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我曾讀到過徐志摩的一句話,“天才是一份壓得死人的負擔?!币恢辈欢?,以為是這位大才子的矯情——誰不希望自己是天才呢,那多出眾啊!
張愛玲仙逝,媒體爆出其晚年的蒼涼凄楚:她年老時,身邊沒有任何親人。她拒絕與人接觸。她死后一周,鄰居聞到了異味,打電話報警后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離世。她從一個汽車旅館搬到另一個汽車旅館,除去一張行軍床,幾乎沒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地紙袋子。
她身后,尊重和崇拜她的朋友不無心疼地寫文章為她遮掩,說,這是她大徹大悟,超拔于俗人。我看不是,這結局,全出于她的無奈。張愛玲的文集中有如此表白:“我是個古怪的女孩兒,從小被自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之外別無生存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退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的缺點……我發(fā)覺我不會削蘋果,不會補襪子,怕上理發(fā)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服。在一個房間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里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yī)院去打針,接連3個月,仍然不認識路??偠灾诂F(xiàn)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币虼瞬浑y想象,張愛玲在其美國丈夫賴雅去世后,在美國的獨自生活,該是一個什么情形?
她沒能享受到任一俗人都能享受的世俗生活中的真正樂趣,那種平庸卻合乎人性的生活:柴米衣食、舔犢撫雛。她是華麗耀眼的天才,生活卻有著如此悲慘的缺憾,對于蕓蕓眾生而言,她恐怕是一個被放逐者。徐志摩的話,用在張愛玲身上,真是句大實話。
因此我才懂得了,俗——普通和平庸——也是上帝給人的一份福氣,它不低賤,更不卑微。身為俗人的我們,可不能踐踏了這份福氣。
可惜我實在悟得晚了些,因此,很久都活得不太好。比如,上小學時我就很“上進”,總考頭名,一旦有人奪了我的頭名,我就開始自怨自艾,對那壓過我的人生出憤怒和忌妒——甚至是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激憤——一天不再考頭名,我便一天不得安寧。
我的功名心起得之早、之厚,還有一證:小學時,每次在考卷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左看右看,總覺得這個名字真不一般——你想啊,我都把“戊戌戍”默寫對了,四則運算還全對,總該有些名堂吧!這么一“覺得”,問題就來了。我得花很多精力去小心地維護住我已有的“出息”,還要花更多心思去費力地博得更多的“名堂”,從而塑造一個出眾的光輝形象,最好能被視為天才——我俗,又不承認自己的俗,還不甘于俗。整個兒童時代我好像就沒活得舒展過。
稍大一點兒,不會為沒考頭名而難過了,但我還是被“不俗”之欲望所苦,只是彼欲望換了個形式出現(xiàn)。讀初中時我曾折騰過幾年聲樂和樂器。一是功課松,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些是早日出人頭地的便捷途徑。我學聲樂,起源于一次學校請來朱曉琳——就是唱《媽媽的吻》而出名的歌星——作講座,她是春風滿面地獨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上,閃光燈不停“啪啪”閃爍,所有人都簇擁著她時,在我的眼里,朱曉琳就像一塊超大的鉆石,我被她的光芒灼暈了,我熱切盼望著成為又一個朱曉琳,一瞬間我就決定也去學聲樂。十幾歲的我,就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橫沖直撞地去學聲樂,不成后,不甘心;又迅速轉戰(zhàn)樂器,還學了好幾種,均無果而終。
一天又一天地,我長大了。讀書、升學、戀愛;受挫、迷惑、釋然、成績……漸漸地,我篤定地意識到,人生百相,終究是柴米衣食,扶老攜幼,為其至樂;人生百味,終究是平淡和平凡,為其至味。此外無他耳!我的“上進”,說穿了不過是個“欲”字罷了。當然“欲”也不錯,只是,“欲”過了頭,人掙扎在自己的欲望中,這欲就成了壓人的負擔,這成了佛教說的“迷”,“執(zhí)著”,就不好了。
一個人能找到內心的平衡,能認識到自己的局限和缺陷,并心平氣和地承認和接受自己,接受別人眼中的自己,真不是容易的事,偶爾我還會迷失……盡管如此,我還是對人生有了怡然自樂、不以居下為恥、不以慕上為榮的態(tài)度。在此過程中,我覺得我的眼光漸漸清晰起來,腳也踩在了大地上。是俗人就要甘于俗,這種感覺令我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