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流
生于平原,遠山就一直是擋不住的誘惑。
小時候正逢修“大寨田”,勞力都去了西山腳下,從深秋的菊花黃,一直到初冬的露為霜,吃住都在工地。風涼氣寒,眺望西山,但見晴空下,早上八九點鐘的山頭影影綽綽,似有推車揮鍬的隊伍,在樹與樹之間穿梭,細看又靜止不動,便好生羨慕,暗想快點長大,也去嘗嘗登峰的滋味。后來自然知道那山頂上其實全是樹木,哪來的人影?不免暗笑自己的幼稚。但多年后到泰山靈巖寺一游,那“猛獸歸服、亂石點頭”的傳說,卻讓我感嘆,關于山頂木石的想象竟是古已有之,而且生動傳神,為千年古剎平添一番崇高與神秘。
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近距離看山,甚至在山中看山,山上看山,都不足為奇了。如今,看夠了北方山的雄渾,也領略過南方山的滋潤,常感造化之妙筆,嘆陰陽之多彩。雖然也向往“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的化境,但總是覺得不如遠遠地看山有滋味。
我剛借調進城的一年多里,多少次往返城里鄉(xiāng)下,沿途總有看不厭的風景。透過公共汽車的車窗,看綿延的群山,看群山上的樹木,看樹木間的云霧。夏季多雨,云彩說來就來,一會兒就不見了山,不見了天,不見了近山貼在遠山、遠山貼在天上的邊。
夕陽下看西山,更能提神。拐過那道嶺,一位長發(fā)凸胸的臥像便橫陳于眼前。人說這是一位睡美人兒,連長長的睫毛都能看得見呢。聯想到影視畫面中的五指山、望夫石、神女峰,連同親眼目睹過的扇子崖、一線天、雞冠嶺,無不像物像形,惟妙惟肖。順著這提醒,無論走到哪里,無論什么樣的山,我都能把山的輪廓看成是自然一景。
深山套里有一個石佛古寺,據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在一個初春的上午,我們翻山越嶺去尋古探幽。春風吹拂著斷壁殘垣,缺了頭的佛像風化著“文革”中的那段歲月。四周皆為絕壁,人跡罕至,鳥也難覓。與來時在山梁上看到的那“迎春峪”形成強烈的對比。明媚的陽光下,遠山腰里一處石峪并不耀眼,但那“丫”字中部,呈現倒立三角形的一片迎春卻開得正旺。山上,有水才有草木。在文壇怪才賈平凹筆下,這樣的地方應該是充滿生機的風水寶地。
有幸生長在泰山的前懷里,雖然隔了幾十里,但正好遠觀。月有陰晴圓缺,山有四季迭變,或全裸于陽光下,或皆隱于云霧中。天高云淡的深秋,收割后的原野一望無際,秋蟲嗚叫著寂靜的夜晚,泰山上燈火明滅可睹,思緒便如野馬脫韁。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放眼于岱頂;李白“天門一長嘯”,置身于天街。豪氣是有了,境界亦高了,但終不敵老杜的“齊魯青未了”。他遠望岱宗,別出心裁地融入了個人想象。而想象,永遠美過眼見。
山那邊就在想象里。日復一日,夕陽西下,我就一直認為,山那邊肯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吸引著落日。我還認為,造字的倉頡視野之內肯定沒山,要不,同是夕照,為什么我望見的是太陽壓山,而他看到的是日落草中呢?有“暮”字為證??删G草如茵也好,衰草連天也罷,總難遮住無邊的想象。于是,美還是在山那邊。有一天。春風吹來,公路闖進了老山套。探尋的目光尚未鎖定目標,想象便長了翅膀,“撲楞”一下飛走了,不免有些淡興??梢惶ь^,山那邊還有山:西邊的山尖剛剛吞下一片燦爛的晚霞,東邊的山坳里便躍上一輪朗朗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