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林站在今生緣婚紗店的門口,午后的陽光穿過婚紗店的櫥窗,帶著金屬的光芒與力度,折射到眼皮上,刺痛。右邊接待區(qū)一對情侶翻著面前一摞厚厚的婚紗樣片,男人四十歲的樣子,懶散地靠在接待區(qū)的沙發(fā)上抽煙,女人皮膚飽滿,興致滿滿地一邊翻影集,一邊跟接待小姐咨詢。年輕新娘的笑容像枝頭剛生出來的最嫩的葉芽,捻下來,揉、炒、烘、曬、翻、泡,水火淬煉,最后成為一枚茶葉渣。左邊化妝區(qū)一排化妝鏡,化妝師在給一個面容疲憊的女人上妝,化妝師轉(zhuǎn)身的瞬間,女人迅速掏出手機(jī)看了看,然后不耐煩地閉上眼睛。前臺小姐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發(fā)呆,一頭金黃色爆炸小卷發(fā),像頂著一頭蓬松的玉米須,眼皮上粘著長而夸張的紫色假睫毛,“非主流”、“90后”,這是新生代的專利。
默林看見自己推開婚紗店的玻璃門,她甚至看見自己眼睛上的茶色眼影、微微上翹的眼線,這讓她的面容看上去很生動。一點(diǎn)也不悲傷、哀怨。一個多月以前,她是否也是這樣牽著未婚夫蔣翰的手走進(jìn)這家婚紗店的?想不起來了。默林聽見自己對玉米須說:我要退掉6月28號的婚紗。玉米須眨巴眨巴非主流的假睫毛,用食指撓撓頭說: “美女,退訂婚紗是要付40%違約金的?”默林聽見自己怒氣沖沖地說:“婚都不結(jié)了,你說我要不要退?”玉米須聳聳肩膀,一邊翻訂單的存根,一邊說:“美女先去接待區(qū)坐一下,要不要來杯茶?”要不要來杯茶?這一刻默林有些恍惚,像被子彈擊中一樣,腦袋“嗡”地一聲,那個在“看”的自己和在 “做”的自己合到一起。大腦皮層一點(diǎn)點(diǎn)地活躍起來,那個停滯的地帶儲存的記憶都活過來了。也就是一杯茶。也就是一杯茶……
辦公區(qū)的走廊一個人都沒有。節(jié)能燈白天黑夜地亮著。默林拿著文件,第三次經(jīng)過他的門口時終于下決心敲了門。“請進(jìn)!”默林旋開門的時候,看見男人的眼里亮光一閃,隨即笑了,是一種勝券在握的笑。還沒交鋒就敗下陣來,這種“輸”讓默林有種被征服的快感,同時又讓她打心底里氣惱、憤恨。她怎么是他的對手?默林像頭羊羔一樣順從地按男人的意思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他知道她不是為公事來的。他這張椅子是專門給沒什么要緊事又有些私交的客人坐的,助理和下屬通常是站著匯報工作,重要的客人有專門的接待區(qū),接待區(qū)擺了鹿皮的沙發(fā)、木紋茶幾,茶幾上幾個精美的茶葉盒,兼有裝飾的作用。
他們隔著辦公桌望了一會。眼神里各有各的意味。男人先開口了:“來給我發(fā)請柬的嗎?”
“你要嗎?要就給你寫?!?/p>
男人往后仰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長地笑笑。
默林低頭嘆了一口氣,抬起頭說:“來跟你告別的。”
“為什么要走?結(jié)了婚也一樣可以留下來啊……”男人還是笑。
“你知道為什么?!蹦旨贝俚?fù)屃艘痪洹_@一句搶得有點(diǎn)突兀,默林尷尬地偏了頭,放在辦公桌上的手,絞在一起,不說話了。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她所有的情緒,他都知道。他卻不說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等她開口。默林很想哭,但是她忍著。
下午四點(diǎn)鐘的陽光照進(jìn)來,意興闌珊的。男人的辦公桌很干凈,筆記本電腦是合上的,旁邊放了一打文件,一盆文竹,一個茶葉盒子。比接待區(qū)茶幾上的圓筒茶葉盒更小,是上等的硬紙盒。默林把視線定在茶葉盒上,也只是把視線定在上面,意識不在那上面,所以那茶葉盒上寫的什么字,她不知道。她抿了抿嘴唇,又抿了抿嘴唇。這個鬼季節(jié),太干燥了!
他站起來說:“還沒給你倒水呢!要不要來杯茶?”
她慌忙地站起來欠了欠身又拉開椅子說:“不用了,謝謝孫總。”一系列客氣的動作和言語。她要把自己和他拉開距離。又說:“還是我自己來吧?!边@一回是怕他順著她的客套叫助理來倒水。
他怎么會叫助理倒水呢?這個小女人。這種時候,也許再不會有了。他不愿意任何人來打攪。他們是一個公司的兩個系統(tǒng),他不是她的主管領(lǐng)導(dǎo),平常見面最多點(diǎn)個頭,她叫他一聲“孫總好”。有時候他想叫她來辦公室,可是沒有理由。他實(shí)在愿意她就這樣坐在他的對面,不談公司里那些雞飛狗跳的事,就這么閑閑的聊點(diǎn)什么??墒撬竭@時候才來。他知道她是來說什么,做什么的。她來了,一杯茶總是要的。
他在玻璃柜里翻了一通,沒找到一次性杯子。他忘記了自己的從來沒有一次性杯子:自己有專用保溫杯,來了客人都是助理端水進(jìn)來。現(xiàn)在他不能去助理那里找杯子,他出了辦公室,在雜物間的門口,迎面碰到穿藍(lán)制服的保潔員。這是保潔員里年紀(jì)最大的一個,50出頭的樣子,單位內(nèi)退后,男人跟她離了婚,找了個比她小十多歲的女人。男人離婚后跟別人說:“她以前上班我還能忍受,后來不上班,我一天24小時對著她,簡直沒辦法活?!焙迷谝粌阂慌策€孝順,兩家由她輪流住。可是老人拗著勁硬要跑出來打兩份工,半天在這家公司做保潔,半天做鐘點(diǎn)工。說是在家憋得慌,待不住,“在外面跑動跑動,還有人說說話?!蹦切┠昙o(jì)小的保潔員勸她,她自得其樂地答。
“阿姨,給我找個紙杯?!蹦腥说缺嵶哌M(jìn)雜物間,對保潔喊道。保潔殷勤地翻出杯子,笑著遞給他,笑得有些受寵若驚,老總還是第一次親自跟她要杯子呢!笑完了又有些疑惑,他親自跟他要杯子做什么?下面那些丫頭片子(助理、文員)做什么去了?如今這些丫頭片子使喚得動嗎?個個都打扮的妖里妖氣,不都想趁年輕漂亮找有錢的?!鞍?,這世道——哪像我們那時候……”
男人拿著杯子進(jìn)門的時候,下意識地按了門鎖,為什么要鎖門?他停了下來想折回去,解開門鎖,想想無所謂,又徑直走過來,伸手抓過辦公桌上的茶葉盒說:“嘗嘗我這茶葉。這茶叫霧里青,可是以前朝廷里的貢品。這名字有點(diǎn)意思吧,霧里青?!彼灶欁杂帜盍艘槐?“霧里青,人啊,明明心里都清楚,還要裝作云里霧里,是吧?霧里‘清’,多少人能活到這份上!”
默林聽到這里,千萬般的恨意都涌上來,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才解恨。他都知道,都清楚。他不說也就罷了。他還要說出來。默林憋著胸口的熱氣,搶過男人緩緩捧過來的紙杯,因?yàn)閯幼鲃×遥杷诒锩突瘟艘幌?,差點(diǎn)撒出來。男人下意識地扶住杯子,也扶住了默林的手。默林心里的那股熱氣就順著呼吸道一直涌到了眼睛。她的眼睛潮濕起來。兩個人捂著一杯茶,一動不動地站著,霧里青的香氣云霧一樣在兩個人中間氤氳開來。男人比默林高一頭。默林的頭發(fā)觸到男人的下巴。他們之間就是一杯茶的距離。兩年來,他們第一次站得這么近。這個場景默林在將睡未睡的夜晚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什么樣的地方,什么樣的氛圍,他們怎么樣一步一步靠近。只是沒有想到他們之間到底橫著一杯茶。
默林那時候剛畢業(yè),頭發(fā)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大波浪,頂著一頭清湯掛面的直發(fā),帶著黑框的眼鏡。她抱著一摞發(fā)表的作品,坐在面試室外面,看著前面進(jìn)去的人一個個面無表情地出來。等了兩個小時,還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如果不是第一次面試,默林肯定睡著了。面試室的門開了,一個穿短袖襯衫的男人走出迅速地掏煙點(diǎn)煙,用力地吸了一口,大概里面不能抽煙,他有點(diǎn)憋了。后面跟出來一個穿一步裙的年輕女人,男人問,“企劃部不是需要一個文案嗎?我記得簡歷里一個發(fā)了很多文章的女孩子,叫什么‘林’的,怎么沒見到?”一步裙說篩選出來的簡歷今天都來了!抽煙的男人說:“去看看有沒有漏掉的簡歷?!币徊饺沟母吒忄獾穆曇魪哪值亩吺庍^去。男人轉(zhuǎn)過身的時候,默林探尋地望過去,輕聲問:“您說的是不是一個叫陳默林的?”男人轉(zhuǎn)身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說:“我好像見過你照片?!蹦终f:“我叫陳默林,這些是我發(fā)表的作品?!蹦志褪沁@樣走進(jìn)面試室的。
那次招聘,人事經(jīng)理休病假,臨時讓男人過來把把關(guān)。男人姓孫,原本跟招聘沒有關(guān)系,他是信息部的總監(jiān)。
很多次,默林在過道遇見男人都會感激地看他一眼。她是沙灘上漏掉的那一粒貝殼,外表平淡,內(nèi)里有著珍珠一樣的光澤。男人把她撿出來,讓她有了綻放光華的機(jī)會。他是渡她的男子。她理應(yīng)感激他??墒浅烁屑ぃ瑵u漸還生出些別的情愫。除了高大,他長得并不好看。為什么每天上下班都希望在電梯里遇見他?難道是因?yàn)椋赝难凵褚灿袆e的意味。默林揣度著他的每一次回應(yīng),她確定,他的眼神里不只是日常的招呼。這樣,在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中,男人就處于引導(dǎo)的角色。默林在等待。一個又一個四目相視的瞬間……
商場專柜燈光照出默林油畫一般的側(cè)影和曲線,珍珠白的緞面小裙子上罩著一層晶瑩的光,默林套著裙子,在鏡子前面來回走。買?不買?買?不買?耳邊是營業(yè)員不著邊際的贊美。默林終于站定在鏡子前說:“刷卡可以吧?”700塊,要是付現(xiàn)金,她會數(shù)得手疼心疼。輸完密碼,“滴”的一聲,默林心里一片空虛,仿佛把一切都掏出去了。晚上,默林穿著那條讓她感覺無比空虛的裙子,坐在男人的身邊。
企劃部總監(jiān)說,默林,孫總可是很欣賞你的文采啊!你就坐在孫總旁邊。這是信息部第一次請企劃部整個部門聯(lián)誼,兩個部門的頭頭坐了上座。默林就這樣緊靠挨著男人坐下來,抑制著內(nèi)心翻涌,裝作面無表情。煙酒茶肴,笑語歡聲。夾菜、敬酒,默林覺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機(jī)械,完全是動作慣性在維持,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有重影,她耳邊只能聽到一個人的聲音,旁邊那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有人起哄:“孫總,你旁邊的美女還沒敬你哪!”默林這才站起來說要敬男人酒。男人的臉已經(jīng)有點(diǎn)紅了,他拉著默林的胳膊,讓她坐下:“別聽他們的,我們就免了?!蹦肿碌乃查g,男人也坐下來,兩個人的手在桌子地下擦過去。默林的整個人都蕩漾起來。他是有意無心?還是有心無意?或者是無意無心?默林覺得那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漫長。吃完飯直接到樓上的KTV唱歌。一桌的人都來了,音響開得震耳朵。趁著酒興,一個個都成了“麥霸”。默林哪里有心思唱歌,她坐在男人對面的沙發(fā)上,眼睛盯著屏幕,不時動一下,好讓身子不顯得僵硬,實(shí)則是看男人的每一個動作。默林的部門總監(jiān)在默林的耳邊大聲喊:“發(fā)什么愣!不唱歌,也去請孫總跳個舞啊?!蹦执┲菞l讓她感覺無比空虛的裙子,帶著使命走過去,向男人伸出手。
男人舞跳得一般,也許是喝得有點(diǎn)多了,也許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跳舞上,仿佛沉醉在某種回憶里。默林低了頭,她知道自己走不進(jìn)去。舞曲結(jié)束的時候,男人放在默林背上的手,輕輕用了點(diǎn)力。那點(diǎn)力氣帶著滾燙的溫度,烙鐵一樣穿過裙子,抵達(dá)默林的背部皮膚、骨骼,引燃了全身的血液。默林猛地推開男人,穿過喝得東倒西歪的人群跑進(jìn)洗手間。憋了很久似的,默林全身松懈地坐在抽水馬桶上,排泄中摻雜著一種痙攣的快感,甚至眩暈。默林把手伸進(jìn)自己的上衣,撫摸著身體最柔嫩的地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移下去……
散場已經(jīng)12點(diǎn)多了,下了電梯,默林也不知道怎么就剩下她和男人兩個。男人帶著醉意,問:“我們順路嗎?”
“我不知道,我住在慶元路幸福苑?!?/p>
男人掏出車鑰匙說:“你敢坐我的車嗎?敢坐我就送你?!蹦稚狭烁瘪{駛。
“為什么要對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為了愛……”蔡琴的歌聲里,百轉(zhuǎn)千回的愛都含在嗓子眼。默林的眼淚順著歌聲流了下來。她偏過頭可以看見男人的嘴唇和胡碴,她希望男人能找點(diǎn)話說。但是男人什么也不說。車子拐到慶元路,慢得幾乎停下來一般。路上已經(jīng)一個人也沒有了。男人依舊什么也沒說。車子在幸福苑小區(qū)門口停了下來。默林抹了一下干掉的眼淚,深吸了一口氣說:“謝謝……我下車了。”這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于是就沒有力氣動了。她沒有下車。她在等他做出表示。去喝一杯咖啡?我們?nèi)ツ睦镒?但是男人只是轉(zhuǎn)過身,很認(rèn)真地盯著默林的臉,手慢慢移到默林的臉上,在干掉的淚痕上劃過去說:去吧。
默林穿著那件珍珠白的小裙子下了車,整個人空蕩蕩的,像空蕩蕩的黑夜。
整整一個多月,默林在走廊遇見男人,再沒有用往常那種眼神迎上去,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就過去了。那天,蔣翰約默林吃飯,默林選了一家離公司很近的西餐廳。蔣翰大默林三歲,做軟件設(shè)計的,他出現(xiàn)在默林身邊不算久也不算短。默林身邊有好幾個這樣的男孩子,中等收入,家境尚可,看上去跟她很般配??墒悄謱?shí)在沒覺得誰好,誰不好,好像每個人都差不多,所以默林根本沒心思去選擇。而那個渡她的男人,簡直不是男人!簡直不是人!她的意思是他簡直不是自己生活的這個緯度里的生命。尤其是那個晚上之后,她再也不愿意看見那條花了她三分之一月薪的裙子。那天晚上回家以后,她呼啦一下拉開拉鏈,把裙子從身上扯下來,惡狠狠地揉在一起,順手塞進(jìn)手邊的衛(wèi)生巾包裝袋里,丟進(jìn)床底下。她再也不愿意看見它。那種空蕩蕩的感覺,難受得要命。
蔣翰說他臨時有事,晚十分鐘到,讓默林先點(diǎn)餐。默林百無聊賴地看著西餐廳的門口。不斷有人從燈光下走進(jìn)來。門又開了,是一個小女孩,穿著粉色的芭蕾舞小裙子,一雙白長筒襪顯得小腿圓乎乎的。小女孩進(jìn)門后,神氣地對身后做了一個鬼臉。默林順著小女孩的眼神望過去,牽她的是個戴珍珠項鏈的女人,默林只看了一眼女人的鞋子,知道是個極講究的女人。女人的身后,是個男人。拿著車鑰匙。默林看見男人時,男人微笑著跟默林點(diǎn)了一下頭,好像他遇見的任何一個他不太熟的熟人。這一次,默林確定他是個男人,跟她生活在一個緯度里的男人。他有著和一切普通男人相同的生活。
蔣翰進(jìn)門的時候,滿面春風(fēng),他的身后藏著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花。紅得發(fā)紫。玫瑰花的中間,是一枚閃閃發(fā)光的戒指。那一天,默林答應(yīng)了蔣翰的求婚。她要結(jié)婚,辭職。
每天5點(diǎn)鐘,保潔員開始清理各個辦公室的垃圾桶。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男人知道是保潔員,從容地過去開了門,但是動作還是有點(diǎn)尷尬。他不該鎖門的。默林條件反射地站起來。是剛才給男人找杯子的保潔。保潔換垃圾袋的時候,彎腰看見桌上的茶杯,頓了下,又繼續(xù)干活。默林說,孫總,沒什么事我先走了。
保潔員把默林喝過的茶杯收進(jìn)臟垃圾袋里,跟著出了門。保潔員看看默林的背影,又看看垃圾袋里的紙杯、茶葉,嘴角動了動,好像說了什么,大概又什么都沒說。
離婚期還有一個月,辭職手續(xù)也辦完了。那天訂完婚紗,默林又拐到公司,還剩下一些零碎東西,帶走了就沒了。算一次清算嗎?每個人都跟默林打招呼: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吧,可別忘了給我們請柬哦??墒悄挚傆X得氣氛不對,那些一晃而過的笑容里總像摻了雨,摻了云,摻了……總之不像看上去那么陽光燦爛。哪里不對,她實(shí)在說不上來。
50平方的小房子,空間小得只能錯開身子,這婚房是默林把兩年的積蓄都拿出來和蔣翰一起付的首付。默林坐在書桌前寫最后一批請柬。都是公司里的人,默林想著明天再去一趟公司把請柬都帶過去。蔣翰出去喝酒去了,說要和幾個好朋友聚一下,結(jié)婚那天很多瑣事,需要朋友們幫忙的。公司幾個部門的高層都寫了,除了信息部,最后一張請柬,就空著吧。給不給他,都空著。十一點(diǎn)鐘的時候,鎖孔里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接著是皮包飛進(jìn)來,沙發(fā)轟地一聲陷下去。默林一聽就知道蔣翰喝多了,皺了一下眉頭,繼爾又露出得意的微笑,這種時候男人總是要開心地醉一回。默林沒有開大燈,徑直去廚房倒了杯茶端給蔣翰。大燈還是亮了,是蔣翰開的,在那亮光中,一雙噴著怒氣的血紅的眼睛慢慢凸現(xiàn)出來。一陣寒意從腳底抽上來,默林僵住,她本能地感到要有故事了。
蔣翰急促地呼吸了幾下,突然拍著茶幾跳起來,咆哮道:“去他的辦公室,還親自給你倒茶,什么意思?”
默林未置可否地問:“你在說什么?”
蔣翰一腳蹬過去,茶幾飛到墻邊,茶杯里剛泡的茶灑了一墻一地。蔣翰鉗著默林的手腕說:“別裝了,你們?nèi)镜娜硕贾?。都傳到我朋友那里去了。S城就這么大,你叫我怎么見人?我蔣翰是個男人,男人——”蔣翰說完又踢了茶幾一腳,茶幾本來是斜抵著墻,將倒未倒的樣子,這一腳下去就完全倒下去了。
默林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蔣翰咬著牙:“陳默林,不想和我結(jié)婚你就說,我知道你漂亮,有才華,追你的人一大把,你去挑更好的,現(xiàn)在還來得及?!?/p>
默林終于哭起來,拉著哭腔喊:“只是一杯茶,能有什么?真有什么?他會給我倒茶嗎?”
“陳默林,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想知道,無論是哪個男人都不會接受未婚妻在結(jié)婚前一個星期,還跟舊情人糾纏不清?!边@是蔣翰走之前丟下的最后一句話。慘白的燈光下,默林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睜著,一會兒眼里就漫上茶霧一樣的水汽。但是默林并沒有哭,她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她笑了。仿佛剛剛欣賞了一場優(yōu)美的歌劇,是那種享受的,意猶未盡的笑。外面是綿長無盡的、空蕩蕩的黑夜。
今生緣婚紗店里,年輕的新娘終于選定了婚紗的套系,對四十多歲的男人說:“人家就喜歡粉紅的嘛!”化妝區(qū),化妝師正在給面容疲憊的女人戴假發(fā),女人被假發(fā)上的卡子拉住頭發(fā),“咝咝”地、憤怒地喊道:“輕點(diǎn)!輕點(diǎn)!”頂著玉米須的前臺小姐把默林的預(yù)訂單翻出來,眨巴眨巴她的假睫毛,用食指撓撓頭說:“美女,違約金是280塊?!蹦趾芡纯斓靥土隋X,一仰頭,把面前那杯茶喝干了。出了門,默林 “呸”了一口,是一根無味的茶葉。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