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殷紅
三十、雷達
說起文學批評,如果不知道雷達這個名字,說明他離“文學”還遠;說起某個作家,如果雷達完全不知道,說明那主兒還得加油——這話不知誰說的,聽來有點玄,但的確有那么點意思。雖然雷達“橫空出世”的年代不興“粉絲”,雷達慧眼所識的“珠”們如今大都成為中老年名人,對批評家的態(tài)度保持著那個年代人的特有矜持。然而雷達今日眼力尚好,精力不減,思路活躍,仍能不時制造點有分量有鋒芒的聲音,但畢竟年紀懸殊,小的們再感謝他的“關注”,也只能像對老前輩那樣恭敬而已,這使雷達失卻了很多交往之樂。
雷達說話有點直也有點愣,他一生致力于改進,但性格使然,改進幅度不算很大。有次在外開會,一位作者似乎和不少人都熟,偏偏不識“大師”,我覺得好玩兒,就側身把這位作者介紹給雷達。那人馬上依到雷達旁邊謙恭地說,雷老,咱們雖沒見過面,但您在評論文章中可提到過我的小說啊,能給一張名片嗎?雷達說:我沒名片。最好也別叫雷老,我有那么老嗎。那人趕緊改稱“老師”。雷達居然一點不是開玩笑地說:也別叫老師,一來我沒教過你什么,二來與其以后不叫不如現(xiàn)在就不要叫。我在一旁見那位作者的笑臉定格了,趕緊說:雷達用不著名片,誰不認識他啊。雷達見我們竊笑,大聲說,難道我說錯了嗎。這下我們就更笑了。其實雷達說的是實話,他就這么想也就這么說了。后來我真在網(wǎng)上搜出了雷達在不少評述小說發(fā)展狀況的文章里提到那位作者的作品。這就是雷達,既作“大師狀”,也有“小脾氣”。
雷達是個常常忘記年齡的人,但有時又對年齡比較敏感。他出名早,在進入“新時期”,中國文學掀開嶄新而偉大的一頁時,他便是最早涌現(xiàn)出的一批熱情、勇敢的批評家之一。年輕輕的就被人稱為“前輩”,好像沒過過年輕人的癮,所以很想尋找年輕的感覺。幾年前參加一個學習班,晚上大家結伴去游泳,他和一位同事比試了兩圈兒,時速都差不多。雷達上岸小憩時問我,我們倆誰游得快?我不會看眉高眼低,接著他的話說,人家比你年輕,不服不行,差幾年是幾年啊!雷達忽然沉默了,好一會兒不搭理我。但雷達不認死理,情緒轉移得也快。緩過神來對我說,我從不和別人攀比,我常說的一句話是:你有你的光彩,我有我的亮點嘛。也正因為雷達有這樣的心態(tài),所以他和青年批評家們處得不錯,大家和他在一起也都挺自在的。
雷達看上去嚴肅,時常板著面孔,其實鏡片后面藏著一張活潑,頑皮,不諳世事的臉。去年雷達得了魯獎,我不但沒看出他的興高采烈,反而覺得他平靜得有點不自然,在一些喜笑顏開的場合,只要有人祝賀他獲獎,他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就像“六月的天”。雷達的確人老心不老,興趣廣泛,好像他是被歲月饒過的人。1998年世界杯的開篇“法蘭西猜想”,雷達在電視臺評足球火了一把,就是他和孫正平、黃健翔開始對談的。就說雷達打乒乓球吧,在作協(xié)他也算是高水平選手,但他嘴上總說,我就是為出出汗,煉煉身體,輸贏無所謂。其實,如果輸?shù)脩K,那他得打一串電話,把話題往這上引,然后說,今天重感冒,渾身沒勁兒;如果贏了難贏的人,他也把話題往這上引,一直勾引著別人問他,那你們到底誰贏了?這時他會詳詳細細列出幾局的比分,以佐證自己贏的實力,然后故作謙虛地說,“險勝,險勝”。雷達用電腦是比較早的,對網(wǎng)絡的認知也走在同齡人前面許多,上視屏做博客他都要嘗試,而且反響挺好。雷達汽車也開得不錯,剛開始上路時有股新鮮勁兒,特別希望別人搭他的車,有時還主動邀請。有一次我提著行李去“趕場”,散會他一定邀我乘他的車,我懶得再搬一次行李,雷達很不高興地說,怎么,怕我技術不好?放心吧,我的生命不見得比你的生命不重要,不坐就不坐。一甩手走了。
要我說,雷達真有點不懂“人隋世故”,他的心智有時就像個永遠不成熟的“大男孩”,他想的說的做的,都不加掩飾,很多事別人也這么想,但人家變個樣子說,變通一下做,他不會,常常有口無心地就把人得罪了。但雷達勤奮,執(zhí)著,有獨特的想法,大多數(shù)人私下談起,都認為“雷大師”在文學評論方面和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絕非一般,只是他的“小脾氣”讓不少人覺得“相當湊合”。雷達如今似乎更忙了,忙得他時常抱怨說,搞評論真不是人干的活兒。想看的書看不了,不想看的書不得不看。但抱怨歸抱怨,他對文學批評工作還真是一往情深而且“頑固不化”。所以,但凡在文學發(fā)展的節(jié)骨眼兒上,他總是能提出一些引起關注的問題,做出他自己的概括。雷達還有一大特點,那就是他在推舉新人,扶持新人時的“強勢”態(tài)度,真可謂:不遺余力。最近我看《羊城晚報》上有個青年作者寫文章談他與雷達的三次交往,的確讓我對雷達又多了一層了解。當然作為批評家,雷達不可能不得罪人,不管是他有意還是無意,不管別人怎么看雷達,我始終認為雷達是個單純透明,挺可愛的人,也算得上是個經(jīng)得住批評的批評家。
現(xiàn)在的雷達,一面表示要淡出評壇改寫散文,一面卻陷得更深;一面作“大師狀”自稱修身養(yǎng)性,一面不忘時而耍點“小脾氣”,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三十一、方方
嚴歌苓編劇的電影《梅蘭芳》正在轟轟烈烈熱映,方方的長篇小說《水在時間之下》同時靜悄悄出版。兩位女作家用不同的藝術形式,把真實的京劇大師梅蘭芳與虛構的漢劇名角水上燈,攪于“死水”而出了“微瀾”。
二十多年前,我認識了方方。那時她的小說《風景》剛剛出版,我覺得那是當年文壇最好的作品,她筆下近乎殘酷的“風景”,讓我找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生活類型,感動之深,記憶至今。也就是從那部作品起,方方被譽為中國“新寫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據(jù)我所知,方方早年的作品“不太受人待見”,她不可能大紅大紫,但隨著《祖父在父親心中》、《白霧》、《桃花燦爛》、《落日》等多部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文化隨筆《漢口的滄桑往事》等作品的出現(xiàn),方方挺立文壇二十多年。
年前,我到書店去找《水在時間之下》,醒目的玫紅色封面很誘人,就是貴了一點,35元一本。心想,“相望于江湖”20年,這錢得從她兜里掏。正好有機會到湖北,手心朝上理所當然。那天是省里作家大聚會,幾個活動一起舉辦。方方假裝正經(jīng)地念了幾頁紙的稿子,下來后,為了避免“組織安排”,我倆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小聲約了飯后喝茶,她反復強調:私人聚會,誰都不叫。一轉眼工夫這人沒了。
方方是自己開車來的,好像是穿了件皮衣,她從車里鉆出來時滑光錚亮的。方方那張小虎牙一齜的笑臉和皮開肉綻、鼻青臉腫的“坐騎”同時呈現(xiàn)在我眼前。她忙解釋這是“顧此”而“失彼”的結果,原想一個晚上把連帶“接見”我三件事一起辦了,不成想,到第二個“局”,車停在那里,平白地就被別人撞了。她嘿嘿笑說,看什么看,這車不是公家的,從車燈、車門到車輪子,都是漢字碼出來的,保險也是自己上的。
我知道,湖北省作協(xié)是正廳級,但她這個主席不是公務員。方方還是嘿嘿一笑說:我當省作協(xié)主席后,工資、待遇沒多出一分錢。她跟同事逗著玩兒常說:我是貼錢給你們當主席啊!也是,
她雖然有了“豪華”的辦公室,但她不可能改掉午飯前才起床的習慣,大多數(shù)工作是在家里處理,電話費當然全部自理。我說,從年輕時我就覺得你“孤芳自賞”,應了我的話了吧?這樣的主席,估計全國也就你一個。方方說,你不用嘲笑我,我從80年代就靠自己的工資和版稅生活,沒有一分錢來路不正,我很坦然,花錢也花得很愉快。沒有錢買房買車的時候,我就豁出一段時間寫劇本,去賺電視劇的錢。一旦我把這些錢賺到手,依然寫我的小說。
方方的性格硬朗,特別自信。在我們這幫同齡人都不“畫皮”出不了門的時候,她仍然堅持不化妝,不戴金銀首飾,但這并不說明她不時尚,她追求把“科學”引進到生活中,凡有關日常生活使用的新玩意兒都想嘗試。她家堆了不少看上去時尚,但并沒給她帶來便捷的“偽科學”用品。就說她花幾千塊錢買的那個電子掃描筆,如今也就一擺設而已。
同學、朋友聚會是方方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多年來,她的稿酬收入令人眼紅,大家總要求“吃大戶”。有一次聚會,方方生病沒能去,聚會照常,但代信給她:你不來沒關系,請把餐費交出來。
作家林白就經(jīng)常到她家蹭飯。為了解饞方便,林白每次吃飯時都把方方的廚藝吹捧到天上,以便下回繼續(xù)來吃。這個小伎倆方方一目了然,但她還是很樂意聽到這樣的吹捧,就像朋友一一列數(shù)她的作品一樣,她很享受這種贊美。她們聊文學,聊讀過的書,還會罵罵彼此都不喜歡的人,嘲笑一些不會讀小說卻自以為是的人物。好玩,一對兒“不靠譜”。
方方從來不拿自己當個官,自由散漫、直來直去,到現(xiàn)在還沒習慣開會,開會也不習慣“講話”,常常是口無遮攔說得全場笑翻。
很多愛好文學的朋友問我是否認得方方,大都誤把她當成男作家。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出版后,評論界把她定義為知識分子寫作。我說她這知識分子與她父輩而言是個“異數(shù)”,伶牙俐齒,個性實足。方方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雖然當過三四年裝卸工,但身上殘存的“驕嬌二氣”還會時常露點小崢嶸。
方方不否認她個人和她的作品都有些“尖銳”。但凡讓她說話,她永遠為別人聲嘶力竭抱打不平。她的作品也大都表現(xiàn)了人活著的一種殘酷。而方方的珍貴也就在于她能理解他人生活的殘酷,方方作品的魅力也就在于她能寫出他人內心的痛苦。
方方當主席提出了三件事,其實是任何一個當了作協(xié)主席的人都應該去做的事。其中一件就是要對女性作者給予幫助。有一天,方方前后收到兩個女作者的郵件,兩個女性都不約而同地提到出書的艱難和男編輯的非分要求,這兩個女作者都選擇了放棄出書。連續(xù)收到的兩封郵件讓方方驚訝。方方?jīng)Q定成立一個女性讀書會。如今,方方除了讀書、寫作、做飯之外,就忙著為這些作家做點實事。
在我認識的女作家中,很多都當了作協(xié)主席、副主席。事實證明,女人做事牢靠。女人熱情負責。輪到自己頭上的事,一定會做得一絲不茍。這是長期以來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