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樹池
我沒有收藏的習慣。只因為寫字、篆刻的緣故,日積月累,書架、案頭就聚集了一些可賞可玩的東西。有的是自己見了愛不釋手當下買來的,有的是喜愛我書印的人用來交換的,有的則完全是朋友割愛贈予的?,F(xiàn)在端坐在我案頭的這方硯臺屬于后者。
我本來對硯臺沒有興趣。因為見多了拙劣刻工對硯石的摧殘,也看膩了一些工匠自以為是、不厭其煩的雕琢。
幸會眼前這種硯臺是因為網(wǎng)絡(luò),極為偶然。那日在“書法江湖”上游走,便見到了這樣一種硯臺:厚重、質(zhì)樸、滄桑、大氣,它暗合了我的審美理想與人生追求,我來不及細看,便呆在那里了。待回過神來,我撥通了網(wǎng)頁上留下的電話。電話那邊的聲音低沉輕緩,顯然沒有受到我急切的贊美的語氣的鼓舞。他告訴我,制作硯臺是他的業(yè)余愛好,有時間就做,做好了就放到網(wǎng)上來,量少,賣得也不快。他還告訴我,這種硯臺叫徐公硯。放下電話,我想,這真是一個以制硯賞硯為樂的人。
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徐公硯常常在我的腦海里縈繞,我想擁有這樣一方硯臺,我還時時關(guān)注著那個帖子,卻沒有新的作品再發(fā)上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半個月之后,我的愿望竟然迅速實現(xiàn)了。這是一次邂逅,一次真正的“硯遇”。
那天我忽然接到朋友老張的電話,他告訴我,古韻古玩城開業(yè)在即,邀了四面八方的藝人來捧場,他也來了。老張是個根雕藝人,最擅長把山里人燒火的玩意兒加工后賣給城里人,是我多年的朋友。正是夏天,我買了個西瓜便騎了車子匆匆趕過去。古玩城前的空地上人聲喧騰,臨時搭起了兩排棚子作為展位或柜臺。我找到老張一起坐定,邊吃西瓜邊閑扯。閑聊中,我無意間往旁邊看了一眼,猶如遭受轟然一擊,那目光就被猛然拉直了,再也動彈不得。老張的旁邊正是一個銷售徐公硯的攤位,大大小小幾十方硯臺席地而臥,旁邊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正在夏天的熱浪里通紅著臉,閃光著頭。我急急地走過去蹲下來,說了一聲“徐公硯”,就捧起地上的一方硯臺,放下,又捧起另一方……賣硯的小伙兒走過來,給我詳細介紹硯臺的質(zhì)地、紋理和聲色。
原來,關(guān)于徐公硯,有這樣一則傳說:山東臨沂西北70余里處有一村,名徐公店。但村中無一徐姓。何故?相傳唐朝時有一個叫徐晦的人進京趕考,投宿此地,以此地美石鑿而成硯,攜于考場。正值嚴冬,他人硯中墨皆冰凍,唯徐晦硯中墨色如常,揮灑自如。后來,徐晦金榜題名,遂將得硯之地命名徐公店?!靶旃帯泵Q由此而來。
徐公硯與其他硯臺不同之處在于,制造硯臺的石頭屬典型的沉積巖,石頭因地層長期風化和地下水侵蝕,形成鋸齒細牙的各種自然形扁平面餅狀巖塊,一石一硯,絕無雷同。也有一些天然石塊,其狀如沂蒙山區(qū)“崮”的縮影,經(jīng)硯工從中間沿石頭紋理切開,上部天然不變,下部鑿出硯池。合在一起是一方奇石,打開后則成一方硯臺?!杜R沂縣志》中有這樣的記載:“臨沂縣城西北75里徐公店產(chǎn)石,其石方圓不等,邊生細碎石乳,天然成硯?!彪m寥寥數(shù)言,卻道出了徐公硯的最大特點——天然。
多了對硯臺的了解,愈多了一份對硯臺的喜愛,一如饕餮邂逅豐盛大餐,我已是眼忙手亂了。待一方一方看過,摸過,我直直身詢問他的姓名和市場狀況。他說,他姓石,剛剛來到這里,知道了解這種硯臺的人少,賣得也不多。說話樸實、真誠,沒有通常所見的商人的精明與浮夸。恍然間,我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網(wǎng)上的那個賣硯人,姓石、愛石、賞石、藏石,真是與石有緣啊。在這樣一個崇尚熱鬧、繁華與瑣碎的時代,諸如樸拙、渾厚之大美往往是知音寥落的。市場的喧鬧中,我分明讀出了隱藏在硯臺背后的寂寞與孤獨。那是硯的寂寞與孤獨,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寂寞與孤獨。我想,如果讓我寫出當下感受的話,那就寫這樣八個字吧:天下大美,曠世孤獨。
我再次俯下身去,捧起一方硯臺不忍釋手。小石讀懂了我的心思,說,這方你喜歡就送你了。我掏出隨身帶的幾百元錢給他,被他拒絕了。幾番推讓,錢終是沒有收下。我不再堅持,我想,我們之間已經(jīng)不是買與賣的關(guān)系而是因硯而結(jié)緣的朋友了……
后來,我和小石成了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賞硯。再后來,小石的徐公硯專賣店在古韻書畫城開業(yè)了,他囑我為他的店起名并題匾。我說,就叫“問硯樓”吧。他詢問其中的含義,我告訴他:那方硯臺放在了我的案頭,時時晤對,藝術(shù)上的疑問我要向它請教,人生的困惑我也要常常問它啊!如今,“問硯樓”的牌匾已高懸于小石的店門,那是我近年來最為得意的書法作品。(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