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鈞
威廉·哈茲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是英國著名的散文家和文學評論家?!渡勘葋啈騽≈械娜宋铩?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1817)一書是他的文藝批評的代表作之一,在浩如煙海的莎士比亞研究著作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哈茲里特用優(yōu)美流暢的散文來寫文學批評,是這本書的一個顯著的特色。在看慣了高頭講章的學術論文后,這樣的文字讓人眼前一亮。文學批評和文學本身一樣,是“文無定法”的,旁征博引、嚴密論證固然可取,單刀直入、直抒己見也無不可;而文字的好壞倒是一個不應輕視的標準,一個研究文學的人本身文章寫得很刻板無味,其文學研究恐怕要打上一個老大的問號。正如哈茲里特所說:“我們并不是說一個批評家一定要是一個詩人,但要成為一個好的批評家,他必須是一個不錯的詩人?!?《作者前言》)在18、19世紀分工還不那么細密的年代,一專多能、作家兼學者還比較容易做到;時至今日,確實是越來越難了。
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或許有人會批評哈茲里特的文章太感性,太缺少理論色彩。確實,經(jīng)過20世紀這個“理論的世紀”洗禮之后,文學研究似乎已經(jīng)無法和文學理論脫離開來。但理論的作用無非是把文學問題說得更清楚,而不是讓它變得更復雜更難懂,如果不借助某一成套的理論同樣能把問題說清楚,那么理論的有無就不是一個必要的條件了。為理論而理論,除了那些對理論本身特有研究興趣的人而外,對于其他人難免庸人自擾。哈茲里特很少運用理論,但卻不乏洞見,比如他在評論夏洛克這個著名人物時寫道:“報復的欲望來自不公正的對待,夏洛克那掩藏在猶太長袍下的驕傲的靈魂被不斷受到的挑釁所激怒。他力圖通過孤注一擲的手段來合法地報復加在他本人和整個民族頭上的謾罵和壓迫,對此我們只有表示同情?!倍鴮τ谝回灡徽J為是正面人物的安東尼奧,他特別強調(diào)指出,這樣“一個受人尊敬的天主教徒和商人”在對待夏洛克的態(tài)度上“遠不是平等、公正和仁慈的”。(《威尼斯商人》)這一分析應該說是相當具有“后殖民主義”精神的,只是哈茲里特沒有像當代學者那樣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莎士比亞本人而已。可見,理論并不是萬能的,在很多時候,依靠常識和洞察力同樣可以得出深刻的見解。
為理論而理論的一個潛在的危險,就是很可能墮入空頭理論。文學研究不能離開文學文本,否則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哈茲里特這本書的另一大特色正在于文本細讀,引用具體的臺詞對莎士比亞的三十多出戲劇一一進行分析。他的許多分析合情合理,有根有據(jù),令人信服。例如,他認為奧瑟羅在打發(fā)走侍女準備動手殺死苔絲狄蒙娜時,感情仍然有一絲波動——侍女發(fā)現(xiàn)奧瑟羅“現(xiàn)在的臉色溫和得多啦”,這個微妙的暗示可能很多讀者都沒有在意,但哈茲里特捕捉到了,他特別揭示出來并進而指出:“莎士比亞在這里用短短半行取得的效果可能要花費其他作家十幾段冗長的描寫?!?《奧瑟羅》)又如,在丈夫被謀殺后嫁給兇手的丹麥王后喬特魯?shù)乱话惚徽J為是冷酷無情的,但哈茲里特發(fā)現(xiàn)情況并不完全是這樣,于是提請讀者注意她在向奧菲利婭的墳上散花時所發(fā)出的以下感嘆:“好花是應當散在美人身上的;永別了。我本來希望你做我的哈姆雷特的妻子,這些鮮花本來是要鋪在你的新床上,親愛的女郎,誰想得到我要把它們散在你的墳上!”在哈茲里特看來,這幾句極其動人和優(yōu)美的感嘆說明,“王后在一些方面是罪不可恕的,但在另外一些人際關系上卻并不缺乏情感”,同時也進一步說明,莎士比亞是“極為擅長描寫人們的復雜情感和動機的”。(《哈姆雷特》)確實,莎士比亞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塑造了眾多內(nèi)涵豐富的人物形象,既有奧瑟羅這樣的主角,也有喬特魯?shù)逻@樣的配角。
除了細讀,哈茲里特還廣泛地采用了比較的方法,既把莎士比亞和其他作家進行比較,也把莎士比亞自己的作品進行比較,通過比較看出各自的優(yōu)劣和特色。喬叟和莎士比亞被公認為英國最偉大的兩位詩人,他們都曾以古希臘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的戀愛故事為題寫過作品,但處理的方式卻很不相同。哈茲里特認為原因“不在于兩位詩人不同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在于他們不同的才能。在喬叟的人物身上沒有什么雙重性,他們要么非常嚴肅,要么非常滑稽。在莎士比亞那里,滑稽、反諷常常與莊嚴、熱烈混合在一起”。(《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這是莎士比亞的特色,也是他超越前人的地方。莎士比亞的過人之處還在于,他不僅能夠鮮明有力地描繪彼此差異很大的人物,還能真實細微地刻畫彼此極為相似的人物。哈茲里特在這本書中詳細分析了理查二世和亨利六世、麥克白和理查三世、福斯塔夫和夏祿以及賽倫斯之間看似細小、實際顯著的差別。而在分析羅密歐和哈姆雷特這兩個看似相差很大的人物時,他卻發(fā)現(xiàn)了兩人的一致之處:“羅密歐是戀愛中的哈姆雷特。一個情感豐富,一個思想豐富。兩個人都與外部世界有些脫節(jié),而活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哈姆雷特對什么都心不在焉,羅密歐除了愛情。對其他都心不在焉,他沉浸在愛情之中。”(《羅密歐與朱麗葉》)在同中求異,在異中求同,這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最為適用的一條重要規(guī)律。
文學文本是千姿百態(tài)的,如何能夠從中發(fā)現(xiàn)普遍的規(guī)律,是檢驗一個批評家水準的試金石。哈茲里特在埋頭尋章摘句的同時,也不忘抬頭思考一些規(guī)律性的問題。比如,他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之前的喜劇往往充滿了機智和諷刺,嘲諷和冷漠成為主導的感情,而莎士比亞卻不落窠臼,“不斷地將浪漫和熱情注入作品”,從而形成了田園牧歌式的獨特風格。哈茲里特從這類喜劇中總結出這樣一條規(guī)律:“喜劇效果最佳的時刻就是滑稽和溫柔融合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拋開可笑的念頭,回復我們的真情和仁愛之心?!?《無事生非》)一味滑稽可笑的喜劇是淺薄的,不可能成為好的喜劇,同樣,一味慘痛的悲劇也不可能成為好的悲劇。悲劇如何能夠產(chǎn)生快感,以及能夠產(chǎn)生什么樣的快感,原是理論家們歷來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哈茲里特通過閱讀和分析莎士比亞的悲劇,對此給出了一個精彩回答:“悲劇中的罪惡會激發(fā)起我們對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和一種由此產(chǎn)生的喜悅心情,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的悲傷情緒以及對于苦難的同情會在一股強烈的反作用下淡化和消失?!?《李爾王》)確實,好的悲劇所帶來的絕不是一種幸災樂禍的消極的快感,而是一種追求美好事物的積極的快感。
戲劇和其他文學樣式的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為表演而創(chuàng)作的(只供閱讀的所謂案頭劇本乃是例外),所以在討論戲劇時就不能不涉及表演這個話題。哈茲里特在這本書中討論的重點是莎士比亞戲劇的文學性,對于表演也時時談及。這一部分內(nèi)容不僅讓我們了解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莎劇的演出情況,也讓我們對文學劇
本和戲劇表演之間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哈茲里特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戲劇中演出效果最好的幾出——如《冬天的故事》、《理查三世》——都不是文學性最高的,而公認的杰作,如《麥克白》、《奧瑟羅》,往往演出效果反而不能盡如人意;對于《哈姆雷特》,哈茲里特則表示不希望看到它上演。應該說。這是一個帶有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最好的詩句是最難翻譯的,最好的戲文亦復最難搬演。哈茲里特遺憾地發(fā)現(xiàn),“優(yōu)美的描寫超過了所有法國詩歌的總和”的《仲夏夜之夢》在演出的過程中“從一個愉快的虛構故事轉變成了一個乏味的童話劇”,由此他不得不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戲劇舞臺與文學想象不是同一回事”(《仲夏夜之夢》),其間的差異是值得研究文學和戲劇的人們予以關注和深入思考的。
文學描寫的對象是人生和社會,文學家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用藝術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表達對人生和社會的看法,哈姆雷特那段“生存還是死亡”的著名獨自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同樣,文學批評家在評論文學的同時,也完全可以透露出自己的人生和社會關懷。哈茲里特在評論《無事生非》時最后寫道:“這出戲中的道格培里和弗吉斯是玩忽職守的一類官員的最好寫照,他們表面上自命不凡,實際上頭腦糊涂。莎士比亞顯然是取材于實際生活,而這一類人在兩百年后似乎已經(jīng)從最低的職位爬上了我們國家的最高的職位?!边@樣聯(lián)系實際的社會批評讓人會心一笑。當然這類文字應以點到即止、涉筆成趣為限,哈茲里特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給閱讀增加了不少的興味。
莎士比亞無疑是一個天才(這正是哈茲里特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字眼),然而他的地位并非從一開始就那么崇高,他受到過本國人的質疑,外國人的非難,但青山遮不住,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逐步認識到他的巨大才能,并紛紛加入贊美他的合唱,哈茲里特無疑是聲音最為洪亮的一位領唱。進入20世紀后,雖然還有人力圖動搖莎士比亞的地位,但只不過是蚍蜉撼大樹,此時的莎士比亞不僅早已成為英國文學的旗手,而且也被公認為西方最偉大的戲劇家。在當代“重寫文學史”、“重塑經(jīng)典”的大潮中,莎士比亞的許多作品被重新解讀,但他的經(jīng)典地位卻沒有任何動搖。有些經(jīng)典也許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但有些是能夠經(jīng)得住的。我常常想,與其去讀那些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的以及當下流行一時的作品,還不如去認認真真地讀幾部經(jīng)典。實際上哈茲里特這本評論集也可以算得上一本經(jīng)典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