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修朝
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郭沫若的成就和貢獻是世所公認的。遺憾的是,解放后幾十年來政治運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居“紅墻”之內影響遍及全球且慣于“跟風”的郭沫若既不甘寂寞,而且有時候形勢也不容許他保持沉默,他每每聞風而動,迅即以詩作配合政治形勢??上д物L云變幻無常,待到事過境遷,頌歌時或變?yōu)樾φ劇?/p>
1956年5月,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的文藝工作方針以后,郭沫若及時創(chuàng)作了以101種花卉為表現(xiàn)對象的詩歌,結集為《百花齊放》出版。如此圖解“最高指示”,未免失之于牽強附會。而作品的直白無味,與他早年的那部《女神》,似乎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上世紀五十年代那場大躍進,堪稱違背科學規(guī)律極左冒進的“壯舉”,與當時那種政治氣候相呼應,很多帶有濃厚時代痕跡而且粗制濫造的民歌應運而生。郭沫若與周揚共同主編了大躍進頌歌集《紅旗歌謠》,把一些嚴重脫離現(xiàn)實,過分夸大主觀意志,盲目歌頌“浮夸風”、“共產風”的順口溜兒,諸如“躍進歌兒唱十年,糧食堆堆堆上天”;“不用一塊鋼,不用一度電,我要在破擦布里,煉出金剛鉆”;“玉米稻子密又濃,鋪天蓋地不透風,就是衛(wèi)星掉下來,也要彈回半天空”之類的糟粕,也當成藝術珍品編到集子里,為后來日甚一日的極左文藝提供了范例和“營養(yǎng)”。
郭沫若在主編《紅旗歌謠》的同時,還情不自禁地“親自”揮動“如椽巨筆”,為大躍進吶喊助陣。1958年9月2日,郭沫若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謳歌安徽省繁昌縣糧食畝產衛(wèi)星的詩:“剛見早稻三萬六,又傳中稻四萬三。繁昌不愧是繁昌,緊緊追趕麻城縣?!边^了幾天,媒體傳來麻城縣中稻畝產五萬二千斤的“新紀錄”,郭沫若在9月9日的《人民日報》上又發(fā)表《筆和現(xiàn)實》一文,驚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這確實證明,我們的筆趕不上生產的速度”,要求把幾天前發(fā)表的那首詩改為:“麻城中稻五萬二,超過繁昌四萬三。長江后浪推前浪,驚人產量次第傳?!笨磥磉@位科學院院長當年似乎也被大躍進那驚濤駭浪沖擊得忘記世界上還有“科學”二字了。
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發(fā)表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1966年3月28日,毛澤東在杭州與康生、江青等人三次談話,指責吳晗、翦伯贊、鄧拓、廖沫沙等人,稱吳晗、翦伯贊為“學閥”。郭沫若見勢頭不妙,趕忙“拿自己開刀”,于4月14日在全國人大會議上表態(tài):“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卑l(fā)自肺腑也好,違心“作秀”也罷,反正人家這態(tài)度夠“難能可貴”了。
1966年8月5日。毛澤東發(fā)表他的“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親手點燃文化大革命烈火那會兒,郭沫若緊跟偉大領袖,及時唱出“一分總為二,司令部成雙。右者必須炮打,哪怕是銅墻”那樣高昂的贊歌。其“革命豪情”,比之當年那些血氣方剛的“革命小將”們一點兒也不遜色。毛澤東“8·15”接見百萬紅衛(wèi)兵的第二天,郭沫若就發(fā)表了歌頌“文革”的詩作,熱烈歡呼“火炬雨中紅,千萬人潮涌”那樣的狂潮,大聲疾呼“掃蕩牛鬼蛇神,除去害人蟲”。事后多年筆者才聞悉,那場“史無前例”的風暴不光是掃蕩了成千上萬的“牛鬼蛇神”,除去了很多從來就不害人的“害人蟲”,就連郭沫若這位一貫“沖鋒在前”的政治運動熱心人,也被“掃蕩”得灰溜溜的,而且他的一個無辜的兒子也同其他“害人蟲”一起被“除去”了。這位老前輩,也是“文革”的直接受害者。
郭沫若解放前著《十批判書》,高度評價“孔子是由奴隸社會變成封建社會那個上升階段的先驅者”,把秦始皇定位為集權主義者進行批評。待到毛澤東發(fā)動“評法批儒”和“批林批孔”運動前夕,這位自稱“馬克思加秦始皇”的偉大領袖在他那首《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的大作里,以嚴厲的口氣教訓道:“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yè)要商量。祖龍魂死業(yè)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多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惫衾讌栵L行,其史學觀點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小心翼翼地檢討自己的“十批大錯明如火”,“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這行為全然不像是年過八旬的學界泰斗。
在“文革”的烈火尚未燒到郭沫若身上的運動初期,他還沒有感受到多少切膚之痛,對運動還缺乏認識,那樣高唱贊歌還不難理解,但直到全國人民深受其害,他本人也深受其害的1976年5月,其大作《水調歌頭》,依然閉著兩眼高歌“十載春風化雨,喜見山花爛漫”,并且火藥味兒很足地批判“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這就匪夷所思了。時隔不久,神州大地一聲春雷,“四人幫”束手就擒,一向機靈的郭老隨即發(fā)表一首新的《水調歌頭》,高度稱贊這是“大快人心事”,旗幟鮮明地表態(tài):“緊跟華主席,緊跟黨中央?!彼先思艺娌焕椤案L”的高手,當國家驟然發(fā)生政治巨變的重要轉折關頭,年邁體衰的郭沫若機敏不減當年,只將大筆那么輕輕一揮,一下子就跟上時代潮流,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了。
解放后長期擔任國家領導要職的郭沫若,按規(guī)定他的骨灰是有資格安放八寶山革命公墓的,當時舉國上下正熱火朝天地“學大寨,趕大寨”,他便留下遺囑,死后將骨灰撒在大寨,這無疑是他“跟風”的“絕筆”。然而,嚴峻的現(xiàn)實卻跟他這位聰明絕頂?shù)奈幕奕碎_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沒過多長時間,大寨這面“紅旗”就隨著改革的大潮而風光不再了??磥磉@位史學權威雖然以“博古”著稱,卻未必真正“通今”,任他恁般聰慧過人,也未能準確預測中國發(fā)展之大勢,最后這一步棋似乎又沒走好。倘若他老人家九泉有知,說不定會像當年作《蜀道奇》的時候那樣,仿著詩仙李太白的口吻仰天長嘆一聲:“噫吁戲!累乎難哉!跟風之難,難于上青天!”呢。
有人以為郭沫若要是不那樣“跟風”,也許會少留下一些笑柄,其實,這只不過是“事后諸葛亮”的“高見”罷了。胡適曾發(fā)過一通高論:“中國有古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應該再加一條‘時髦不能跟。”這分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郭沫若身分恁般非同尋常,目標恁般引人注目,影響恁般舉足輕重,若不時時表示“緊跟”,若不緊扣時令變化唱“四季歌”,置身于云譎波滾的政治漩渦之中,何以能夠長久“立于不敗之地”而得以善終呢?其“跟風”行為不足稱道,卻不難體諒,因為無論何人,都不可能脫離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而“天馬行空”。好像很多人都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個真理,殊不知現(xiàn)實中的“俊杰”可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p>
(作者單位:貴陽市財政局)
責任編輯:王亞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