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林
至今我依然記得祖父吃紅薯的樣子。深秋的午后,祖父從外面忙活回來,用搭拉在肩上的那塊長灰白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后來到灶屋,伸出有輕微抖索的手取下掛在頭頂?shù)娘埢?,掀開蓋飯的絲瓜絡網,里面有早晨沒吃完的剩飯和與飯一起蒸熟的紅薯。祖父從中拿了幾個熟紅薯握在手里,然后又將絲瓜絡蓋上,將飯箕掛回原處。
祖父騰空了的另一只手拿起一個熟紅薯送進嘴里,那紅薯皮上還粘著飯粒。他一口能將紅薯咬一半,腮幫子就鼓動起來。午后寂靜的灶屋里響起了“吧唧、吧唧”的咀嚼聲。
“爺爺!你吃紅薯怎么不剝皮的???”我看祖父吃得香,連皮都沒有去掉就吃而問道。
平時母親教導我吃紅薯要將紅薯皮剝了再吃。母親每次去沅水邊那個城市探望父親回來,都會帶回來一些新鮮的生活習慣,也許她在城市中見人吃紅薯一定是要剝皮的,所以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要求我們這樣做。
祖父見我發(fā)問,笑著對我說:“皮也可以吃的呢?!彼贿叧裕贿呥€將紅薯上沾的飯粒攬進嘴里,然后瞇起眼睛對我做一個笑臉。
太祖母見到祖父吃相,定會說祖父像個“餓癆倌”,猶如前世沒吃過飯一樣。太祖母說完這句話后,會嘆氣,那雙有眼疾的眼睛會黯然流淚,不知道是眼疾的原因,還是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為祖父在今生是挨過餓的,差點在那次饑荒中餓死,是紅薯救了他的命。
太祖母說,在大煉鋼鐵那會,需要大量的木炭,祖父被生產隊派到深山里燒炭。那已經是進入了深冬的季節(jié),可是燒碳的人們身上只有單薄的衣裳,腳上穿的是草鞋。最要命的是吃不飽,供給的食物與勞動需要的能量嚴重的不平衡。上山砍柴,筑窯、還要將燒好的碳挑著走幾十里送往指定的地點。那時一天的口糧只夠一頓飽飯,在半饑半飽的情況下,干著超強度的勞動,祖父的身體累垮了。在完成了燒碳的任務后,祖父拖著疾病與饑餓的身軀回到家中。
那個冬日陰冷的下午,太祖母在屋里的火箱里坐著,帶著還在襁褓里的孫子,聽到屋外有人劇烈咳嗽,還有一聲強烈撞擊木板壁的聲音。她起身問:“是誰???莫將板壁撞爛了!”外面有人回答:“是我!”聲音低沉、無力。太祖母覺得那聲音有點像祖父的,但疑惑兒子的聲音怎么會變成這樣了。于是她繼續(xù)問:“是細毛崽嘛?”得到了肯定后,才抱著孫子出來看。此刻,祖父正坐在屋檐下的木板凳上,無力的靠著板壁,面呈灰土色,身上抖索著,頭發(fā)稀亂,顴骨突出老高,想必身上也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衣服已被荊棘劃得像爛抹布,大冬天里只穿著兩件土布單衣,一條土布褲子,腳上穿的是草鞋。隨祖父挑回來的裝炭籮筐,又黑又破,斜在那里。
太祖母見此情形,早已抹起了眼淚,趕緊把祖父牽進灶屋里,將火塘里柴灰扒開,露出里面的火種,覆上松葉,將火點燃,讓祖父取暖。
可是屋里實在拿不出食物可以讓祖父填飽一下肚子,或是找到一點大米為他熬點稀飯……那時整個中國農村都處在人民公社時期,搞的是大鍋飯,社員們一起吃飯、一起下地干活,吃飯都是定量的,個人哪里還有機會私藏糧食?何況那時我家為了響應號召,已經放棄了單門獨戶老屋,搬到生產隊里,一舉一動都處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祖父不能出工了,只能躺在屋里,家人知道是勞累和饑餓所致,但是卻苦于沒有辦法。作為病號的祖父,不可能享受出工社員的飲食標準,供應的飯只是全勞力的一半,可祖父因為燒碳,超強度的勞動已經使他的身體透支,出現(xiàn)了營養(yǎng)性水腫。若再不弄點吃的改善一下,他就有可能被饑餓和病痛奪去生命??墒侨ツ睦锒嗯恍┦澄锬??只有三十多歲的祖父像殘燭的老人一樣在瑟瑟冬風中發(fā)抖。
祖父還是生存了下來,得益于一筐紅薯。祖父惟一的姐姐給他帶來了一筐救命的紅薯。我的那位姑婆在生產隊秋收后的紅薯地里,如篩子篩過一般找到了這筐紅薯,即使那些紅薯個兒很小,她都一一收貯,以備饑荒??伤弥艿芮闆r后,在一個深夜背著紅薯走了幾十里地來到了苗田(我老家所在地),悄悄地敲開了房門。家人見此,感念流淚。姑婆卻還來不及與家人說上幾句話后又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筐紅薯救了祖父的一條命。白天,不用出工的太祖母趁生產隊社員出工后,悄悄地將藏在床底下的紅薯摸出幾個,懷揣在衣袖里來到灶屋。坐在火塘邊的凳子上,帶著孫子假裝取暖,快速地將火塘里的灰扒開,將紅薯掩埋在熱灰里。柴火燃燒后的余熱會在一個小時左右將紅薯烤熟。當時間差不多后,太祖母悄悄的去火塘中取出紅薯拿給祖父吃。太祖母在做這一切的時候,還帶著兩個小孩子,我的姑姑和二叔。二叔在襁褓中,姑姑已經幾歲了,大人都吃不飽,何況她一個小孩子,見了熟紅薯自然會哭鬧著要吃。太祖母只好每次將一個紅薯掰一小半下來塞到她的嘴里,悄悄的告訴她別做聲,快點吃。
當那一筐紅薯吃完了后,祖父逐漸從勞疾和饑餓中走了出來。
在多年以后,太祖母都念念不忘那筐紅薯,她說要不是那筐紅薯,祖父也許就走完人生路了。而我的祖父亦感恩紅薯,所以他喜歡吃紅薯,也愛種紅薯。
在我懂事的時候,雖然已經分田到戶,但是家中只是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依然還要為糧食吃不到來年而發(fā)愁。為了解決這些困頓,家人只好開荒種植紅薯、土豆和青菜,以做補充。那時我家分別在老家屋場兩邊的山坡上鑿了兩口像豎井一樣的地窖,地窖上小下寬,上面用杉木皮蓋好,深約四五米,需要架著樓梯才能下去,里面儲存著的是紅薯、土豆。
在秋冬的日子里,隔一星期左右,祖父就會扛著樓梯,提著籮筐去地窖取紅薯。取出的這些紅薯一半用來喂養(yǎng)家禽家畜;還有一半,則每天洗幾個與米同煮,飯熟后,紅薯也熟了。家人吃得七八成飽的時候,就吃紅薯將肚子填實。在鄉(xiāng)下,一般中午不吃午飯,餓了就去飯箕里拿幾個熟紅薯充饑。
那時將紅薯、土豆、玉米、高粱都稱為雜糧。雜糧的吃法很多,也很簡單,如將紅薯或土豆切成片,放進水里煮,煮熟后,放些蔥花、鹽,味道也很好;將紅薯磨漿與米粉混合做成粑粑,也很甜;如玉米和高粱用石磨磨成粉和糯米打成糍粑,一種金黃、一種深紅,對兒時的我很是有誘惑力;有時在鍋里燒上水,放少量的米,待米熟后,放入泡好的干青菜煮爛,調上一點鹽,被稱為爛飯,爛飯是春夏之交那段時節(jié)里一家人吃得最多的早飯。
在那些困頓的年代里,家里養(yǎng)的家畜、家禽也怪可憐,人都為糧食發(fā)愁,它們只能吃個半飽了,且都只能吃豬食。動物們開飯的時候,祖母將煮好豬食分成兩盆,雞、鴨、狗享用一盆。到開飯時可真熱鬧,狗雙腳趴在盆沿上,占據(jù)了半壁江山,讓雞、鴨都不敢上前,不停地鳴叫。狗依仗自己蠻橫將豬食中的紅薯、土豆,或稀少的飯粒全挑來吃了,雞、鴨只好任之,無可奈何;也有不懼狗的一兩只雞不時來到盆子前,啄食幾口。當狗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雞、鴨才一窩蜂涌到盆前,來個大掃蕩。由于家禽多,盆子里的豬食被啄得干干凈凈,只有一些細微的谷糠沾在盆子上。雞、鴨吃不飽也沒辦法,剩下的只有靠自己了,所以它們在野外、稻田里覓食格外起勁。而豬的光景就好些了,因是重點喂養(yǎng)的對象,在豬欄里獨自享用一盆,吃飽了便睡,不用和其它家禽、家畜搶食。由于少糧食,家禽、家畜生長得并不快,一年到頭,還是皮包骨頭。
每年插完晚稻秧,祖父就開始忙著種紅薯了。這種習慣他延續(xù)了幾十年,盡管后來已經不再為糧食發(fā)愁,過上了比較寬裕的日子,祖父依然要種很多的紅薯。紅薯比那些豬草有營養(yǎng)多了,紅薯藤也是豬上好的飼料。每年要喂兩頭肥豬,一頭賣錢,另一頭用于過年,招待回家的兒孫們。
祖父會在二、三月間從地窖中取出些薯種,埋在一小塊地里,幾番春雨過后,紅薯便開始發(fā)芽長藤后了。過了夏至,祖父就將紅薯藤割回來,與祖母一起在家里用剪刀剪成一節(jié)一節(jié),然后用簸箕挑著來到翻好的地里。祖父在貧瘠的土地上用鋤頭掏溝,祖母則跟在后面將那一節(jié)節(jié)的紅薯藤放在溝里,然后祖父再回來用鋤頭扒土將紅薯藤埋上。自從我認識紅薯開始,就被紅薯頑強的生命力折服,栽在地里的紅薯藤,經過初夏太陽火一般的炙烤,當你以為那些種植的藤已經枯死的時候,在一場雷雨過后,紅薯藤便讓你感到意外地萌出新芽、新葉,并瘋長起來。期間可見祖父會在大熱天里、太陽下戴著斗笠為紅薯除一下草;在雨后去割一些紅薯藤回來喂豬。直到陰歷的十月后,他便挑著籮筐和祖母去挖紅薯了,那時紅薯藤已經割掉了,對著那些紅薯蔸一鋤頭下去,用力一拉,薯根系著紅薯被挖了出來??粗鴿M地豐收的紅薯,祖父滿面微笑。 一次與一位搞農業(yè)研究的朋友聊到紅薯,她告訴我紅薯還有紫色的。開始我還不相信,后來一查,果然如此。那一刻我在想,若祖父還在世,我一定給他弄幾棵紫色的紅薯種一種,他一定會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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