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芹
自古紅顏多薄命,才女多悲歌。莎士比亞說: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為了不成為弱者,為了不成為悲歌,婦女解放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近百年了,結束女奴時代,走進女權、女人時代是幾代女性的夢想之路。二十世紀初易卜生的一部《玩偶之家》,曾激勵多少女性付諸“走”的行動。然而,正如魯迅所指出的那樣:沒有經(jīng)濟的獨立,出走的結果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于是,新中國從政治方面賦予女性平等的人格,從法律方面規(guī)定了女性的權利,從經(jīng)濟方面給了女性就業(yè)的機會。改革開放使社會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物質條件的改善、社會空間的擴大,為女性解放提供了更多的前提。但是,這些女性解放的主觀、客觀的努力并沒有徹底解決女性文化、歷史、性別的困境。在新的經(jīng)濟條件下,一些新的名詞出現(xiàn)了:全職太太、二奶、小三、情人等等。社會空間寬廣了,女人的路卻越來越窄了,一如張愛玲所說:走,結果卻走到了樓上去。
鄧芳的新作《藏品女人》,寫的是三個被男人收藏在高檔住宅的精品女人:她們如何成為男人的藏品,成為藏品后豪華而寂寞的生活,以及走出藏品生活的奮斗歷程。麗蕓有著很高的繪畫造詣,美麗而優(yōu)雅,母親得了血癌,急需二十萬元手術費用,而正在上大學的她只有身體,作為一種商品交易,身體出賣給了承擔母親治療費的男人。她和男人送給她的一條聰明異常的德國犬相依為命,日子安逸而枯寂。冷凝是工商管理碩士,是老板見過的最像玉的女人,結果由助理變成了老板魚缸里愜意的金魚,自得其樂地當了丈夫的尤物,一輛法拉利跑車是寂寞婚姻的饋贈。舒音是精通樂器的音樂才女,與麗蕓、冷凝不同的是,她是為了愛結婚的,男人經(jīng)營著一家酒吧,因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摻和生意,舒音就做了居家小女人,得到了愛情卻失去了藝術的自由,所以孤寂的夜空就總會響起哀怨的樂曲。
金屋藏嬌,一個古老的故事,少年漢武帝信誓旦旦地說:若得阿嬌為妻,當以金屋藏之。后來阿嬌做了皇后,可是皇后的位子還沒坐熱乎,就被貶到長門宮去了,一個高貴而美麗的女人,終究不過是一點凄涼、一聲嘆息、一生憂郁。李白對此大為感嘆:“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歷朝歷代有多少金屋藏嬌的故事,就有多少女性蒼涼的面影。封建王朝被歷史的煙塵所覆蓋,而金屋藏嬌的故事卻在當代社會重生了。
是什么力量在女奴時代結束后,女性又重新淪為藏品?冷凝成為藏品并沒有被迫的因素,從經(jīng)濟能力來講,如果她靠自己的工作能力吃飯,至少也可以算一個白領。舒音成為藏品盡管有一些不情愿,但最終還是甘愿做出犧牲,當丈夫的意愿與自我意識沖突的時候,她選擇犧牲自我。麗蕓的經(jīng)歷里有些值得同情的因素,但赤裸裸的性交易還是依附男性的表現(xiàn)。女性在物質享受與情感愛欲方面的矛盾,說明了男權文化意識強大的潛在力量。她們或主動或被動地站在男權文化的陰影里。
我們說男權文化強大,可是,小說中藏品女人的男人并未出現(xiàn),男人的形象是缺席和模糊的,而男性的權威卻無處不在。麗蕓的藏家一年見不了幾次面,他送給麗蕓一條狗,這條叫太君的狗不但對陌生男人極端仇視,連陌生男人給麗蕓送一束花,眼睛都會露出綠瑩瑩的報復的光,家里不能出現(xiàn)男人的照片,連談論男人都不行。男人不在,但這條忠實的狗是男人最好的眼線、最好的監(jiān)視器。舒音的藏家有著大男子主義思想,盡管由舒音一個人組成的獨女樂隊曾使他的藍調酒吧輝煌一時,但結婚以后,為了他畸形的自尊,將舒音逐回了家里,寧愿以酒吧瀕臨倒閉為代價。冷凝的藏家就希望女人做自己魚缸里的魚,有人喂養(yǎng)有人呵護有人供氧有人日照,而女人就永遠不要有魚缸外的想法。男人們把女人用金屋珍藏起來,自己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必須安靜地呆在家里,男人卻可以作脫離了軌道的星球。
女人做了藏品,在享受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同時,也要忍受被束之高閣的孤獨與寂寞,枯寂的生活滋生著漫漫荒草,吞噬著花一般的青春?!扒Ы鹂v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金籠子的小鳥雖能錦衣玉食,但沒有飛翔的自由。而且做藏品,因為是被收藏的物品,就時時有可能遭遇任人擺布或喜新厭舊的威脅。舒音除了音樂的天賦,還有著精明的商業(yè)頭腦,然而卻無法發(fā)揮自己的潛能;冷凝面對丈夫背叛的傳言怒發(fā)沖冠,決定破釜沉舟,雖然證明傳言系別人的挑撥,可是對于一個被收藏的女人,丈夫的背叛太可能了;麗蕓本身就是被包養(yǎng),對于這個男人,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儲蓄卡上會增加五位數(shù)或六位數(shù)。她們沒有感情的養(yǎng)護和瑣碎日子的滋潤,“像裝在套子里的琴,已經(jīng)把所有熱情的曲子都演奏過了,再沒人來撥弄,自己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發(fā)出聲音”。精品擺設式的生活,像一條長蛇,纏住了她們生命的亮色。富貴瀟灑、時尚風雅、精致的擺設、高雅的起居、現(xiàn)代的跑車、講究的服飾,然而從奢華中傳出的是一聲憂郁的嘆息。尊貴的樓盤,寸土寸金的熱鬧繁華,掩不住關上房門后每個房間的死寂,對于被收藏的女人來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紫檀的家具,昂貴的鋼琴,和女人一樣沉默。
藏品女人都是知識女性,一律才貌雙全,哪一個都可以稱作美麗佳人,哪一個在職場上都會成就一番事業(yè),然而她們被收藏在了唐山道68號。新中國建立以來,知識女性角色形象的確立和認同,經(jīng)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歷程,首先是從家庭狹小空間走向社會廣闊場域,然后是從社會寬闊空間,又有一部分女性回到了家庭,當代中國知識女性的角色選擇,面臨著諸多矛盾與沖突。社會轉型期所出現(xiàn)的藏品女人現(xiàn)象,揭示了一個問題,女性解放遠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好,也遠遠沒有達到既定的目標,甚至出現(xiàn)歷史的循環(huán)。社會的轉型,帶來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個方面深刻的變革,這必然影響到人們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社會為每個人提供了自由競爭和展示能力的平臺,這本應是女性意識更加覺醒的時代,女性主體意識卻迷失了方向。她們盡管接受了女,性解放思想,但烙在心理上的男權意識的痕跡并未消除。在封建社會,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女人做藏品,我們也許在一聲嘆息之后有些包容,《藏品女人》中的都是現(xiàn)代知識女性,為什么也會有如此的選擇?
作家鄧芳觀察感受生活、直覺體驗物理的能力非同一般。她的眼光是敏銳的,她迅速捕捉到了社會轉型時期所出現(xiàn)的各種社會現(xiàn)象,很敏銳地關注到商品經(jīng)濟下新型的社會群體,在創(chuàng)作中既有對女性的同情和悲憫,也有期冀和希望。鄧芳的小說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穿透力,那種對女性心理的刻畫,那種對女性人生的悲憫,那種對女性情感的把握,那種對女性境遇的體貼,也只有女作家才會寫得這么細致人微。男性作家筆下雖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非常優(yōu)秀的女性形象,但是女性的最“女人”的東西,最真切的東西是表達不出的。
女人被收藏,體現(xiàn)了當下女性生存的困境。在以女性張開故事的主體構架的同時,鄧芳還涉獵了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對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給予強有力的批判,比如對一些貪污受賄的旁敲側擊,對金錢萬能的揶揄諷刺,還有城市中小市民平庸的生活趣味等。新時期女性小說一直在極力顛覆和消解著權威話語和主流話語,專心講述“我”的故事,成為“私人空間”無望的囈語,或者用身體放縱來介人現(xiàn)實,越來越變成對欲望的表達和釋放,這固然是女性主義的一種張揚,但女性文學也越來越脫離變動的現(xiàn)實生活,鄧芳的小說把握著時代的脈搏,為生活攝像,向時代發(fā)言,體現(xiàn)了一種較為寬廣的女,陛文學之路。
但是鄧芳似乎從不放棄浪漫主義的成分。鄧芳的文筆有時很犀利,但她不會寫到殘雪那種絕望,有時很傷感,也不會止于張愛玲的蒼涼,骨子里,她還放不下那份人生的浪漫與理想,還有一份詩性敘事的追求,“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生死契闊,與子相悅”,人人都渴望一份古典的浪漫,所以,舒音夜夜吹出悠揚的舒伯特小夜曲,麗蕓的愛情中又開出嫣紅的玫瑰花,冷凝也僅僅是遭遇了婚姻中小人的興風作浪,那含蓄中的深情,來自心靈的感應,就像那曲《對面的窗口還亮著》所飄蕩出的久遠的眷戀。從作者的渴望中,可以看出她是多么希望女性擺脫歷史的、文化的、生理的束縛,自在優(yōu)美地生存。然而,事物總是一分為二的存在,鄧芳的浪漫主義也傷害到小說的內容。比如女性形象太優(yōu)秀了,優(yōu)秀到不真實的地步;麗蕓與松濤演繹的那場“愛情,又來了”,帶有巧合的痕跡;冷凝的虛驚一場的遭遇過于理想化。此外,作品的語言一直很唯美,洋洋灑灑,娓娓道來。文字在作者的筆下,仿佛有了生命,像春天的花香,沁人心脾。有時滔滔奔瀉,有時戛然而止,有時雅致華麗,有時幽默調侃,頗有自我之風,但結尾突然出現(xiàn)“牛逼”這樣的男性化口語,與整篇小說的風格大不協(xié)調,也有模仿男性話語的痕跡。但瑕不掩玉,這是一部關于女人的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