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
中國詩壇正面臨著一個可怕的現(xiàn)象,小鎮(zhèn)的優(yōu)秀詩人忙著放棄自己獨特和獨有的方向、價值取向、語言,去模仿大城市的詩人去同大城市的詩人們接軌,而中國的“大”詩人們不斷地放棄中國獨有的民族傳統(tǒng)與社會現(xiàn)實去同西方的強權(quán)接軌,在這場詩人自詡為走向世界的詩歌面子工程中,一個個理應具有獨特品性的中國詩人逐步變成了一個個可怕的詩歌怪物。純粹的詩歌理想正在逐漸喪失,詩人們對物質(zhì)與功利的追逐像毒菌一樣深入到中國詩人們的思維中。我對這場人為的機械性的中國詩歌走向世界持懷疑態(tài)度,這樣的接軌根本不能讓外人真正理解中國詩歌,從詩歌中窺探到一種屬于中國式的民族精神,也不能真正地喚醒人們對漢語詩歌的熱愛。接軌不能改變現(xiàn)狀,就象商業(yè)不能解決窮人,權(quán)力不能解決奴隸,造反不能解決皇帝一樣。記得我早期讀到伊沙的詩作時,包括《餓死詩人》等,我對這個充滿自信的伊沙懷有相當高的眺望,當我讀到《唐》時,我終于讀到了一個對自己寫作充滿自信的伊沙死去了,同時一個忙于接軌忙于獲得西方世界承認的詩歌怪物誕生了??上驳氖窃谶@場可笑的中國詩歌走向世界的運動中,還有一部分詩人保持了自己獨有的品性,他們遠離熱鬧的中國主流詩歌在中國最為僻遠的地方默默地進行詩歌寫作。無疑,第三條道路詩派主要推動者龐清明便是這樣一位值得期許的詩人,他新近出版的詩集《孤獨騎士之歌》(四川民族出版社)印證了他一貫的美學追求與詩意擔當。
龐清明從較為偏遠的川東北遷居到這個南方繁華的邊地鄉(xiāng)鎮(zhèn),并沒有喪失一個大巴山之子天生的悲憫之心。他沒有像許多詩人們那樣絞盡腦汁去與大城市的詩人接軌,以獲得那些虛假的承認或者虛空的名聲,來販賣詩歌拓本,爭取一個可疑的江湖地位。他的詩歌文本還站在他正處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還在詩歌中直面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還保留著一個詩寫者純粹的詩歌理想精神,還在寫著社會批判最為實際的文本。我們還能從他詩歌找到這樣的句子,“這豐嬈之軀集合起所有的美譽/一半坦露一半保守密底/在聲色光影間盈科而行/若隱現(xiàn)在時間麾下的植物獸/三姐妹晝伏夜出
仿佛,頹廢的蝙蝠
展開搜捕的良辰/……”這些詩句印證了他在自己的詩集《跨越》中說過的一句話:“在這個墮落物化的時代,詩人肩起拯救靈魂的天職,以個體面對大眾,喚醒普遍的良知?!倍@些正是我們當下詩歌最為缺少的那一部分。有時作為一個詩寫者,一個知識分子,我會不斷地想起左琴科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知識分子對這時代的墮落負有責任?!笨墒敲鎸@個時代,在我們的知識分子中產(chǎn)生的是什么呢?沉浸在虛構(gòu)的寓言與赤裸的性欲中的小說家們!自慰似的下半身與填字游戲的詩人們!燈紅酒綠的小資與麻木的田園牧歌的散文家們!一群沒有骨頭在故紙堆里販賣著西方的壯陽藥的思想家們!躲在背后當著獨立董事的喪失同情心與憐憫心的經(jīng)濟學家們!在這個詩歌只是一個悲劇的年代里,作為詩寫者,他應該是一個純粹的理想者,他應該有勇氣去揭示生命的渴望、揭露生存的悲喜根源、揭開生活中人性的異化與困惑,這是詩人也是詩歌本身應當承受的責任。
中國當代詩歌寫作,詩人們的作品不是越來越深人人的內(nèi)心,而是越來越趨向于膚淺的感官刺激——或者是下半身們的肉欲感官,或者是所謂知識分子寫作表面技巧,表面化的形式越來越令人不得不懷疑,中國當代詩歌越來越像一只只紅漆馬桶,外表是何其的耀眼炫目,里面卻是充滿了一股腐朽臭味。而那些所謂的詩歌江湖“大佬們”從來沒有打算去清理這個詩歌馬桶中的腐臭味,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去將那只紅漆馬桶不負責任地刷紅漆刷綠漆做外表處理,或者干脆“江湖義氣”地捂住腐臭,以維護他們可恥的詩歌江湖馬桶地位。中國自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不僅僅造就了一些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外強中干的自娛自樂的自我麻醉狂,他們?yōu)榱艘粋€個可疑的面子,不斷地在抽打著自己的耳光,在自我制造的謊言中生活著,在文化上同樣也造就了這樣一批人?!痢林髁x與流派在詩人們手中不知舉過多少茬了,還是沒有拯救質(zhì)量日益下滑的詩歌。在這個年代里,只有扎實的感人的詩歌文本才能喚醒人們對詩歌從內(nèi)心上的熱愛。同時一個真正的詩寫者沒有必要為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由心靈去找一個主義、流派、旗幟之類的枷鎖,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自由起來。他面對的應該是自己廣闊的內(nèi)心與社會現(xiàn)實以及數(shù)千年沉淀下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他是為自由的內(nèi)心而寫詩。讀龐清明詩歌便讓我有了這樣的一種感受,他用時而口語,時而知識分子化的語言來言說自己的內(nèi)心與社會現(xiàn)實,語言只是服務與服從于他詩歌真實的內(nèi)心,只是作為表達他內(nèi)心的一種工具而已,決不會成為詩歌本質(zhì)。在他的南方鄉(xiāng)鎮(zhèn)系列中“升降機傳遞置業(yè)者的酣夢/大理石砸向廢棄的木料/倒懸的原油桶滾落陰溝/斷續(xù)的嘯叫若遺漏的水……”在當代詩歌的語境越來越趨向于當下日常的雞零狗碎敘事性的流水賬中還能讀到如此秉持詩歌理想,并且不斷追問生命本真意義,有著沉重的使命感的詩句,是很令人意外的。在這個物質(zhì)文明以及商品化高度集中的南方開放小鎮(zhèn)上生活了十多年的龐清明還以一種中國傳統(tǒng)的道義精神在詩歌中固執(zhí)地呼喚我們正在逐漸消失的人性良知、家園歸宿感、生命和諧感的人文精神。雖然我知道他是第三條道路上最為重要的詩人之一,但是第三條道路在龐清明的眼里只是一片打碎了知識分子寫作與口語寫作等主義的精神枷鎖與幻夢的自由寫作者的開闊地,它只是一群不滿于詩歌江湖功利的霸權(quán)之爭的純粹的自由詩人的出入地,它從來不會提倡某種狹隘的主義、宣言以及一些所謂方向性的詩歌拓本,更不會是一群自由的詩歌心靈帶上某種方向性的枷鎖。
閱讀龐清明的詩作,我為他詩歌中的那種宗教精神感懷著。一直以來,我認為中國詩歌最為缺少的不是先鋒或者其他,而是缺少一種詩歌宗教精神,缺少詩歌宗教中那種容忍、堅韌的氣息,雖然有不少人企圖用流派或者主義的狂熱代替這種詩歌宗教的堅韌,結(jié)果注定失敗,因為詩歌流派在中國當代詩壇往往成為一種詩歌奪權(quán)運動的代名詞。而另外一些人常常把詩歌當作一門技藝,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是源于詩人內(nèi)心的沖動,而是源于技藝的炫耀。詩人在寫作過程中把詩歌當作一條木凳一把椅子一樣不斷地打磨。我一直反對把詩歌當作技藝,中國詩壇上充滿了外表讓所謂的技藝與技術(shù)打磨得光滑平整卻沒有詩人內(nèi)在真實感情的虛偽詩,翻開各大詩刊,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大多數(shù)是那些虛偽的鄉(xiāng)村詩,虛假的下半身,虛構(gòu)的日常主義……它們跟這個虛榮的時代是如此接軌。閱讀龐清明的詩讓我知道一個真正的詩人從來不會把他筆下的詩歌當作一種器具,也不會當作一種手藝,詩歌對他來說是一種內(nèi)在的生命,一種具有血性的生命。他不會讓他的詩歌從他的真實生命中抽身而出,去進行外表的打磨,虛偽的遮掩,他總是不斷地在他的詩歌中挺身而進,將內(nèi)心真實的呼吸、節(jié)奏、思維在他的詩作中呈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拋離故土的漫游者,他在詩中是如此挺身而進,如此與他的現(xiàn)實見證相拍相合的,“麻雀浪擲的生命煙槍戳害的君子,饕餮之徒的美食靚湯/如魚得水的奸商抽空法律……他看見/裸肩露腹的小姐逶迤在仿歐柱廊/游戲從霓虹的迷蒙開始”。作為一個世俗化的基督教徒,一位自認為迷途的羔羊,宗教意識在他的詩中不斷涌動:“古老的還鄉(xiāng)者——大地的影子,變成樹樹成河/高處的圣杯濯洗一世的裸足”,從這樣的詩句中我們可以窺探到,作為一個詩者的龐清明是不斷將自己真實生活插進詩歌中,并且在那里找到了它們生存的位置,它們是如此生機勃勃,充滿了生命的血肉感,與流行在詩壇上的那樣裝飾得美輪美奐的僵尸詩有著何其大的區(qū)別。
閱讀龐清明的詩歌,我常常會感受到他是那樣不由自主地陷入到詞語所帶給他的節(jié)奏中和現(xiàn)實的幻影中。南方的快節(jié)奏使得他的語言充滿了焦灼,因此在他的詩句中常常會感受到由詞語對現(xiàn)實的撞擊所產(chǎn)生的恍惚的幻覺的迷醉之美。小報記者的生涯又培養(yǎng)了他對現(xiàn)實敏銳而細致的觀察力,使他能夠在現(xiàn)實的細微之處找到一種令生存在眩暈中的真實體驗,這種體驗源于他城市生活中物件轉(zhuǎn)變?yōu)樵娭幸庀蠖a(chǎn)生出一種隱喻、夸張、變形的語言幻美,更重要的是他借助這種幻美感觀完成一個記者式的冷靜態(tài)度——客觀地處理當下現(xiàn)實,完成他詩歌中對當下生活的介入與揭示。
詩歌在更多方面來說是一個詩寫者內(nèi)心的抒情,雖然敘事的介入拓展了詩歌的視野,但是它同時帶給了詩歌傷害,因為詩歌本身對敘事的局限以及敘事對文體的要求,使得敘事常常破壞詩歌內(nèi)在速度與整體性的完整,使得詩歌呈現(xiàn)出枝枝節(jié)節(jié)的瑣碎,哪怕這種瑣碎在詩歌中是感人的。敘事最為動人之處是細節(jié)帶給我們的感動,而細節(jié)的描述常常會在要求簡捷的詩歌中呈現(xiàn)出語言上的噦嗦與結(jié)構(gòu)上的累贅。龐清明的詩歌同樣因為這種敘事從另一方面帶來意象與視覺上的繁瑣。在詩歌中敘事,最為重要的是敘事對象的選用,不是所有的敘事都能進入詩歌。相信龐清明在以后會逐步體味到在詩歌中敘事的典型性的微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