬醫(yī)嘛!”
這個時候酸楚的是我了,我忽然覺得理解了這個看上去還算文雅的男人的無奈,我相信他在窺察我家的時候,一定是心中充滿膽怯和惶惑。
“那天早上,其實也不止那天了,我喝了一些酒,其實我那段時間總是在喝酒。我真的無奈,你知道,喝醉的感覺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想,昏昏沉沉地睡下去,就是明天了。但是那天我喝了酒以后,發(fā)現(xiàn)我的所有可以吃的東西完全沒有了,我想找你借車子。去超市買點吃的回來。當然。我其實是想僥幸地認識你先生,看看他們公司有沒有工作的機會?!眲⒂乱豢跉庹f完了上面的話,然后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并略微彎了一下腰,對我說:“我今天是來正式向你和你先生道歉的。非常對不起打攪了你們。”
看他嚴肅的樣子,我覺得房間里的空氣都是堅硬的,故作輕松地對他說:“算了算了,沒關(guān)系了。這不就認識了,以后有事情如果能幫上的話,盡管說。但是啊。聽過美國人的一句話嗎?錢、車子、老婆是不能借的。哈哈……”我笑。想輕松一下氣氛。劉勇也跟著勉強地笑了笑。
“是啊,你看我借了車子就出了狀況?!痹瓉韯⒂聼o奈下。借了中介公司的一個人的車子,出去買了一些吃的后,回來的時候,因為不熟悉駕駛,泊車的時候忘了放停車檔,加上速度并沒有減到零,半輛沃爾沃就徑直沖進墻壁。
“好在沒有重大事情,不幸中之大幸?!蔽野参空f。“而且不是因為酒醉駕駛,否則要坐牢的?!?/p>
“是啊,那個時候已經(jīng)酒醒了。所以才敢開車。虧得是沃爾沃,哈,以后買車子就要買沃爾沃,否則我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兒呢。也多虧,那個時候那個人不在廚房里,所以只擦破一點皮?!?/p>
是的,后來知道了。除了車子報廢。墻壁修復。那家的廚房里一些小修復外,受傷的人只有劉勇和房間內(nèi)的一名老婦,而且兩個人都是輕傷。
“感謝主!”劉勇的眼里一汪虔誠。
有的時候人可能就是這樣了,真的進入了某種危機了,反而不覺得是危機了,因為被借的那輛車子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保險,所以所有的費用問題還無從著落。
“我什么都沒有,除了這顆腦袋。”劉勇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這樣說著,便站起來準備離開。“我能做的,只是來跟你衷心地道歉,并希望你諒解我的唐突?!?/p>
劉勇拿著他的護照消失在對面的樓棟里。這件事情似乎進入了一個不了了之的結(jié)局。
再后來,有幾次,劉勇請我?guī)兔﹂_車去較遠的超市去買一些大體積的東西。比如面粉或大桶的飲用水什么的,坐在我的車子里,偶爾談?wù)勊奶团畠?。但大多時候,他在跟我談?wù)摶浇?,我才知道他是個受過洗禮的基督徒。
后來他敲過幾次我家的門,都是在晚上或周末,確定我先生在家的時候,過來隨便寒暄幾句,大多是因為他找工作的事情。
那個時候硅谷到處危機四伏,到處都是公司減員的消息。就連ABC經(jīng)濟臺的主持人布朗老頭兒,也不得不說:現(xiàn)在很多人不喜歡我了,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說。今天最新的消息是XX公司決定縮減7%的員工,所以今天的股市受其影響,大跌了X個百分點。
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河中。仰賴高科技的移民們?nèi)缥覀?、硅谷的這些高科技企業(yè)、當然還有劉勇。
不知過了多久,劉勇似乎在空氣里蒸發(fā)掉了,大家各自忙著掙扎著生存。劉勇亦如墻壁上曾經(jīng)的那個破洞,經(jīng)過粉刷后,已經(jīng)沒有人能經(jīng)常地記起。
沒多久,我們搬了家。住進自己的房子,從此告別了租用公寓的生涯。有一些人和事也隨著日月的流失,漸漸地漂白。最后至透明,空氣一樣散去。
要不是收到了一封劉勇的電子郵件,我可能不再會有閑暇記起這本來就很陌生的人。
那封電子郵件很長,幾乎有一頁。劉勇一如既往地表示對我們的道歉和感激,而后告訴我,他的太太總算從新加坡去了加拿大,并得到了一個會計執(zhí)照,“可以有一份稍微穩(wěn)定的工作了。”劉勇的信里這樣說。“我在加州首府沙加緬度找到一個軟件設(shè)計工作。終于有公司可以給我辦工作簽證而且申請綠卡了。但愿我太太能很快來美國,而后是我們的女兒?!?/p>
把劉勇的電子郵件連續(xù)讀了兩遍,看得出,他的生活在一步步地前行,而且是向著自己想要的方向,我似乎也被感染到了一絲欣慰。那個時刻,我才發(fā)覺由于那個早上沒有幫到他的忙,我其實一直有些內(nèi)疚。
電子郵件里,劉勇留了他的最新電話,后來,他也打電話給我們說圣誕節(jié)要到灣區(qū)來,希望聚一聚,但不巧我們早就預(yù)定了去度假滑雪,再后來,幾次見面的機會,都陰錯陽差地失之交臂。
有一年,我有個機會去沙加緬度,忽然就想起了劉勇,于是撥了他的號碼,結(jié)果,那個號碼早就換了別人。
自此,這個人從我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偶爾。我會想起那個神色木訥的戴銀色眼鏡的劉勇,甚至那輛鑲在墻壁上的半個車子。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女兒團圓了沒有?是否正如他當年說的那樣,駕駛著一輛沃爾沃在為生活奔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