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昕
我寫過一本小書,名《筆走龍蛇笑古今——啟功先生印象記》。書出送先生看后,先生頗為稱賞。先生說:“你這書寫得不錯。不過,其中有個斷句的地方斷的不對。除了這個地方,別處都對?!?/p>
是哪個地方呢?我在書中引了《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毛詩詁訓(xùn)傳中一段話:“詩者,志之所之也?!榘l(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p>
先生說:“治世之音安這幾旬你斷的不對。應(yīng)該是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p>
我當(dāng)即點頭稱是,但我沒敢告訴先生,我的這個斷旬“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也并非我的原創(chuàng)。這是另一位國學(xué)大師、民國時著名學(xué)者黃侃先生所點,見于其手批白文《十三經(jīng)》。細細揣摩,兩位先生所點各有道理。不過一先從政事入手,一先從音樂著眼,略有差異而已。
有次閑談中,先生說:“近來我又作了首詩,是‘1994年元日口占。我給你念念?!饻绺a聚散塵,何須分寸較來真。莫名其妙從前事,聊勝于無現(xiàn)在身。多病可知零件壞,得錢難補半生貪。晨曦告我今天始。又是人間一次春。我這詩的末一句,‘又是人間一次春,原來是‘度。后來我琢磨,‘度這個字文人氣太重,不如‘次顯得直白,跟我這詩的風(fēng)格也相合?!?/p>
先生對古詩詞多有獨到見解。如對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末尾的解釋,先生說:“末尾這句‘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我有個解釋,即誰在多情而笑?我認為,這個人,是周瑜。是周瑜的鬼魂在笑蘇軾早生華發(fā)。為什么這樣說呢?蘇軾詞中所游之處是當(dāng)年周瑜擁兵坐鎮(zhèn)的地方,是吳國的屬地。所以,故國,是周瑜的故國。即吳國,而不是蘇軾的故國?!蕠裼沃钢荑さ墓砘暧趨堑仄??!嗲閼?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是指周瑜赤壁破曹時正值青壯年,雄姿英發(fā),風(fēng)流飄逸,人號‘周郎。而‘我,即蘇軾,此時也值壯年,卻‘早生華發(fā)。兩相對比,想周郎若多情,是要笑我這未老先衰的樣子,所以下面才有‘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我這個講法還從來沒人講過。為什么呢?因為被人譏為‘活見鬼!蘇軾瞧見周瑜的鬼魂了,這還不是活見鬼!雖然沒人敢說,可我敢說,因為我覺得就是這么回事。”
去先生家,除去請益學(xué)問,有許多時候是閑談?,F(xiàn)在回想起來,印象較深的,是先生對童年生活的回憶,這也往往是先生最動感情的時候。有次先生談起從北京城里舉家遷往河北易縣時的情景:“那是個清晨,我記得天上還能看見月亮,非常亮,所以一定很早。祖父正在洗臉,對我說‘你四歲了。我現(xiàn)在想,那時我實歲也就才兩歲,因為我虛兩歲。那天起得早,是因為要趕到長辛店坐火車。我猜那一定是個冬天的早晨,因為夏天天亮得早,看不見月亮。”
先生似乎非常愛回憶幼時情景,“到了易縣最初的日子,不大記得清。但我記得這么件事,家里的馬桶,那時我不知是什么東西,以為是小凳子,常在邊上靠著。大人瞧見,過來告訴我不要靠,說‘你三歲了。我十歲那年,曾祖去世,恰是大年初一。轉(zhuǎn)過年三月,我祖母去世,然后七月我祖父去世。祖父去世前,我作過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我進祖父屋里玩,瞧見他穿得非常整齊,正往腰里系錢褡子,好像要出遠門。我就問他上哪兒?他說我要走了,我要回四川。他曾當(dāng)過四川學(xué)政。我就上前抱住他,說,你別走。一著急,哭了。醒來一聞,屋子里有股濃濃的藥味兒,一瞧,我母親在外間熬藥呢!我問,您給誰熬藥呢?我母親說,小孩子,別管。其實我那時心里就明白是給祖父熬藥。沒過兩天,祖父去世了。祖父死了不到二十天,我二叔祖死,兩口棺材一齊出殯。緊接著,就家里頭這個親戚那個親戚接連不斷地死,一下死了七八口人。我告訴你,俗話說,兵敗如山倒。這家運要是一敗,就是死人。一口氣地死下去,連個喘氣兒功夫都沒有,什么時候死光了什么時候算。想想我,曾祖、祖父死,我當(dāng)兩回承重孫;父親、母親死,又是兩回孤哀子。打這兒以后,我家自然是窮了,后來從易縣回了城里?!?/p>
“陳垣的恩情我是不能忘,沒有他我怎么能去大學(xué)教書?怎么搞學(xué)術(shù)?搞不了學(xué)術(shù),就沒有我的今天。還有一個人也不能忘,就是傅增湘。是他帶我見的陳垣。前些日子,師大集會討論我的學(xué)術(shù),郭豫衡說我今天這些個學(xué)術(shù)成果,與陳垣的教導(dǎo)分不開。聽完了,我站起來給他鞠了一躬,因為他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p>
先生講到為何不寫回憶錄時說:“回憶過去對我來說,是回憶痛苦。有一回,有個記者來,拿個錄音機讓我回憶小時候的事,我是一邊兒掉淚一邊講,最后我說,你關(guān)上吧,我不能再損害我的細胞了?!?/p>
由此,先生講到他與張中行先生在寫回憶錄問題上的不同看法。他說:“他(張中行)出了本《流年碎影》回憶過去,還勸我也寫。我是這么看,像我和他這個年紀,已經(jīng)是蠟燭頭兒,沒幾天了,為何不平靜地好好呆著?;叵氘?dāng)年我自己家族里那些個人,固執(zhí)、無知又狂妄,主要是對科學(xué)的無知狂妄,以及后來我那悲慘的生活,有什么可回憶的。我也不贊成張先生寫那回憶。我曾經(jīng)當(dāng)面、電話里頭都勸過他。我跟他說,我給你提個意見,我不是對你這書,我是對你這個寫法兒。一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必重提?他不服了,他就說,啟功這是在彼岸,這話有點兒不好聽。我怎么在彼岸?我成了佛了嗎?底下他又說,我還在此岸,所以我還沒有他那般的徹悟,這就更不好聽了。后來過了些日子,他平心靜氣地想想,大概也明白了我那番勸告是好意?!?/p>
童年時的歡樂,其實也有許多。每逢回憶到此,先生總掩飾不住孩童之心和童稚之樂。這其中他說得最多的是“兔爺兒”。他說:“那時一逢八月十五,滿市街賣兔爺,各式各樣的兒,好玩極了。賣兔爺?shù)募茏臃秩龑樱钌蠈訑R大個兒的,中間放中不溜的,下層擱小個兒的,為買的人好挑選。那會兒還有個風(fēng)俗,兔爺畫成一張畫兒,四周用秫秸稈兒做個框子,婦女們拜月就拜這畫兒。這畫上還畫著藕、毛豆。毛豆是給兔爺吃的,藕是給兔爺剔牙的。還有兔爺開茶館兒,茶館兒上邊先做成一個大葡萄架,架子上不光有葡萄,還有葫蘆、藤蘿,下頭是一張張八仙桌,三三兩兩的兔爺們圍著桌子喝茶,跑堂的、管事的也是兔爺兒,表情各式各樣活靈活現(xiàn)還挺生動。還有做個兔爺兒,肩膀上扛條扁擔(dān),前后各挑一個大笸籮,每個笸籮里擱一個眼睛,什么意思呢?這有個名目,叫‘兔爺挑眼。哈哈哈……”說到這兒,先生不僅笑出了聲兒,而且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打這兒,先生又說到小時候其他的玩具。“我小時候,家里有時給買點糖做的玩具,像小狗啊、小猴子、小老虎的。家里人明白告訴小孩,不能馬上吃,得擱幾天當(dāng)個玩意兒看著。那些個小動物身上用各式各樣的糖料涂抹得五顏六色,是好看??尚『⒆幼祓?,總圍著這幾個動物轉(zhuǎn)。后來我有個六叔,對我們幾個小孩說:‘你們要實在忍不住,可以去拿舌頭舔。于是我們小孩子這個上去舔一口,那個舔一口,今天舔,明天舔,沒幾天,就給舔得花花搭搭沒法兒看了。哈哈哈……”
最后先生的話題回到兔爺,說:“我小時候一到中秋,親戚朋友都送兔爺。幾年下來,大大小小的兔爺,足足堆了半屋子。家里老保姆說,兔爺不能長留著,年深日久要成精。我原來是一個都不讓扔,她拿這話一嚇唬我,我也怕了。那天半夜里我聽見家里人在那屋里把兔爺全拿錘子給砸碎了。第二天清晨跑過去一瞧,干干凈凈,一個全沒了,全扔干凈了,我難過了好幾天?!毕壬@回沒笑,我心里倒有點兒想笑。
我那時住家也在北師大,又與先生的居所離得近,僅一條小馬路之隔,所以常去請益求教。有年秋天,因為備課,多有疑難,因而去得格外勤。我去時一般都是避開白天,專揀晚上。先生辛勤指教,從無半點厭倦。
時光一晃,先生離世已快四年。人之生死壽天,皆有天定,本非人力所能及。但我仍然擺脫不了懷念。懷念,是感到我再不能坐在秋色深深的窗下,伴著月中梧桐的聲聲絮語,靜靜聆聽先生以幽默、親切的話語談出他深刻的見解和回顧他以往的生活,帶我走進人心中最隱秘的角落或蒼茫悠遠的歷史深處。在如今這個越來越急功近利紅塵翻滾欲海橫流的時代,也許將永遠不再有說文解字、樽酒論文的閑情,而夜雨秋窗、梧桐月影下的閑談也將一齊消逝,廣陵散從此絕矣。學(xué)問的研討可以繼續(xù),但問學(xué)的情景卻不可再現(xiàn)。因此,我將當(dāng)初那些美好時日珍藏心中,并當(dāng)作對先生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