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一
三級警司馬凱一邊走一邊琢磨最近市里發(fā)生的一系列離奇案件。幾個局長、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的住宅相繼被盜,損失現(xiàn)金總計數(shù)十萬,另有首飾名煙名酒相機若干。不過,嚴格說起來它們都構(gòu)不成案件,說成事件更恰當些。因為失主并沒有報案。不僅沒有報案,事后去查實,他們甚至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當然,前去查實的單位也特殊了點,市紀委??墒窍氩惶厥饽苄忻?小偷將各家各戶的姓名單位職務(wù)金額列了個明細,市人大、市政協(xié)和市紀委各一份。
紀委調(diào)查過程嚴格保密,可是這沒用,馬凱的志向可是神探。他有個口頭禪,還是英語的,叫cake,俗語a piece of cake的簡稱。您要是學過英語,應該明白那意思是小菜一碟。不過這跟他的志向沒有關(guān)系,這事目前估計已經(jīng)傳達到了全市七十八萬人民中的五十萬,剩下二十八萬么,無法傳達。那是嬰幼兒,以及若干殘疾人——精神病患者與聾子。這么說,有抹殺馬凱職業(yè)優(yōu)勢與個人素質(zhì)之嫌。這不公平。應該承認,他知道得更早,也更詳細。
據(jù)說信是從遼寧葫蘆島寄出來的。信中說這些財物,他們暫且替紀委收下。等生活達到共同富裕的程度之后,再如數(shù)上繳國庫。至于舉報或者提供線索的獎勵,他們就不要了,算是盡了公民義務(wù)??跉饬钊颂湫苑恰?/p>
公安局秘密派人去葫蘆島查過。沒有結(jié)果。因為不是給據(jù)郵件,寄的都是平信,營業(yè)員不可能有任何印象。大家議論紛紛,有個說法是,“葫蘆”這個詞的諧音,是當?shù)卦捴幸粋€罵人的俗語,涵義綜合了笨蛋、白癡、愣頭青、不要命以及蠻不講理等無比豐富的內(nèi)容,近乎反諷。誰知道呢。反正全市人民津津樂道了一個多月,也算是豐富了人民群眾的業(yè)余文化生活。
沿著鐵路回家。馬凱總是這樣抄近路。警察事多,如果不是周六,這個點還下不了班。一列火車轟隆著從遠方而來,馬凱趕緊讓到旁邊。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去北京的特別快車,在本市不停。一張張臉呼嘯而過,讓馬凱眼暈??杀M管如此,依舊有風景將他的眼睛擦亮。那是一個俊俏的女列車員,靠在車門的玻璃上向外看,仿佛跟他道別。她姓甚名誰?家住哪里?家庭背景如何?工作環(huán)境又怎么樣?一連串的問題在瞬間涌上心頭,仿佛水泡冒出水面。他下意識地扭轉(zhuǎn)頭,目送著那個俊俏的列車員離去。就在風景即將被車廂遮蔽的那個瞬間,他忽然又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她必定看到了自己,那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否知道自己希望知道這些?也許,她心里對自己也有同樣的疑問?
這個想法讓馬凱有些沒來由的激動。自己如果不是片警,而是乘警,跟她一起工作,必定會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如果她不是列車員,就在鐵路沿線的單位上班,也肯定將會是另外一種人生。
生活最大局限或者悲劇,是明明世有弱水三千,你卻只能取一瓢飲。
馬凱不由得長吁一口氣。列車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然后完全消失,仿佛從來不曾有過,眼前只剩下幾條表面明亮側(cè)邊骯臟的鐵軌,以及一道道的枕木。他瞇起眼睛,那些景象隨即幻化成一個奇怪的幾何圖案,讓他悵然若失。
馬凱沒有繼續(xù)推理假設(shè)。他使勁一腳,“哐啷”一聲踢開那個礦泉水瓶子,然后繼續(xù)朝前走。拐過一道彎,就看到了一個,哦不,兩個熟人。
還是王海波,帶著那個叫小青的孩子。這兩年來,馬凱時不時總可以在鐵路旁邊看到他們。
王海波打扮得很板正。今天周末,他總算饒過了西裝,但雪白的襯衣,嚴絲合縫的領(lǐng)帶,依舊在加班加點。少壯派的意氣風發(fā),辦公室里的精明干練,將他的頭發(fā)都滋潤得整齊劃一。在他跟前,馬凱總是感覺到無形的壓力。
你對他這么好,要看大火車就領(lǐng)來看,干脆認做干兒子算了!馬凱打趣。
那可不敢!他今年已經(jīng)十一虛歲了!王海波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
他怎么這么喜歡看火車?
這個問題得請他來回答。反正我也喜歡看,來就來唄。
你也喜歡看?火車有什么好看的!
,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對了,那件事,連環(huán)盜竊案,有進展么?
馬凱搖搖頭,眼睛盯著小青。他見過好幾個類似的孩子,個個身上都是臟兮兮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鼻涕拖得老長,唯獨小青例外,身上臉上都看不出任何異樣。此刻,他的眼睛也直直地看著馬凱,眼珠黝黑眼神幽深,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個世界。也許,他也看到了剛才那個俊俏的女列車員?
放心說吧,他不會泄密,你知道的!王海波的眼里滿懷期望。
不存在什么泄密保密的問題。這樣的案子,兩邊不討好,能有什么進展?!
是嗎?王海波不由滿臉失望。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再度興奮起來,提出了新問題。
對了,這案子要是能破,他們會判什么罪,多少年,這你總有數(shù)吧!
cake!罪名很簡單,肯定是盜竊罪。能判多少年卻說不好,關(guān)鍵在于被盜財物的價值認定。像目前這個情況,取證根本不可能,沒有人會承認丟了多少東西。說不定還真沒法取證,以盜竊罪量刑呢。
要是他們直接把錢寄到紀委呢?
那還用說,性質(zhì)肯定跟他們揣進自家腰包不同!
二
幾天之后,兩人再次見面,在王海波的辦公室。二人熟悉的真正原因不是火車或者鐵路,而是各自的工作性質(zhì)。王海波是市土地局的辦公室主任,副的,但主持工作,也就是局長的貼身秘書。馬凱呢,不僅是負責這個片的片警,另外還有一重關(guān)系。去年以來,城市新規(guī)劃,大興土木,可憐城區(qū)到處開膛破肚,體無完膚。拆遷增加,產(chǎn)權(quán)糾紛四起,土地局經(jīng)常被上訪者包圍。有些事出有因,也有些純粹是無理取鬧。即便那些事出有因的,如何應對也遠非土地局所能左右。土地局就是個財神廟,而派出所總是羅鍋子上山——前(錢)緊。兩者結(jié)合,正好資源互補。于是他們就在門口拾掇出一間辦公室,配上桌椅電話和飲水機,派出所派一名協(xié)警,常年給他們看家護院。這事歸馬凱直接負責,為示誠意,所長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到局長跟前走一趟,年中年底要錢也好說話些。
上班時間,王海波的裝束更加整齊。從上到下,仿佛都是用某個模子刻出來的:順溜的頭發(fā),筆挺的西服,干凈的襯衣,方方正正的領(lǐng)帶。就連那張用一口白牙映襯的笑臉,也像是用比例嚴格的成分調(diào)制出來的。每次在辦公室看到他,馬凱總會產(chǎn)生奇怪聯(lián)想。
海波,幾天不見,你拾掇得越發(fā)板正了!
不對吧,我哪天不板正?王海波胸懷大度地為牙膏做公益廣告。真是要命,就連牙齒也是那么的整齊劃一。
局長門前車水馬龍,這個不難想象。王海波的辦公室跟局長對門,等待接見的來客都先到這里落腳,也是排號。王海波給馬凱讓座,旁邊有人隨即倒杯茶遞來。
馬凱坐下,喝茶看報。正在這時,一個秘書模樣的小青年進來,遞給王海波一份材料。王海波接過來翻翻,表情越來越嚴肅。翻了沒兩頁,就朝桌上一扔,說你怎么寫的?交代給你的要點都不齊全!這樣的材料,我能拿給局長?你到底還想不想干辦公室!
小青年的臉刷拉一下變成一只熟透的蘋果,他極力擠出笑容,說我馬上改,馬上改!王海波氣猶不平,說一點都不知道動腦子!你們腦子里整
天都在琢磨什么?小青年說我以后好生想著。我一定好生想著。
小青年拿過材料灰溜溜地離去。旁邊的馬凱都覺得面子有點過不去。這家伙簡直比局長都局長。那是什么感覺呢?就像你在別人家做客,主人狠命打孩子,總給人變相逐客的聯(lián)想。他訕訕道,海波,看不出來,你挺厲害的嘛。王海波似乎還不解氣,說你不知道材料不滿意時,局長是怎么對我的。當然,他從來不直接訓,但是比訓還厲害。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懂么?可是這幫人,就這么硬訓都不管用。說過多少遍,總是耳邊風!我要把這樣的材料直接交給局長,他還用在辦公室干?
馬凱特意避開周一,又選了一個估計不忙的點,但局長依舊重門深鎖。也不知道前邊那位談的是什么,那個磨蹭勁,就算是中東問題或者六方會談也該有結(jié)果的。他只好耐住性子,繼續(xù)看報。
驚醒馬凱的,是一陣漫長的哈欠。抬頭一瞧,是王海波。他下意識伸手蓋住嘴,但那個漫長的哈欠依舊像道海浪,又豈能在中途剎車。
機器也打哈欠?馬凱感覺頗為新奇。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全球氣候變暖的原因。溫室氣體原來也可以這么產(chǎn)生。
王海波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都是世界杯鬧的。我是真困吶。
真要命,你也好足球?
那當然!大學期間,我可是系隊的核心后衛(wèi)!
怎么到處都是足球?我就不喜歡!馬凱忽然想起那個主持人引起的風波。這些,可都不像機器的氣質(zhì)。對這樣的狂熱,他實在是不能理解。半夜爬起來看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足球——天,有什么能超過美夢對警察的吸引力?
什么話!四年才來一次,我們?nèi)菀讍?
馬凱咕噥一聲,都是閑的,便起身去樓上找一個熟人。等回來,正好局長見完客。王海波辦公室墻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他習慣性地對著鏡子擺弄擺弄領(lǐng)帶,然后將馬凱領(lǐng)過去,也不摁可視門鈴,徑直掏出鑰匙打開門,把他讓了進去。
看看快到飯點,局長正好沒事,要請馬凱吃頓便飯。到底是局長,進餐也有氣吞山河之勢,真有一副好牙口。若非親見,很難相信動靜來自于那套筆挺的行頭。馬凱之所以在意這個,原因在于大學期間的初戀。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因此而遭受女友的無情敲打。不知道王海波是如何注意到的,他突然停下自己吞咽的動作,飛快地皺皺眉頭,然后繼續(xù)。整個過程持續(xù)時間很短很短,可以借用武俠小說用濫了的一個詞,電光石火。給馬凱的印象是,鐘表慢了幾分鐘,但每個擺動表面上依舊無懈可擊,你很難分辨出其中細微的差別。
三
接到王海波的電話,馬凱感覺很有些突然。算報警也好不算報警也罷,反正王海波給他提供了一個線索。說是上班途中碰到一個小年輕,向他推銷照相機。相機顯然是贓物,因為小年輕根本不敢正大光明地背著,而是揣在衣服里面。見了潛在的成交對象,就撩開衣服露出內(nèi)容,招徠顧客。
師傅,高級相機,要嗎?
王海波很快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原委。說什么照相機,假的吧?
小年輕說怎么可能,同時摁了一下快門,隨即一道亮光從王海波眼前閃過。買下吧,價格優(yōu)惠。
多少錢?
你想出多少錢?
六百!
這個數(shù)目顯然激怒了小年輕。他憤怒地又一摁快門,然后使勁瞪王海波一眼,便快速離去。
王海波說上回那一系列盜竊案,不是丟過照相機嗎?弄不好就是他們干的。你趕緊查查看,要是能逮住,還不是大功一件!
那塊都是所里的轄區(qū)。馬凱跟所長}[報一聲,就帶了兩個弟兄,上街巡查。找了半天,一無所獲。
馬凱松松垮垮地來到王海波的辦公室時,后者正好站在整容鏡跟前,表情豐富,難以言表,如同尋找感覺試圖人戲的演員。馬凱心里不覺一動。見有人來,王海波迅速整頓衣裳收斂面容,恢復常態(tài)。
別照了,夠精神的了,還照什么照?馬凱白忙活一陣,有些沒好氣。
精神還有個頭?沒有最好,只好更好!對了,你們抓住沒有?要是破了案,你可得給我申請獎勵!
馬凱搖搖頭。王海波的辦公桌是一張巨大的老板臺,氣勢遠遠蓋過他們所長。他注意到,老板臺的玻璃板下面,除了相關(guān)的工作資料,還有一張巨大的畫。確切地說,是一張照片,西藏新疆或者青海某地的雪山。雪山頂上云霧繚繞,下面是綠茵茵的草地,有牦牛和羊群悠閑地吃草。近景是一大片細碎的花,延展在整個畫面上,有種讓人心安心靜和三伏天里瞬間涼爽下來的力量。
馬凱說,到底是土地爺廟,辦公條件就是好。你小子好福氣呀。王海波說什么福氣?溫水里的青蛙而已。馬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真該叫你到我們所干兩天。對了,那是什么花?王海波說,唐古拉點地梅。漂亮吧?馬凱說,漂亮不漂亮我管不著,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找到那個嫌疑人!王海波說在你的一畝三分地上,還有難住你的時候?馬凱說,cake!只要你給我提供詳細的體貌特征。
馬凱找來技術(shù)室的畫像師,按照王海波提供的體貌特征,畫影圖形。畫好后馬凱遠看看近看看,說怎么有點眼熟呢?怎么回事,很像你嘛海波!你看看,去掉小胡子,不就是活脫脫的另一個王海波?王海波湊近一看,不覺哈哈大笑。
畫像后來還是張貼了。畢竟事關(guān)重大。但是呢,白白浪費許多紙張,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
四
鐵路再度提速,對馬凱而言算是個利好消息。這跟出差沒有關(guān)系,他一個基層民警,少有公費旅游的機會。到外地一般都是辦案子,而且?guī)к嚾?,拿獲人犯就回來,沒多少時間玩的。利好是因為本市停站的車次大幅度減少,北京上海都設(shè)了直達車。車次減少也意味著人流降低。車站那一塊也是他的轄區(qū),這樣治安管理各方面的壓力能小點。
可不曾想,他實惠還沒感受到,首先就來了麻煩。那天火車站突然來電話,說是有人鬧事。砸破兩頁玻璃,外帶一只車頭燈。至于肇事者么,非常離奇,竟然是那個街上的孩子,小青。
兩頁玻璃不值幾個錢,車燈稍微貴點,對于一個單位而言,也算不上多大的損失。小青本來就是未成年人,更兼情況特殊,但是車站方面還是不肯就此罷休。因為有成人在場,他有責任。或者,干脆就是他的教唆,乃至杰作?
毫無疑問,那個成人不是別人,正是王海波。
小青,你為什么要砸人家的玻璃?馬凱盯著小青的眼睛,盡量和顏悅色。
我要去天安門!小青的回答,文不對題。
小青的父母都是裁縫,在街上開了一爿小店度日。日子本來就艱難,誰知道生了個兒子,又是這種情況。好在街坊鄰居都不嫌棄,誰見了都會好生照顧,所以他身上臉上總是干干凈凈的。
小青的回答,馬凱聽不懂。最終還是王海波提供的答案。王海波說提速之后,那趟去北京的車不停了是吧?馬凱說對呀。這跟他有關(guān)系么?王海波說不是有關(guān)系,是大有關(guān)系,簡直就是直接動因。那趟車不停了,小青就去不了北京,去不了北京就看不見天安門。就這么簡單!我就是一轉(zhuǎn)身去趟廁所的工夫,就!
不知怎么回事,這個解釋讓馬凱對小青很有些肅然起敬的意思,甚至多少還有些恐懼。他盯著小青的眼珠子,試圖探詢那背后的世界,但除
了一絲敬畏,一無所獲。很難想象,這個向來溫馴的孩子,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他的年齡和常人一樣不斷增長,但是智商卻一直停留在三歲的刻度之上。三歲刻度的腦子里面,多少個齒輪受了什么樣的力,才能推動他從地上揀起石頭,憤怒地朝車站和火車扔去?
這真是個謎。
王海波讓馬凱出面跟車站疏通一下。馬凱不是熟么,多少有點面子。他能簽單,可以安排個飯局,大家見個面說說。那點損失對車站來說無所謂,但賠償擱到小青父母的肩上,就是一副沉重的擔子。
馬凱說你操這么多心干嗎?好像真是你干的似的!王海波說你不是要我認他當干兒嗎?干兒子的責任,還不就是我的責任?嚴格說起來,我還真有點責任。要不是我領(lǐng)他看大火車,跟他說提速之后北京車不停,他怎么會那樣?馬凱說玻璃不玻璃好說,關(guān)鍵以后少帶他去。提速以后車來車往,不安全!王海波說那是以后的事情,火燒眉毛,咱先顧眼前。怎么,怕他們不給面子?你警察怎么干的,這點人緣都沒有,一頭撞死算了!馬凱說,cake!在我的一畝三分地,還有我擺不平的事情?你擺酒吧,得有點檔次啊,要不沒法說話。你反正能安排唄。
酒席上氣氛熱烈,賓主融洽。車站辦公室馬主任,女,三十多歲,干練且有幾分姿色。王海波跟她喝得高興,隨意地問起籍貫,說你說話真好聽,看來不是本地人,老家哪里?答日浙江富陽。王海波立即說好地方!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可真是巧,咱們還老鄉(xiāng)呢。家譜記載,我祖上就是從富陽遷回信陽的。馬主任說是嗎?好端端的干嗎要遷走?王海波說不是遷走,是遷回。我們祖籍就是信陽,南宋時金兵南侵,北方人大批遷往南方,他們就是那時候去的,后來不過是尋根認祖而已。
后面的說法馬凱以前聽說過,但開始的地點富陽卻是頭一回。上回說的是黃巖,起因是一場熱帶風暴,黃巖是重災區(qū)。也是喝了酒,否則誰都不會像馬凱那樣揭底,他說你小子真是不地道,一見美女就攀老鄉(xiāng)!你上回說的,可是黃巖!
鐘擺從那時開始慢了一個節(jié)奏。但隨即就按照新的節(jié)奏固定下來,讓你不可能發(fā)覺。王海波的臉確實有一絲緋紅,但那也許是酒意,也許是美女映照的反光。他反正只愣怔了一個瞬間——還是借用那個泛濫的詞語吧,電光石火——就若無其事地嘻嘻一笑,說沒錯,我是說過??蛇@兩個不矛盾呀,富陽不就是黃巖下面的一個市嗎,就像青島屬于山東?
富陽跟黃巖自然渾身不搭界??伤鼈兇罱绮淮罱纾钟惺裁搓P(guān)系。
五
馬凱這回去土地局不再是禮節(jié)性拜會,而是出警。局長上回僥幸漏網(wǎng),這回正好補上。
這個局長有好幾套房子。鄰近冬天,這套房子沒有集中供熱,他們就搬進了另外一所。那所房子家具基本齊全,所以東西都沒搬。結(jié)果他們前腳走,賊后腳來。
來了就來吧,偷了就偷了吧,局長心懷大志,本來也不會在意,可是偏偏又來了這樣一封信。信中寄來一份給中國兒童少年發(fā)展基金會的捐款存根,另外附信,替中國兒童少年表示感謝。說這次準備不足,許多物資沒法替他捐出去,對此深表歉意,等過些日子騰出工夫,再給他辦理云五。
偷了兩萬塊錢又捐出去,高檔家電一樣沒動,顯然不是上半年那系列案件的延續(xù),并非圖財。這讓局長更加頭疼,只得悄悄叫來馬凱,跟王海波三人一起商議。
馬凱自然要先看現(xiàn)場。大家一同前往。到了樓下,一直給局長提著包的王海波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門,依次進去?,F(xiàn)場其實早已被破壞,剪壞的防盜網(wǎng),割破的玻璃。都已經(jīng)換下。沒有指紋,一雙運動鞋的腳印已經(jīng)擦去。如果不是來了這封信,以局長的肚量,絕對不會聲張的。問題是,信來了。
馬凱說一點線索都沒有,這可有點難辦。王海波說大偵探也有犯難的時候?這個案子可是必須得破。我分析,作案者肯定是別有用心,不挖出來,就老有個定時炸彈。局長面色凝重地點頭。明年全市換屆,他是副市長的熱門人選。也是,從土地局這個平臺出發(fā),副市長觸手可及,弄個人大副主任和政協(xié)副主席那樣的副處,就算是完敗。
局長說小馬,回去跟你們所長說說,把你的工作臨時調(diào)整一下,這段時間,你爭取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有什么困難,需要什么配合,你直接找海波。不過,不要鬧出什么動靜。
馬凱說,cake!我會盡力的??礃幼邮悄愕米锪耸裁慈?,但得罪得還不深。
局長說,我這個位子,就是得罪人的位子。想干事的干部,哪個不得罪人?
王海波和馬凱連連點頭。
局長把手里的一摞報紙抄起來又摔下,如此反復兩次,然后重重地朝老板椅上一摔。半晌后說,他媽的,這是誰干的好事?
信是電腦打印的,沒有指紋;到郵局調(diào)查,調(diào)取當日那個時段的監(jiān)控錄相一看,是個中年人,亂糟糟的頭發(fā),粗大的關(guān)節(jié),溝壑縱橫的臉,典型的勞動人民。毫無疑問,是臨時雇傭的人手。
王海波建議,他和馬凱去局長家守幾夜看看。馬凱略一沉吟,說有點意思,可以試試。局長皺著眉頭沒有說話。王海波接著說從他的做法看,不是按常規(guī)出牌的人。他說下回弄家電,還真有可能。咱們也得想點非常手段才好。馬凱也看著局長。局長遲疑地說這行么?馬凱說你放心,事后你換換鎖就行了。局長說這個倒沒關(guān)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到下班時間,王海波和馬凱就趕在人潮之前悄悄進了局長的家。當然,王海波恪盡辦公室主任的職守,做了極其充分的準備。酒,下酒菜,煙,方便面,面包,別說應有盡有,不應有的都有。
王海波一路上一直在笑。笑聲不高,是若有所思然后若有所得的那種,很開心。那不是成年人的笑法,更不是辦公室的笑法。那樣子不由得溫暖了馬凱學生時代的記憶。那年他作為團支部書記組織大家出去踏青,車子一離開城市進入鄉(xiāng)村,同學們那個興奮呀,包括他心儀已久的女生。那種氛圍自然讓他無比開心。當時他臉上應該就是這樣的表情吧。所以剛開始他是受到感染的,只是很快就品出了其中的異味,越聽越像傻笑,簡直把他都給聽傻了。他隱約記得有種化學武器還是化學藥品的,叫笑氣。難道這家伙是聞了笑氣?
馬凱拍了王海波一巴掌,說海波,你怎么回事,想什么美事呢,是彩票中了大獎,還是組織部找你談了話?別那么自私,有好事說出來,大家一起樂。王海波平靜下來,想想又咧開嘴,說沒什么。你不懂。好玩啊,我們局長那樣子。馬凱說你敢看局長的笑話?小心我奏你一本!王海波說你不會的。你不會的。再說我又沒有惡意,笑笑而已。
局長的家不是家,近似行宮。王海波放松地朝床上一躺,說真是不錯。睡這樣的床,肯定夜夜美夢啊。馬凱咕噥一句,說再好還不是一張床?我可不喜歡。我離開家,在哪兒都睡不安穩(wěn),好幾天才能適應!王海波說我跟你正相反,我就喜歡出差,天天住賓館都行。
兩人相對小酌。電視開著,正在播放中央電視臺的京劇票友大賽。馬凱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雅興。咿咿呀呀的,一句話拖幾公里,你就不著急?王海波說著急?你是沒聽進去。我告訴你,只
要人了門,準保你著迷!馬凱說你會?2E海波說那當然。免你門票錢,給你來一段啊。茍派花旦戲《紅娘》。馬凱說得得得,你還是饒了我吧。王海波說那可不行。求求你,看看吧。
此時酒已微醺,燈光與電視的反光在王海波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他起身略一清嗓子,隨即來了一段西皮流水:
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
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
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
跟隨著小紅娘你就能見著她。
可算得是一段風流佳話,
聽號令且莫要驚動了她!
王海波的衣著依舊一絲不茍。他不光唱,還帶著身段,翹動蘭花指,扭捏小蠻腰一一當然,神似而非形似,他的身材比較營養(yǎng)一一那舉手投足,活脫脫一個花旦風范。馬凱簡直看得目瞪口呆。這實在出乎他的想象能力。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對無法相信,那整齊的板正的一絲不茍的衣著下面,還能存在這樣一副靈動的機巧的可以隨機應變的身軀。要命的是,此刻他的動作已經(jīng)停下,一切恢復正常,方方正正的領(lǐng)帶仿佛沉重的鐵鎖鎖了大門,更加重了馬凱的疑惑。仿佛狂風過后,平靜的湖面足以掩蓋所有的滔天巨浪。那是什么感覺呢?類似那句古話,夏蟲不可語冰。復述給誰聽,都似對牛彈琴。當然,責任不在牛。
王海波說開眼了吧?告訴你,我會的多著呢。青衣老生花臉花旦,都能來。青衣花旦用小嗓,也叫假嗓,老生花臉用大嗓,根本不是一個路子,但我都能來幾段!
對那幾天的蹲守,馬凱的印象只有王海波的興奮與京劇。后來他又唱了一段馬派老生戲《淮河營》和裘派花臉戲《坐寨》。
酒后的馬凱說了句粗口:奶奶的土地局,還真是藏龍臥虎呢。
六
兩人蹲守幾天,完全是守株待兔,一無所獲。到底不是要命的急病,再說著急也不頂事,局長也只得先放放。
那個周六下午下班,還沒拐上鐵路,馬凱一抬眼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獨自一人,踩著路邊的石子朝前走。馬凱正要開口招呼,聲音卻被牙齒擋住。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
鐵路兩邊都是樹林,三三兩兩的房舍點綴其間,前后左右都沒有人,但是王海波卻在說話。
沒錯,他確實在自言自語。不是唱歌,也沒有唱戲,就是說話。他說得很熱鬧,仿佛在跟人辯論什么。語氣時急時緩,如同演講。馬凱看不見,但是完全能夠想象,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定生動非常。馬凱不覺又想起一個場景,在王海波的辦公室。那天過去后才知道局長考察北歐五國,因此空了整個樓層。來到王海波的辦公室門前,那家伙正對著整容鏡做動作,類似電視上的新兵練習敬禮。聽到動靜,他的手指迅速改變行軍路線,做出整理頭發(fā)的樣子。
馬凱慢慢停下腳步。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打
馬凱想想,還是跟了上去。他故意加重腳步,然后才開口招呼。
雖然隔著幾米的距離,馬凱還是發(fā)覺王海波的身子抖動了一下。他停下,慢慢轉(zhuǎn)身,臉上帶著殘紅,如同晚上剛開始卸裝的女人。
海波,你說什么呢?
我?沒說什么呀,瞎說唄。對了,那個案子,有進展么?
案子當然沒有進展。馬凱眉頭一皺,說快別提你們那破案子。什么線索都沒有,怎么破?我看還是就這樣吧。你們局長又不是沒錢。別說兩萬,二十萬又怎么樣?反正物質(zhì)不滅,資源并沒有浪費!
那可不行!我們局可是正式委托你們所的。不是說有困難找人民警察么?你們不能光要贊助不出力!
這些話,正跟王海波的打扮對口。馬凱感覺那些字句似乎本來形態(tài)各異,但是一過他的襯衣領(lǐng)口和領(lǐng)帶夾,立即被塑成方方正正的標準形狀。他奇怪地盯了王海波一眼,說得,你可真是比局長都局長!
說起局長,王海波發(fā)了幾句牢騷。
事業(yè)單位改革叫嚷了很久,真正到來時,馬凱已經(jīng)沒了感覺。但他不知道,這事對王海波影響很大。
算起來,王海波已經(jīng)干了四年多辦公室副主任。四年不能扶正,原因不在于他的工作成績工作態(tài)度,或者跟領(lǐng)導的溝通能力,主要卡在編制上。他是事業(yè)編制,按照規(guī)定,辦公室主任必須是行政編制,所謂的公務(wù)員。后來局長沒辦法,在局內(nèi)下文,委任他為辦公室主任。雖然這個職務(wù)組織部人事局不可能承認,但在局內(nèi)好使。不過呢,那是以前?,F(xiàn)在要搞改革,風頭上,必須眾神各歸其位。
馬凱說改革就改革唄,不正合你的心意么。我看動靜越大越好,干脆把你裁掉,逼得你去北京上海發(fā)展,也免得被溫水煮死!王海波搖搖頭,說哪兒跟哪兒嘛?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海波還說,真要想提攜我,辦法有的是。我的編制,難道就不能改成行政?實在不行,也可以找到編委,把辦公室主任改成事業(yè)編制嘛!
七
局長那里再度報警時,接待馬凱的已經(jīng)不再是王海波。他已經(jīng)被下放到了下面的一個科室。這是改革的成果。也許將來深化改革,他還能再上來。但那是后話。毫無疑問,新職位不夠?qū)嵒?,也不如大?nèi)總管那般風光,否則編制還得是公務(wù)員??墒遣幌氯ヒ膊恍?,再派個主任過來壓在他頭上,關(guān)系也沒法理順。
馬凱去看過王海波。辦公室不如以前寬敞豪華,最顯著的變化是墻上多了兩幅嶄新的地圖。世界的,還有中國。那幅開滿唐古拉點地梅的照片,也帶了下來,依舊壓在玻璃板下,
馬凱一般不穿皮鞋。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之一。隨時隨地準備賽跑。該習慣的另外一個副產(chǎn)品,是腳步很輕。到達王海波的辦公室門前時,后者并沒有聽見。當時他正背著手,仰頭盯著墻上的世界地圖,口中念念有詞。
馬凱猶豫片刻,然后才無聲地進去。王海波轉(zhuǎn)過身來,面容憂郁,看樣子在思考頂級的世界性的問題,檔次至少是伊拉克局勢。這讓馬凱很有些后悔。
王海波依舊衣冠楚楚。這個大樓內(nèi),至少六成以上的員工,都如此齊楚。看清來人,他飛快地笑笑,笑容有些羞澀,仿佛學生到了老師跟前交卷,這才發(fā)覺自己思考的層次不夠。
馬凱說祝賀你呀海波。怎么樣,工作忙不忙?王海波說忙,怎么不忙,忙著發(fā)呆!馬凱說那還不好!我整天忙得跟孫子似的,局長要是能換個清閑的活,我情愿給他磕三個響頭!王海波表情復雜地笑笑,沒再說別的。
這次是從本地郵局發(fā)的平信,直接寄到單位。要求局長再向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捐款四萬四千元,資助十名大學生。否則他將向紀委提出要求,請紀委出面協(xié)調(diào)。
看完信,馬凱又要來了局長家的鑰匙。不過這次他沒有找新上任的辦公室主任陪同,自己悄悄溜了進去。他老鼠一般潛藏在里面,插著耳機看會兒電視,然后進入房間休息。黑暗中,他眼前不斷閃現(xiàn)著一對黝黑幽深的眼珠子。小青,那個街上的孩子,似乎正站在他面前。他仿佛昕到了齒輪傳動的聲音。他沿著順序依次上溯,終于眼前一亮。
上次的事情發(fā)生之后,馬凱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一個細節(jié)。剪壞后的防盜網(wǎng)撂在附房里,他仔細看看,剪過但是沒有拽斷的鐵絲網(wǎng),缺口向內(nèi)。也就是說,那應該是從里面動的手。
馬凱蹲守了十好幾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緊張地等待著。但他一直吃不準,該不該等到并且揭穿他。直到那陣熟悉的腳步在門口停住,然后打開門摸進來。
馬凱感覺到一陣莫名的恐懼。仿佛自己才是賊,做了虧心事。他多么希望時間就此停住,所有的動作都在那個瞬間定格?;蛘叩厣狭验_一道縫,自己陷進去,無影無蹤。
但是,已經(jīng)沒了那樣的機會。
總有一天,生活會跟你掀掉面具,水落石出。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