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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00個核桃

        2009-04-24 09:51:08張森奉
        文史月刊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廣元貨車核桃

        1959年的“大躍進”運動時期,正是國內(nèi)的饑荒歲月。我是建筑設(shè)計工,被川東奉節(jié)縣政府抽調(diào)出去修鐵路,先是內(nèi)昆鐵路,然后是成昆鐵路,再轉(zhuǎn)移到川北旺蒼縣修廣旺鐵路。

        那時我們吃飯是定量的。修內(nèi)昆線時,我們的工種定量為每月56斤大米,1斤豬肉;修成昆線時,降到大米48斤,半斤牛羊肉;到了修廣旺線,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工種糧每月只有39斤,肉類供應(yīng)根本沒有了。當(dāng)時機關(guān)干部和居民定量每月只有19斤糧,但是吃慣了高定量的我們,每頓吃完那三四兩米飯,一個個還是餓得兩眼發(fā)花,睡也睡不著。

        開工兩個月,由于生產(chǎn)物資緊張,鋼材水泥雷管炸藥供應(yīng)不上,1961年下半年廣旺鐵路暫時停建。我們幾千人無事可干,雖然糧食定量還沒有減少,但精神卻很空虛,每天就是吃了上頓等下頓。

        人的欲望是強烈的??吹疆?dāng)?shù)馗刹烤用耩I得得了水腫病,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摘帽和沒有摘帽的“右派”,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三個一伙,五個一幫各找門路。有進山用衣物換核桃柿子糧食的,有去小煤窯挖煤的,有為保持身體熱能不被消耗,足不出戶在工棚下棋、打橋牌、睡大覺的。我和老鄉(xiāng)張成明去了陳家?guī)X煤礦,在礦工俱樂部為工人講評書。

        在此之前,我和龍金劍、張生伍合伙還跑了一次單幫。

        旺蒼縣大山旮旯里的麻柳溝一帶盛產(chǎn)核桃,隊里幾乎天天有人往山里跑,用衣物換回核桃、柿子和糧食??匆娙思覔Q回“進口貨”,我們也不禁怦然心動。我們?nèi)私Y(jié)伴,各自帶了毛毯、蚊帳、衣服去了天星多。那里交通不便,核桃、柿子、雞蛋、糧食都運不出去,對我們的光顧農(nóng)民很高興,他們?nèi)币挛?,就象我們?nèi)奔Z食一樣。我們沒有遇到一點麻煩,順利地進行了友好的原始物資貿(mào)易。

        那天,我在一戶山民家用蚊帳換了1200多個核桃,山民很熱情,還留我吃了一頓紅苕干飯,我心里非常感激。在回隊的路上,龍金劍說換這么多核桃一時也吃不完,放在工棚又怕有人順手牽羊,不如到成都去賣。張生伍極力贊成龍金劍的提議,我想也是,把1000多個核桃換成錢更穩(wěn)當(dāng)些。

        但是我們沒有“證明”。那時坐火車從廣元到成都,至少要查3次車票,發(fā)現(xiàn)旅客中稍有不順眼的,乘警馬上叫你拿證明出來檢驗。那時沒有身份證,即使是一個農(nóng)民出門探親、醫(yī)病,起碼也要公社的證明才能行走,證明或路條和錢一樣重要。我們要上成都賣核桃,最麻煩的是沒有路條,不管在火車上還是在成都哪個地方,被警察和街道居委會治保組的人發(fā)覺,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龍金劍原是奉節(jié)縣某鄉(xiāng)政府一名政法干部,他說沒有證明也不要緊,關(guān)鍵是見機行事,態(tài)度自然大方,公安抓的都是行跡可疑的雞鳴狗盜之輩。幾千個核桃太醒目,龍金劍還是想了一個辦法,上成都時搭貨車,回來時坐客車。

        我們各自挑了核桃搭貨車到廣元,鉆在開往成都的貨車停車場。龍金劍社會經(jīng)驗十分豐富,他沒去找火車司機,而是去車廂與押運物資的人套近乎,很快聯(lián)系到一節(jié)裝運紙張的貨車。押運員看我們斯斯文文,3個人中就有兩副眼鏡,加上龍金劍又送了他幾十個核桃,便滿口答應(yīng)并把我們拉上貨車。干押運員也很辛苦、寂寞,有我們3個人與他結(jié)伴,他很高興。

        貨車走走停停,沿途要甩車皮,又要重新掛車皮,從廣元到成都就走了兩天多時間。到成都車站后,告辭了古道熱腸的押運員,我們挑著核桃來到駟馬橋附近。我和張生伍看挑子,龍金劍去找買主。他剛走,就有一些居民來問我們是不是有“進口貨”賣。我說有點核桃,一個大嫂高矮要求買幾個,她說:“核桃這東西有油,吃了可以穩(wěn)住心,我們都幾年沒有嘗過了?!彼日f1元錢買10個,見我們沒有拒絕,她又要求多買一點,拿出5塊錢,要我給她55個核桃,我賣給了她。陸陸續(xù)續(xù)不斷有人來買,我講價,數(shù)核桃,張生伍就記帳收錢。這時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走了過來,用手摸了摸口袋,問:“這一袋我全買了,說個價?!蔽艺f1元10個,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小兄弟,我是一下子給你買啊,8角錢10個,咋樣?”這時人群中冒出一句令我十分吃驚的話來:“王駝子,買那么多來做投機生意嗦?”我抬頭一看,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說話的是一個警察。王駝子對警察說:“李公安,我說來耍的……”說完干笑了兩聲,就像耗子見了貓兒一樣溜走了。當(dāng)時,我心情緊張極了,不知這個李公安要如何收拾我們。李公安沒有流露出要收拾我們的樣子,他蹲下身來說:“看樣子你們不像是做生意的,價錢很公道?!彼统鰞蓧K錢來說:“我給我媽買一點。你這核桃,成都很稀罕?!蔽姨袅?0多個核桃給這個好心的警察,他把核桃裝進口袋,向我們善意地一笑,走了。

        龍金劍回來了,看見我們3000多個核桃已經(jīng)賣了十之六七,一問價,他說拐了。核桃打批發(fā)都是一塊八10個,成都市面上是一元錢4個,還有價無貨。但張生伍對1元10個核桃的價格已經(jīng)很滿意了,我也說:“一個人買一點,也讓大家嘗嘗核桃的滋味嘛?!饼埥饎φf:“都快賣完了,干脆就在這里賣算了?!辈坏?個小時,我們3000多個核桃全被居民買去了。我們便高高興興進城逛街,找東西吃。

        沒想到偌大的成都,我們逛了十幾條街,幾乎每個飯館都無貨供應(yīng),營業(yè)員都在閉著眼睛養(yǎng)神,到處冷冷清清,鬼都不上門。好不容易看見一家糖果店在賣古巴糖做的“高級糖”,5塊錢一斤,數(shù)量有限,體弱老幼根本擠不進去。居民說:“啥子高級糖啊,是高價糖?!蹦菚r一般工人職員的工資就是每月二三十元,高的也不過六七十塊,5塊錢一斤的高級糖,一個月工資究竟能買幾斤呢?

        我把旺蒼和成都作了一個比較,還是感到旺蒼要好些,起碼拿錢買大米、紅苕、核桃、板栗之類的食品是不成問題的。我們3人當(dāng)天就買了回廣元的火車票。我暗自慶幸,這次跑單幫每個人賺了幾十塊錢,如果用這錢去買核桃、柿餅補充身體,就絕不會得浮腫病了。

        車到廣元,我們像回到了家一樣興高采烈地下了火車。站臺上卻出現(xiàn)了大批民警,至少有幾十個,我心里立即緊張起來,怎么今天車站有這么多警察?警察們把在廣元下車的100多旅客全部叫到驗票口驗票出站。聽說是憑票出站,我的心情立刻就放松了,因為我們都買了車票。旅客排隊依次通過檢票口時,那里又有十多個警察把守。站臺工作人員驗票以后,警察開始檢查路條證明,有票有證明的放行,缺一樣,便不容分說地被命令走進一間屋子里。我們3人都是二缺一,自然也被警察“請”了進去。

        這次查站,共查出五六十人手續(xù)不齊。警察的工作又細致又認真,又將這些人分為有票無證明、有證明無票或無票無證明的三類人。一位年紀(jì)輕輕的女警官板著臉向我們宣布“政策”:一、有證無票的立即補票。二、有票無證的,要向公安機關(guān)交代清楚。三、無票無證的,暫時送拘留所聽候處理。說完以后,幾十個警察很快就把三類人分別出來。該補票的送去售票廳補票,該送拘留所的,自然免不了被棕繩象征性地套住胳膊武裝護送走了。我們屬于有票無證明的乘客,有20多個,就地接受警察的審查。有三四個警察參加了對我們的審問,主審就是那位女警官。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讓你不得不產(chǎn)生一種畏懼感。

        其他的人都被她一一“處理”了,最后只剩下我、龍金劍和張生伍了。她問:“你們?nèi)齻€是一伙的?”言辭嚴厲,“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龍金劍也是老公安,他也有一套對付同行的方法。這種對付絕不是無理的辯解,而是主動亮身份——我們3個人都是筑路二支隊職工三隊的職工,曾經(jīng)是“右派”,現(xiàn)在不是。

        “你叫啥名字?”女警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問。

        “龍金劍?!饼埥饎淅涞鼗卮穑种钢腋鷱埳檎f,“他叫張生伍,這個叫張森奉,我們?nèi)硕荚粍澇伞遗?,現(xiàn)已摘帽?!?/p>

        從眼睛里可以看出,女警察對龍金劍的直率坦言,有了一點好感,有了一點女性溫柔的光輝。但出于職業(yè)的神圣感和敬業(yè)精神,她絲毫沒有放松對我們的警惕,繼續(xù)查問:“你們請假沒有?去成都干啥?這是要說清楚的。”把“交代”一詞改為“說清楚”,我心里有了一絲欣慰。我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合,只有聽龍金劍和她解釋。

        龍金劍回答說:“支隊對請假制度沒有開工時候要求那么嚴格。我們已經(jīng)停工幾個月了,大家無事可干,最近一段時間,我們聽說中央對‘右派的處理有些新政策,所以我們就去省里打聽了一下。我們從成都回來,立即就要回隊去的,沒有什么不法行為,請你調(diào)查?!迸芄俑嬲]說:“以后,你們不要東跑西跑,出門一定要請假。即使中央有新政策,該怎樣就怎樣落實,跑也是冤枉。我再打個電話去問問你們支隊后,你們就可以回去了。”我心里很不安,好厲害的女警官。大約又過了20多分鐘,她回來對我們說:“你們可以回去了,如果以后再不請假到處跑,在廣元我遇上你們,別怪我不客氣?!?/p>

        后來,龍金劍告訴我,在廣元被查純屬我們運氣太孬了。那些天正逢某中央首長回鄉(xiāng)省親,然后視察通、南、巴老革命根據(jù)地,取道旺蒼、廣元去成都,沿途都是一級保衛(wèi)。我們幾個恰好在這個時候跑單幫,沒有丟進拘留所去吃幾天不要錢的飯,都是那位面嚴心善的女警官高抬貴手。

        (責(zé)編 張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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