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物簡介】
陳信泰,男,1927年6月生,原籍上海。1949年畢業(yè)于杭州之江大學教育系,1953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研究生班,并留校任教。1955年晉升講師。1958年調入山東省曲阜師范學院(現(xiàn)為曲阜師范大學),先后任教育教研室副主任、主任、副教授、教授,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曲阜師范大學學術委員會及學位委員會委員。曾任全國教育學研究會第一、二屆理事及第三、四屆常務理事,山東省教育學會副會長,山東省教育學研究會副理事長、理事長。1991年被評為山東省優(yōu)秀教師。1993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1978年至1993年間培養(yǎng)了12屆共72名碩士研究生,其中有60多名已獲得了教授職稱,12名擔任博士生導師。曾參加教育系統(tǒng)“六五”、“七五”、“八五”重點圖書如《大百科全書·教育卷》、《教育大辭典》等著作的組織、編審工作;公開發(fā)表文章50余篇。
記 者:作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批教育學研究生,您在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班的畢業(yè)證號是“00001號”,您能否回顧一下當時的學習、生活和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的情況?
陳信泰:我在讀研究生以前,家里生活有一定困難,在上高中和大學的7年期間,在中小學兼職教書6年半,后因病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病愈后,我一直希望再進入高校深造,并能留在大學工作,正好趕上1951年中國人民大學登報招收研究生,于是我就報名應考。在人大學習了1年,因全國院系大調整,我又于1952年秋調入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研究生班。在人大時,一開始研究生班有3個學生,王策三、陶蔚揚和我,后來廈大派來潘懋元,北京送來了汪達之(陶行知先生的學生、新安旅行團團長)。到北師大不久,全國各地又送來十幾個人(包括王道俊、張同善、王逢賢等)。在人大上研究生一年級時,我們開設的哲學和政治課有《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國革命史》等。前兩門是蘇聯(lián)專家授課,《中國革命史》則由胡華親授。當時學校免費給學生發(fā)放許多馬列主義原著,我很喜歡。我的研究生二年級是在北師大上的,這時同學增多了,除了研究生班的20人外,還有全國各高校教師進修班學員60人,各地師范院校教育系的負責人和少數(shù)青年骨干教師,以及北師大張懷等一批老教授。我們主要開了3門課,即教育學、教育史和心理學,都是由蘇聯(lián)專家講授的:教育學由普希金講,教育史由崔可夫講,心理學由斯維思特羅夫斯基講。當時又招了第二屆研究生班(有梁忠義、金元遜等),我和王策三、王道俊被專家選中當課堂討論助教。當時雖然忙一些,但同專家接觸較為密切,我們受益匪淺。我本科學的是歐美派教育理論,研究生階段又學了蘇聯(lián)的教育理論,視野開闊了很多,愈加喜歡鉆研教育理論,畢業(yè)后就被留在北師大教育系教育史教研室。因為院系大調整,北師大的教育史教研室有老師大的康紹言和黃淑范,人大的曹建培、王天一,輔仁大學的毛禮銳、程舜英,燕京大學的陳景磐和張鳴岐,北京大學的邱椿,后來又有瞿菊農和邵鶴亭等參加。我和夏之蓮同時進入教育史教研室,后來又調來大學剛畢業(yè)的朱美玉。這個組合雖然年齡總數(shù)大些,但在當時也是教育理論界實力最強的一組,幾乎每個人都有至今頗具影響力的著作。我當時經常為他們查找資料,這對我的業(yè)務提高有極大的幫助。而我在北師大的教學工作也很受學生歡迎。我很喜歡寫文章,1955年在《文匯報》和《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兩篇近萬字的文章,外界反響不錯,我也在同年被提升為講師。1955年,系里成立了教育科學研究室,郭一岑教授任主任,我和郭晉華先生任秘書,全系14位知名教授為成員,第一個任務是翻譯美國教育家杜威的著作。在反右斗爭前,我把14位老先生的文稿整理好后上交系里,而這個研究室在第二個任務沒傳達之前就關閉了。
在反右斗爭中,我因為保護幾個學生(當時的大四學生張洪生等),被說成是非不分,被批了2個月。1958年2月,我調入了山東省曲阜師范學院,改教教育學課。
記 者:您參與領導了曲阜師范大學教育系的創(chuàng)建工作,當時的情況怎么樣?
陳信泰:當時曲阜師范學院的教育教研室有15位教員、1位資料員。在教研室,我肩負了資料室的建設工作。此外,我承擔了較多的教學任務,每周最少12節(jié)課,最多時達24節(jié)。
剛到曲阜那幾年,高贊非任校長。他讓我把蘇聯(lián)高校建設和北師大教學機構的設置介紹過來,后來又兩次派我支援臨沂地區(qū)的教育學科建設。臨沂師專第一個教育教研室是我?guī)е?個助教建立起來的,我也為臨沂教育學院創(chuàng)建作了一些工作,后來還做了他們十多年顧問。這一階段,我除了讀書、教學、辦系之外很少寫文章。后來在文革期間,我?guī)缀跏裁炊几蛇^,種地,當小工、炊事員、司務長、隨形勢發(fā)展起來的各種辦公室(如回收廢鋼鐵、清倉節(jié)約、“一打三反”)的秘書以及伙食委員會的主任等?,F(xiàn)在看來,“禍害”未必不是“福”,這段經歷確實也增強了我的辦事能力。打倒“四人幫”后,學校領導讓我出來重組教育教研室,那時僅剩教師5人,資料員1人。當時第一個任務就是要為學校各系開設教育學、心理學公共課。這首先要尋找能講課的教師。我從右派勞改隊、退休教師、邊區(qū)要求回來工作的教師中找了4個人來“客串”我們的隊伍。“客串”教師與原班教師共同備課來解決了開課的問題。不久,我在山東省教育廳接受了為中等師范學校培養(yǎng)120名教育學和心理學老師的任務。我先后開辦了3個培訓班,每班40人,學生是從中師教師隊伍中抽調的。之后,我又接受了本省師專前后送來的16名進修教師作為助教,一起備課、聽課,參加討論、輔導。1978年,我們招收了3名教育基本理論碩士生,他們都是有8年~10年中學教學經驗的老師。我們請出退休的老教師陶愚川教授同我、李國榕先生組成了3人導師組,并一直工作到退休(共15年)。為開闊研究生的視野,我聘請了全國著名的教育專家來校講學,我們教研室隊伍素質也隨之提高。在這段時間里,我又向全國公開招收兩屆大學助教進修班,共80人,現(xiàn)在估計大都是教授和副教授了。
我在1979年9月參加在蘭州召開的全國第一屆教育學會年會時,向原國家教委師范教育司司長肖巖同志提出了在山東省設立第二個教育系的想法。在當時,浙江省2 000萬人口有兩所大學辦了教育系,山東省8 500萬人口卻只有一個教育系,顯然是不夠的。不久我就接到同意辦系的通知。1984年,曲阜師院正式創(chuàng)建教育系。為了快速建系,我從全校10個系修完兩年學業(yè)的學生中招收了第一屆學生,共有400人報名,最后錄取了40名。第二屆學生仍采用這個方案。當時各系領導開始有反對聲音,認為這種做法把他們的好學生都抽走了,所以從第三屆起,教育系開始從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中招收學生。我之前的招生辦法得到許多兄弟院校支持,后來它們也這樣招了幾屆。事實上,前兩屆學生畢業(yè)后在學習和工作上表現(xiàn)更好。我在建系中主要抓教師隊伍建設,此外也比較重視科研。我和我的學生們幾乎每個月都在全國教育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同時,我還重視與一些兄弟院校聯(lián)系,召開了華東、華北七院校教育學研討會,每年在其中一所院校開會,以加強和促進教育學教學和科研工作。這個“七院校研討會”從1981年起在曲阜召開后,至今還在運轉著。除此以外,我任山東省教育學研究會理事長時,還為全省師專教師組織教育學研討會,以提高我省教育科學研究水平。后來學校在設立教育系的同時,還成立了教育科學研究所,聘請我任所長,教育系主任由我的第一屆研究生楊啟亮擔任,系、所各自獨立,教師視需要可以相互流通。
記 者:眾所周知,您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他們在教育學界都頗有影響,在他們的眼中,您永遠都是一個著名的教育學家,能否談一下您的育人理念和教學之道?
陳信泰:“教育學家”這個稱呼我不敢當。說實話,我培養(yǎng)的學生中有一批好樣的,也有很一般的。我覺得,培養(yǎng)學生,首先要想盡辦法激發(fā)他們的學習興趣,促進他們在學習和實踐志向方面取得成功。我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做到了“真”和“誠”??梢哉f大多數(shù)學生同我都能做到無話不談。我要求他們多讀書、多思考、多討論。為了擴大他們的眼界,除了幾位指導教師外,我還采取“請進來,走出去”的辦法,讓他們接觸當時國內有名的專家學者。我也經常帶著學生去各著名大學訪學(包括寒暑假在內),參加全國和省級學術交流會議,鼓勵他們帶著論文去交流,在會議上爭取發(fā)言,參加討論。我的學生會上有發(fā)言,會下發(fā)表文章,進步很快。最初幾屆學生常在我家上課和討論,遇到星期日還在一起“改善生活”,應該說學習和生活既緊張又輕松愉快。
我?guī)У难芯可x擇研究課題,必須是當時大家關心的教育理論課題,如上世紀80年代被熱烈爭論的“教育本質問題”,后來的“教育同經濟的關系問題”、“異化問題”和“人的全面發(fā)展理論問題”等。我要求他們迎難而上,而不是只研究容易研究的問題。選題好、難,出成果也大。一個人攻不下,可以幾個人聯(lián)合起來攻克。這樣也促進了學生的合作,讓他們相互不保密,思想不保守??傊?,在我們這個“小團體”里,資料共享、成果共有,有文章發(fā)表,大家都認為是自己和集體的共同榮譽。
當時,教科所的經費不多,我就盡量減少雜項開支。如出發(fā)不包車,我讓學生送開會的人上公交車,乘火車不坐軟臥坐硬座,開會的材料自己背回來,不去郵局寄等。來講課的老師按出發(fā)補助費發(fā)(從研究生經費里出),擠出來的經費用來添購資料和出外開會的會議費用。那個時候,雖然經費緊張,但是大家工作起來都很愉快。
記 者:您一生主要致力于教育基本理論和教育史的研究,請談一談您對教育本質問題的認識。
陳信泰:我報考研究生時,沒考慮研究教育史,學習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要學好教育學必須要研究教育史,因為教育學科每個重要課題都有其歷史發(fā)展的淵源,只有弄清楚這些問題在歷史發(fā)展上的來龍去脈,對這些問題的理解才能深刻。因此,我開始重視教育史研究。教育史上各時期的教育思想,不是羅列一下就行,還要評論,必須要以當代正確的教育理論作標準,對過去的教育理論和教育事實進行剖析。這又說明了學教育史必須學好教育學的道理。
1978年,我申報“教育基本理論”為研究生專業(yè)名稱時,教育界對這個專業(yè)名稱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有的是“教育原理”、有的為“教育哲學”。我認為,自然科學界把學科分為“基本理論”和“應用理論”兩部分,是比較科學的,因而教育科學理論研究也應該分為“基礎部分”和“應用部分”,故采用了“教育基本理論”這一概念。
上個世紀70年代末,教育理論界有人提出“教育是生產力”的觀點,并風靡一時,而“教育是一種上層建筑”的觀點被看作是保守的、錯誤的?!敖逃且环N上層建筑”的觀點在20世紀50年代初蘇聯(lián)的一場大討論中已有定論,那時也有“教育是生產力”的觀點,但被強壓下去。我認為打倒“四人幫”后,在人們思想大解放的形勢下,應當好好討論這個問題。當時教育界不少同志認為,強調“教育是上層建筑”,就是強調教育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而教育經費也會在各項建設中處于最后一位。因而,迫切需要改變教育的身份地位,于是有人提出“教育是生產力”的觀點,認為應當像對待生產力那樣對待教育,這樣就可以拋開階級斗爭的工具論,像對待工業(yè)那樣對教育投入大量經費,教育界的一切都可以由此得到改變。但我認為,這種改變是一種理論上的誤導,必須予以糾正。教育究竟是一種社會上層建筑還是一種社會生產力?熟悉歷史唯物主義的人很容易弄清楚這個問題。社會生產力這一概念是指一定社會的勞動者掌握勞動工具,對勞動對象進行改造產生的一種物質生產能力,如工人、農民等進行生產的能力。這同教師進行教學活動、傳遞知識、培養(yǎng)人才的活動大不一樣。人是勞動力,但不能說培養(yǎng)人就是制造勞動力,制造勞動力就是生產物質財富。我們過去把教育看成上層建筑,教育必須為政治服務并沒有錯。教育為政治服務,不等于教育變?yōu)閱渭兊臑殡A級斗爭服務的工具。教育為政治服務,就是要求培養(yǎng)的人才(不論其從事什么職業(yè)、工作)都要為這個社會的政治要求服務。主張教育是上層建筑的人不只我一人,因此我還談不上是這個理論的“守護者”。
記 者:除了教育本質問題,能否再對當下一些教育熱點話題談談您的看法?比如義務教育的普及、如火如荼的新課改等。
陳信泰:首先談談我對普及義務教育的看法。我認為改革開放30年來的經濟社會發(fā)展,已經使中國有條件向普及12年義務教育前進了。只發(fā)展經濟而不發(fā)展我們的基礎教育,就很難談可持續(xù)發(fā)展。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每年把GDP的6%用于教育,我們卻只有3%,不是少了點嗎?!考慮到各省經濟發(fā)展不平衡,可以參考前蘇聯(lián)的辦法,先讓有條件的省(如沿海各省)普及12年義務教育,以后讓中部、西部的省區(qū)慢慢跟上。另一個問題是,要大力發(fā)展職業(yè)教育,中級的、高級的都要發(fā)展。我們現(xiàn)在的生產總值已超過德國,但到現(xiàn)在全世界還是德國工業(yè)品的質量第一,經久耐用,這得益于其職業(yè)教育。我們辦教育,要有長遠戰(zhàn)略眼光,不能光看目前缺什么就抓什么!
至于課程改革,我沒有系統(tǒng)考慮過,只簡單談談我的幾點看法。先談談大學政治課改革,記得過去有一個階段,政治課程不斷增加,不僅負擔加重,還占用不少專業(yè)課時間,后來做了一次調整就好多了。這個問題很敏感,必須學好政治課,但學多了是否一定好呢?我們的圣人故里——曲阜,現(xiàn)在又強調加學《論語》,從小學到大學,連研究生都要學。我對老夫子特別尊重,但是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學生自愿學自然好,但應該將有限的時間用來獲得更多急需學習的知識。聽說小學語文教學改革對要不要選用魯迅先生的文章也有爭論。我認為,魯迅先生的文章確實寫得很好,但時代變了,那個時代的白話文同現(xiàn)在不同,有許多地方不另作注釋就看不懂,因為這個原因不選,我認為可以理解。我們五千年的文明大國,好文章還是很多的,還怕不夠選嗎?
有些高校辦學體制是否也可以考慮改一改。我在上大學時,就有上了8年才畢業(yè)的學生。一個窮學生想讀完大學,上1年學,工作1年,這樣才能畢業(yè),這又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家長們怕孩子進不了大學,要孩子讀普通高中,不進職業(yè)高中,如果我們的大學也向職業(yè)高中開放,這樣不是更順暢了嗎?前段時間高校一窩蜂地辦分校,導致現(xiàn)在很多學校經費緊張,舉辦了新的分校,老的學校欠銀行一大筆借款。學校是國家事業(yè)單位,應該由國家來保障,按照國家需要來發(fā)展,不能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最后談談文理分科的問題。根據(jù)我從教60多年的經歷,我認為還是分的好。在文理上,有人認為不可分,實際上,學生考上“文”的就同“理”分手,考上“理”的就同“文”分手。當然,文理基礎知識要有,但上大學終究是選擇上“理”科或“文”科的一個專業(yè)。確實有人中學時有偏科現(xiàn)象,為什么在招生時就不考慮這個偏科現(xiàn)象呢?人有各種潛能,平衡發(fā)展的機會是不多的。既然如此,只要學生有某方面的優(yōu)勢和潛力,就要給他們提供機會,這是教育應該做的。
(作者單位:蘇娜,曲阜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熊建輝,教育部教育管理信息中心)
責任編輯 陳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