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瀾濤

[摘要]2009年4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該書一經(jīng)出版，引起了讀者和研究者的極大興趣。小說具有很強的自傳性，這成為讀者關(guān)注的中心。本文擬從親情、友情、愛情三個方面論述《小團圓》與張愛玲生平的關(guān)系并比較種種差異之處，從中解讀小說主人公乃至晚年張愛玲的情感世界。

[關(guān)鍵詞]張愛玲；《小團圓》；遺作

2009年4月，堪稱張愛玲最神秘作品——遺作《小團圓》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作品還沒有在國內(nèi)出版時，在海外就引起了研究者和讀者的關(guān)注。

這部作品的出版應(yīng)該算是2009年圖書出版的大事件，也是張愛玲的作品自2007年李安改編的電影《色·戒》之后引起的又一次“張愛玲熱”。張愛玲，這個曾經(jīng)在20世紀40年代上海紅極一時，新中國成立后在大陸銷聲匿跡，在各種版本的文學(xué)史中均不見介紹和評價的作家終于在20世紀80年代初重回研究者視野，并迅速在讀者中引起劇烈反響。此后20多年，“張愛玲熱”持久不衰，引起不同階層、不同年齡、不同背景讀者的興趣。她的文章、生平和戀愛這些昔日的“流言”都成為“傳奇”。20世紀50年代之后，張愛玲的著作陸續(xù)被臺灣、香港乃至大陸改編成話劇、電影、電視劇。張愛玲又回來了。

一

《小團圓》是一部自傳性很強的作品，熟悉張愛玲生平的讀者能從中看出許多以前的材料所沒有的“張的視角”，正因為如此，這部作品才使得張愛玲生前遲遲不愿發(fā)表，死后拜托好友銷毀。《小團圓》的“前言”說得非常清楚，“還有錢剩下的話，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請高手譯。沒出版的出版，……(《小團圓》小說要銷毀。)這些我沒細想，過天再說了?！?/p>

小說以主人公盛九莉的一生為線索，寫到了她在香港讀書的情形，與好友比比之間的友情，與母親蕊秋的沖突，與情人邵之雍的情愛糾結(jié)。了解張愛玲生平的讀者不難對應(yīng)出小說中的人物與張愛玲現(xiàn)實生活中人物的關(guān)系：

盛九莉——張愛玲

盛乃德——父親

蕊秋——母親

盛九林——弟弟

楚娣——姑姑

邵之雍——胡蘭成

汝秋——賴雅

比比——炎櫻

湯孤鶩——周瘦鵑

小說與張愛玲的現(xiàn)實生活相比，多了馮燕山這一角色。兒莉與邵之雍分手之后，與馮燕山——一個英俊的電影明星相戀，但他們也沒有在一起，馮燕山另娶了一個名氣不大的女伶為妻。這是小說虛構(gòu)之處，其余部分與張愛玲現(xiàn)實生活相似度很高。

圍繞著主人公盛九莉，主要有這樣幾種情感：親情、友情、愛情。

1親情

盛久莉出身名門，外公是清末湘軍領(lǐng)袖、政壇名人的師爺，娶了這位政壇名人的女兒為妻。因此，九莉?qū)Υ吮硎緈極大的自傲，祖父母的血“靜靜地淌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出身名門，使得父母這一輩有較為充裕的物質(zhì)生活。母親蕊秋經(jīng)常去歐洲，躲避她的父親。蕊秋與九莉的關(guān)系一般，既沒有溺愛也沒有過多約束，更多的是西方式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九莉可以與母親蕊秋一起討淪她的父親、她的留學(xué)、她的寫作。這種關(guān)系的建立當然與母親的教育背景相關(guān)。母親不喜歡九莉的父親盛乃德，而另有情人——英國人勞以德。勞以德在香港抗擊日本人犧牲后，蕊秋的身邊也從來沒有缺少過伴侶。母親開放式的教育和大膽的情愛觀，對于九莉人生的影響是深遠的。應(yīng)該說，九莉的血脈中有傳統(tǒng)的貴族的血，這成為她的“背景”，而她的西式教育成為她的“前臺”，九莉乃至張愛玲橫跨東西兩個世界悠游其中。與錢鐘書的學(xué)貫中西不同的是，錢鐘書對于中西學(xué)的造詣來自于后天的學(xué)習(xí)。父親錢基博的教育，早年留學(xué)英倫，后又從事比較詩學(xué)研究使得錢鐘書的“橫跨東西”學(xué)理性更強一些，也更加學(xué)院派一些?！段衣牭剿诔琛囇湃沼浿械膹垚哿帷分刑岬酵砟陱垚哿釓牟毁I書，只有賴雅才買一些資料。…張愛玲逃難香港時，也只是一個小箱子，除了必需品和書稿并沒什么資料之類的東西?！秱髌妗返姆饷媸菑垚哿嶙约涸O(shè)計的，畫的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現(xiàn)代人在窺視傳統(tǒng)大宅院的日常生活，這一設(shè)計可以暗示出張的視角：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眼光觀看傳統(tǒng)。

母親蕊秋并不太喜歡九莉，嫌九莉不夠好看，蕊秋是美麗的。當別人問起“九莉哪里好看”時，母親的回答頗讓兒莉失望。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你猜。”

竺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誰要耳朵?頭發(fā)遮著根本看不見。”

“不是。”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么?！?/p>

“她的頭圓?！?/p>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竺太太摸了摸她的頭頂?shù)溃骸皣啠瑘A?！狈路鹨灿悬c失望。

母親的回答讓一直想取悅母親的九莉喪失了自信，她意識到自己的缺憾。母親會給九莉和九林帶回歐洲的玩具，但長期不在家，或者在歐洲，或者在東南亞。九莉從母親那兒學(xué)到的惟一的技能就是如何打點行李。九莉從小學(xué)會了自處。

親人中屬九莉與姑姑楚娣關(guān)系最好。楚娣是一個獨立女性，有著自己的事業(yè)，抱定獨身主義，屬于典型的現(xiàn)代派。九莉與楚娣的關(guān)系要比母親蕊秋、弟弟九林、父親乃德要好得多。香港淪陷，九莉搬回上海與姑姑同住。與邵之雍交往后，楚娣清楚邵之雍的為人，但也不干涉，甚至九莉把之雍帶回宿舍后，楚娣也是關(guān)上房門自成一統(tǒng)。楚娣給予九莉生活上和情感上極大的支持。

九莉與弟弟九林，父親乃德關(guān)系一般，甚至有些恨她的父親。乃德吸毒，對于蕊秋讓九莉出國留學(xué)之事電不甚積極。弟弟九林是個懦弱的男孩子，書中著墨不多。

2友情

說到友情，九莉與女友比比的友情算是書中重要的部分。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與炎櫻的友情一直維持到張愛玲逝世為止，其友情的牢固可見一斑。小說中九莉與比比相識于九莉在香港讀書時期，兩人很快成為好友。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看電影、一起躲警報，兩人好得像要黏在一塊，甚至讓九莉都懷疑起自己是否與比比同性戀愛了起來。

沒有被單，就睡在床墊上。吹熄了蠟燭，脫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xí)慣了自己的腿長，對比比的腿有點反感，聯(lián)想到小時候在北邊吃的紅燒田雞腿。也許是餓的緣故。但是自從她母親告誡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戀愛，心上總有個疑影子，這才放心了。因為她確是喜歡比比金棕色的小圓臉，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陽。她有時候說：“讓我撳一撳你的鼻子?！?/p>

“干什么?”比比說。但是也送了上來。

九莉的性格有些乖張，卻與比比相處得很好，可能與比比是外國人有關(guān)。九莉自己“老是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比比與九莉的關(guān)系是兒莉在香港求學(xué)期間較為愉快的經(jīng)歷。張愛玲用她的《對照記》映射她的一生，其中關(guān)于炎櫻的部分，有三幀單人照片，兩幀與張愛玲的合影，兩百多個文字，而她的兩任丈夫，胡蘭成與賴雅卻沒有一幀照片，片言只語。張愛玲和炎櫻的關(guān)系與書中九莉和比比的關(guān)系頗為相似，都是很好的朋

友。張愛玲在每個時期都有一位同性密友。中學(xué)以前是表姐黃家漪，青年時期是炎櫻與姑姑，香港時期是宋淇太太文美，美國時期是新結(jié)識的美國朋友愛麗絲?？梢哉f，同性膩友是張愛玲友情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張愛玲在離港赴美之前，還曾給宋淇太太文美寫過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這成為張愛玲與宋淇夫婦感情交好的見證。

3愛情

《小團圓》之所以引起廣大讀者和研究者的好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張愛玲通過九莉這個人物模擬乃至映射出當年她與胡蘭成、賴雅的關(guān)系。張愛玲為人特異，不太在乎他人想法。1943年結(jié)識日本影星李香蘭并合影。1944年，莫名地被人拉進了“大東亞文學(xué)者大會”，張愛玲表示拒絕，仍被扣了“文化漢奸”的帽子。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于1944年，當時胡蘭成已成為汪偽政權(quán)的“得力十將”之一，但張愛玲仍無可救藥地愛上胡蘭成。之前，關(guān)于張胡之戀，只有胡蘭成的敘述，胡蘭成對于這一段戀情是頗為得意的，在他寫的《今生今世我的情感經(jīng)歷》中《民國女子》篇中記敘張愛玲曾主動給過他照片。

“因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后還寫有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p>

由此可見，張愛玲對于胡蘭成當時而言確有好感，這從《小團圓》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大膽的性描寫中可見一斑。

“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p>

“魯在幽暗的巖洞里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卷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fā)現(xiàn)了，無助，無告的，有只動物在小口小口地啜著她的核心?！?/p>

九莉與之雍的肉體之愛顯然讓九莉這個未涉世事的女孩子獲得了身體上的解放，其愉悅的感受與母親之間的朋友關(guān)系，與姑姑之間的相互依賴關(guān)系，與比比之間的同性膩友關(guān)系截然不同。這種身心上的愉悅長久地讓九莉難以自拔，顧不得之雍是個文化漢奸，顧不得他已有妻室和眾多情人，只貪得一時之歡?！八沁@么個人，有什么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肢干?”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金鎖記》中曹七巧對于小叔季澤的復(fù)雜感情。“他不是個好人，她義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當時，張愛玲在寫下這一段話時可能沒有想到自己竟與書中人物如此相似。

電影《阮玲玉》片尾曲有句歌詞用“貪得一點點愛，貪得一點點依賴”形容阮玲玉一生周旋于兩個男人之間無奈的命運，這里用來形容九莉的心情也是大致不差的。邵之雍與九莉如此相悅，邵之雍夸九莉“臉上有神的光”，九莉形容邵之雍在燈下寫作“是案頭一座絲絲縷縷質(zhì)地的暗銀雕像”。在九莉不得不離開中國去了美國年老之后，常常在夢中與邵之雍相見，相見的場面頗為“好萊塢”式，確是張愛玲的口味。

“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xiàn)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尚?，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p>

邵之雍已成為九莉感情生活中不多的值得留戀并珍藏的記憶之一。

與此同時，張愛玲也清醒地認識到記憶中的邵之雍與現(xiàn)實中的胡蘭成畢竟是兩個人。邵之雍已成為一種記憶或符號深藏于張愛玲心中，而現(xiàn)實中的胡蘭成卻是張愛玲必須要面對的。張愛玲將邵之雍的出場設(shè)計成一個剛出囚籠的文化漢奸，頗讓人琢磨。

與宋淇1974年4月28日的通信中宋淇提醒張愛玲：“不要忘了，旁邊還有一個定時炸彈：‘無賴人……《小團圓》一出，等于肥豬送上門，還不借此良機大出風(fēng)頭，寫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地說：九莉就是愛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實事……?！睆垚哿釋Υ祟H為提防，因此對于出版《小團圓》猶豫不決，即使按照宋淇之子宋以朗的說法，《小團圓》是在張愛玲死后她的暗示下出版。也應(yīng)該說胡蘭成的存在是張愛玲不得不考慮的重要因素?？梢姡m成在張愛玲晚年心目中的地位。

另一個需要提到的人物是汝狄。汝狄是九莉的第二任丈夫。汝狄暗指張愛玲的美國丈夫賴雅。張愛玲與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只有自書的婚書為證，沒有任何儀式。賴雅則是張愛玲在美國麥克道威爾文藝營認識并正式結(jié)婚的。賴雅見到張愛玲時已經(jīng)是一個過氣的好萊塢劇作家。年少時也曾才財兩旺，但由于生活太過奢華，老年只能在“文藝營”一類的慈善機構(gòu)度日。張愛玲與賴雅的結(jié)合應(yīng)該說很大程度上出于實際的需要。張在美國的窮困與身份的焦慮促使張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曾親訪過賴雅女兒菲絲，查閱過賴雅日記的傳記作家司馬新認為張愛玲“面臨多方面的窘困，她選擇了賴雅作依靠。賴雅是個熱情而又關(guān)心人的男人。對她的工作既有興趣，對她的幸福也很關(guān)懷。這樣生活的掙扎促使張愛玲挑中了賴雅?！?/p>

小說中提到汝狄的地方并不太多，但有一個地方值得注意。有一次，邵之雍前來拜訪九莉。九莉突然一個蒙太奇切換到十幾年后的紐約，她打胎時的情形。這時九莉已經(jīng)和汝狄在一起。九莉要打胎，汝狄守在房外等候幫忙。九莉打胎是否暗示出張愛玲也打過胎，這個很難斷定，因為中年之后張愛玲的生活就鮮為人知。這段描寫有些森然恐怖，插在與邵之雍的戀愛中令人印象深刻。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在她的驚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寸長，筆直地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畫出它的輪廓采，線條分明，一雙環(huán)眼大律不合比例，雙睛凸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p>

張愛玲與賴雅的婚后關(guān)系不錯，這從朋友的口中可以得知。在賴雅健康時，他們也曾較為愉快的生活過一段時間，但張愛玲在美國的生活一向深居簡出，而且經(jīng)常搬家。除了寥寥幾個朋友和親人之外，基本不與人交往。外人對于張愛玲的美國生活了解不多。因此，《小團圓》中出現(xiàn)這段描寫而且如此真實，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張愛玲可能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當然，這也只是猜測。

張愛玲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作家，她的貴族血統(tǒng)、如流星般的寫作生涯、不羈的戀愛、包括她晚年生活的怪癖習(xí)慣，都使得她成為讀者、研究者心中的“傳奇”。時隔半個多世紀，關(guān)于張愛玲的評論起起伏伏，但時至今日，張愛玲的“熱度”不減反增，這也成為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的另一個“傳奇”。

張愛玲的作品擅長摹寫民國時期的舊式家庭生活及其生活其間的女子細膩的心理變化。胡蘭成稱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這一評價點出了張愛玲作品中的價值。張愛玲的這部遺作雖成為“絕響”，但引起的種種猜度與品評卻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