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禮堂
近代四大詞家中,唯一能畫畫的鄭文焯為“禮堂道兄”所畫的《祭碑圖》,圖中那個瘦高的布衣文人,就是與我同名的“禮堂”:近代的海上名士褚德彝。
臺北夏天的雨,總是無法捉摸的,淅瀝聲中就是一整天。在南港山居的單調生活中,周末遇到雨天,總令人感到郁悶,從窗臺上遙望到101大廈的燈光,心里想,還是進城去走一趟吧。
從南港的中研院到市中心,得花上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路程,坐上公車,還要轉捷運,才能坐到師大。師大是我所喜愛的一個街區(qū),馬路兩側紅磚校園中,夾雜著舊書店,書畫店,還有美味的小吃店,足可以消磨一個下午。
不覺又走到舊香居的門前,這是臺北讀書人中小有名氣的一家舊書店,老板姓吳,賣了多年的舊書,也積存了不少的老主顧和老掌故。店堂中掌柜的是他的女兒,高挑而白皙,映襯著滿屋的舊香,倒增添了幾分淘書的樂趣。
看完了一樓的幾個架子,沒什么新的收獲,老吳指著地窖的入口:“到下面坐坐去?!?/p>
舊香居的地窖,不對一般的顧客開放,只是有時搞些展覽之類才供相熟的顧客去聚會一下。既然老吳如此殷勤招呼,也就下去隨喜一番。
地窖的墻上,掛著江標為徐乃昌所寫的積學齋“匾額”,平添了幾分古雅的情趣,在匾額的一旁,掛著一副鏡框,那是一幅水墨的書齋圖,加上旁邊的題跋,燈光比較昏暗,我卻看到畫的上款是“禮堂”先生,心里怦然一動:這個可以拿到下面去看看么?
我們兩個人合力將鏡框拿下來,放到地窖的桌上,拭去玻璃上的塵埃,可以看到,這是一幅鄭文焯所作的書齋圖,還有旁邊的題跋六則,雖然被歲月磨蝕了不少,但是仍然襯出濃馥的書香。
“你要的話,就算十萬好了?!崩蠀钦f了一句。
十萬對于我的客居行囊來說,是一個無法承擔的數字,將鏡框掛回原處,我離開了舊香居。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接觸到臺灣的一些舊書發(fā)燒友,原來他們幾乎都見過這畫,據說也有人還價到8、9萬的,老吳都不肯賣。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闔上眼睛,那“禮堂”兩個字的上款總是揮之不去,終于有一天早上醒來,自己下了決心,還是買吧。
行囊中當然是沒有這個錢,老吳剛好要到香港去,他幫我把畫帶到了家人的手中,就這樣,當我回到九龍山居的時候,《祭碑圖》已經靜靜的等候了我這個“禮堂”半個月了。
《祭碑圖》原來是個手卷,老吳為了方便擺放,將他裱成了鏡片,畫的中心,是鄭文焯的水墨小景:水閣之中,一個布衣文士,正焚著香案,對著滿屋的碑帖,拱手膜拜。后面的書架上,擺滿了布函古書,還有畫案上,供著梅花和古瓷。窗外是一潭清池,水邊長著修竹和松柏。題款寫著:祭碑圖,光緒著雍之年季夏,為禮堂賢兄有道寫,叔問鄭文焯時在沽上。
圖中那個瘦高的布衣文人,就是與我同名的“禮堂”:近代的海上名士褚德彝。
褚德彝(1871—1942)原名德儀,避宣統(tǒng)諱更名德彝,字松窗、守隅等,號禮堂,又作里堂,別號漢威、舟枕山民等,浙江余杭人。他的篆刻和古物鑒賞,在晚清民初時代赫赫有名,據說大鑒藏家龐菜臣家里的許多古畫,都是他掌眼收回來的。他又精于金石之學,所藏碑帖拓本極富,鄭文焯所畫的,就是他在書齋中焚香祭拜碑帖的景象。鄭文焯是近代四大詞學家中,唯一能畫畫的一個,而且他的畫筆,具有詞人的蘊藉和風雅,配以“祭碑”這樣特殊的含義,無疑增加了畫卷的古雅氣息。
畫卷的上方,有三位晚清名士的題跋,上款都是“禮堂”,可見是褚德彝請他們所題的,最早的一則,是譚獻的兩首五言古風:
骨董非吾事,搜巖樂訪碑??汕蠼浭逢I,如接漢唐時。俎豆貞奇壽。裝褫寄遠思。祭書循舊例,萬卷手同胝。
翠墨染彬鱗,蕭齋友古人。吉金尊禮器,片石集賢賓。先輩留精拓,名山又貢新。心香拈一瓣,文字契天真。禮堂世講屬題,復堂譚儀。
下面鈐有白文的“復翁”小印。
譚儀就是后來聞名的詞學家譚獻,和褚禮堂是同鄉(xiāng),也和褚禮堂一樣,后人由于宣統(tǒng)的名諱,把“儀”字改成了譚獻。他所篡集的《篋中詞》是詞學史上的名作。譚的手跡,非常罕見,這則題詩沒有收錄在他的文集中,從字跡上看,蒼老離披,無疑是最晚年的手筆。由鄭文焯的題款可知,畫作于光緒著雍(即庚子,1900)年,一年以后,譚獻就過世了。
第二則題詩,是三首七言絕句:
雁塔澄泥禮器工,尋常筆格見家風。更攜石墨分蟬翼,奴視千峰百歲翁。
斷崖破冢秘貞珉,著錄叢殘事絕倫。捃摘羲娥歐趙外,靖康遺碣最清新(君藏曹輔碑為海內孤本)
剪取剡溪一束藤,相期鄭老寫岐嶒。明瓊蹴鞠非吾事,來共山人與野僧。(閬仙祭詩,朱山人野云有祭硯圖,同一風趣)禮堂仁兄姻大人屬題,金蓉鏡記。
金蓉鏡(1855—1929),字學范,號殿臣,又作甸丞,晚號香嚴居士。浙江嘉興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歷宮湖南郴州、靖州、直隸州知州、永州府知縣等。詩文皆淵雅。喜畫山水,簡略荒率。金所提到的褚禮堂藏孤本《曹輔碑》,筆者檢《校碑隨筆正續(xù)編》和諸家碑目,均未見。祭詩,用的是唐代詩人賈島的典故,朱山人則是江蘇的畫家朱鶴年,金蓉鏡用了古人的掌故,為鄭文焯此圖張眉,與譚獻的用“祭書”舊例襯托褚禮堂的風雅,可謂同一風趣。
第三則題跋,是鄧邦達的一首《百字令》,靈動的館閣行書流美華麗:
心香一瓣,悵秦碑劫后,雛其漸矣。俎豆隋唐尋法乳,百世不祧漢魏。島佛陳詩,韓陵共語,風雅重開例。十衷千古,更無人解深意。
試看虎碧零殘,鯛紅叔午,歷證諸家史。愧我庸庸真沒字,篆刻只矜獺祭。載酒從君,披圖懷古,珍重巾箱秘。愿言尸祝,子孫世饗毋替。調寄百字令,禮堂仁兄同年正拍,秣陵鄧邦迭。
鄧邦達字蹇庵,南京人,是名臣鄧廷楨之孫,其弟弟鄧邦述則是有名的藏書家。鄧邦達也是詞人,刻有《蹇庵詞》,譚獻作序。
在畫心的下方,也有三段題跋,可見證這手卷后來的滄桑。褚德彝在抗戰(zhàn)中去世,所藏星散。這個卷子從褚家散出之后,數年間,流落到上海,錢瘦鐵的題跋說:
褚公禮堂,嗜古博物,尤精金石考據之學,善漢隸,楷書得河南神髓。治印頗古雅,曾為先師刻數石,有一石文曰:得一詞常教小紅歌之。小紅者,南柔女史之別號也。該印據云在天津時所作,是圖亦津所繪,當時同客沽上,摩挲金石,考證當代文字。同樂不倦。今墓(木)已拱,不禁有黃爐之感。一九五零年三月六日,為壽伯弟題于芋香宦,叔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