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全球高等教育的格局
今天報告的主題是想探討亞洲各國之間的學術競爭問題,特別是亞洲高等教育機構和系統(tǒng)的研究角色以及提升研究文化所面臨的挑戰(zhàn),目的在于理解亞洲高等教育在未來如何順應全球化發(fā)展環(huán)境。
很顯然,大學研究對一個國家或地區(qū)下一階段的經濟與社會發(fā)展非常重要。但是,構建學術機構的研究能力卻并不容易,不僅耗時長久,而且費用昂貴。雖然大學并不是唯一具有研究能力的機構,但大學在任何國家都是主要研究組織,因為大學不僅可以培養(yǎng)下一代研究者,而且所進行的研究常常是最有效、最節(jié)約成本的。大部分學者認為,在大學進行研究是最好的方式,因為大學里學生和教授可以形成良好互動。
在美國和歐洲的一些國家,亞洲大學教育是大家討論的熱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不同意的一點是,在高等教育領域,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在不遠的將來將成為全球的主導力量。因為大學研究能力的提升,主要依靠大學在全球高等教育格局中地位的提升,也即大學學術地位的提升,學生和教師的學術工作都與之緊密相關。目前,亞洲國家高等教育領域還存在很多深層次問題,這使它們很難出現(xiàn)居于主導地位的學術系統(tǒng)。盡管一些亞洲比較大的國家,如中國、日本、印度等,這些國家重要的大學有可能達到世界頂級水平,但不一定是占世界主導地位。
當前,大多數(shù)亞洲國家的高等教育都面臨巨大挑戰(zhàn),比如大學都被要求以各種方式(包括提供社會咨詢、開展商業(yè)活動等)獲取收入,這些都是商業(yè)化的表現(xiàn)。許多亞洲國家大學特別關注世界排名,比如排在前100名的大學,有些大學位列其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有些大學則要出局,處于競爭劣勢。我想要說的是,不要過度關注世界排名和排名所帶來的影響,事實上,國際高等教育的基本態(tài)勢在未來幾十年中可能還和現(xiàn)在一樣,世界上主要的高等教育系統(tǒng)(比如美國)的實力、規(guī)模將賦予它們顯著的競爭優(yōu)勢。全球化時期,理解各國大學研究的基礎架構非常重要。毫無疑問,美國和其他主要的英語國家,其學術系統(tǒng)在世界科學和學術研究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大量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都支持這一事實。
當前,在高等教育領域還有許多問題尚未引起亞洲國家的重視。我們知道全球研究架構與科學力量是直接相關的,獲得諾貝爾獎的情況往往可以作為衡量一個國家高等教育研究程度的標志。但有個現(xiàn)象非常有趣,比如日本在獲得諾貝爾獎方面確實比較突出,有很多日本科學家獲得諾貝爾獎,然而大部分獲得者卻并未在日本本土工作,而是在英美國家的大學工作。為什么會這樣?主要是因為英美國家的大學研究文化,尤其是關于硬科學的研究文化,備受日本科學家青睞,薪酬待遇等其他方面的問題倒在其次。此外,語言也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許多在英美等國發(fā)行的學術期刊均用英文出版,這就意味著其他非英語國家的學者面臨著用英文發(fā)表其成果的壓力。因為要參與到世界學術競爭之中,首先必須得用英文出版著作,再將其提交到在世界排名前列的學術雜志上發(fā)表,然后才有可能。
據(jù)我所知,在中國,如果學者在國際期刊發(fā)表文章,就可以獲得經費獎勵。但是,過度強調在國際期刊上發(fā)表文章,也給中國學者帶來很大的壓力。因為國際期刊的這種評判標準只是其中比較重要的方式之一,而非評價學者科研水平的全部。此外,就專利而言,其獲得者主要來自英語國家,可以看出科研成果主要產生于這些國家。但這種平衡目前正在逐漸被打破。一方面,傳統(tǒng)的主導型的西方英語國家正在衰落;而另一方面,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的學術共同體,比如亞洲的新加坡、香港則正處于不斷上升的另一端。
二、亞洲國家的學術環(huán)境
談到學術共同體,就不得不談國際學術環(huán)境。對于亞洲各國而言,學術及科學人才的國際市場尤為重要,這主要涉及人才流動問題。海外的留學生中大約有65%來自亞洲,學生流動主要是從亞洲國家流向西方國家。在過去的20年到25年中,大部分留學生選擇留在國外,這些人才對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的經濟和科技發(fā)展均作出了巨大貢獻。
這種平衡現(xiàn)在也在逐漸改變。隨著亞洲國家經濟的崛起以及對高等教育的日漸重視,很多留學海外的人才開始回歸。甚至有些情況下,許多在海外已經有固定學術職業(yè)和良好學術地位的學者也開始回歸。這種人才回歸現(xiàn)象主要存在于經濟發(fā)展比較好的國家,比如中國和印度等。但從總體來看,大部分亞洲國家的留學人員仍舊滯留在國外。如果你到位于加利福尼亞的斯坦福硅谷工業(yè)區(qū)就會發(fā)現(xiàn),在計算機產業(yè)非常發(fā)達的地區(qū),仍有大量的亞洲人定居在那里,為計算機產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談到國際學術市場的人才流動,不僅指學生,許多優(yōu)秀的教授,也正從一個國家流向另一個國家。同樣,從亞洲國家流向西方國家(包括澳大利亞)的比例也相當大。
還有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如亞洲國家內部也存在國際人員流動。許多亞洲國家的大學推進國際化,不僅從西方引進學者,也從亞洲的其他國家引進人才。對于像中國這樣的亞洲國家而言,如何實現(xiàn)高等教育學術系統(tǒng)的國際化?如何做到不僅僅向世界輸出優(yōu)秀學生和教授,也能從別國引進優(yōu)秀人才?
從這一維度看,中國既有優(yōu)勢也有劣勢。優(yōu)勢是許多國家認為,中國是一個頗具特點、給人印象深刻、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國家,所以有很多美國、歐洲,甚至亞洲其他國家的學生對學習中國文化興趣濃厚。也有些大學,設計了一些國際化的課程,并采取了相應的鼓勵措施吸引外國學者來中國用英語授課。但也存在劣勢,比如經費短缺問題。其中比較突出的是薪酬問題。我曾在波士頓學院做過一個關于15個國家教師薪酬的比較,其中包括中國。與美國、歐洲國家以及亞洲的印度相比較,中國的教師薪酬水平相對較低。這一測評結果是在考察了各國的物價水平并進行匯率轉換的基礎上得出的。
在這個研究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中國和其他一些亞洲國家,薪酬并非是教師的唯一收入。在美國,大部分教授除了薪酬之外,并沒有其他額外收入,而中國的許多學者不僅獲得薪酬,還有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收入,但很難測量具體數(shù)額。額外收入主要取決于教授企業(yè)化傾向的程度,不同教授的額外收入不同。
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中國想要吸引國外優(yōu)秀學者,首先不能期望他們能像中國學者那樣賺取外快,因為外國學者并不了解中國的學術體系,這就需要中國在薪酬制度上做出系統(tǒng)調整,使其在高等教育人才的輸出和引入過程中均擁有國際競爭力。我曾提到過,亞洲的一些國家和地區(qū)在某些方面取得成功,不僅在于這些國家和地區(qū)提高了大學教師的薪酬待遇,還在于它們擁有更好的學術氛圍和更好的學術制度。比如新加坡和香港,它們的國際化程度相對更高。為什么?因為薪酬水平更高,學術人才的聘用制度也更加開放。
許多亞洲國家在發(fā)展高等教育方面都制定了國際化戰(zhàn)略,中國也一樣。我認為中國有可能取得成功。與中國相比,雖然印度具備中國所沒有的國際化優(yōu)勢,比如他們的教師在工作中使用英語,具有一定的語言優(yōu)勢(這對國際知識網絡的建立和國際學者之間的交流是非常便捷的),但是政府給予的支持很少。我們看到,在世界大學排名前100或200位的名單中,沒有一所印度大學,相對于綜合性大學而言,印度的技術學院更具競爭力。從這一方面來說,中國比印度更具有國際化優(yōu)勢。
三、決定高等教育輸贏的
關鍵是什么
當然,亞洲是世界上一個很大的地區(qū),要想概括亞洲國家的共性是非常困難的。實際上,有很多“亞洲”存在,每個人也只能概括出一小部分。有一小部分亞洲國家和地區(qū)可以稱之為“富裕亞洲”,它們的政治、經濟和學術體系均非常發(fā)達,主要包括日本、新加坡、中國香港等。對于中國來說,研究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的成功非常有意義,由此可以分析它們的學術體系是如何獲得提升的。
第二類國家可稱之為“亞洲巨人”,如中國和印度,占世界1/3的人口(當然,將這兩個國家稱為“巨人”,不僅僅是指人口方面而言,也指經濟增長)。研究它們的特點非常重要,因為這兩個國家存在明顯差異。從高等教育方面看,中國遠遠超過印度,這是現(xiàn)實。當前中國已經擁有世界一流大學,而且還在不斷進步,在全球頗具競爭力。在美國和英國,許多人對中國和印度很感興趣,還派出了許多代表團訪問這兩個國家,試圖搞清這兩個國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和進步,進步的原因又是什么。他們認為,中國的大學更具有競爭力,中國大學的建設比較恰當,而印度仍舊很不發(fā)達,所以他們對于印度的大學更感興趣,試圖弄清印度存在的問題,找出印度該如何在本土和國際之間建立聯(lián)系。
第三類為“中產階層”的亞洲國家,即中等發(fā)展水平國家,如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等,它們的經濟發(fā)展良好,也有較好的學術體系。還有一些比較貧窮的亞洲國家,如越南和柬埔寨等,它們也在努力改變它們的學術體系。還有另一類國家,我稱之為“貧窮的亞洲國家”,其面臨的問題也更加嚴峻。
當然,要想深入理解亞洲的高等教育現(xiàn)狀,就必須研究亞洲的歷史。大部分亞洲國家的高等教育體系都有過殖民傳統(tǒng),這對這些國家后來整個教育體系的建構影響很大。作為主要的殖民國家,荷蘭對高等教育并不重視,其政策對于受其統(tǒng)治的殖民地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法國和中國對高等教育的重視程度差不多,英國則比很多國家更重視高等教育。所以,一些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亞洲國家,像馬來西亞、新加坡,特別是印度尼西亞、巴基斯坦、斯里蘭卡等,它們在取得獨立時所擁有的高等教育設施比其他亞洲殖民國家要先進得多。美國對學術十分看重,在1898年到1945年,美國殖民法對其殖民地菲律賓的高等教育產生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盡管亞洲國家的高等教育發(fā)展有快有慢,各具特色,但有一點我想請大家注意:世界上所有現(xiàn)存的大學,除了埃及的一所,其余基本都是建立在西方學術模式之上的。也就是說,亞洲國家的所有大學,也都是以西方學術模式為基礎的,所以共性的成分還是居多。
比如,我接下來要談到的研究型大學的特點及要求,這些要求在世界范圍內都是通用的。對于世界各國來說,要想在全球高等教育領域的競爭中獲勝,大學必須具備以下幾個要素。
第一,大學需要擁有博士學位并致力于研究的全職學術團隊,這是很顯然的。但事實上,世界上大多數(shù)大學的教授都不具備這一要素。比如在拉丁美洲,80%~90%的教授都是兼職而不是全職的。世界上很多教授都沒有博士學位,相當一部分甚至只有學士學位,比如在墨西哥,墨西哥大學一半以上的教師只有學士學位。
第二,研究型大學得擁有全職的教授。研究型大學必須達成這樣的職責共識,即視研究為工作的主要部分,換句話說,教授的教學量不應太多。比如,在印第安納州的研究型大學里,每位教授的教學量標準是一學期兩門課,大約是一周六小時的課程量。學校必須留充足的時間給教授們,使他們有時間進行科學研究并指導研究生。不過在美國,大多數(shù)教授的教學量不止這些,主要因為他們是在教學型大學而不是在研究型大學里工作。我們對研究型大學和教學型大學要區(qū)別對待,應根據(jù)體制和性質的不同,對教授們規(guī)定不同的教學量。
第三,大學的基礎設施必須支持研究,像圖書館、互聯(lián)網接口、實驗室等相關設備設施或多或少得達到世界一流大學的標準,并時常更新,以滿足研究的需要。必須承認的是,我在參觀新加坡、中國的一流大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它們在這方面的基礎設施非常好,與美國旗鼓相當。正是在設施上面的巨大投資,保證了好的研究型大學的正常發(fā)展。
第四,教師的聘用制度至關重要。據(jù)我所知,在中國,對于學術教授的任用問題存有一定爭議。與中國不同,在美國及歐洲的大多數(shù)國家,一般不太會特別任用自己大學的畢業(yè)生。當然,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不是簡單的“不任用”或者“只任用”能夠解決的。研究型大學需要頂尖的學生,特別是研究生層面的。所以,學生的選擇以及吸引真正優(yōu)秀學生前來就學的能力,對于研究型大學的成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研究型大學必須能提供博士學位,并著重于研究生的專業(yè)教育。
第五,研究型大學需要極大的財政支持,對于大多數(shù)國家來說,主要是來自于國家的公共財政。事實上,除了美國和日本有私立的研究型大學,其他國家的所有研究型大學的資金基本都來源于國家的公共財政。即使在美國,一些私立大學的研究項目也是間接地從公共財政中撥款。對于政府支持的大學來說,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保證資金來源渠道的穩(wěn)定性。美國有些公立的研究型大學是州政府支持的,資金流量不是很穩(wěn)定,這就給它們帶來了不少麻煩。當然,除了政府的經費支持,研究型大學的經費來源還有學生們交的學費、企業(yè)的支持、一些校外捐贈者和研究機構的捐款、專利和咨詢收入等諸多渠道,但最根本最核心的資金支持應該還是來自于政府的財政。
第六,研究型大學必須崇尚學術自由,有質疑的精神,并能堅決抵制任何形式的剽竊等學術不端行為。我想說的是,大學的文化價值觀和它的財政來源一樣重要。英語作為一門教學、學術研究、出版、大學文化交流的通用性語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這里,我并不想過多地強調英語的重要性,但我認為它對世界范圍內的研究型大學還是比較重要的。
第七,大學必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有明確的遠景目標與使命感。這個目標不應來自于政府機構,而是應該來自于學校自己。學校里每個人,包括教職工和學生,都要有為此目標而奮斗的精神。
最后我想做一個簡單的總結,談談誰將在這場競爭中勝出,誰又將失敗。在亞洲,或者說在中國,只有少數(shù)的大學能夠做到以研究型為導向。實際上在美國,雖然擁有3 000多所高中后教育機構,包括專科性學院和綜合性大學,其中也許只有200所是真正屬于我今天所講的研究型大學范疇。
所以,國家應該謹慎選擇其中少數(shù)最優(yōu)秀的精英大學作為研究型大學。沒有一個國家能使其整個高等教育體系以研究型為導向,即使是最富有的國家也負擔不起。那么美國是如何選擇其研究型大學的呢?一方面通過院校間的公平競爭,另一方面通過政府的意愿。美國一些非常有名的私立研究型大學,像哈佛、耶魯、斯坦福,它們依靠自己發(fā)展自身。另一些非常優(yōu)秀的公立研究型大學,像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等,它們大多是在政府的主導和支持下發(fā)展。
所以,即使是在一個非常富有的國家,我們仍然需要非常謹慎地決定高等教育體制的未來。要想在學術體系的競爭中獲勝,我們得做很多工作,像教授們工作的制定以及學生入學的管理等。要想發(fā)展研究型大學,在高等教育體系的競爭中獲勝,就得做好細致規(guī)劃,確保文化資源與經濟發(fā)展相適應。
【演講者小傳】
菲利普·阿特巴赫(Philip Altbach),美國著名高等教育專家、比較高等教育專業(yè)研究開創(chuàng)人。1966年獲芝加哥大學比較教育學專業(yè)博士學位,曾先后在哈佛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學、卡耐基教師發(fā)展基金會和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從事研究和教學工作,現(xiàn)為美國波士頓學院終身教授、國際高等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 熊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