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 陽
斜陽 真名楊本壽,六十年代生于陜南鎮(zhèn)巴,曾在冶金部寶雞九冶五公司宣傳部工作。先后在西安《三秦都市報》等多家媒體當編輯、記者,現(xiàn)在昆明《生活新報》任編輯。曾在《飛天》、《清明》、《小說家》等刊發(fā)表中篇小說7部,短篇小說若干。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丁小春走下腳手架,已是子夜時分了。他仰頭看了看高高的腳手架,那上面震耳欲聾的振動棒依舊在轟轟烈烈的響。丁小春是個混凝土工,他剛才就拿著那振動棒在腳手架上面轟轟烈烈地打混凝土。晚上打混凝土,丁小春已經(jīng)習慣了,建筑單位就是這樣,沒活兒的時候,拼命找米下鍋,一找到米,又拼命地干,不分白天晚上。合同有工期,工期要拿進度說話,不拼命不行,不拼命就得違約,違了約后果就特別嚴重。
丁小春去工棚換衣服的時候打了個嗝,一股酸水隨那個嗝返到嘴里,那個酸啦,簡直讓人難以忍受。丁小春不怕晚上打混凝土,就怕返酸水,一返酸水他就會把振動棒撂了,即使不撂振動棒,他也要停下來吐上一口。吐一口胃里就舒服了。丁小春去醫(yī)院看過他的病,還做過胃鏡,大夫說胃酸過多,胃發(fā)炎了,可能是吃飯不規(guī)律,經(jīng)常熬夜造成的,丁小春想,大夫看得真準,真是華佗在世。可不,自他當了混凝土工以后,哪有吃飯規(guī)律的時候哇?飽一頓饑一頓的!有時半夜加餐,伙食員把饃和稀飯用擔子挑到樓頂后,饃涼了,稀飯也涼了。涼了也得吃,餓啊,不吃撐不到天亮。丁小春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大夫告訴他,再不敢熬夜了,熬夜傷胃,胃就多酸,體內的酸是百病之源,千萬不要慢性自殺。丁小春心里一震,但他隨即就笑了:小小的一點病,說的那么危言聳聽,嚇唬誰呢?想讓我給醫(yī)院送錢吧?
振動棒又拿到了丁小春手里。他把尺許的搗頭插入混凝土,拇指隨即將開關一摁,振動棒就嗷嗷叫了起來。烏黑的混凝土在振動棒的嗷叫中一粒粒擠到一起,然后黏黏的凝而不散。看到水泥、砂子、石子在他的指揮下珠聯(lián)璧合,丁小春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可是,打混凝土是非常耗費體力的,打了不到10個立方,丁小春肚子又餓了。
讓丁小春奇怪的是,這次的餓與平常不一樣,他不僅感到胃里不舒服,還感到喉嚨不舒服。平時餓的時候,胃里是那種空空的心慌,這次卻是隱隱的抓撓,似有什么東兩扣住了一樣,欲罷不能,而喉嚨總有一種異物感,咽不下也吐不出。這是怎么回事呢?
東方露出熹微之色時,丁小春的喉嚨愈發(fā)難受了,他甚至咽一口唾沫都有阻擋的感覺。他實在無法忍受了。
下了班丁小春就直奔醫(yī)院而去。還是上回那個醫(yī)生給他檢查。丁小春把情況跟大夫一說,大夫就讓他張開嘴,然后拿儀器在他喉嚨里照。照了一會兒大夫就用一把鑷子從喉管上夾出米粒樣的東西,然后說,好了!丁小春一下就感到喉部舒服了,那種通暢而又寬潤的感覺,簡直無法形容。
丁小春把那粒東西展到手心看:這不是一?;ń窔??大夫說,沒錯,是花椒殼,花椒殼扣到你喉眼了,下不去也上不來。你是吃花椒了吧?作為調味品,花椒的確能給菜增味不少,但有胃病的人最好別吃,因為花椒殼硬,吃到胃里能破壞胃粘膜,沒胃病的人可能得胃病,有胃病的人可能胃病加重。
丁小春喃喃道,小小的花椒殼有那么厲害?
大夫說,可不,四兩撥千斤!
丁小春用一張衛(wèi)生紙將那?;ń窔ぐ?,然后離開了醫(yī)院。
2
午飯丁小春總要趕回去和愛人馬玲一塊兒吃,而馬玲再忙也總要忙里偷閑買菜做午飯,已經(jīng)是約定俗成了,他倆說,不在一起吃午飯好像就沒了家的感覺!
丁小春回到家,馬玲已經(jīng)將飯菜擺上了桌,飯是米飯,菜是炒腰花,還有一碗榨菜湯。丁小春一動筷子,腰花的香味就撲鼻而來。但丁小春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紅紅的花椒,那么鮮艷,那么扎眼。以前他也經(jīng)常吃馬玲炒的腰花,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她放有花椒呢?
丁小春問,馬玲,這腰花里的花椒是你今天放的嗎?
馬玲笑了笑,不是今天,是一直,我一直放著??!怎么啦?不香嗎?
丁小春說,香,當然香……可是……我以前咋沒發(fā)現(xiàn)呢?
馬玲依舊笑著,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說什么呀?
丁小春就從兜里掏出那個紙團,打開,將那枚紅里透青的花椒殼展給她看,并說了去醫(yī)院的經(jīng)過。
不料馬玲很不以為然:別小題大做了,小小的花椒嘛,又不是釘子,能把你胃扎穿?我們書本上說了,胃酸是最奇特最厲害的東西,它能將一條爬進肚里活蹦亂跳的四腳蛇很快化成肉泥,而一粒小小的花椒還不在胃酸面前俯首稱臣?
丁小春無言以對。他是個工人,老婆是個大學畢業(yè)生,他知道的東西實在沒有老婆知道得多,他說不過她。
但丁小春有自己的主意。丁小春就把腰花夾到碗里,然后把腰花上的花椒再從碗里一一夾出來,夾凈了,才把腰花吃掉。
馬玲說,至于嗎?
丁小春沒理她,依然故我。、
馬玲又說,我看到都難受。
馬玲端起盤子,撥了一些菜,一轉身就閃到廚房吃去了。
客廳里,剩下了丁小春一個人。他還是那樣夾凈了花椒再吃腰花,但他一個人吃得寡然無味。他突然想起了豬,一頭豬吃食的時候不怎么撲,兩頭三條豬吃食的時候就搶著撲。這時要是兒子在多好哇!兒子經(jīng)常在丁小春碗里搶菜,他也總是讓著兒子,任他擺布。那時他覺得他是一只大鳥,兒子是只小鳥,他碗里的菜就是專門喂小鳥的蟲子,小鳥吃剩下的蟲子他再吃掉,他覺得還是那么有滋有味??墒?,兒子在幼兒園,兒子也許正跟小伙伴們搶著吃午飯呢。兒子即使?jié)M身長著心眼,他這時也不會想到他老子我丁小春啊!
一碗飯才吃到一半丁小春就感到飽了,再也不想動筷子了。盤子里的腰花還有不少,丁小春也不想吃了。他只想睡覺,美美地睡一覺,晚上還要打混凝土呢!
3
丁小春越來越對花椒敏感了,只要碗里有花椒,他的食欲馬上就沒有了。馬玲說花椒又不是釘子,他現(xiàn)在就認為花椒是一枚枚釘子,吃下去會把胃扎穿的,他甚至認為紅紅的花椒是一粒粒黃金,吃進胃里會墜金而死??蓻]有食欲他也要硬撐著吃一些,他不能讓馬玲看出他沒了食欲,那樣就會打擊馬玲做飯的積極性。他想,那不僅僅是打擊馬玲積極性的問題,那會傷害她的感情。
不想傷害感情就躲。
有時他就給馬玲打電話,老婆,我中午不回來吃飯了,就在工地吃,省得你做飯麻煩,你也在你們食堂吃吧!馬玲爽快地說,好的!她絲毫沒感到事情有變化,日子還是日子,昨天跟今天一樣。吃完午飯,丁小春干脆在臨時的宿舍一躺,也不回家睡了。
躲過了午飯,他又躲半夜的加餐,老婆,今天晚上只有20分鐘加餐時間,恐怕來不及回家吃飯,你就別做了!馬玲還是爽快地說,好的!她還是沒有感到什么,丈夫還是丈夫,昨天跟今天一樣。午餐好躲,加餐可不好躲,加餐不可能總是20分鐘??!丁小春就隔三岔五竄回去吃一頓,但他還是一粒粒把花椒夾出來再吃。有時他專門夾給馬玲看,馬玲看見了,但她下次還是放。她說,別夾給我看,不放花椒菜里就缺一道味,也許就是花椒那個味讓一道菜別具風味……
4
又一個子夜時分。丁小春一推開門就發(fā)現(xiàn)馬玲正把菜往茶幾上擺,這回不是雞蛋面,也不是炒腰花,而是一盤醋溜白菜一盤炒土豆絲,還有一碗玉米粥兩個花卷,按說這樣的飯菜搭配是最合理的了,有主食有粥也有菜,晚上吃清淡一點,不易產(chǎn)生高血脂??墒?,丁小春一眼就看到了土豆絲和醋溜白菜里的花椒,他的火騰得就起來了。馬玲轉身進房間的時候,丁小春叫住了她,你等一等!馬玲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樣定住,然后扭頭奇怪地盯著他。
丁小春說,以后菜里面……能不能不放花椒?
馬玲說,你不是都夾出來了嗎?
丁小春說,你是成心跟我作對,我不喜歡啥你就偏放啥。
馬玲的淚唰地就下來了,我千方百計變著花樣給你換胃口,你卻說我跟你作對?
丁小春咬牙切齒地問,不跟我作對你老放花椒干什么?
馬玲說,花椒是砒霜還是老鼠藥?書上說了,花椒只是個調味品,它能提味,也能開胃,怎么放,放多少,都是有講究的,就那么幾粒嘛,我又沒給你炒一盤花椒!
說不過馬玲,丁小春就啪地把筷子一放:老子不吃了!
馬玲走到他跟前,瞪圓眼睛盯著他:有本事你以后都別吃!
丁小春說,這可是你說的!
馬玲的淚更加肆虐:我說的,是我說的又怎么啦?我服侍完小又服侍老,里里外外容易嗎?我忙天忙地,忙到最后落了個跟你作對,當初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提“當初”丁小春就軟了,人家頂著壓力力排眾議要死要活地嫁給他一個混凝土工,應該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真的很不容易,他還有什么可說的?
為了不使事態(tài)擴大,丁小春決定回避一下。他回避的方式就是不吃這頓“加餐”了,立即回工地。他真的不吃了。他站起來,看了馬玲一眼就往外走,他發(fā)現(xiàn)馬玲的眼珠子很紅,紅得跟花椒一樣……但他沒有停步,毅然拉開門走了。丁小春剛剛上了兩三級樓梯,就聽到屋里“啪啪”很脆的兩聲傳到他耳里,他知道,是馬玲把那兩盤菜摔到地上了……
5
這天晚上,丁小春出事了。
馬玲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丁小春還沒有蘇醒。馬玲撲到丁小春身上連搖帶晃的哭,這一搖,反而把丁小春搖醒了。
還好,丁小春沒有生命危險。B超CT核磁共振都用上了。最后確診他沒有內傷,只是個腦震蕩,另外腳部還有點外傷。馬玲擦干眼淚對丁小春說,那么高,你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丁小春慘然一笑說,還不如死了呢!馬玲掐了他一下手,你胡說什么呀,人活著多好!丁小春說,活著你老用花椒氣我。馬玲說,好好好,以后我不放了還不行嗎?我讓步。
出院那天,馬玲問,人家都好好的,你怎么就摔下去了呢?丁小春說,這要問你。馬玲一臉茫然,問我?難道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丁小春說,你那兩只盤子把我的心都摔碎了。那天晚上,我一上腳手架就感到不對勁,眼睛恍恍惚惚的,腦子轟轟亂響,不小心就一腳踏到探頭板上,人哐地就下去了。開始我還感到人在腳手架和預制板上擔了兩下,后來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那一圈安全網(wǎng),我早就拎著小命見馬克思去了,還能在這兒見到你?馬玲說,又來了!你把我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我不摔盤子?我還想摔你呢!
丁小春頭雖好了但腳沒好,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傷到了腳踝,因此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盡管如此,他內心還是十二分高興,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一劫,他就這樣逃過去了。
可是生活中有些事是逃不過去的,比如花椒。盡管馬玲承諾不再在菜里放花椒了,但她炒菜的時候常常就不由自主地拈那么幾粒扔進去,扔進去才知是不該放的,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時她就只好對丁小春說,我又犯錯誤了!丁小春說,你就沒把我當回事。馬玲不高興了,你這樣說還有良心嗎?我怎么沒把你當回事?丁小春針鋒相對,你要把我當回事,你就把那花椒瓶子扔了,扔了我看你還怎么往菜里放。馬玲斬釘截鐵,我辦不到!你不喜歡吃,我和兒子還喜歡吃呢!這就跟人生一樣,有了酸甜苦辣才知人這一生無窮的滋味;我那一排瓶子是照菜譜買的,十三香是全的,有了這十三香才知菜品的無窮滋味。你只考慮你自己,你從來都不考慮我和兒子,你就那么自私?
“自私”二字像兩把匕首,嗖嗖地飛過來扎到了丁小春的自尊、扎到他的心眼上了。丁小春罵了起來。馬玲積極應戰(zhàn),不甘示弱。從此以后,對罵就成了二人在廚房和客廳必修的功課。
6
打那以后,馬玲和丁小春誰也不理誰,連夫妻間的功課也廢了。飯也是各吃各的,馬玲在學校吃,丁小春在工地吃。
冷戰(zhàn)了一段時間,還是馬玲先講和。那天丁小春在家休息,兒子在上幼兒園,馬玲專門趕回去給丁小春做了一盤他平時最愛吃的干煸豆角。她端到丁小春面前說,吃吧,里面沒放花椒。
丁小春說,我不想吃。
馬玲說,里面真的沒放花椒。
丁小春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花椒的問題了,是離婚的問題。馬玲,你說我們現(xiàn)在這樣過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離了算了。
馬玲趴到沙發(fā)上開始哭,肩一聳一聳的,似乎很傷心的樣子。
丁小春說,現(xiàn)在哭都來不及了。
馬玲抬起頭,擦了一把淚說,離婚應該是我先提出來,你憑什么呀?你不就是溜冰溜得好嗎?論條件、長相、工作、學歷、家務,哪一樣你能跟我比?我給你兒子也生了,你還有哪一樣不滿足的?
丁小春冷冷得好像已是深思熟慮地說,是的,我哪一樣都沒法跟你比,可在婚姻里,那些東西都沒有可比性,婚姻是心與心的慰藉,不是條件與條件的碰撞。在我們這段婚姻中,我也的確很滿足了,惟一沒有滿足的就是花椒,要是我們的日子里沒有花椒該多好哇!
馬玲說,我正在改,我們以后的日子會沒有花椒的。馬玲還是不想離,她有兒子,她怕兒子受傷害。
丁小春毫不退步:你改不了。我體味到了,花椒意識已經(jīng)滲透到你的血液里了,你即使改了也是暫時的、表象的,你還會舊病復發(fā)的。
馬玲又擦了一把淚,想用回憶來打動他:當初我義無反顧飛蛾撲火的時候你忘了?
丁小春說,沒忘,但我不能總活在“當初”里,就讓當初成為一段美好的記憶吧!
馬玲的淚洶涌起來,她想做最后的努力:你是答應過給我幸福的,你為什么要給我痛苦?你給我痛苦也行,你不能給兒子痛苦。書上說了,給別人帶來痛苦的人,留給自己的通常是另一種痛苦。
丁小春說,我沒上過大學,沒讀過多少書。但我知道,生活告訴我們的往往比書本告訴我們的要深刻得多。
停了片刻,丁小春又說,兒子就給你了,剛好他也愛吃你放有花椒的菜,你們娘兒倆以后就好自為之吧!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