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欣 籍貫山東,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法語系,主修法國十九世紀(jì)文學(xué),留學(xué)于法國巴黎高級翻譯學(xué)院,曾在瑞士洛桑國際奧委會總部工作,現(xiàn)在某機關(guān)任職。曾發(fā)表過舞劇劇本《牡丹亭》。
九香是小縣城里的“搖搖人”。
“搖搖”這個詞是當(dāng)?shù)氐囊痪渫猎?,換作二十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紀(jì)大都市時尚用語就是“另類”的意思,但是“搖搖”比“另類”可是多了內(nèi)涵,多了韻味。按照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闹v法,“搖搖”專用作形容女人,有兩類用法:一類是小門戶小娘們騷風(fēng)情、出風(fēng)頭的各色樣兒,是貽笑大方的,屬于貶義,又稱“窮搖搖”;另一類“搖搖”,才是與眾不同、別開生面、別有一番風(fēng)景的意思,是品位,是意境,是真正的上層次的“搖搖”。
用在九香身上的“搖搖”,就肯定是第二個意思。尤其是用在九香這么透著一股子清涼水氣兒的閨女身上,這個詞兒還有點神秘莫測、高攀不上的意思。尤其是九香還有一個很“搖搖”的姑。
九香她姑猛地看去和城里任何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娘們沒有啥不同,佝僂著身子,扎裹著頭巾,蔫不出聲地在街上走,連抬眼和街坊搭腔的勁頭都沒有。
但是街上的女人們都有點怵她。
到底怵她什么?誰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因為九香她姑是出了名的不愛言語,從來沒有和人紅過臉兒,而且除下上街買菜,基本上不怎么出門。
小縣城里的女人們,最喜歡扎堆扯天扯地扯男人,一直扯到夜里面那點事的時候,女人們就拍巴掌捶大腿捂肚子笑炸了窩,就跟關(guān)了一籠子的老鴰一樣,直笑得撲棱棱的嘰嘰呱呱的,眼淚水都要出來了。即便這個工夫里,只要是誰不在意一提到九香她姑,這窩聊大天的老娘們馬上就癟了嘴,沒了音,唏噓一通。女人們道:“九香她姑這人不一樣?!钡降子心睦锊灰粯?,還是木匠老婆跟著她男人進過幾次城,打過沙發(fā)、彈過墨線,開過眼界,會些說辭,她壓低了聲音說:“你們沒注意,她那兩道眼光,寒人?!北娕艘幌耄刹?,六十多的老太太了,兩個眼睛還是黑黑白白的,就跟臘冬月里的護城河水,老遠就能感覺到冰氣,怪凜人的。只有難得她笑的時候,那結(jié)了冰的水又好像開了春的河,柔光柔光的,不過這柔光很快就沒了,叫人以為看錯了。木匠老婆嘖著嘴:“就沖這眼光,年輕時候就不是省油的燈?!辟u饃饃的老趙家的說:“大妹子,你跟你男的出縣的多,不知道,她是閨女寡?!蹦窘忱掀牌沧斓?“閨女寡還這么搖搖?”老趙家的道:“人家可不是窮搖搖?!?/p>
女人們不知道,九香她姑年輕的時候那才叫“搖搖”呢。
縣城里的閨女,哪個不是花紅柳綠,翠綠的頭巾扎裹在大紅的棉襖上面,沉甸甸的籃子高高地挎在肩膀頭上。人山人海的大集上,姐妹們拉扯著挨擠著偷眼看那趕車的小伙子,哧哧笑著,故意引得小伙子怪不自在地加快了手里趕牲口的鞭子,多美氣啊。
九香她姑就不是這樣。
春天的下午,十七歲的九香她姑一身藍布大褂,領(lǐng)口袖口沿著青白辮子邊兒,一雙黑布鞋配著白色布襪子,長長的辮子垂在腦后,素素氣氣、清清亮亮地往外走,籃子拎在她手上,就好像戲臺上大家小姐手持團扇的扮相。
當(dāng)然了,九香她姑年輕時不叫九香她姑,她叫八姑,柳八姑。
街坊女人們打招呼:“八姑,趕集啊。”
八姑住了腳,笑笑說:“趕集。六嬸子,二姥娘,身上安?”說完一笑,兩只丹鳳眼兒清水汪汪的,輕輕巧巧地走了。
六嬸子二姥娘們看著那窈窕的身姿,感嘆:“瞅人家閨女,不笑不說話,多俊氣,多展樣!這么搖搖的美人坯子,也就是現(xiàn)在民國了,不興了,這要擱前清,那還不得選秀女去啊!”
十里八鄉(xiāng)的后生們,沒有誰見了八姑不覺得像正月里過燈節(jié)時見的最亮眼但又寒氣逼人的冰燈,看了亮眼可誰也不敢動手摸:舌頭根兒發(fā)了涼,眼光光地瞅著搭不上話。夜里這股涼氣肚子疼一般不住地折騰,不知不覺中涼氣化成一股燥熱,愈發(fā)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紅著臉綠著眼攛掇著爺娘,吭哧著說想找個媒人上老柳家登門說親,氣得爺娘罵:“王八羔子,不照照恁自己個兒的糙模樣,想攀人家柳秀才家閨女!”
八姑她爹,是個破落秀才,正因了破落,便更是清高。娘子生得很是俊俏,卻受不了秀才的憋屈就忍不住跟人跑了,十個兒女跟著秀才病的病死的死,只剩下一對小兒女,兒子叫遙望,女兒喚八姑。柳秀才雖然清苦,但恪守君子固窮的格言,整天“之乎者也”地把個遙望教成了幾條街上出名的“能人”。平時總有人上門求字求信,一到過年更是很多人請這爺倆給寫對子,街坊們大紅的紙濃白的糨子送進來,墨酣筆暢的對聯(lián)捧出去。就這樣,柳家也算是立了門戶,在鄰人眼里漸漸地也是另眼相待。八姑從小隨她哥念書,遙望卻向爹告狀:“哪有女子家讀詩書的?”柳秀才瞥了一眼八姑,嘆了口氣:“女子無才便是德。然汝有此心,便結(jié)此緣,只是汝需安此命啊?!卑斯脹]聽懂,但看眼神也猜出了爹同意的意思,高興了。往后八姑就大大方方地跟著遙望扯了腔念《幼學(xué)瓊林》、《龍文鞭影》等,念著念著,眼光里就有了與一般同鄉(xiāng)女子不一般的精氣神兒。
看見八姑出落得越發(fā)像她跑了的娘一樣俊俏,柳秀才給她又單添了一門《列女傳》。
八姑十七那年年初,楊柳剛初青綠,柳遙望娶了親,過門的媳婦還挺安穩(wěn)。
柳秀才瞅瞅遙望和他剛過門的媳婦一副琴瑟和鳴的樣子,稍稍安頓了心??梢换仡^又看見窈窕女兒,幾天晚上沒合上眼,從眾多說親者中選了破落大戶夏寡婦家的獨養(yǎng)子明啟。
八姑沒見過夏明啟,但伶俐的她記起來六嬸子二姥娘們早就嘮叨過的那個知書達理的青年,一低頭笑了。
柳秀才見女兒雖沒有言語,但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樣子再明白沒有了,嘆口氣:“女大不中留。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是早點過門,也不枉我父代母職這么多年。不過,咱們家沒有啥嫁妝,讓你受點屈?!?/p>
八姑一抿嘴兒:“我就想去影樓子照個影兒,帶過去留個娘家的念想兒?!?/p>
柳秀才懂得這是讀書人的風(fēng)雅,答應(yīng)了。
接親那天,八姑在轎子里聽見鞭炮響,聽見轎夫的說笑,聽見哥哥和即將成為自己夫婿的夏明啟囑托,聽見街坊四鄰的評頭論足,聽見一路上諸多聲音。那一路可真長,各種不同的聲響此起彼伏,平時也算熟稔的小城在轎子里面聽上去好像變了一番天地。天氣很悶熱,她掀起紅頭蒙子,一瞥眼看到哥哥身邊有個披紅的青年,雖是背影,但也立即讓她想到了玉樹臨風(fēng)這個詞。
八姑羞澀地笑了,趕快又放下紅頭蒙子。
一片迷惘的紅色中,突然聽到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小孩子的笑鬧聲,一群人圍將上來的笑語聲。歡聲中,新郎以紅繡球牽引新娘下轎,新郎、新娘腳踩過了節(jié)節(jié)高的芝麻稈,跨過平平安安的馬鞍,跳過紅紅火火的火盆,進了天井。
八姑看不見外面,只瞧見自己紅色的繡鞋又走進了一個門檻。
一個響亮的女聲:“一對新人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八姑剛剛轉(zhuǎn)過身,忽聽見外面一陣乒乓亂響,她以為是鞭炮,可是不對了,聲音變了,歡聲笑語倏地變了歇斯底里。嘈雜中八姑感到屋里人往外沖,外面人往里闖,混亂中各色人聲鬼哭狼嚎,撕心裂肺,人仰馬翻。八姑被豕突狼奔的人群沖撞跌到了墻角,身上還被砸了一個好像是燭臺的東西,疼痛鉆到心里,那心里面就一陣突突亂跳。她想扯開紅頭蒙子看究竟,可是蒙子被不知什么鉤住了,眼前只有一片紅色。
一個嘶啞的聲音“撤啦撤啦!把人帶走!”之后,一切又好像煙消云散了。
死寂了片刻后是女人孩子們銳利的哭喊,哭聲像剪刀一樣亮。
墻角的八姑終于掙扎起來,扯開了紅頭蒙子,看見了做姑娘時候夢想過很多次的新房。
紅燭凌亂,悲聲一片。一個穿紅的老太太癱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周圍幾個女人擦眼淚。
老太太死魚眼一樣的眼珠子失神地一動不動,直到一身紅裝的八姑進入她的視野,才尖利地哭了,那聲音像被殺的雞哀鳴一樣。
后來八姑知道,她在紅頭蒙子后面的時候,一股子亂軍闖過縣里席卷而去,把她剛拜過堂的夫婿夏明啟拉了壯丁,不知去向了。
看著過了門拜了堂的八姑又一團委屈地回來了,柳秀才犯了難,本想寬慰兩句,一張嘴說的竟是“匪直也人,秉心塞淵”。八姑當(dāng)然知道說的是“孝婦處陳,夫死無子”那一篇,方才明白了當(dāng)年學(xué)念書時父親大人的認命不認命的話,低了頭,復(fù)收拾了包袱,悄沒聲地回了夏家。
遙望急道:“爹,你糊涂啊!明啟是死是活沒有下落,怎么能叫八姑去守那閨女寡?”柳秀才半天只一句“你懂什么”便沒了話。
城外的槍炮直響了好幾夜,外面解放軍進了城,縣里不再打仗,平安下來了。
八姑和她的婆婆過得還算平穩(wěn)。只是那明啟的音信就跟泥牛入了海般無影無蹤。
縣里不少個后生們改了稱呼,叫做“革命青年”。青年脫了長衫,穿起了大褂改成的四個兜制服,右上兜別支自來水筆,在縣里人羨慕的眼光里到縣政府上班了。在政府工作必須密切聯(lián)系廣大群眾,青年說干就干,想到孤寡伶仃的八姑和她年邁的婆婆,掂了兩紙包紅糖來看望一下。平時總是直愣愣瞪著死魚眼的婆婆眼糊涂心明白,多年守寡的經(jīng)驗深知女人就是一個爆竹,平時沒聲氣,就怕火捻子一點著,那可就受不住,要爆了?,F(xiàn)在火捻子居然登門上臉了。婆婆端端坐下,幾句話客客氣氣感謝了縣政府對孤老婆子的關(guān)懷,恭恭謹(jǐn)謹(jǐn)讓了幾遍茶,就把火捻子送了客,轉(zhuǎn)過身看著十分水色的兒媳道:“怎么春分還沒過,兔子就想啃草皮?”八姑沒吭聲,轉(zhuǎn)身走了。
隔天,青年在辦公室里坐立不安,方頭自來水筆打開又?jǐn)Q上,擰上又打開,心頭又是恨又是癢,就跟小時候看見地主家胖兒子手里舉著的大棗兒黏米糕一樣,真想撲上去奪過來。小孩時候還有這樣的革命熱情,現(xiàn)在怎么能見困難就繞著走呢。
當(dāng)天色暗下來,報紙上生龍活虎的墨字變成了八姑那清亮的黑眼睛。青年下了決心,站起來,走到八姑婆婆家門口,正趕上外出倒垃圾的八姑。
八姑沒有抬頭,眼睫毛后面也感覺到了青年灼灼的注視,正要轉(zhuǎn)身回去,青年趕上一步,開了口:“八姑,我們組織了進步青年講習(xí)班,每天晚上七點組織學(xué)習(xí),你,你也過來聽聽吧?!?/p>
八姑抬起頭,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么。
青年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到八姑的眼睛,黑黑的很深的樣子,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青年心頭一陣迷糊,無力地又重復(fù)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啊,你也過來聽吧?!?/p>
八姑很快地低下頭,“你們?nèi)グ?,我也聽不懂的?!币粩Q身子,閃過青年。
青年追了句:“咋說的,誰不知道你念過多少書的■!”可是這句話的尾音已經(jīng)被輕輕掩上的大門輕輕地掩在青年的嗓子眼兒里,噎得青年空空地咽了口唾沫。
青年思來想去,認為群眾動員工作要繼續(xù)深入,要真抓實干,更要講求方式方法。夜里看見八姑屋里燈還亮著,就溜到窗跟前,壓低了聲音:“柳同志!柳同志!給你送包紅糖!”燈下做活的八姑聽見了,細長的睫毛動了動,收了針線,吹了燈火,靜靜地躺在了炕上。
青年感到了死一般的沉寂,那股又癢又恨的勁頭一下子化為憤憤,甩了句:“一個閨女寡,還搖搖個屁!”悻悻地走了,小心地抱著那兩包紅糖。
上屋的婆婆憑著守寡多年練就的靈敏耳朵聽見了這一切,悄悄念了佛。
八姑一動沒動,只覺得枕頭有點濕涼。
好幾年過去了,看著八姑白天出來進去忙著,晚上守著孤燈靜聲靜氣坐著,婆婆心里也有點又憐又怕的意思,想把自己多年守寡的心得跟媳婦念叨一下,可是看見八姑那冰涼的樣子,實在開不了口。
水一樣的八姑不知哪一天一下子變成了一塊冰,就是夏天也冒著凜凜的寒氣。
六嬸子二姥娘們嘆道:“這閨女寡守得!要是擱老年間,還不得給豎牌坊啊!現(xiàn)在不興嘍!”
當(dāng)然不興了。不僅不興,連鄰縣前清修建的狀元祠堂都給砸了,連棺材板兒都刨出來毀了。狀元家的后裔被拉扯著戴了高帽子游了街,只能哭著叫著分辯自己雖說是狀元后裔,其實斗大的字識不到一筐,依舊大老粗一個,才免了被徹底破四舊的苦頭。
在革委會忙得熱火朝天的青年事事勇當(dāng)先鋒,看見鄰縣破四舊取得了新成果,夜里琢磨本縣工作如何理論聯(lián)系實際地開展,多年革命工作讓他深深懂得必須時刻牢記階級立場,時刻不忘階級斗爭。一切文件、文章,凡講到階級問題的,都是深刻的;凡沒有講到或講不清楚這個問題的,都叫做膚淺。自己身為革委會政治組干事,怎么可以流于膚淺,要找個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才可。青年有了主意。
幾個紅衛(wèi)兵闖將一碰頭,大家英雄所見略同,現(xiàn)成眼目前就放著一窩子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怎么能放過?一合計,呼喊著口號就奔了柳秀才家,要拉他和他兒子游街。
進了門,發(fā)現(xiàn)成日家文質(zhì)彬彬讓青年們看了就來氣的柳遙望和他媳婦一根繩子吊死在窗前,柳秀才已經(jīng)嚇癱在床邊,只剩了出氣沒進氣。泥地上坐著個剛滿歲的小妮,嚎啕大哭。
八姑跌撞進來,看見這人間慘劇,撲將在她爹身邊。
青年們革命意志還是高漲,有人要把八姑拉扯開,把柳秀才拖出去。只見八姑一改平時綿羊一般的性子,那臉色白得像紙,可是完全沒有懼怕的神色,兩只丹鳳眼立棱起來,眼光像刀子一樣,讓人看了頭發(fā)根發(fā)麻,真是瘆得荒。
送過紅糖的青年背后發(fā)了涼,他明白斗爭也要看對象,要講求靈活的戰(zhàn)術(shù)。他眨巴著眼說:“革命不要只觸及其體膚,更要觸及其靈魂。柳遙望和他媳婦罪孽深重,已經(jīng)自絕于人民,柳秀才這個封建社會的孝子賢孫也罪有應(yīng)得,沒幾天蹦頭了!我們的革命在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領(lǐng)導(dǎo)下取得了階段性成果!可喜可賀!至于柳八姑,她是這個封建家庭的受害者,我們要注意區(qū)別對待。柳八姑,你不要麻木不仁,你的靈魂深處要迸發(fā)革命的熱情才對啊!”
紅衛(wèi)兵們覺得青年一番講話有理,喊了一通口號,撤了。
八姑癱坐在地上。
青年們壯志未酬,會動彈的典型畏罪自殺了,還有不會動彈的典型呢,青年們又呼喊著奔了護城河邊上的娘娘廟,砸爛了娘娘,又將剩下的壁畫中的人物的眼睛挖空,或干脆將壁畫用黃泥水涂抹得一塌糊涂,讓那些壁畫成為廢物。
傍晚,八姑悄悄去找了一趟青年。青年見她迅速提高了覺悟,非常欣慰,馬上搬來椅子,掩上房門,要做深入的指導(dǎo)性談話:“八姑,你也是受封建余毒殘害的受害者,人民群眾不會拋棄你的,你要自覺與你罪惡的家庭劃清界限,向人民群眾積極靠攏。”說著,語重心長地拍拍八姑秀溜的肩膀。八姑躲了躲:“我來沒有別的意思,謝謝你給我爹多留了口氣。我會記住恩德,你忙吧,我回了?!闭f著就要走,青年急了,一把抓住八姑的手,也忘記了做思想工作要潤物細無聲的套路,說出的話走了板兒:“八姑,這么多年,你看不出來么?我心里惦記著你!都這會兒了,你還硬撐么個呀?”說著就要摟抱。
青年手緊緊地抓住八姑的手臂往下按,好像要把八姑深深地按到椅子的那頭去,但是又感覺到這種姿勢好像很別扭,他一使勁,八姑不由自主地跟著站了起來。
青年的雙臂幾乎已經(jīng)全部摟住了那嬌小的身子,他感到自己鼻子里噴出咻咻的熱氣,感到面前這個女人好像地主胖兒子手里的黏米糕一樣香甜誘人,他感到自己的心好像不跳了,他感到八姑的眼睛近在咫尺已經(jīng)放大了,黑不見底的瞳仁像幽深的潭水,他想一頭跳進去。
八姑幽深的潭水里卻照不見任何影子,她雙手掙開青年的臂膀,身子像塊冰一樣幾乎抖下冰碴子,語調(diào)像剛下過的霜:“這輩子我早就沒了這個緣分。你是個好人,我知道?!?/p>
青年愣了,還沒回過味來,八姑已經(jīng)沒有影兒了。青年覺得自己仿佛聊齋里書生遇見了綠衣仙一樣,幾乎沸騰的熱情變成了蒸汽,飄飄蕩蕩地悵惘了一會兒,忽然悔悟到自己內(nèi)心還有尚未徹底解決的思想問題,不然怎么會想起《聊齋志異》這本大毒草。他心情復(fù)雜地朝地下狠狠啐了一口濃痰,立即又投身到火熱的革命中去了。
八姑回到柳家,默默不語地收拾了殘局,送走了哥嫂,又送走了躺在床上沒幾天就咽了氣的爹,一把大鎖鎖住了院門,把個嚎啕大哭的小妮帶回了婆婆家。
婆婆已經(jīng)沒有了前幾年的精明利落勁兒,看見個小妮很歡喜,每天逗孩子倒也有幾分樂趣。
同時婆婆也發(fā)現(xiàn),八姑這個死氣沉沉的老姑娘,一夜間煥發(fā)了母性,真有了當(dāng)娘的意思。白天,八姑抱著她侄女小妮喂飯喂水、誰多看小妮一下都警惕的勁頭,真像個寡婦護著自己獨養(yǎng)兒子似的。夜里,八姑不管小妮聽不聽得懂,就給她念《幼學(xué)瓊林》、《龍文鞭影》里的字句,嚇得婆婆直喊小點聲,別讓紅衛(wèi)兵小將們聽見了。
婆婆豎著耳朵聽,也沒有聽見八姑教小妮念《列女傳》。
小妮上小學(xué)了,八姑給她取名叫九香。九香越來越像八姑小的時候,靈秀可愛。學(xué)校里還是亂哄哄的一會上課一會開批斗會,小妮在學(xué)校也沒有作業(yè),回來倒是被八姑揪著背唐詩宋詞的。
六嬸子二姥娘們來串門,對婆婆說:“你上輩子積了德,修來這么個守規(guī)矩講仁義的媳婦?!?/p>
婆婆哼了一聲,嘴依然是硬得緊:“那還不得靠我夜夜盯著。”
每夜,婆婆照舊抻著脖子聽著八姑那邊的動靜,除了八姑和小妮的聲音,沒有別的聲氣。
婆婆放心地躺下,才發(fā)覺身子欠了半天肩膀頭著了涼,疼得鉆心。
婆婆疼了幾天,索性連床都起不了了。又過了幾天,漸漸地半邊身子不能動了。八姑眼看著要強的婆婆連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嘆了口氣,卷起袖子不停氣地洗換起被褥來。
婆婆癱了幾年,身上倒是干凈,竟連一片褥瘡都沒有起??墒瞧牌旁絹碓?jīng)]勁兒了,手抖得連塊毛巾都拿不住了,她知道自己的期限到了,把八姑喚到跟前,改了以前的聲調(diào),居然有了掏心肺的意思:“八姑,這些年娘讓你守著,苦了你了,娘走了,明啟多少年沒一絲音信,想是也不在了,你再找個人家吧。你別恨娘……”八姑搖了搖頭,眼淚落下來。
婆婆走了。
八姑的日子更難了,九香正長身體,飯量也多了,學(xué)校恢復(fù)了學(xué)習(xí),雜費自然多了。
八姑看著箱子底手帕包里漸漸找不出整張的票子,又看看長得怪茁壯的九香,一連幾天都出去找事做,可是晚上又低著頭毫無結(jié)果地回了家。在燈下愣了半天神,她緊緊咬上了牙根。
第二天,八姑到糧食局找到了當(dāng)年給她送過點心的青年,說想找個差事,就是干個拉車送米面的活都行。已然是梳著背頭大腹便便當(dāng)上糧食局領(lǐng)導(dǎo)的青年看見當(dāng)年冷落自己的八姑一把子水蔥的模樣變得好像脫了水的白菜,是又黃瘦又憔悴,不禁心里奚落一番快意一番,奚落快意過后又有點不得勁:“那是個粗老爺們干的差事。柳八姑,你識文斷字的,去幫著辦公室算算賬,賣賣飯票吧?!?/p>
八姑成了鎮(zhèn)糧食局辦公室里幫忙的職員,每天白天在小窗口后面給一只只伸進來的手里面遞過去或厚或薄的一疊飯票。
每天晚上,八姑在燈下清點著零零散散的毛票和鋼镚。她干得特別細致,只要一分錢對不上,她就重新打上好幾遍算盤,生怕出一點點錯兒。她知道自己算的不僅僅是賬,而是九香那正在成長的小身體。
喝多了酒的青年打著飽嗝東倒西歪地準(zhǔn)備回家睡覺,晚風(fēng)癢癢地撓著耳朵,怪舒坦的,忍不住腦袋晃悠起來,一扭臉卻瞥見一排漆黑的辦公室居然有一間是亮的。咦,哪個二百五走了人也不曉得關(guān)燈,正想罵罵咧咧地叫看大門的老王,突然發(fā)現(xiàn)燈下那個瘦小的身影。
青年迷迷瞪瞪地推門進來,八姑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看清紅頭漲臉的來者就低下頭說:“啊,局長,這么晚了您還來加班?您,您剛吃過飯吧,喝點茶水嗎?”轉(zhuǎn)身去倒水。
局長兩眼直勾勾地發(fā)呆,伸手在臉上胡嚕了一把,八姑黃瘦的臉有點模糊,醉酒后的燈光把這個憔悴的女人恢復(fù)到好幾年前那個晚上的樣子,腰身還是苗條得讓人想多瞅一眼,早已淡忘的憋氣猛地攫住自己。
他騰地向前撲去,沒有防范的八姑被他緊緊地壓在了靠在墻邊的舊沙發(fā)里。
八姑一聲不吭,只是抓住了那只撕扯自己衣服的手,無聲地抵擋。她不敢弄出任何動靜來,她明白他們再也不是從前的情況,如果任何一個人知道了,大概都會認為是她勾引局長的。她閉上了眼睛,不想去看頭頂上刺眼的燈光,耳邊全是酒醉轟鳴的大聲。她聽見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卻感到那兩只漫無目的撕扯的手已經(jīng)沒了動作。
局長睡著了。
八姑掙扎起來,用盡力量使勁拖住局長,把他安頓在里間的局長辦公室的小床上,給他蓋上了被子,輕輕帶上了門。
八姑穿過黑暗往自己家走去。風(fēng)變涼了,一小股一小股跟小刀片似的,刺人地吹在臉上,火辣辣的,用手一摸,滿臉都是眼淚。
八姑幾乎不去吃午飯和午休了,她把所有零散時間都用來算賬,現(xiàn)在只要一下班她立馬回家,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加班了。
過了幾天,辦公室主任老黃來給局長匯報工作,看見局長一副哼哼哈哈不耐煩的樣子就加快了速度:“基本就是這樣,局長。對了,我們辦公室來幫忙的那個柳八姑找了我?guī)状握f想調(diào)個崗,說她家有小孩不想老加班算賬,您看……”科長瞧見局長的臉頓時拉了下來好像要發(fā)火,又思忖著跟上去試探著說:“局長,干工作哪能這樣挑肥揀瘦哩,放著辦公室這么好的地方還想咋的,讓她走人算了!”看見局長好像在沉吟,又趕緊收回來,“不過看在她干活還怪認真的,倒是挺細致的……”
局長想起酒醉后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十分得體地躺在自己辦公室的小床上,外面上早班的看見他只是欽佩地說局長太敬業(yè)了加班工作一通宵。他停頓了一下:“行了,調(diào)調(diào)吧。嗨,以前算是個老街坊,當(dāng)時找過我說想謀個事兒。嗯,看她歲數(shù)不小了,想著照顧一下,不過看來她腦子不好使了,寫寫算算的事別交給她。具體的你來安排吧,以后這類事你定就行了,不用跟我說,一個幫忙的,是吧。就這樣吧。”
黃主任頭點得雞啄米一般地剛想告辭,局長卻叫住了他,手里轉(zhuǎn)著茶杯蓋子滴溜溜的,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個,老黃,縣里下來的那筆年度款怎么安排的,到賬了沒?”
老黃趕緊說:“到賬了,局長。還沒做計劃呢,局長。怎么用都聽您的,局長。您放心,我不會像以前那個老劉那樣按照匯報稿來呢,費力不討好,縣里誰會給他評獎啥,到點還不是退了沒人理。我是您一手提拔的,啥事您吩咐一聲兒就是啦?!?/p>
局長嗯著啊著,眼皮有點抬不起地點點頭。
根據(jù)個人意愿,八姑現(xiàn)在成為糧食局食堂管理員,負責(zé)打掃食堂衛(wèi)生。
八姑每天掃地擦桌子倒泔水,腰弓得蝦米一樣。
午飯后局長有散步的習(xí)慣。管理科長讓八姑順便把局長散步必經(jīng)之路清掃干凈。
散步的局長看見勾著腰掃地的八姑,瞇了眼嘬了牙開了口:“這個活兒不如辦公室好吧?”
八姑依然勾著腰說:“這里還挺好的。謝謝局長關(guān)懷,給我留了飯碗?!?/p>
局長看見八姑完全沒有順竿兒爬的意思,鼻子里不出聲地哼了哼,吐出嘴里的牙簽兒嘟囔了一句什么,背起手很有氣勢地大踏步地走了。
八姑聽見了,猛地意識到他說了句那個酒醉的晚上一樣的話:“真他奶奶個熊的不識抬舉?!?/p>
八姑把局長吐出的牙簽掃進了簸箕。
八姑轉(zhuǎn)身去倒泔水桶,沉甸甸的桶壓得她走路踉踉蹌蹌。
八姑春水一樣的年華就像她每天打掃的泔水一樣,一點一點被她親手倒進泔水桶。
自從這天起,八姑就不再叫做八姑,徹底成了九香她姑。
成了九香她姑的八姑和九香也有一段寧靜的生活。偶爾晚飯后出來散步,走累了,就坐在當(dāng)年破四舊未徹底砸爛的鐘鼓樓前的臺階上。八姑抬頭指指鼓樓上那塊匾,問九香寫的是什么,九香大聲地說:“姑,這都不認識,不是‘就日瞻云’嘛!”八姑問:“什么叫就日瞻云?”伶俐的九香看看快要落下的太陽和緋紅色的云霞,云霞映得眼睛都亮晶晶的,快樂地笑了:“這就是就日瞻云嘛!”九香她姑臉上就露出少有的笑意。
街坊們聽不見她們說什么,只看見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坐在斑駁的青色石階上,鐘鼓樓蒼黑色剪影引著一群群鳥兒喳喳叫著歸巢,墨點子似的濃濃淡淡地灑在淡緋色的云間,暮春傍晚的風(fēng)涼絲絲地撫著人們發(fā)梢,送來一陣陣泡桐花的香味。
每天中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九香她姑就佝僂個背,在學(xué)校橋頭等九香。賣饃饃的老趙家二妮丹霞和木匠家大小子曉峰老遠就看見,對九香笑道:“你老姑又來啦!”九香在同學(xué)面前抹不開面子,說過幾次不讓等了,九香她姑就不再去了。
街上歇了不少日子的高音喇叭又喊起來了,不過這一次喊的不再是“革命小將們”而是完全另外一種腔調(diào),一陣軟綿綿的音樂后是一句唱詞:“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這軟綿綿的調(diào)調(diào)里好像蘊含著熊熊大火,這股火直燒得比那十年鏗鏘有力的樣板戲還要旺許多。一夜之間,大街上出現(xiàn)了很多“掃地褲”的小青年和燙著頭的小閨女,拎著收錄機嘭嚓嚓跳起了扭屁股舞。
十七歲的九香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兩只丹鳳眼水汪汪的。她姑管得很嚴(yán),從來不給穿俗艷衣服,但淡衣素服壓不住亭亭玉立的顏色。
女人們品頭論足,老趙家的說:“九香長得跟她姑一模子扣出來的!”木匠老婆道:“不對,九香倆眼吊梢,長大了是個厲害人!”
含苞待放的九香走過街面,那模樣相當(dāng)?shù)摹皳u搖”,引得不少“掃地褲”跟在后面吹口哨,使勁摁著自行車鈴,沒話搭話說:“你戴表了嗎,讓哥們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九香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短短的頭發(fā)一甩,硬邦邦的話出來:“看什么看,回家找你姐看去!”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掃地褲”們哄了:“小娘兒們還挺辣!”
一天放學(xué)時候,九香、丹霞和曉峰回家路上,七八個“掃地褲”晃晃悠悠地騎著自行車橫了把擋了路,打頭的小青年說:“九香,咱們聊聊唄!”
丹霞和曉峰有點蒙了。
九香眼梢兒一吊,直瞪著來人說:“有啥可聊的,起開!”
小青年說:“交個朋友唄!”
九香哼了一聲:“就你?我早就有朋友了!曉峰、丹霞咱們走!”說著一只手緊緊挽住曉峰,另一只手拽著丹霞,三個人就跑了。
第二天,曉峰被一群小青年打了。
九香送了曉峰一瓶紅藥水,細長的手指捻著棉球給曉峰涂藥。曉峰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見一個姑娘黑亮的睫毛,忽閃忽閃跟小扇子一樣,早就忘了疼痛。
九香她姑看出點苗頭,她就像當(dāng)年婆婆盯她一樣盯上了九香。
九香晚自習(xí)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時間也經(jīng)常延長。一天晚上,九香面前攤著書本,可眼睛里面藏著亮光,亮光忽悠忽悠地水波一般,書本里的字可一個沒映進去。
八姑一把掀開書本,下面是一封信,八姑厲聲說:“你才多大?!拿來給我!”
九香一絲不動。
八姑劈手奪過信,信最后署名“思念你的曉峰”。
九香頂嘴:“你不懂,我們是友誼!”
八姑:“啥友誼?不行就是不行!”說話就把信給撕了。
九香想護著沒有成功,眼瞪得溜圓:“你懂什么?我不要你管!”九香小臉漲得通紅,青春期的叛逆很有爆發(fā)力,“你想讓我做你啊,一輩子守閨女寡?!”
話未說完,九香臉上落了五個紅辣辣的手指頭印子。
八姑眼睛里的寒氣就像鋒利的冰凌:“閉嘴!你長到今天不容易!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姑這樣才是不讓你走姑的路!”
九香跳著腳哭了。
八姑看著烈性的九香,狠心咬牙地在門外加了鎖,一鎖就鎖到了七月里。
高考結(jié)束了,九香上了榜,錄取了北師大。
街坊們興奮地到八姑面前賀喜,賀喜柳家出了女秀才。老趙家的說:“九香她姑真守著了,跟著她外甥女享福去吧。”
八姑很高興,買了幾塊布料準(zhǔn)備讓蔣裁縫給九香裁剪幾件像樣衣服,蔣裁縫是以前給地主小老婆們上門做衣服的,歇手藝好些年了。
九香穿著蔣裁縫精心裁剪的白色連衣裙上了火車,頭都沒有回。
送走了九香,九香她姑徹底地沒了事兒做。
又到了泡桐樹開花的季節(jié),淡紫色的花密密匝匝地綴滿枝頭。這種花的花期很短,雨水一打,第二天早晨樹下就落了滿地,遠遠看去,一片紫色浸染在灰色的墻垣之間,很有幾分詩畫寥落的意境。幾個小孩子歡快地在落花中嬉戲,因為每朵新鮮的泡桐花芯里那根長長的蕊上都有一滴甜甜的花蜜,小孩子爭著搶著那最新鮮也最清甜的花朵。
孩子們歡快的笑聲讓九香她姑想起幾年前的九香,那是她們姑侄倆最清甜的一段時光,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一絲泡桐花的味道。
一天,她撿了一只貓,起了個名叫小虎,很快把個瘦貓真養(yǎng)得跟小老虎似的。小虎對外人很兇悍,在九香她姑面前卻很溫順。
木匠老婆又撇了嘴:“老了老了還那個勁,養(yǎng)個貓都有點搖搖氣。”
曉峰已經(jīng)接了他爸木匠的班,開始出活了。那個時候,家家都在打沙發(fā),打五斗櫥,打組合柜,木活生意很興旺。木匠夫婦很高興,唯獨不見曉峰樂和。他成日價悶聲不出好像在賭氣,白天低頭忙干活,晚上趴桌忙寫信,只是再也收不到來自北京的九香的回信。木匠老婆道:“一個九香有個啥,上個大學(xué)有啥稀罕?那搖搖樣,打小我就看不中她,跟她姑一個勁!甭理她!憑咱曉峰,多俊的閨女不是攆在后面一串串的?!”
不要說曉峰,就連九香她姑也很少收到九香的信,基本兩月一封,信上除了報平安沒別的。九香心里那紅辣辣的手指頭印子還沒有消。
九香她姑還是每天去等信,信箱里空空的,倒是報欄里本縣新聞讓她停了腳。當(dāng)年送點心的青年,現(xiàn)在是個老青年了,一張垂頭喪氣的照片挺顯眼,照片下面寫的居然是:原縣糧食局局長某某某利用職權(quán)貪污腐化,挪用公款多少多少,此案件正在審理當(dāng)中云云。九香她姑愣住了。
回家路上,聽見糧食局家屬院的街坊們說:“一出事他老婆都搬回娘家去了,都不理他了?;钤?看他當(dāng)年那個勁呦,比‘四人幫’還‘四人幫’呢!”
看守所探視間里,剃了平頭穿了囚服的老青年早已沒了當(dāng)年局長的神采,拖拖沓沓走出來,一抬頭看見面前坐著的居然是糧食局食堂退休老職工,縣里著名的孤老寡婦,他年輕時代的夢中情人柳八姑,老青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柳八姑拿出個裝著滿滿東西的籃子,平靜地說:“知道你不會想到是我,給你送點吃的用的。趕緊向政府坦白,爭取早日出去,還有一大家子人呢。不管怎么說,早年日子難過的時候幾回都是你幫我,知道你本來是個好人。”
老青年像個孩子一樣咧開嘴大聲嚎哭起來。
秋天過去了,樹葉子落沒了,燕子往南方飛走了。
天越來越冷了。
老趙家的收了饃饃攤,給九香她姑送了幾個饃饃,拍打著圍裙上的面粉嘆道:“九香她姑,你啊,要強了一輩子,圖個啥?九香說話畢業(yè)了,你可說什么都得把她留在身邊,掙錢伺候你啊,可別老了老了還是個孤老命!”
九香她姑笑笑:“不留,前兒我給九香寫了信,要她繼續(xù)念?!?/p>
九香這頭倔驢子這次聽了話,她自從到了北京,才曉得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漸漸地明白了她姑當(dāng)年那一耳光的意思。她沒白沒黑地加緊復(fù)習(xí),小臉累得焦黃尖瘦,睡了覺夢里頭說的都是洋文,很快考過了托福,要去美國念加州大學(xué)了。
街坊女人們很羨慕,美國在她們概念里就跟牛郎織女天河會差不多,是遙遠的神話。聽說美國遍地黃金,那地方刷盤子都出百萬富翁呢!
九香她姑不稀罕九香刷盤子當(dāng)百萬富翁,她很想念九香,很想在九香出國前見見她??墒请娫捓锞畔阃掏掏峦碌卣f學(xué)校還有事情,暫時回不來。
幾次三番的電話后,九香她姑越發(fā)惦念,生怕九香直接從北京就飛了海那邊。九香她姑去了火車站。
九香驚訝又無奈地來到北京火車站,遠遠看到她姑瘦小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車輛人流中擠過來,擠過去,越發(fā)顯得單薄。她忍住鼻子一陣發(fā)酸,走上前喊了一聲姑,她姑本來縮在一起的五官立即舒展著笑了:“九香!九香!”九香攙住她姑細瘦的手臂,接過她姑手里的包,仿佛有點不耐煩地說:“姑,你怎么來了?!彼镁o緊地抓住九香,從北京站來到了九香和幾個同學(xué)合租的地下室。
九香安頓好她姑,交代了幾句,就立馬出去了。
九香她姑坐在九香的小床上,環(huán)視這個狹小陰暗的蝸居,幾個姑娘家居然把屋子住得這么亂,亂得讓人睜不開眼。與九香合租的兩個姑娘各自從她們的鋪上伸出頭算是打了招呼,一個姓張,一個姓潘。姓潘的比較活絡(luò)點,在自己小床的帳子里窸窸窣窣幾分鐘換了衣服后跳出來,給九香她姑倒了杯水,就又鉆回帳子里。
等到兩個姑娘再次從帳子里鉆出來的時候,她們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小屋突然改變了樣子:家具還是原來破舊的幾件,可是被重新歸置了一下,屋內(nèi)空間一下子大了許多。原來污七麻花的地面被擦得發(fā)了亮兒,落滿灰的窗臺一下子干凈清爽了,而且放了一個刷得亮晶晶的玻璃瓶子,瓶子里還插了原先丟在屋角的一把舊塑料花,塑料花顯然是洗過了,一滴滴水珠晶瑩地閃光。
九香她姑推門進來了,端著一大缸熱氣騰騰的面條:“來,一起吃點吧。用你們放在過道里的小酒精爐煮的。”
兩個姑娘笑逐顏開地圍上來。小潘笑嘻嘻地說:“還是姑來了好?!毙埜胶椭c頭。
看著兩個姑娘貪吃的樣子,九香她姑拿出了帶來的茶葉蛋,輕輕地剝開遞過去問道:“九香學(xué)校有啥事這么忙,平時都啥時候回來?”小張說:“她可晚了,平時我們都睡了她才回來呢?!毙∨诵ξ卣f:“她忙著打工呢,打好幾份呢,掙出國的生活費。九香挺棒的,說考就考過了,我們只能等明年再考了?!毙堈f:“是啊,郁悶著呢。還是九香厲害,學(xué)習(xí)又好,長得又漂亮,咱們都比不了她的本事?!毙∨舜驍嗔诵埖脑掝^:“姑,你這茶葉蛋真香啊?!?/p>
很晚了,兩個姑娘床頭的小臺燈都熄了。
九香她姑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
門吱的一聲,九香閃了進來,等得心焦的姑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問:“干啥去了這么晚?吃飯了嗎?這里還有茶葉蛋,吃點吧?”九香很疲倦地說:“睡吧,姑,我困死了。”她姑所有的問題都憋回了嗓子眼里。
幾天過去了,九香都是早出晚歸的。九香她姑幾乎沒有時間和她好好說說話。
九香她姑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但也沒有再問什么,她覺得自己和九香之間好像很難開口說這些。在水房洗完衣服,她端著盆在過道拐彎唯一一個能透出陽光的半地下窗口支了撐子一件件晾衣服。
這是傍晚,樓道里很安靜,忽然有人長出一口氣,嘰嘰咕咕好像在聊天,九香她姑聽出來是同屋的小潘和小張。開始九香她姑沒有在意,后來突然聽到九香的名字,不由得留心聽起來。小張說:“唉,我聽說九香的經(jīng)濟擔(dān)保人找到了?!毙∨梭@訝道:“真的?!她怎么這么好運氣啊?那沒啥問題馬上就可以辦手續(xù)訂機票啦?真是羨慕她啊,她干什么都順,真沒法比!”小張說:“那是厲害,咱都沒的比。尤其是那張臉,把外國人都迷暈了,才答應(yīng)給她做經(jīng)濟擔(dān)保人的?,F(xiàn)在倆人可熱乎啦,跟你說吧,現(xiàn)在肯定在藍島喝咖啡呢。”小潘不相信道:“看你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你看見啦?”小張哼了一下說:“我沒有看見,是我同學(xué)告訴我的。她在保羅公司做文秘,現(xiàn)在每天下班保羅都約九香學(xué)中文,一學(xué)就三四個小時,不是咖啡館就是酒吧。你想想,要只是學(xué)中文,有這么大的勁頭嗎?而且,上回我還看見保羅送她回來呢,下車還奉送香吻一個。真是很夠熱辣吧?”小潘半信半疑道:“外國人不是就這習(xí)慣嘛,見面抱一下告別親一下的?”小張道:“習(xí)慣,怎么沒人跟你習(xí)慣啊?呵呵,眼饞啦?”小潘半惱半笑:“去你的!少來!你才眼饞了呢!”兩人玩鬧起來。
九香她姑推門進來,兩個姑娘多少有點緊張了一下,但看不出九香她姑臉上有任何的異樣,便相互對視吐吐舌頭,趕緊搭訕著分別又鉆進了自己的帳子。
夜深了,九香她姑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屋里等,而是悄悄地走出地下室,來到小區(qū)的大門口。
大門外就是一座叫不出名來的立交橋。都這樣晚了北京的夜里依舊閃耀著霓虹燈,橋上橋下的幾層馬路上車如游龍,亮著炫目的車燈,倏忽而過。華燈下,依然有不少行人,閃過一張一張面孔,或茫然或焦灼地走向自己要去的某一個地方,誰也不曾注意誰一眼。
北京特有的干澀的風(fēng)撲在臉上,讓人眼眶子都發(fā)緊,九香她姑揉揉眼睛,路燈太照眼了,她閃開了幾步走到比較暗的地方。
一輛黑色的車無聲地滑過來在不遠處停下,車上下來一個窈窕的身影,正是九香。九香含笑跟車?yán)锏囊粋€人打招呼好像在道別,不過那個人緊跟著也下了車,原來是個高個子灰頭發(fā)的外國人。灰頭發(fā)愉快地走近九香來握手,但是握過之后并不放開,卻把九香拉近自己,并彎腰貼面在九香臉頰上輕吻,左一下右一下的。九香很輕盈地配合著。親完之后,灰頭發(fā)不急于走,又?jǐn)堊【畔愕募绨虻拖骂^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九香笑著退了一步做著道別的姿勢,灰頭發(fā)這才反身回車?yán)锊u下車窗沖九香打手勢告別。車開走了,九香仿佛一下子很疲勞的樣子,臉上沒有了笑容,低頭整了一下衣服轉(zhuǎn)身就走向小區(qū)。
九香一直走到小區(qū)門口,才發(fā)現(xiàn)暗暗的樹影下站著她姑,她嚇了一跳:“姑,你怎么在這兒?”她姑直看著她說:“你這是干嗎呢?”九香掩飾著笑說:“我沒怎么啊。姑,我好累了,咱們趕緊回去睡覺吧?!本畔闼醚劬膩頉]有這么亮過,在黑夜里冒火說:“睡什么睡?你在干什么?你來北京是來學(xué)習(xí)的,就學(xué)會這些,跟外國人拉拉扯扯的?”九香有點心虛,但還是犟嘴道:“我怎么了?我們沒怎么啊,拉拉手告?zhèn)€別怎么啦?這是我公司老板,我加班,老板送我回來,和老板就不能關(guān)系好點嗎?”九香她姑道:“你這叫加班啊?這是你打工的老板嗎?老板對你也太殷勤了吧?”九香非常焦躁,聲音越來越大:“干什么?對我好點怎么啦?人家人挺好的,都答應(yīng)給我作出國擔(dān)保了,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九香她姑聲音也提高道:“你就圖這個擔(dān)保金啊,你也太丟人了!你為出個國就這樣子,將來碰到別的事情你還會怎樣呢?別人會怎樣看你?!”九香喊道:“將來,將來,誰知道將來怎樣?!我要的是現(xiàn)在!我好不容易考上托福,我好不容易讓保羅答應(yīng)做擔(dān)保人,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別人怎樣看關(guān)我什么事,愛怎樣看怎樣看!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喊完卻似乎所有的力氣都用盡了,垂下肩膀,無聲地哭了。
她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沿著馬路走出去了,身邊急速而過的車流呼嘯著,卷起一陣陣急促的小旋風(fēng),干撲撲地打在臉上,讓人一時間無話可說。
九香她姑看著街燈下無聲哭泣的九香,低聲卻不容置疑地說:“別再犯傻了!明天一早就跟我回家去!姑有辦法!”
九香她姑賣了自己娘家老柳家整個院子,又把婆婆家院子里朝向好的房也全賣了,只留了自住的一間廂房。她給九香準(zhǔn)備了一張存折。
九香臨走前,和她姑在廂房燈底下靜靜地收拾了一夜的東西,姑侄倆都沒怎么開口。
外面雪下得正緊,能聽見大雪簌然而落的聲音。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灰磚灰瓦的屋頂上,高高低低的樹枝上,已經(jīng)上了凍而沒有了水聲的湖里冰面上,還有小城中間那座高高的蒼黑色的鐘鼓樓上,給那飛檐斗拱的四角鑲上模糊的銀灰的邊,有了些許虛無的意境。
巷子里貼著墻根匆匆跑過一只狗,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印跡。
第二天一早,九香拎著箱子離開了家,看著她姑瘦小的身影在街口單落落的,綿綿的雪還在下著,她姑的頭巾都變白了,心里一陣陣酸澀地揪上來。九香一步一回頭地走了,淚流了一臉。
九香她姑還是沒有話說,居然也沒有掉淚。
街坊女人們說:“孤老了,腦子壞了,淚也淌干了。”
日子像水一樣流淌過去了。
一天,縣政府統(tǒng)戰(zhàn)部聯(lián)絡(luò)股長趙丹霞激動得臉通紅,拉著她媽老趙家的一股風(fēng)兒似的刮到了九香她姑家,說:“姑!姑!過兩天市里統(tǒng)戰(zhàn)部來人,要見你呢!”
老趙家的白了她閨女一眼:“還股長呢,連個話都學(xué)不清舌!九香她姑,再沒這么稀罕的事啦,你那個拜了堂拉了丁的女婿沒死,他回來了。當(dāng)年跟著蔣介石當(dāng)兵去了臺灣,現(xiàn)在從那邊回來了,回來探親來啦!”
九香她姑愣了,寒冰一樣的眼神一動不動,呆呆地盯著面前香爐里裊裊上升的香。
老趙家的丹霞長嘆口氣:“姑,明天下午我陪你,該見面見面,該談話談話,要是有啥事您老不好開口我去替你說?!?/p>
九香她姑還是沒有動。
香爐里的煙緩緩上升,細細地豎立成尺把長的青絲,再向上還是忍不住一抖一抖斜逸出去,像一條青色的小蛇一樣慢慢地盤桓起來。夕陽斜下從窗外投進來,這縷青煙在陽光下有了一點亮輝,氤氳一片,籠罩在九香她姑身旁。
街坊女人們這下炸了鍋似的,木匠家的說:“哎喲,這回還不得叫她女婿給接臺灣去啊?”女人們說:“都五十年了,六七十歲的人啦,誰會沒成家啊?她都老太太了,接去,接去算娘子還是算娘啊,咋回事啊?”木匠家的說:“那,那白給他守了五十年閨女寡?白給他娘養(yǎng)老送終?怎么著也得要點那個啥,叫啥青春損失費啥的!”女人們紛紛點了頭。
第二天,市里縣里統(tǒng)戰(zhàn)部的人簇擁著夏明啟過來了??炱呤畾q的夏明啟雖然滿臉滄桑,但依然相貌堂堂,身邊跟隨著一位溫婉的夫人,一行人進了九香她姑的家。
圍攏過來的女人們也嘰嘰喳喳跟進了堂屋,這時她們才見識了什么叫真正的“搖搖”。
只見古樸的老屋在九香她姑的拾掇下窗明幾凈,墻上掛上了裝裱好的字畫,條案上擺了文房四寶,架子上齊齊整整碼著線裝書,屋里淡淡地籠了香,茶幾上水靈靈地插了幾枝翠綠的水竹,她們平時笑話的孤老家一下子有了電視里古裝片書香門第里書房的意思。九香她姑穿著一件雪青色的開衫毛衣,襯著米色的綢衫,花白的頭發(fā)紋絲不亂,一雙眼睛黑黑白白的,除了背還是有點彎之外,跟個退了休的大學(xué)教授似的,很坦然地迎上來。
首先落淚的竟然是夏明啟,他一眼看見了供著的自己母親的遺像,跪下長叩不起。他的夫人跟著跪拜后扶他起來,兩個人抓住了九香她姑的手。夏明啟含淚道:“五十年了,當(dāng)年拜了堂沒有揭蓋頭我就被抓走當(dāng)兵去了。八姑,這些年你怎么過來的,有多難我能想到,幾十年風(fēng)雨飄零,夢里經(jīng)常見到娘和你兩個孤苦無依的樣子。我知道你送走了娘,娘到老沒有受罪,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無以為報。我想過了,為了讓我心里安穩(wěn)點,要么我接你去臺灣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和怡文把你當(dāng)親姐姐,為你養(yǎng)老送終。要不我給你留一筆足夠的生活費,過得寬裕一點,就算是給你的一點點心意吧?!?/p>
九香她姑道:“明啟,你少小離家老大歸,都是兩岸分離造成的。這骨肉分離、妻離子散,何談是你的錯呢?縱然你沒有盡到孝道,沒能見到娘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這也不在你個人,娘她在天有靈會知道你的苦楚和心意。至于跟你回臺灣,我看不必了,這里才是咱們的家,說到底倒是應(yīng)該你們回來住才對。給我留錢就謝謝你的心意了,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我現(xiàn)在也根本沒有什么花銷?!?/p>
夏明啟夫婦大為感動,雙雙鞠躬拜了姐姐。九香她姑這回倒大方受了,與明啟怡文夫婦姐弟相稱,親切得很。
女人們看得張了嘴合不上,臉蛋一會紅一會白,眼圈一會哭一會笑的,搞得現(xiàn)場氣氛激情跌宕,感人至深。
就連市里統(tǒng)戰(zhàn)部的干部告別的時候都握住趙丹霞的手:“趙股長,還是你們縣統(tǒng)戰(zhàn)工作出成績啊。你們縣的臺灣老兵探親會搞得最成功最人性化,群眾們熱情積極,配合度相當(dāng)高。說明你們在抓好經(jīng)濟統(tǒng)戰(zhàn)和海外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同時,注重做好臺屬、僑屬、起義投誠人員等方面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促進了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全面發(fā)展啊。另外,這柳八姑可真有點大家風(fēng)度,不卑不亢,說話相當(dāng)有水平,可以樹個典型啊!”
人們又散去了。
隔兩天,縣里報社通訊員為落實領(lǐng)導(dǎo)指示,前來采訪九香她姑,問了許多問題,九香她姑一直沉默。最后通訊員急了,沒頭沒腦地問:“老人家,請問您作為一位德高望重、為統(tǒng)戰(zhàn)工作做出過積極貢獻的人,您對自己不平凡的一生有何感想?”九香她姑終于開了口:“唉,誰都不要像我這樣過,日子就過好了。小伙子,回吧,回吧?!蓖ㄓ崋T傻了眼。
九香她姑繼續(xù)著她和貓咪小虎的平常日子。
小虎變成了“老”虎,一天終于再也不肯吃食了,軟綿綿的小身體趴在那里只有出氣的力量。不知過了多久,小虎連出氣也沒有了。
九香她姑嘆了口氣,給小虎蓋了毯子,埋在石榴樹下面。
沒有了小虎,九香她姑成日價昏昏睡睡的。
她知道自己老了。
有一天,九香她姑被一陣清脆的敲門聲驚醒了。進來的居然是一位水靈的小閨女和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瘦削青年。
小閨女笑語好像銀鈴:“姑姥姥!我是喬安娜!”
喬安娜全名叫做喬安娜·李,這是九香的女兒,美國生美國長,是個地道黃皮兒白芯兒的香蕉人,真正的ABC。九香前一段寫信來,她和丈夫在美國艱難創(chuàng)業(yè)二十年,積了一份家業(yè),但在那種環(huán)境再往下走依然是半個社會邊緣人,所謂躋身主流社會對第一代移民來講幾率太小。而且,九香說,現(xiàn)在國內(nèi)不比二十年前,投資創(chuàng)業(yè)和生活環(huán)境都非常理想,全球真正想干事業(yè)的人都瞄著中國呢,我們又何必舍近而求遠?所以她和先生打算明年回國,在北京注冊公司。尤其是,九香說,她非常想念姑,非常想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女兒喬安娜,這個香蕉姑娘到底更像中國人呢還是更像美國人,他們也說不清楚,還是讓喬安娜自己感覺自己選擇吧。這次喬安娜和她的法國男友塞巴斯蒂安利用假期到中國旅游,除了去幾個主要旅游城市觀光以外,再看望一下從未謀面的姑姥姥柳八姑,感受一下老家的氛圍,對國內(nèi)來點感性認識,好為日后發(fā)展作選擇和定位。
喬安娜的到來,又引得街坊女人們一陣陣往九香她姑家跑:如果喬安娜不笑不說話不動彈,其實分明能看出她長的也是一雙丹鳳眼,跟她姑姥姥年輕時十分相像。不一樣的只是好像黑白照片換成了彩色照片,喬安娜是活潑的,開朗的,自由的,流動的。她的笑容不像八姑年輕時那樣隱忍,也不像九香年輕時帶點叛逆,她的笑容像太陽般明媚,像蜜桃般甜蜜,那么迷人又天真,兼具女人的風(fēng)情和孩童的無邪。
她說話也那么有趣,漢語說得不太利落,卻整天說說唱唱的???,跟賣饃的老趙家的聊上了:“奶奶,你知道現(xiàn)在紐約唐人街,巴黎華人街也都有賣饅頭的了。你們叫‘墨—墨’,我們叫中國面包,一美元一個呢!塞巴斯蒂安特喜歡吃,還和我買了做成三明治在盧浮宮前面草坪上PIQUENIQUE呢。好多觀光客好奇看呢,SO COOL!所以奶奶你最時尚了!”老趙家的給她哄得合不上嘴,立馬讓紅霞給送來一簸籮熱氣騰騰的饅頭。木匠家的一邊笑:“妮兒你真逗人喜慶,一會兒把俺也說暈了,得給你和你女婿結(jié)婚時候送一堂家具啦!“喬安娜說:“不用急,奶奶,我們暫時沒打算要結(jié)婚,打算先要個孩子再說!”看著老趙家的和木匠家的眼睛瞪得像燈泡,她聳聳肩膀笑了。
九香她姑靠在床上,看著說說笑笑的喬安娜,覺得身上都輕松了。
這些個性格、年齡、經(jīng)歷有著巨大差異的女人談笑風(fēng)生,雖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喬安娜的法國男友依然看得入了迷。
回美國的飛機上,喬安娜舒服地披上毯子準(zhǔn)備睡覺,側(cè)過臉看見塞巴斯蒂安在想什么,問他:“你怎么了?”
塞巴斯蒂安說:“我在想你的奶奶,呃,你們叫姑姥姥。”看到喬安娜瞧過來的眼神,他說,“她好像中世紀(jì)的人物,卻又生存在這個時代里。實際上,你們中國這幾十年基本上是時空穿梭,橫跨了中世紀(jì)直接到了二十一世紀(jì)。一個歐洲人需要活幾百年所經(jīng)歷的變遷,你們一個中國人只要活幾十年就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動蕩萬變濃縮在幾十年里,像你奶奶、你媽媽和你每個人都是至少上百年歷史進化的一種類型,可又是一個家庭,很神奇,嗯?你看,你奶奶像是雨果筆下的人物,你媽媽卻有點掘金時代的樣子。”喬安娜笑了:“那我呢?”塞巴斯蒂安抬了抬喬安娜短小的下巴:“你啊,是個難以定義的全球化產(chǎn)品唄!”喬安娜笑鬧:“好啊,你敢嘲笑我!”
飛機穿過云層,飛上了萬米高空。
九香她姑最近只要有空就收拾東西,把一些零碎東西放在一只匣子里。
木匠老婆和老趙家的說:“九香她姑,九香快回國了吧?收拾東西準(zhǔn)備好和九香一塊過去啊?”
九香她姑慢慢地說:“是啊,九香快回來了。我累了,你們扶我睡下吧?!?/p>
木匠老婆和老趙家的依言攙扶,覺得九香她姑身上瘦得像片樹葉。
九香她姑閉著眼沖女人們點點頭。女人們掩上門走了。
紐約的一處公寓里,睡夢中的九香一下子醒了。先生問她怎么了,九香說她夢見她和她姑坐在老家鐘鼓樓臺階上,她姑讓她看那塊匾,那塊匾漸漸地模糊了,上面黑色的字變成灰色的了,筆畫漸漸融化了,一片一片地化成云了,再也看不清了,周圍一片霧氣沼沼的灰色煙靄。九香說著就打了二十四小時訂票熱線,改了回國機票。
九香到家的時候,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告訴她,那天九香她姑睡得很沉,到晚上老姐妹來串門的時候還沒有醒。還是老趙家的最先覺得不對,趕緊亮了燈,才發(fā)現(xiàn)九香她姑已經(jīng)走了。看見九香嘴角微顫,女人們感嘆著安慰:“這是喜喪。你姑這輩子修行高,睡過去是造化?!?/p>
晚上,夜還是很濃,九香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間充滿了回憶的廂房里,空氣中似乎還有八姑在時那種熟悉的氣息。九香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憑記憶溫習(xí)著周圍的一切。這一切太熟悉了,每件物品都讓她嗅出以前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一切。她像她姑當(dāng)年喜歡的那樣,點上一支香,打開八姑留下的匣子,里面除了這些年她寄回的一些書信,還有幾張泛黃的照片。九香拿起看,原來是八姑出閣前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年輕的八姑稍帶羞澀地笑著,丹鳳眼像清水一樣,單長袍被微風(fēng)輕輕掀起了一點點衣襟,背后是高高的鐘鼓樓,依稀能看見那塊匾上四個字:就日瞻云。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