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慧

征人思婦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題材，從《詩經(jīng)》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了。而以搗衣為內(nèi)容抒寫征人思婦兩地相思是這一類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搗衣：制衣的布帛須先置砧上，用棒錘搗平搗軟，洗衣，也有此動作，一邊洗一邊搗。捶農(nóng)的木棰為杵。砧：搗衣石。搗衣風俗不知起源于何時，魏有曹毗《夜聽搗衣詩》：寒興御紈素，佳人理衣襟。冬夜清且永，皎月照堂陰?？検织B輕素，朗杵叩鳴砧。清風流繁節(jié)，回飄灑微吟。嗟此往運速，悼彼幽滯心。正值秋日，是制做冬日征衣的時候，月明皎皎，正好搗衣。搗衣聲傳遞著佳人的款款深情。這說明早在漢魏時代搗衣之俗就已出現(xiàn)，現(xiàn)在只在邊遠的山區(qū)和一些少數(shù)民族還保留著搗衣的風俗。

一、搗衣詩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

搗衣詩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歷代統(tǒng)治者連年不斷地發(fā)動戰(zhàn)爭，為窮奢極欲無休止地大興土木，使老百姓常年負擔沉重的兵役、徭役，千萬個家庭飽受離別之苦，“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杜甫的《兵車行》就真實形象地描繪了大批青壯年被征發(fā)戍邊常年服役的情景。而戰(zhàn)爭造成的人員傷亡是巨大的，“白骨露于野”、“生民百遺一”、“邊庭流血成海水”、“新鬼煩冤舊鬼哭”，無不揭示了戰(zhàn)爭造成的一幕幕人間悲劇。男子離家也有的不是由于戰(zhàn)爭原因，而是外出經(jīng)商，或者應考取士，或在外為官，更有獲罪遠謫，離鄉(xiāng)背井，有的一走就是三年五載，交通不便，音信難通，有的甚至客死他鄉(xiāng)。無論是遠役他鄉(xiāng)的征夫謫戍，還是尋覓仕宦的客子行人，他們都行走在離故鄉(xiāng)漸行漸遠的路上，留下這些成千上萬的女子獨守空門，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帶給她們巨大的勞動強度，她們以柔弱的雙肩挑起沉重的家庭重擔。同時，女子低下的社會地位，封建道德，強加在她們身上的重重枷鎖，她們在承受巨大的生活壓力的同時，還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距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作為婦女，她們對親人的思念只有寄托在這搗衣之上了。搗衣成了她們一項極為重要的家庭生活內(nèi)容。作為社會生活的一員，文學家、詩人不可能回避這樣的現(xiàn)實。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功能也決定了搗衣詩成為文學作品的必要內(nèi)容。劉熙載《藝慨·詩概》云：“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闭魅怂紜D的亙古情思以搗衣詩來傳達最合適不過了。于是，搗衣詩就成了抒寫男女相思、山河遠隔之悲的專利。

二、搗衣聲最易觸動玉關情

自魏晉南北朝至明清，文人詩詞中搗衣詩屢見不鮮。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崩铎稀稉v練子》：“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在清冷岑寂空曠的秋夜，寂寞深閨，清輝玉臂，思婦把對親人的牽掛，思念和著砧聲宜泄出來。砧聲陣陣，激蕩著詩人們的心魂。詩人們聽到搗衣的砧聲而情動于中。最有名的是李白的《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此詩言淺意深，描繪了少婦思念戍守在玉門關抗擊外侮的“良人”的心態(tài)，思婦對“良人”的濃濃深情，紛揚在濃濃月色、片片風影、陣陣搗衣聲中，委婉含蓄，情真意切。搗衣聲最能觸動玉關情。

同樣的題材，杜甫更細膩地刻畫了思婦搗衣的心理狀態(tài)?！耙嘀环担镏潦们逭?。已近苦寒月，況經(jīng)長別心。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山高路遠，關山遠隔，這傳遞著無限情思的征衣可是用盡閨中之力的?。∷紜D借搗衣傳達的感情實在是深沉厚重，無法用車載用斗量。遠方的人可曾知道？

北宋賀鑄更有《搗練子》組詞五首，其中《搗練子·夜搗衣》寫到“收錦字，下鴛機，凈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搗練子·杵聲齊》寫到“ 砧面螢，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痹~雖短小，但表情達意卻淋漓盡致。孤獨愁苦的日子，生離死別的痛苦，望眼欲穿的等待，世道生計的艱難，……千般情愫萬種感懷都一齊化作淚水洶涌而下。何景明的《搗衣》更為思婦言情。“涼飆吹挈闊，夕露凄錦衾”，暗示了思婦內(nèi)心的凄楚感受，揭示了思婦搗衣的原因。秋風霜露，凄涼寒侵，是思婦搗衣的外因；征夫思婦，兩地相思，是搗衣的內(nèi)因。

三、搗衣女子的心理狀態(tài)

1.思念與牽掛：“馬上少年今健否？”江山遠隔，人生苦短，家書萬金，恩婦對征人的健康、安危，前途深深的惦念和牽掛。“亂世鳳凰不如雞”，個人命運無法把握，這種思念與牽掛在動蕩不安的年代，該是怎樣刻骨銘心的?。?/p>

2.孤獨與凄楚：孤獨寂寞的日子，無奈的守望，漫漫的無法打發(fā)的愁緒，使思婦飽受精神的折磨。而戰(zhàn)爭造成的經(jīng)濟凋敝，使生活極為艱難，“君不見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扒Ю餆o雞鳴”、“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生活的艱難是如此的不堪忍受，她們凄涼的心境可想而知。

3.擔心與憂慮：封建道德規(guī)定女子從一而終，而男子則允許三妻四妾，使得亂世中求生存的人們尤其是女子對于個人的命運難以把握，“我只怕你‘休妻再娶妻，“此一節(jié)君須記，若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辟F為千金的侯門小姐尚有如此憂慮，一般女子的愁懷就更可想見了。

4.渴望與呼喚：搗衣是家庭生活的內(nèi)容，傳遞的卻是思婦內(nèi)心深深的渴望和強烈的召喚。是對“何日平胡虜”的渴望；是對“共剪西窗燭”、“夫妻同羅帳”的美滿的夫妻生活的召喚，是對“把酒話桑麻”和睦溫馨的家庭生活的召喚?！?/p>

往事如煙，千秋若夢。歷史已然遠去，搗衣亦成陳跡，那激蕩著代代詩人心魂的砧聲也消散在歷史的云煙里。

德國作家霍普特曼說：“詩歌從詞語中激蕩起遠古世界的回聲?！彪m然我們已經(jīng)遠離那個時代，但當我們翻開書卷，面對這些回聲時，我們?nèi)员簧钌畹卣鸷持??！皳v衣聲已盡，玉關情難絕?！爆F(xiàn)代社會的人們很少再遭遇戰(zhàn)爭，但因各種原因而天涯遠隔的人又有多少呢?只不過交通的便利、通訊的發(fā)達使傳遞相思的形式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