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母親來說,我這個兒子也是一個很遙遠的記憶了。
我從上海下放那年,父親剛剛?cè)ナ?。我是瞞著母親報名上山下鄉(xiāng)的。走的那天,天空飄著毛毛細雨,母親淚如泉涌,她無法想象十七歲的兒子在當時人稱西伯利亞的淮北地區(qū)將怎樣生活。母親只知道我去的地方很窮,沒有電,有時候煤油燈也點不起;紅芋干是常年的主食;交通很落后,從村里到縣城,要步行走三十五里。我離開上海的那些年月,她常暗自流淚。每每和鄰居們聊天,我便是她永遠的話題。好在她周圍的鄰居,幾乎每家都有插隊知青,都和她有同樣的話題,時間一長了,倒也不怎么太傷心了。
那是個計劃經(jīng)濟的年月,買東西幾乎都憑票證。我家的香煙票、糖票、肥皂票、火柴票等等幾乎都歸我了。也許是因為兄弟姐妹中只有我一個人在外地吧,因此母親常告誡我的姊妹們,說我夠苦的了,事事都該讓著我。也許是年輕吧,我對母親給我的優(yōu)待不以為然。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想我的。我只知道,每探親一次,母親就流一次眼淚;每分別一次,母親在頭天夜里就睡不著,流著淚幫我整理行裝。后來母親開玩笑地說,她的眼淚在我插隊期間都己流干了。1976年母親因病住院,手術(shù)后醒過來第一聲呼喚的就是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的心被母親的愛深深震撼了。插隊的歲月里,我只知道自己在受苦,在經(jīng)受磨難。言談舉止之間,好像全世界的苦難都讓我一人擔當了。然而,我有一刻能像母親惦念我那樣惦念她嗎?
漫長的插隊歲月終于過去了,我從阜陽到淮北,再從淮北到了白居易筆下“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的古城宿州。我多次給母親寫信,極盡夸張之能事,渲染阜陽、淮北和宿州的種種好處。母親半信半疑。我便竭力主張她來看看,年復(fù)一年的。忽然有一天,母親愿意來我這兒住幾天了。
母親是由姐姐陪著來的。那一年母親61歲,身體還算硬朗,她奇怪的是,我們這兒的火車站名叫宿縣。我告訴她,宿州是剛剛成立的小市,和宿縣在一起,上面還有地區(qū)。母親不明白這些,她饒有興致的東看西看。她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于她想象的東西。八十年代初,剛剛成立的宿州市,還完全是小縣城的規(guī)模。那時候宿州沒有汴河路,淮海路也不過是一條窄窄的街。傍晚站在西關(guān)勝利路橋頭往東看,路燈昏昏暗暗,整個城區(qū)沉寂在一片昏暗之中。對我的生活,母親覺得還不錯。我能吃上大米,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盡管那時候宿城買米買副食品都要票,但母親仍然覺得我的生活并不比上海差。而姐姐卻哪里都看不慣,說我這里活脫脫是個小縣城。母親就說,別挑剔了,這兒很好。
然而,母親沒住幾天,卻堅決地要走了,理由是,這里的公共廁所太臟。我無言以對,我覺得愧對母親。一個小小的然而卻關(guān)系到城市品味的公共廁所使母親對我的生活質(zhì)量大打折扣,我把小小的宿城夸過頭了。母親后來堅持要我回上海頂替她工作,與宿州的衛(wèi)生太差有一定關(guān)系。
母親的年紀一天天見老了。歲月的風霜逐漸染白了她的頭發(fā),她對我的思念常常在夢里。我在她的夢里還是小小的童年,還是小小的少年。一夢醒來,往往眼淚沾濕了枕巾。三十多年過去了,上海的兄弟姐妹都成家了,我的兒子也在上海大學(xué)畢業(yè)后有了工作。飄零在外的我依然是母親的心病。然而,她不知道今天的宿州已經(jīng)建設(shè)成了初具規(guī)模的中等城市。上海有的我們這里都有,而我們這里的土特產(chǎn)上海卻未必有。我的住房絕對比上海寬敞,而且絕對有衛(wèi)生間!我對母親說這些,她將信將疑,思緒還停留在八十年代的記憶里。
在我們兄弟姐妹的鼓動下,母親終于答應(yīng)到我這里住幾天。去年,她已八十有二,能吃能睡,身體依然硬朗。中秋節(jié)我去上海接她,我們上了臥鋪,一覺醒來就到了宿州。母親對交通的便捷無可挑剔。出租車經(jīng)勝利路,過淮海路,到汴河路,一直到家,也不過十多分鐘。母親一路上驚訝不已:這就是宿州嗎?過去的小縣城到哪里去了?對我那雖然陳舊但十分寬敞的住房,母親覺得真是不錯。特別是對宿城的小吃,母親更是贊不絕口。我陪她去超市,去廣場。母親很疑惑說,和上海一樣啊!
然而,母親卻覺得孤單。我每天上班不能陪她,別人也難以在語言上和她交流;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干什么好。每天晚上我不回來,她也不睡覺,就那么坐著等著。不知不覺,母親就在我這里住了八個月。終于有一天,她提出來要回家,我說這兒不是家嗎?母親不以為然,她說在上海住慣了,在我這里找不到家的感覺。我這里再好,她也認為不是她的家,她看我過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五一”長假時,弟弟從上海來接母親,他驚訝母親紅光滿面,竟然吃胖了。我把80多歲的母親送上車。母親沒有了分別時慣有的眼淚,她抓住我的手說,你要多來看我啊。我感覺母親的手很有力,真的很硬朗。
夜幕淹沒了遠去的列車,長長的汽笛聲在夜空中徘徊。我悵然遠望,突然有了種心酸的感覺。幾十年兩地的來來去去,幾十年歲月的煎煎熬熬,熬大了我,熬老了母親。母親對她的兒子永遠是無私的,而作為她的兒子卻未必。
母親的心在天涯啊!
作者簡介 許桂林,作家,現(xiàn)居安徽宿州,著有《兩個世界之間》、《永遠的記憶》。
責任編輯 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