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波

史載，曹植自幼極為聰慧，年十余歲便能“辭賦數(shù)十萬言，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有一次，曹操看到曹植做的文章，大為驚嘆，但心中疑惑，便問曹植：“這是你請人代寫的吧?”曹植跪下來回答說：“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dāng)面試，奈何請人?”

當(dāng)時，鄴都銅雀臺新成，曹操帶著兒子們登上樓臺，讓他們分別作賦。曹植很快就寫了出來，富有文采且洋洋灑灑，曹操非常驚奇。所以對曹植“特見寵愛”，認(rèn)為在諸子當(dāng)中“最能定大事”。

然而，雖然身為曹操最為寵愛的三公子，曹植卻常常因任性而行，飲酒游宴而錯過了曹操幾次想試用他的大好機(jī)會，再加以曹丕的“御之以術(shù)”，他不僅失掉了做太子的可能，還漸漸地從青云直上跌向低谷，以至雖才高八斗卻終成悲劇。

白馬縱橫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p>

這就是曹植29歲之前的形象，一個出身顯赫的公子能有“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氣魄殊為可貴。曹植當(dāng)時的自我感覺一定很好，你想：父王的霸業(yè)如日中天，自己年輕氣盛且文采斐然，身邊的文士互為唱和，這日子豈不美哉?更何況，心腹謀士楊修多次密授機(jī)宜，父王會在不久后立自己為嗣，世上的得意仿佛一下子都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然而，就在曹植暗中得意的時候，不利的腳步正一步步向他悄悄走來。

一次，曹操欲派曹植掌握軍權(quán)，帶兵出征。明眼人一眼即知，這是曹操要重點(diǎn)培養(yǎng)曹植。曹丕得知這個消息極為惱火，與身邊的謀士密謀后想出了一條計(jì)策。曹植出征前，曹丕準(zhǔn)備了好酒、好菜，與曹植一起喝酒，曹植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曹操多次派人來傳喚，曹植仍然昏睡不醒。如此酗酒勢必延誤軍機(jī)大事，曹操一怒之下取?肖了讓曹植帶兵的計(jì)劃。自此，曹植失去了人生中第一次最重要的機(jī)會。

一次曹操出征，曹植和曹丕并行送別，曹植大顯身手，高聲稱頌曹操的功德，“發(fā)言有章，左右屬目”，曹操聽了非常高興。此時，曹丕顯得極為失落，文采是比不過弟弟了，可怎么才能奪得父王的歡心呢?這時，曹丕手下一個叫吳質(zhì)的謀士獻(xiàn)策道：“王當(dāng)行，流涕可也。”曹丕恍然大悟，頓時滿臉悲情，哭拜于地。這看似并不高深的計(jì)策十分奏效，曹操深為感動，大家也多以為曹植文采有余，而父子之情不足。自此，曹丕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最重要的機(jī)會。

文人常常喜歡把自己托付于沙場，而不是筆墨。楊修在世時，曾寫過一篇《與楊德祖書》，其中毫無矯情地說：“辭賦乃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我雖然德淺，地位僅是潘侯，但還是希望努力盡忠朝廷，施惠百姓，建立不朽的功業(yè)。銘刻金石怎能以寫作為功績，靠辭賦做君子呢?”曹植也一樣，他從來沒指望以文章效力，但似乎前世注定他此生只為文章而生。那詩中的一匹白馬正仰天長嘶，奔赴沙場，可又有誰知道，他的白馬也許只能徜徉在醉醺醺的夢境之中，在冰冷的筆墨之上宣泄幾聲不平。

馬蹄聲聲破碎，青春片片凋零。

智囊崩潰

自楊修被殺后，曹植抑郁空前，并體會到殺雞儆猴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楊修死后，曹植不僅失去了良師益友，而且他的智囊集團(tuán)也從核心人物一一瓦解。

楊修(175—219)，字德祖，陜西華陰人，東漢建安年間舉為孝廉，任郎中，后為曹操主簿。史載，楊修被殺的原因是“恃才放曠，數(shù)犯曹操之忌”，實(shí)際上，真正的原因則是楊修犯了古代皇室權(quán)力之爭的大忌，參與了奪嫡之爭。

楊修25歲時，“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是時，軍國多事，修總知外內(nèi)，事皆稱意”。才華出眾，曹操任他以主簿一職，“總知外內(nèi)”，對他十分信任。因此，“自魏太子以下，并爭與之交好”，可見楊修在當(dāng)時是多么走紅。

同為才子，不免惺惺相惜。曹植對楊修很是賞識，又兼主動示好，楊修遂順?biāo)浦奂尤氩苤惨环剑瑓⑴c了這次殘酷的奪嫡斗爭。史載：“植既已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币簿褪钦f，好幾次曹植差點(diǎn)兒就做了太子，這其中作為曹植智囊集團(tuán)中堅(jiān)的丁氏兄弟、楊修等人起了不小的作用。

且看雙方奪嫡的力量對比：

曹植(楊修丁儀丁廙)

曹丕(司馬懿陳群吳質(zhì))

雙方的參戰(zhàn)人數(shù)大體相當(dāng)，但曹植還是稍弱一些，楊修在世時還可以勉強(qiáng)支撐，待其遇害后，曹植陣營便逐步被瓦解。再看曹丕陣營，“吳中四友”之一的司馬懿、陳群的政治才能及謀略是公認(rèn)的漢魏謀土和大臣中的上上人選，而且吳質(zhì)內(nèi)心深沉，文采也佳。

楊修在奪嫡過程中非常賣力，曹操幾次試曹丕、曹植才干的計(jì)策都被他攻破。有一次，曹操令二子各行鄴城門，卻暗中吩咐門吏不許放走任何人出關(guān)。曹丕先到，門吏阻攔，曹丕不得已退回。曹植聽說后，很緊張地問楊修怎么辦?楊修嘻嘻一笑說：“公子奉王命出關(guān)，如有阻擋者，拿刀殺了他們就可以了?！辈苤惨勒諚钚拗裕鹊搅碎T口被門吏阻攔時，便大聲呵斥說：“我奉大王的命令出關(guān)，今天誰要敢阻攔我，別怪我手下無情!”于是，曹操認(rèn)為還是曹植比較有能力。后來，有人秘密向曹操打小報告說：“這些辦法都是楊修教給公子的。”曹操聽后大怒，不那么喜歡曹植了。

楊修還曾偷偷地給曹植寫了十幾條應(yīng)對的條子，告訴曹植說如果你父王問起，你就按照這條子里面的內(nèi)容答復(fù)他。曹植很聽話，背得滾瓜爛熟，曹操每次向他問訊軍國之事，他都能對答如流。曹操難免心中疑惑，日后得知又是楊修的主意，極為震怒：“匹夫安敢欺我耶!”便有了殺修之心。

《三國志》中記載：“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于是以罪誅修?！?/p>

抑郁當(dāng)頭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曹丕繼承王位，改建安二十五年為延康元年。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曹植手足無措，憂心不已，不知道做了皇帝的曹丕會用什么方法收拾自己，他所作的《七哀詩》曰：“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明明是悲嘆自己，卻又只能把自己隱喻成婦人，足見其心何其苦也。

曹丕即位后，封賈詡為太尉，華歆為相國，王朗為御史大夫，開始理政朝綱，大小官僚盡皆升賀，一片歡騰。

一日，華歆上殿來奏說：“鄢陵侯曹彰已交割軍馬，赴本國去了；臨淄侯曹植、肖懷侯曹熊兩人竟不來奔喪，理當(dāng)問罪!”曹丕聽奏，立即派了兩位使者分別前往臨淄和肖懷問罪，曹熊驚懼之下上吊而死。

后來，臨淄使者報告說：“臨淄侯整天與丁儀、丁虞兩兄弟飲酒作樂，傲慢無禮，聽說使者到了連地都不下，端坐不動。丁儀還破口大罵說：‘過去先王本打算立我主為世子(繼承人)，結(jié)果被奸臣所阻，現(xiàn)在先王剛死，就來問罪于同生骨肉，這是為什么?丁廙也說：‘我主聰明冠世，

自然應(yīng)當(dāng)繼承王位，現(xiàn)在反而不得立為王，你們那些大臣不識人才怎么到了這種程度呢?后來臨淄王竟一怒之下叫出武士將臣亂棒打?qū)⒊鰜??！?/p>

聽到這里，曹丕不由得大怒，馬上命令許褚率領(lǐng)虎工軍三千，火速到臨淄擒拿曹植等一干人來。許褚奉命帶兵來到臨淄，直人曹植的府堂，只見曹植與丁儀、丁虞等都喝得大醉，有的倚在墻上，有的臥伏桌邊。許褚下令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押入兵車，府中的大小官員也都拿將起來，隨曹植一同押往邯郡，聽候處理。

曹丕的母親卞氏得知曹熊吊死，心里甚是悲傷，后又聽說曹植被抓了起來，丁氏兄弟被殺，更是吃驚，急忙上殿去見曹丕。她哭著對曹丕說：“你的弟弟曹植平生好酒輕狂，是因?yàn)樗约赫讨刂兄?，所以放縱。你應(yīng)該念同胞之情留下他的性命，這樣，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辈茇У溃骸拔乙采類鬯牟艑W(xué)，怎么能害他呢，今天我是要教訓(xùn)他改變自己的性子，母親不必?fù)?dān)心!”

卞氏走后，華歆勸諫道：“子建有才有智，終將對你不利。假如不早把他除掉，必定成為后患?！辈茇@了口氣，說：“我早有殺他之心，只不過母親之意不可違背?！比A歆說：“人都說曹子建出口成章，臣不信，主上可以召見他，以才試之。假如不能就殺掉他，假如能就貶謫他，以堵文人之口?！?/p>

過了一會兒，曹植上殿來見，惶恐地跪在地上請罪。曹丕說：“我和你按情理說是兄弟，按禮儀說是君臣，你怎么敢仗著你的才學(xué)蔑視禮法呢?過去父王在世的時候，你常以文章在人前夸耀自己，我懷疑你是用別人代筆而作。現(xiàn)在限你于七步之中吟詩一首，如果能作出來，就免你一死，如果作不出來，就加重治罪，絕不寬恕?！?/p>

曹植聽得難過，緊鎖雙眉，萬般苦痛。此時，七步竟成了生死之間的距離，而二十個字竟是生死密碼。心痛之中，曹植邁開了歷史上最有質(zhì)感的腳步，寫出了字字泣血的悲憤控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這《七步詩》在中國詩史上可謂一絕，大概曹丕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逼迫反倒成全了曹植的詩名，讓中國文學(xué)史上多了一個別有風(fēng)味的插曲。

詩文萬象

曹植的詩文成就了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地位，但歸根到底，是他人生中的諸多不幸影響了其創(chuàng)作。從早期與晚期作品的風(fēng)格中，可以窺看到曹植短暫的一生充滿了激情、浪漫、抑郁、幻滅等情緒的跌宕起伏，故而作品中人物性格也極為復(fù)雜。

最值得一提的是，與同時代的人相比，曹植的作品保存下來的數(shù)量最多。他的詩是民歌體，同時也融入騷之情、賦之韻，通俗流暢而不失典雅華貴。這種詩風(fēng)直接影響到后世及唐代那些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曹植的文章文辭華麗，充實(shí)而說理，文章涉及當(dāng)時的多個層面，包括對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者的上疏、建議，自己本人的“檢討書”以及對內(nèi)憂外患的獨(dú)到看法，以至層層輻射，最終成就了文學(xué)史上最為飽滿的一位大家。

曹丕當(dāng)選為太子后，當(dāng)時所有的鄴下文人都聚集在鄴宮宴飲。敗局已定的曹植，不由得開始小心謹(jǐn)慎。曹丕親口要求曹植為自己獻(xiàn)上一首詩，曹植微笑著看著眾人，稍微停頓一下，便作出了一首《公宴詩》，大意是說：“上天降下充沛的雨露，草茂花鮮蔥蘢又芬芳，賓客俱在大公子的身旁……曾經(jīng)聽過詩人的話語，不醉不能回家進(jìn)門廊。衷心祝愿大公子健康長壽與日月齊光，完成如周公統(tǒng)一一樣的大業(yè)，代代相傳誰都比不上?！辈茇钪@是曹植向自己言敗的開始，所以聽了很高興。

曹丕即位后，曹植有了切痛身世之虞，真正開始了遷移的生活，就像一顆被遺棄的草籽隨處吹落。有一天，曹植讀到秦史《詠詩·黃鳥》有所感發(fā)，一邊寫一邊哀嘆：“功名不可為，忠義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殘。生時等榮樂，既沒同憂患。誰言捐軀易，殺身誠獨(dú)難。攬?zhí)榈蔷梗R穴仰天嘆。長夜何冥冥，一往不復(fù)還。黃鳥為悲鳴，哀哉傷肺肝。”“三良”指春秋時為秦穆公殉葬的三個忠良臣子。曹植譴責(zé)秦穆公以人殉葬的非禮寡情，哀憐三良的無謂犧牲，認(rèn)為忠義在于“捐軀赴國難”，而不是隨君從葬。

這個時候，正是曹植立功無路、盡忠不得，且有殺身之患的時候，他似乎也預(yù)感到自己將形同隨葬，實(shí)現(xiàn)生平愿景的可能似乎越來越小。

曹植還寫過一次“檢討”——《責(zé)躬》，此文冗長而沉重，大氣而悲涼。曹植語氣頓挫慷慨地寫道：“我這無知的小子，仰仗父兄而驕傲自滿。舉止狂放而觸犯法網(wǎng)，行為失禮而把制度擾亂，冒犯了我朝廷的禮儀。國有國家的恒長大法，削我爵位奪我封地……我這無知的小子，率犯過失幾乎成元兇。死后羞見先父的神靈，茍活愧對大魏的朝廷，豈敢傲視仁德的兄長，確實(shí)仰仗皇帝的恩情。生命長短事先測度難，經(jīng)常憂慮臥病難清醒……”

相信曹植在寫作此文的時候必是滿腹的委屈，必是淚眼滂沱，自己有什么罪呢?無非是“勝者王侯敗者寇”罷了。但他沒有辦法不這樣違心作文，他想活著，而且還不想平平淡淡地活著，他要的生活如乞丐等待富人的施舍，可當(dāng)局的君主卻是如此不近情面!

子建不死

曹丕駕崩后，曹睿登基，是為魏明帝。

曹植曾熱情洋溢地給曹睿寫了《求自試表》，希望這篇文章能感動曹睿，自己重新得以重用。但曹睿對這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的嫡叔王總是放心不下，曹植因此屢遭徙封，“植常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在這樣的狀況下，曹植還多次給曹睿寫信，希望“效之齊、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試之狡兔之捷，以驗(yàn)博噬之用”，明帝不僅未予理睬，又于太和三年將他徙封為東阿王，且處境日壞，甚至“陋同匹夫”。

逼迫、遷移，這些勝過酷刑的折磨到何時才能告一段落?公元232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曹植終于在抑郁之中英年早逝。一個大才子終于在同宗的不斷折磨下亡歿，抱負(fù)也化為一片煙影。

曹植給我們最重要的啟示是在人生最低落的時候也不放棄自己神圣的追求，忍耐惡劣的環(huán)境，在痛苦、壓抑、幻滅中保持真實(shí)的自我。在危險的政治氣候中忍辱負(fù)重，心中還念念不忘社稷之情。也正因?yàn)槿绱?，他的名聲和文章才能相得益彰，讓文學(xué)史歌頌，讓后人傳揚(yáng)。在后人心中曹植將永遠(yuǎn)年輕，像一粒晶瑩剔透的種子繼續(xù)生根發(fā)芽。

曹魏的江山終于沒能保持多久，就轉(zhuǎn)給了司馬家族。曹植沒能親眼看到本家政權(quán)淪落的一幕應(yīng)該是幸運(yùn)的，如此他就可以少一些痛苦的經(jīng)歷，于是厚重浩大的文學(xué)書庫存放了他的靈魂，將一顆勞頓的心永遠(yuǎn)安放，他在文學(xué)、歷史之間的娓娓道來，讓我們真實(shí)地感到他不曾死亡。

亂世的是非早已灰飛煙滅，那些讒毀、那些貶謫早已成就了他文章至上的靈秀。文字倘是寶劍，那些災(zāi)難就是大火，在那里，曹植煉就了不死之身，文字成了他的舍利子，使他在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上顯得晶瑩耀眼。

千年后，誰還記得那些宮闕?倒是曹植的文字于青史之上繼續(xù)生長著他的生命，向世人昭示子建不死。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