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是人類社會進入“現(xiàn)代”形態(tài)之后才產(chǎn)生的一種新文學。兒童文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與成人社會對于兒童的觀念即兒童觀根本相關。下面，我就兒童的“發(fā)現(xiàn)”、兒童的“發(fā)現(xiàn)”與兒童文學產(chǎn)生的關系以及兒童觀對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制約和影響作一簡要論述。

一、需要“發(fā)現(xiàn)”的“兒童”

首先需要意識到，有兩個兒童存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兒童，成人意識形態(tài)中的兒童。前者是客觀存在，后者是主觀意識；前者是個性化的實存，后者是普遍的假設。為了區(qū)別，可以稱前者為兒童，稱后者為“兒童”，“兒童”就是本文所說的兒童觀。

在中國的古代，成人對待兒童的觀念與今天截然不同。比如《搜神記》中有《郭巨》一文——

郭巨，隆慮人也，一云河內(nèi)溫人。兄弟三人，早喪父。禮畢，二弟求分。以錢二千萬，二弟各取千萬。巨獨與母居客舍，夫婦傭賃，以給公養(yǎng)。居有頃，妻產(chǎn)男。巨念與兒妨事親，一也；老人得食，喜分兒孫，減饌，二也。乃于野鑿地，欲埋兒，得石蓋，下有黃金一釜，中有丹書，曰：“孝子郭巨，黃金一釜，以用賜汝。”于是名振天下。

唐代小說中的名篇《杜子春》，也寫到父弒子的情形。杜子春接受老者考驗，能于妻子被處以凌遲之時“竟不顧之”，未發(fā)一聲，于是被將軍所斬。杜子春轉(zhuǎn)生后為王家一啞女，嫁給進士盧珪，并生一男兒。及男兒兩歲時，王氏仍無語。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陋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以頭撲于石上，應聲而碎，血濺數(shù)步。郭巨之兒被埋，畢竟還因其“妨事親”，使老人“減饌”，可嘆盧生之子何“過”之有，竟成了父親大人對妻子發(fā)怒時的犧牲品。如果說到宋代傳奇小說《開河記》中為隋煬帝開掘卞渠的麻叔謀，以重金使陶郎兒兄弟盜他人孩兒三四歲者，然后蒸而食之的故事，則更令人心驚，無言以對。

我讀《郭巨》，特別留意“于是名振天下”一語。原來活埋自己的兒子（當然郭巨沒有埋成兒子，不過設若其埋成了，或許可得黃金兩釜，更加“名振天下”也未可知），不僅可以發(fā)大財，而且還可以“名振天下”，可見父親對兒子執(zhí)掌著生殺予奪的大權，已為當時社會所普遍接受，成為了一種“公理”。尤其像郭巨這樣，“埋兒”是為了敬老，還可以被奉為“美德”。

不僅在肉體方面，在精神生活方面，古代社會形態(tài)中的兒童的愿望和要求也是不得滿足的。甚至到了近代，這種情形也未改觀。魯迅的《五猖會》就寫到成人對兒童的打擊。在七歲兒童“笑著跳著”盼望去看五猖會的當口，父親卻要他去背“一個字也不懂”的《鑒略》：“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苯?jīng)這樣的折騰，先前盼望的一切“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文章的最后，魯迅重重地寫下一筆：“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备赣H漠視兒童心理所造成的陰影，時過三十多年還不能消弭。

朱熹在《童蒙須知》中立規(guī)矩曰：“凡子弟須要早起晏眠。凡喧鬧斗爭之處不可近。無益之事不可為，諸如賭博、籠養(yǎng)、打毬、踢毬、放風箏等?！濒斞浮兑安荨分杏小讹L箏》一篇，寫少年“我”曾經(jīng)信奉上述朱熹蒙訓式的教育理念，將弟弟的風箏踐踏而毀，中年的“我”回憶此事，深為“少年老成”的自己的“糊涂”而懺悔和自責。

可見，兒童自古以來就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但是關于兒童的自覺觀念卻整整沉睡了兩千多年。“兒童”作為人類文化的一道風景，需要被一雙特殊的“眼睛”來發(fā)現(xiàn)。

二、兒童的“發(fā)現(xiàn)”與兒童文學的“發(fā)現(xiàn)”

兒童與成人完全不同，兒童的身上具有獨自特有的心理、感覺和情感，對此，成年人必須給予理解和尊重——這種對于兒童的觀念，在今天幾乎已成為社會的普遍常識（實際行為是否一致則另當別論）。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這樣的兒童觀萌生于兩百多年前，而真正在成人社會占據(jù)普遍的支配地位，恐怕才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也就是說，人類進化出這樣一雙“發(fā)現(xiàn)”“兒童”的智慧的眼睛，用了漫長的歷史過程。

約翰·洛克于1693年出版的《教育漫話》一書，大大推進了人們對童年概念的認識。洛克把兒童看做珍貴的人的資源，這一觀點顯然是對清教主義的帶有原罪色彩的兒童觀的修整。洛克雖然以獨到的目光看到了《伊索寓言》《列那狐的故事》這種文學的教育價值，但是，他所主張的教育仍然是偏重理性的教育：“在我看來，顯而易見，一切德行與優(yōu)越的原則就在于能夠克制理性所不允許的欲望的滿足?！盵1]在歐洲，18世紀的兒童書籍是壓抑想象力、幻想力的教訓主義文學，洛克的偏重理性教育的兒童觀對這種文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可以說，到了盧梭那里，才真正引起了“發(fā)現(xiàn)”兒童的革命。他在《愛彌爾》中提出了兩個革命性的觀點：兒童是與成人全然不同的獨自存在；對兒童，要進行自然人的教育。盧梭的“人是生而自由的”“返回自然”等思想口號對兒童文學具有深遠的意義。

如果說，清教徒的原罪兒童觀促使教訓兒童的書籍得以產(chǎn)生，重視理性教育的兒童觀助長了教訓主義兒童文學，那么，18世紀末以來，英國浪漫派詩人們尊崇兒童所具有的人性根本價值，把兒童作為生命和成長的象征這一兒童觀，則促使兒童文學從教育、教訓兒童質(zhì)變到了娛樂、解放兒童?！敖?jīng)常有人宣稱，浪漫主義對兒童形象的勾勒，乃是19世紀初期以來，兒童文學發(fā)端的主要參照?！苄妥岳寺髁x的審美眼光、作者與兒童讀者之間的理想關系，替往后以英語行文的兒童讀物提供了一個范式。”[2]

在人類思想史上，對兒童概念的發(fā)現(xiàn)是人類認識自己的最偉大的進步之一。人類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發(fā)現(xiàn)了兒童，而兒童的發(fā)現(xiàn)又反過來促進了人類對自身認識的現(xiàn)代化進程。兒童文學的發(fā)生，有賴于諸多的社會條件，比如現(xiàn)代學校制度的設立、中產(chǎn)階級的勃興、核心家庭的出現(xiàn)，等等，但是最為根本的催生力是來自于成人社會應對兒童的觀念。沒有思想啟蒙運動以來對兒童的漸次“發(fā)現(xiàn)”，兒童文學這種嶄新的、獨特的文學樣式將不會出現(xiàn)和發(fā)展。

三、兒童觀：無形而有力的手

兒童觀是一種哲學觀念，它是成年人對兒童心靈、兒童世界的認識和評價，表現(xiàn)出成人與兒童之間的人際關系。持有什么樣的兒童觀，決定著兒童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

英國學者Deborah Cogan Thacker和Jean Webb在《兒童文學導論——從浪漫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一書中指出：“強行役使的知識和自由發(fā)掘無限世界的可能性，這兩個對立的論點落在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核心?！盵3]“在整個兒童文學史上，控制與自由之間的緊張氣氛，依然不停地在兩端拉扯著。”[4]

兒童文學上的“兩個對立的論點”或“控制與自由之間的緊張氣氛”的出現(xiàn)，根本上是受兩種兒童觀思想潮流的沖擊和影響。一個是以約翰#8226;洛克為中心的立于經(jīng)驗主義之上的兒童觀，另一個則是對盧梭兒童觀中的一些思想產(chǎn)生共鳴的布萊克、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等浪漫主義詩人的兒童觀。前者關于認識產(chǎn)生于經(jīng)驗的觀點，面向兒童時，便演化為教育和教訓；后者關于兒童具有與神相似的創(chuàng)造力和內(nèi)宇宙，而隨著長大，這種能力會逐漸喪失的觀點，面向兒童時，便表現(xiàn)為對兒童心性的解放。

在這兩種兒童觀的影響下，從教育性到娛樂性，從教訓性到解放性，成為西方兒童文學從18世紀到19世紀乃至20世紀的現(xiàn)代化進程的總體走向。

19世紀里，浪漫主義的兒童觀就對兒童文學發(fā)生著深遠的影響。海明威曾說，美國的全部現(xiàn)代文學起源于馬克#8226;吐溫的《哈克貝利#8226;費恩歷險記》，在此之前現(xiàn)代文學幾乎是空白。這部偉大的著作，不僅是兒童冒險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而且還是表現(xiàn)浪漫主義觀點的典型作品。馬克#8226;吐溫抨擊兒童是未成熟的大人的兒童觀，嘲諷那種認為兒童的性情是因為成人社會的價值標準而向善的看法。少年哈克與生俱有的正義感和自尊感，他的聰明機智和心理力量，他對生活的健康態(tài)度，都給浪漫主義關于兒童時代的觀點以有力的支持。馬克#8226;吐溫創(chuàng)造的掙脫時代的制約，聽憑自然、健康的本能而行動的少年哈克，成了“永遠的兒童”，穿過19世紀、20世紀，還會走向未來。

20世紀里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從巴內(nèi)特的《秘密花園》、巴里的《彼得#8226;潘》、米爾恩的《小熊溫尼#8226;菩》到特拉弗斯的《瑪麗#8226;波平斯》系列、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懷特的《夏洛的網(wǎng)》，無一不是以浪漫主義為精神底蘊的文本。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以英國兒童小說作家為代表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不滿于浪漫主義兒童觀對兒童的觀念化處理和對兒童身處的“現(xiàn)實”的曖昧態(tài)度這些局限，直面兒童的真實生活，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現(xiàn)實主義力量的兒童小說。

在中國，西方意義上的浪漫主義思想并沒有在現(xiàn)代文學中生根開花，更沒有像在西方那樣，深刻、有力地影響著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因此，中國兒童文學自清末民初產(chǎn)生以來，就存在著娛樂、解放兒童的思想與教訓主義之間的苦苦斗爭。在這條斗爭的脈流中，作為中國兒童文學理論奠基人的周作人處于令人注目的位置。他的兒童文學的思想中最重要也最切合中國社會實際的現(xiàn)代性，便是對兒童文學中的教訓主義的深惡痛絕和徹底批判。

不講教訓，這是周作人始終堅持的兒童文學觀。192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各省童謠集》第一集，這本童謠集典型地表現(xiàn)出“教育家”在兒童文學上“牽強的加上一層做作”的教訓行為。比如，“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吱吱，叫奶奶，抱下來?！睂@首兒歌，編者注云：“將老鼠作比，意思要儆戒小兒不可爬得過高?！庇秩?，“哴哴哴，騎馬到底塘。底塘一頭撞。直落到花龍?；堃粭l堰，轉(zhuǎn)過天醫(yī)殿?！边@首兒歌注云：“鼓勵小兒騎馬，有尚武精神。”再如，“泥水匠，爛肚腸，前討老婆后討娘，還要燒湯洗爺爺?！本幷哂肿⒃唬骸斑@首歌謠都是顛倒話，實在要教小兒知道尊卑的輩分。”周作人認為，這樣的讀解，“如不是太神妙便是太滑稽的”，并將其與舊教育聯(lián)系起來批判：“中國家庭舊教育的弊病在于不能理解兒童，以為他們是矮小的成人，同成人一樣的教練，其結(jié)果是一大班的‘少年老成’——早熟半僵的果子，只適于做遺少的材料。到了現(xiàn)代，改了學校了，那些‘少年老成’主義也就侵入里面去。在那里依法炮制，便是一首歌謠也還不讓好好的唱……”[5]

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國兒童文學一直拖著教訓主義的尾巴。自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逐漸呈現(xiàn)出了娛樂和解放兒童的態(tài)勢。我相信，“解放兒童的文學”將是今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整體走向。

總之，兒童觀是兒童文學的原點。我們只要考察世界兒童文學的發(fā)展史，就會清晰地看到，兒童觀總是在制約著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決定著兒童文學的方向。整個一部兒童文學史就是在這只無形而有力的手的操縱下發(fā)生著演變。

參考文獻：

[1]約翰#8226;洛克.教育漫話[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07，30.

[2][3][4] Deborah cogan thacker，Jean webb.兒童文學導論——從浪漫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M].臺灣:天衛(wèi)文化圖書有限公司， 2005:26，42，35.

[5]周作人. 談龍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張瑞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