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晗

●魚兒也有發(fā)呆的時候。

隔著水波，望著岸邊那個寂寞的人，她問自己：“那是我前世不辭而別，令生歸來還愿的愛人嗎?”或者，“將來我得道，上岸，進化為人，也會像他那樣留著讓人討厭的胡須嗎?”

●犯傻，發(fā)呆，走神。有時候是同一種表情，有時候是三個人坐在一起時的不同表現(xiàn)。

他們是誰?為什么坐在一起?為什么會有這樣看起來一樣，其實根本不同的表情?

●宋朝的一張古畫，背面寫著：今日余侍君，他日誰侍余?

一定是宋朝人寫的?，F(xiàn)代人沒心思寫這個。他們早揣著古畫到拍賣行簽合同去了。

●動物的可愛在于：只要活著，從來不肚皮朝天。人不可愛，明明活著，卻把丑陋的肚皮不斷朝向天空。

然而我盼望看到奇跡發(fā)生：一只鳥兒肚皮朝天飛翔。

●到底在想什么呢?當星星眨動眼睛的時候。

我問的是星星。不是問你。

●中國南方男人最愛聽的恭維話是：哇。大哥豪爽，不像南方人!

中國北方女人最愛聽的恭維話是：呀，妹妹心似江南雨!

不知道美國人是怎么恭維人的。英國人呢?非洲人呢?老撾人呢?

中國南方的女人北方的男人呢?

●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新娘臉上的羞澀表情了，很久很久了。

當然，我也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結(jié)婚了。

●座談會研討會上最后一個發(fā)言的人是不可愛的，第一個也不可愛。

誰最可愛?我不知道，我也不可愛。

也許是倒完萘躲在走廊發(fā)短信的服務(wù)員，也許是缺席的那位。

●井水不可能不犯河水。河水也是。除非多年干旱，大家都沒水了。在此之前，井對河，河對井，怎么發(fā)誓我們都不能當真。

●一陣風歡過。書頁翻動。窗簾飄拂。煙灰飛騰。我沒動，但我看見我的影子向后退了半步。

●輕功、吉他、打呼哨，我少年時代向往而不可得的三項本領(lǐng)。每當想到這，我就倍感絕望：我更向往的本領(lǐng)是寫作。

●婚紗和圣誕樹的美麗時限為一個夜晚。

比牽?；ㄒ痰枚?。

●鏡中的人啊，你為什么對著鏡子發(fā)呆?

“我不對著鏡子，難道要對著你嗎?”

●和李白同學。想想也挺郁悶的，如果他考研，我只好大三就實習去。

可導師最后還是把我留下了。

我還是郁悶。最好的結(jié)果是，李白做我的導師，原來的導師實習去。

我是李白的導師也不錯?！耨R兒在寒風中打了一個響鼻。豹子從草地上一躍而起。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了你的臉。為什么這些原來美麗的瞬間，現(xiàn)在想來卻如此悲傷呢?

●“腦子里”想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樣，腦子里想的是事情。心里想的是人。當愛情需要腦子來想時，愛情就不是愛情了。

我的這些話，先是在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的，后來又在心里想了一陣。

你讀到了，會想些什么呢?用心，還是用腦?

●無聊可以這樣通俗理解：就是碰到好朋友，你也沒有什么好跟他聊的。而朋友奉來想跟你說說心里話?？吹侥愕臉幼?，他突然失去了興致。

寫這句話的人，比誰都無聊。

●跟朋友聊天，我喜歡聽“從前”的事。他們一說“以前”。我就上洗手間去了。回來的時候，他們又說起了“從前”，我就放松地坐了下來。

●我發(fā)短信問三千年前的遠房表親(傳說他是一個愛花如命的人)：是先有一種花叫“菊花”，還是先有一個讓你思念的女人叫“菊”?梅花呢，蘭花呢，桂花呢?

他回復(fù)：它們原來都沒名字，也不叫“花”，都叫“后現(xiàn)代”，后來大家覺得拗口，就統(tǒng)一改為“草”。至于何時改為“花”，就不關(guān)老夫的事了。

●考你一個問題，笛子有幾個孔?如果不足十個，十根手指中多出的用來做什么?

在我家鄉(xiāng)流水圍莊，笛子不叫笛子，叫“飄笛”，好聽極了。

●“切磋”“琢磨”在《論語》中的原話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好聽多了。其實“切磋”“琢磨”也蠻好聽的，只是后來用著用著變得難聽了，特別是“切磋”二字，我經(jīng)常聽到打麻將的這么說。

●就像一個殺不死的病毒，我無數(shù)次地試圖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這句話替換成別的句子，可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你難道不覺得這句話聽起來特別惡心?

那就讓他繼續(xù)惡心。永遠惡心吧，我也真是吃飽了撐的。

●男人做兄弟是從交流各自外遇艷遏的故事開始的。女人做姐妹是從控訴自己男人外遇艷遇的事故開始的。

●人生如賭局，到頭都是輸，所以我不賭博。賭徒也承認這條箴言，但是他們又說，既然已經(jīng)租了地方。交了包間費，設(shè)了賭局，而且三缺一，怎么能不湊個熱鬧反而掃兄弟們的興呢!

●從前，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就會為他打一件毛衣。一針一線密密縫，縫進去的都是女兒家細細的心思。讓人感動的就是這份心思啊，兩邊袖子不一般長也沒注意到。

現(xiàn)在，女人們不愛打毛衣了，這項手藝失傳了，就是有女人打好了。也沒有男人愿意穿了。有誰愿意為我打一個眼鏡套嗎?

●冰箱在半夜里呻吟……我知道那不是機器的震動，是傍晚剁下的那塊肉，它在喊：痛，很痛，愛可以被冷卻，痛永遠不會消失。

是的。我懂，親愛的，這種感覺我在你的眼神里已多次讀到。

●自從有了電腦，我不會寫字了。自從有了手機，我不會說話了。自從有了你，我到哪里去尋找我自己?

●老虎午睡時從懸崖上滾了下來。老虎沒事，我嚇得醒了過來?！癖┯赇桡梗腥斯蛟谖壹议T口，把剛剛澆灌不久的水泥地磕裂了。我驚訝萬分，撐傘出去，淋得咳嗽連天?！拔也皇切旁L局長，也不是紀委書記啊，你趕快起來吧!”，此君堅持不懈，口中連呼師傅師傅。我由驚訝轉(zhuǎn)吃驚?；腥挥浧穑昵拔以祰u，我乃南少林傳人，擁有獨門秘技……

遂請他入門，給他干衣服換，站在電視機前，領(lǐng)受了拜師之禮。

天亮時分，此君出師，幾天后，參加世界先生大賽，榮獲終身成就大獎。

●窗外，人家的墻角，自己家的露臺上。更遠處的溝渠邊，不是有那么多的花草嗎?那么綠，那么鮮美，那么茂盛，抬頭就看得見的……可是為什么還要在屋子里養(yǎng)盆栽的小花呢?瓶子里也插了，折的是剛才散步時的野花，沒幾天就會枯萎。為什么要這樣呢?

歸屬感?占有欲?本能?非得要離你三足近才好，三尺近了也經(jīng)常忘了澆水，剪枝，蟲子長得滿地跑。

可是，唯有這樣才是“我的花”呢，“我的花”長了蟲子，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事，不然，難道我要跟人家說，看，你們家的花長了蟲子呀，原野上的花葉子都掉光了。

誰聽我講這個呢?

秋天如此漫長。

●歸屬感。我的。我的花。我的家。

我的老婆。不然，街上不是有那么多女人，廣場上更多，旅游景區(qū)，公交車上，酒店，到處都有。不是都看得見嗎?她們的臉如花開放?？墒悄切┤死铮瑳]有一個是“我的”老婆?！拔业摹崩掀旁凇拔业摹奔依?。在看著“我的”花。最后一個“我”是她的自稱。這個“我”不是我。

●聰明和愚蠢的能量不一樣，這是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聰明人很難讓愚蠢者變得聰明起來，相反，聰明人只要想到要改造愚蠢者，他就變得比愚蠢者更愚蠢。

●愛恨情仇，最值記掛的當然是愛。恨，情，仇，皆由它起。有時候，很多人，終生奮發(fā)圖強，圖謀，圖名，圖利，圖做人中豪杰，人上人，最上面的王，這一口氣為的就是挽回愛曾經(jīng)讓他丟的臉。這個臉面回來了，恨也消了，仇也報了，當然，情是回不來了。愛呢。頂多就是睡夢中留出的口涎，順著脖子淌下來。冰涼。

所以，墓志銘上什么秘密都不泄露。某人，某地人，生于某年，卒于某月，如此而已。官位倒都記得。

愛呢?全世界的墓碑，沒有一個刻著：我，某某，曾經(jīng)愛過某某。

那愛呀，曾經(jīng)多么地驚天動地，乃至名垂千古。

●關(guān)于墓碑。再說幾句：

倒是有生者對死者表的態(tài)——愛妻某某之位，某年某月某日立。

死者的遺囑里沒有“愛”字，所謂遺囑，說的都是錢財。

然而，生者的表態(tài)是給死者的嗎?

我從陵園走過，以為都是說給我聽的。

●長夜漫漫。這句話說的是以前，從前，十六世紀，公元前?，F(xiàn)在夜不長了。我們有夜生活。

●古人為什么都憂心忡忡呢?我本來和夸人一樣整天樂呵呵的，每當念及于此，就變得憂心忡忡了起來。

●“匠氣”一詞與木匠、石匠、泥水匠有關(guān)。現(xiàn)在沒有了木匠、石匠、泥水匠，只有木工、石工、泥水工。所以現(xiàn)在連“匠氣”都見不到了，隨處只有“工氣”。

●昨日返鄉(xiāng)，聽說那個衣襟上戴滿毛主席像章的瘋子死了。他一直活到21世紀啊?我以為他在幾十年前就死了。

我們村不大，原來和他同一種痛根的瘋子有六個，一個是他。衣襟上戴滿像章，在一棵老樹下站著。神情肅穆，幾個時辰不說話。再一個喜歡唱戲，樣板戲一句一句唱下來，從天黑唱到天亮，到了半夜，萬籟俱寂，啊啊啊，他忽然又唱了起來。再一個喜歡背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就是因為逞能，倒著背才犯了事的。另外三個的樣子，我記不起來了。

戴像章的據(jù)說是六個瘋子中最后一個死的。

六個瘋子全死了，那個時代終于過去了。

聽說他終于死了，收藏“文革”領(lǐng)袖像章的古玩商紛涌而至。

●頭上多高有神明?是三寸，三尺，還是三丈?總之不遠，就在頭上，古人說的?，F(xiàn)在飛船上天。他們，神明們。是搭船而去，還是被火箭撞得粉身碎骨?

●飛機狂奔，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黃燈閃爍。減速，緩行，乘客跟前的咖啡倒了。這時我們都看到，月亮在天邊，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綠。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雎鳩不見了，洲還在，蓋起了水岸別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速。淑女依然窈窕。登上房產(chǎn)廣告。君子好逑，依然求不到。

求不到才有詩，再流傳三千年。三千年后，洲一定還在，君子求淑女。還是求不到。

當然，雎鳩六千年前就飛走了。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一層算一層的錢。越高越責，好地段每層三百元，全國如此，行話稱“層次差”。依山而盡的白日，入海而流的黃河，看得到的地方都要加錢。也是全國的行情，叫“朝向差”。合同里寫得明明白白的。

●古琴錄音。搭飛船升天。到天庭，放出采，無人應(yīng)和。

宇航員寫報告：一，宇宙大到無邊，古琴無知音是空問原因。二，再次證明，別的星球不存在生命現(xiàn)象。三，人死了要么靈魂消失，要么靈魂八了地(不是早先說的升天了)。

音箱里放出來的古琴真的是古代的琴聲嗎?

我有疑惑的還包括佛教音樂、書法、中國畫、太極拳以及紅紅綠綠的唐裝。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