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仲
1
路雨知道銅天出事的時候,天剛好暗了下來。添水嫂正好趕著她的鴨群走過她的身邊。鴨子們是不知道路雨的心情的,它們還在余興未盡地亂叫一通。鴨子們都走了,添水嫂還站在那里。在路雨的眼里,只是模糊之中多了一個暗影。
六月天,暗得慢,一輪淺月牙剛好也掛在山邊。幾顆星星沒規(guī)則地躲在遠(yuǎn)處,就像是村里的孩子們,在田地里玩著。
一個月前,也是這樣的月牙天,水丁一個晚上都沒有回來。等到第二天早上,看到水丁時,她的身子已經(jīng)直了,氣也沒了。剛看到時,還想水丁是睡在田邊了,頭發(fā)好好的,一只手好像是枕在自己的頭下面,只是看不見她的臉。
大聲地喊,水丁沒有應(yīng)聲。是睡死了。六月天,活多。總把人們弄得很累。也許,水丁是累壞了。
等到翻過水丁的臉,已經(jīng)死了。才十六歲呀,十六歲的女孩子。路雨直挺挺地站在水丁的身邊,她彎下身來,就著水丁死了的臉狠狠地打下去。一下,兩下,啪啪地來回幾趟。要是以往,水丁的小臉摸一下就會紅的??墒乾F(xiàn)在,那臉卻可怕得很。
路雨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一個無底的空間。
等路雨從那個空間里回來后,她已經(jīng)躺在她的床上。看著她的是銅天,銅天兩個眼眶紅紅的,好像是流了許多的淚。一個大男人,流什么淚。路雨就在這個時候很看不起眼前這個男人。也許,這種看法在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了。只是,路雨不想說出來而已,或是路雨自己的心本來就比較硬。
村里人總說,路雨的心是很硬的。其實(shí),對于路雨來說,她別無選擇。
現(xiàn)在,水丁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她根本就無法悲傷,就不知道悲傷。她相信她的女兒是累壞了,只是在田邊睡了一會兒,過不了多久就會醒過來。
添水嫂是爽快人,她容不得水丁這樣不明不白地睡死在田邊上。添水嫂的嗓門在村里是有名的,她的嗓門一打開,村里的雞鴨叫聲就落下了許多。
添水嫂現(xiàn)在正大聲叫喊著銅定。銅定是村長,他住在村的另一邊,與路雨的家只隔一條溪和一片田野。添水嫂嗓門一叫,銅定就認(rèn)定出事了。
銅定是在昨晚就知道路雨的女兒沒有回家,他認(rèn)為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又回學(xué)校了;二是她可能還在山里,有可能是迷路了。
一些老人說是被紅毛小鬼帶到山上去了,弄了許多的火把到處找,終究沒有結(jié)果。幾十年前,也是村里的一小女孩子,其實(shí),已經(jīng)不是女孩子,只是人長得小些。黃昏時,跟在她的母親背后,跟著跟著就跟沒了。等母親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女兒不見了。村里的老人們都說,是被小山鬼帶走了。弄了好多的銅鑼滿山地敲,說是那樣能把山鬼趕走。村里人們忙了幾個通宵,最后發(fā)現(xiàn)小女孩子時,孩子已經(jīng)沒了,就倒著身體掛在田埂的邊上,身上是完好無損,只是滿臉都是泥土。老人們越發(fā)地說,那是山鬼們做的壞事。銅定一想到這件事情,后背就冷冰冰的。他趕緊打電話到學(xué)校,學(xué)校那邊說是沒有看見水丁。銅定就有些緊張,一個晚上沒有睡好。
添水嫂的鴨群剛趕出來,嘎嘎的聲音才隱沒在溪流里。添水嫂的嗓門又響了,是水丁出事了。
銅定看了看睡死的水丁,水丁的身上看不清傷痕,只是臉上有些泥土。銅定也不知道水丁是怎么睡死的,頭腦間閃了一下,好像有一黃毛小鬼一跳而過。村里人們又聚在一起,說可能是小山鬼的作為,要不然怎么就沒有傷口呢?銅定是村長,他知道要打110。他摸出手機(jī),打了那個電話。電話那頭,聲音很清楚,說是要半天左右的時間才會來。村長又打了幾個電話,一個是鄉(xiāng)派出所的,一個是村書記的,一個是村里鄉(xiāng)村醫(yī)生的。
銅定在心里想,水丁可能是被殺的??墒怯挚床坏絺?。銅定一時也想不清。
添水嫂等村長察看過之后,就把水丁抱了起來。添水嫂像抱自己的女兒一樣,把水丁抱進(jìn)村里已準(zhǔn)備好的木棚里。這時太陽已經(jīng)好高了,暖暖的陽光穿透柴片組成的擋墻,穿透添水嫂的肩膀和頭發(fā)。有許多破碎的陽光落在水丁的身上。添水嫂對著水丁的碎花衣服一時無從下手,她的兩滴淚水滴在水丁死了的臉上。淚水也無從選擇地滑落了,水丁順從的睫毛緊緊地閉著。添水嫂靈機(jī)一動,從水丁的睫毛開始,一步一步地為水丁清洗身上的污漬。村里人死后,這樣的工作幾乎都是添水嫂做的,她好像是一位巫婆。水丁的身子洗完了,添水嫂的淚水卻再也止不住了。她趕走了愛香,跪了下來,讓淚水都滴在水丁身上。添水嫂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拂過水丁的身體,就像是抹著一個剛燒出來的陶瓷。
添水嫂正想著,一個影子晃過她的眼前。那影子是銅天的,他想去幫幫添水嫂,看有什么事可以幫的。村里許多人都出外打工了,根本找不到大的勞動力。孤身一人的銅天總是出現(xiàn)在紅白事情的場面上。
路雨看見銅天晃到木棚前,不知道是本能還是其他的原因,她突然大叫了起來。銅天從來沒有聽到那種叫聲,那聲音就像狼的一樣。村里已經(jīng)早就聽不到那聲音了。銅天回頭,看見枯坐在院門口的路雨,看見了已經(jīng)紅腫著雙眼的路雨。銅天突然發(fā)覺,有一股冷冷的東西爬上他的后脊。
太陽爬到溪水中央的時候,干警們來了。女干警又再一次翻動著水丁的身子。添水嫂成為女干警的助手。女干警做得很認(rèn)真。事情做完了,站起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示意添水嫂可以幫水丁穿好小碎花的衣服了。女干警看著那么樸素的衣著,那碎花的花蕾點(diǎn)點(diǎn)滴滴,在陽光下面顯得特別傷痛。
2
第二天下午,水丁真正成了一杯泥土了。路雨原想把水丁的骨灰也放進(jìn)村里的公墓里。銅定說了,水丁是一個女兒身,還沒有出嫁,是不是再想想辦法,是不是叫添水嫂用用“封建”手段,過后,再放進(jìn)公墓。添水嫂正趕著鴨群要到溪里,聽到銅定在跟路雨嘀咕。她的大嗓門又犯了,她的聲音沉沉的,落在水里也能濺出水花:什么“封建”不“封建”的。還真的有什么山鬼呀!人都化成灰了,還要那些鬼玩意干嘛?免了,要弄你自己去弄了。
銅定也只是說說而已,他也不想去做那些沒有用的事情。既然添水嫂也這樣,那就隨大流吧。銅定說完后,就走了。他說他要去陪派出所的同志,派出所的同志要吃地瓜。他要回去弄地瓜。
添水嫂的鴨群一到溪里就散開了,嘎嘎地歡叫著四處亂跑。就像是落在水里的白云,隨風(fēng)改變著身形。這倒給村里帶來了些許熱鬧。
添水嫂這幾天幾乎趕完鴨群就回到路雨的身邊。做女人苦呀!路雨還不到四十,丈夫跑了,留下了一堆的債務(wù)。說是出外打工,三四年了一個電話也沒有。要不是愛香的父親在上華的小煤洞看見他,路雨還以為她的丈夫出事了呢!據(jù)說,那個老不死還改不了那壞習(xí)慣,一有錢就打牌。輸光了就看不見人影。
十六年前,在鄉(xiāng)里的醫(yī)院,路雨第一次感到害怕。她一看見醫(yī)生給她的眼神,她就知道了結(jié)果。她這一輩子也許不會有孩子了。對于她,一個鄉(xiāng)村女人,這是最大的打擊。原來丈夫還好好的,知道這事后,丈夫好像變了。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好幾次,路雨
把牌攤開了,要不就離婚吧!一說到離婚,丈夫就兇,就摔門,摔了門就走人。不久,這事村里人都知道了。路雨倒覺得寬松了許多,反正,這也不是丟人的事情,路雨不會育孩子,這也怪不了她。
添水嫂拿把椅子坐在路雨的身邊。從她們的眼里看出去,村莊小了,也格外的平靜,那些田里看不見勞作的影子。幾天前的悲傷都隨同那些炊煙淡化了。添水嫂的鴨群也潛伏在溪水的岸邊,靜靜地享受陽光的溫暖。要不,就把水丁的骨灰撒了吧,讓她永遠(yuǎn)留在田里面。電視上不是有許多人把骨灰撒到水里了。我們干嘛不學(xué)學(xué)電視里的做法。把水丁的骨灰也撒了吧!添水嫂好像是在自個兒嘀咕著。其實(shí),路雨聽得明白,添水嫂正在用她的方式同她商量著呢。
那就撒了吧,反正留著也沒用。
水丁死后七天,水丁被殺后七天,水丁的骨灰就撒在了村里的那條小溪里。沒有任何的儀式,添水嫂和路雨兩個人完成了那件事情。村里人沒有人知道她們兩人在做什么。這件事情只有女干警看到了。
當(dāng)時,女干警正在村里的一棵古椿樹下守望。那樹有些年齡了,最少也有水丁年齡的十倍。樹的樹杈向外支撐著,一邊伸到添水嫂時常放鴨的溪里,一邊蓋住了銅定的小食店。村里正在搞新村規(guī)劃,以銅定的小食店為中心,拓展了大片的農(nóng)田。從鄉(xiāng)里一路挖來的挖掘機(jī)冷冷地停在那兒,新翻出來的田土裸露著。連接鄉(xiāng)里的鄉(xiāng)村公路正要鋪水泥路面。銅定說是少了后期資金,只好先擱起來了。
原來通鄉(xiāng)里的路是直接從路雨的家門口通過的,由于新挖出了鄉(xiāng)村路,那條路走的人就更少了,只有添水嫂每天趕著鴨群走在那里。女干警這幾天的觀察,對于案情沒有什么進(jìn)展,反而,她看到了一個事實(shí),村里雖說正在搞新村建設(shè),但是卻很冷清。就像從路雨家門口通過的那條老路,雖說冷清,卻藏著一種像果實(shí)一樣的東西。女干警心想這就是人們說的反差吧!
撒完骨灰的路雨和添水嫂,她們好像還站在那兒,冷冷的,就像是兩棵沒有枝權(quán)的樹木。只有添水嫂的鴨群更熱鬧了,嘎嘎地叫個不休。
不知道什么時候,愛香站在她們身后。愛香說,銅天也要去挖煤了。他說,他要去找愛香的父親。銅天不是從來就不出遠(yuǎn)門嗎?路雨的眼里閃過一絲冷光。
3
水丁是個被丟棄的孩子。知道這個真相的時候,水丁已經(jīng)十歲了。在水丁的心里,路雨是個好媽媽。對于水丁來說,是不是被丟棄的孩子已經(jīng)不重要,因?yàn)?,她有路雨,還有添水嫂。如果不是愛香的姐姐老是叫她野孩子,她才不會介意呢。愛香的姐姐老是叫她野孩子,多少次了,她都沒在意。水丁總覺得她的媽媽很好,不像愛香的母親。有一次,愛香把口水吐到她的臉上,她就不得不找她的媽媽問個清楚了。路雨看到水丁哭得那么傷心,她一時也兩眼紅紅的。她原本也想把事實(shí)的真相告訴她,就在她要開口對水丁說出真相的時候,添水嫂來了。添水嫂人還沒有進(jìn)屋,她的聲音如流水潺潺而入,是誰招惹了我的寶貝女兒了?
水丁好像找到了她哭的原因一樣,她一下子沖出房門,緊緊抱住添水嫂,說:阿姆呀,您說,我到底是誰的孩子。我不想是野孩子呀!阿姆!
添水嫂一時也無從回答。知道水丁身世的人只有添水嫂和路雨,當(dāng)然還有水丁的親生父母。水丁的父母生下水丁就跑了,說是到外地去打工。其實(shí),水丁的親生父母只是想要個男孩子,在水丁的前面,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了。生下水丁時,一看,還是個女的!水丁的父母就把水丁放在銅定的家門口。銅定沒奈何,只好求添水嫂幫忙。添水嫂首先想到的就是路雨,路雨一看見那嬰兒歡喜得不得了,就把嬰兒抱回家。
前幾年,水丁的親生父母也回來過幾趟。也打算把水丁接回去。但每次找到添水嫂和路雨,結(jié)果都是一樣,她們不想把真相告訴水丁。水丁的親生父母偷偷到學(xué)校看過水丁,看到水丁一天一天地長大,他們也只好悄悄地又走了。
其實(shí),水丁的父親在生完水丁的二姐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只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能沒有一個兒子,他不能讓祖宗的香火斷在他的身上。在生完水丁二姐時,水丁的母親一看還是女兒,心痛得不行了。一邊是計(jì)劃生育抓得緊,一邊是水丁父親的老觀念。當(dāng)時,水丁的父親只是想著跑,想一跑了之,跑了就沒事。結(jié)果,不出半個月,就又被村里找回來了。銅定說,要不你就男扎了事。你的愛人還在月子里,你扎了更省事。水丁的父親正在氣頭上,說:扎就扎吧,要是能讓我愛人的肚子再大起來,就算他有本事。原本就是一句氣頭話,卻引出了村里的男扎先例。幾天后,鄉(xiāng)里的干部找到水丁的父親時,水丁的父親還想抵賴。銅定說了句:男人就要像個男人的樣子。水丁的父親臉就紅到耳根了。
兩年后,水丁的母親肚子好像又有貨色。村里人就像是添水嫂的鴨子一樣,躲在河道里嘎嘎地亂叫一通。
鄉(xiāng)干部知道這事后,找到水丁的父母。水丁的父親老是說,我都扎了,還能怎樣?水丁的母親一看見鄉(xiāng)里干部出現(xiàn)在那條小路上,她就躲起來。
幾個月后,水丁的父母就失蹤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p>
直到銅定的家門口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女嬰,水丁的父母才從后山回到家里。那個女嬰就是水丁。
4
水丁死前有被強(qiáng)迫的跡象。這是女干警告訴添水嫂的。女干警原想讓添水嫂的嗓門把案情的排查對象縮小。沒想,女干警剛把話說完,添水嫂就掩面哭泣了。哭過的添水嫂說,水丁好好的,怎么被強(qiáng)奸了?你是公家的人,也是女人呀!話可不能亂說。女干警發(fā)現(xiàn),話沒說清楚,就一五一十地對添水嫂解釋。水丁的確是間接死于強(qiáng)奸,也就是說,犯罪嫌疑人最早的意愿是要強(qiáng)奸水丁。但是水丁反抗了,水丁死死地保護(hù)了她自己,保護(hù)了她那圣潔的地方。犯罪嫌疑人具體是怎么樣把水丁弄死的,還有待于進(jìn)一步查實(shí)。女干警其實(shí)想把水丁的死因告訴給添水嫂,但是出自于查案的紀(jì)律,她沒有再往下說。
往后,添水嫂看人的眼光老是怪怪的。她的大嗓門也小了,就連她的鴨群也不愛嘎叫了一樣。村里的男人在添水嫂的眼里矮了許多。
添水嫂在給水丁清洗身子的時候,她就有一種感覺,一種穿透心底一樣的感覺,總覺得有一雙手掐住自己的喉眼。
那種感覺讓她撿回自己的一段記憶。
那時她也才十七歲,她卻有了一個不錯的男人。他比她大一歲,叫銅鐵。名字不是很好聽,好像生銹一樣。人卻很靦腆,事情懂得許多。老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把她叫到小河邊,一邊把腳放進(jìn)河水里清洗,一邊說些不著邊際的新鮮話。每次都把她弄得心癢癢的。有一次,那男人野了,耍起了硬性子,把她死死地壓在身子下面。當(dāng)時的添水嫂心想,要壓就讓你壓吧,反正我把雙手死死抱住那個地方。添水嫂就把雙手死死地抱住身體那個地方。后來,銅鐵松手了,轉(zhuǎn)過身子,躺在添水嫂的身邊,喘著粗氣。第二天,添水嫂發(fā)現(xiàn),她的雙腳和雙手都被石子磨破了好幾個口子。
幾天后,銅鐵卻要走了,要去參軍。那時正在跟越南打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村里好幾個年輕人都主動報(bào)名參軍。銅鐵的家里發(fā)出話來。說是可以找個媒人把婚事定下來。添水嫂的父母年紀(jì)大了,就她一個女兒,原本想找個上門的女婿。女兒與銅鐵在河邊一起看月亮的事情,他們也懂得一二。他們在村里是很寬容的,說定,就把女兒的婚事定了。
銅鐵要走的前天晚上,月亮不是太好。添水嫂跟銅鐵還是坐在她們常常坐的那塊大石頭上看月亮。添水嫂原想學(xué)學(xué)城里人的樣子,讓銅鐵也親親自己。銅鐵似乎真的就像一塊鐵一樣坐在那里,沒有了那些野性,倒真像個大丈夫。
兩年后,銅鐵回來了,是被裝在一個小木盒里送回來的。添水嫂看見那個小木盒時,她真的不相信,那里面住著就是讓她想了兩年的銅鐵。一個晚上,趁銅鐵的家人不留意,添水嫂打開了那個小木盒。添水嫂掀開蓋在盒子上面的紅旗時,心抖了一下,一時她的手幾乎是縮了回來。還好盒子沒有上鎖,她輕松地打開了小木盒,里面是軟軟的粉末,就像是早期放進(jìn)農(nóng)田里的牛骨粉。添水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出早就備好的白手帕,把那些粉末倒進(jìn)手帕拿走了。
原本那個男人就該是屬于她的。
那些粉末陪了她很久。每每入睡前,添水嫂就把那白手帕放在她的床上。幾乎每一天晚上,添水嫂都能在夢里看見銅鐵,看見那依舊靦腆的紅臉。每一次從夢中醒來,添水嫂總覺得銅鐵就在身邊,甚至老是覺得他就壓在她的身上。讓她總覺得她欠了他許多的東西。
等到不再做夢時,添水嫂就把銅鐵放走了。那天晚上,月亮很好,添水嫂帶著銅鐵的粉末一起去看月亮。月亮總是那么高,讓添水嫂找不到邊際。等到添水嫂從月亮中醒過來,銅鐵已經(jīng)濕了,那白手帕已經(jīng)被河水弄濕了。添水嫂就是這樣的人,她總是能順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她想,這可能是銅鐵給她的暗示,暗示她把銅鐵永遠(yuǎn)地放在小河邊,讓他永遠(yuǎn)地與月亮相伴。
添水嫂把她的白手帕往河中一揚(yáng),咚地一聲,添水嫂的心也跟著抽了一下。銅鐵這是真的走了,他慢慢地在水中化開,慢慢地泅放成一朵白燦燦的花來。這時,河岸邊游來了兩只白色鴨子,嘎嘎地叫著。
最近,添水嫂又老是做夢。又夢見那張靦腆的臉。那張臉好像是銅鐵,又好像是銅天??偸敲悦院?。那張臉,剛開始好像是壓著她的臉一樣,后來慢慢地松了,慢慢地遠(yuǎn)了,最后就迷糊了。
女干警給添水嫂說了水丁的死因后,她就時常陪著添水嫂趕鴨子。女干警從村民的嘴里得知,在村里,人們雖說都叫添水嫂為嫂子,但是她卻沒有結(jié)過婚。似乎那些鴨子才是她的老伴。
女干警只是陪著添水嫂趕鴨子,其他什么事情也沒說,也沒有做。添水嫂從女干警的眼里已經(jīng)知道了些信息。那個對水丁行惡的人一定也在這個村里。女干警雖然沒有再說些什么,添水嫂已經(jīng)從銅定的忙碌里看出了問題。村里那間破辦公室的門前老是停了輛帶警燈的車,從車?yán)锷仙舷孪碌娜穗m然沒有穿警服,添水嫂知道那些也都是同女干警一樣的警察。
太陽又下山了,添水嫂趕著鴨子從河道里回來,路過路雨家門口時,添水嫂把老是夢見銅鐵銅天的事告訴了路雨。路雨正在切割豬食,手突然間就停了下來。細(xì)心的女干警好像從這一突然間的動作看見了什么,似乎有一朵陰云一樣的東西掠過路雨的臉。
當(dāng)夜,月亮很好。女干警陪了路雨一個通宵。
添水嫂的鴨群搖到路雨的門口時,路雨把昨夜的事情說了。她們都想到了銅天。其實(shí),村里的許多事情都逃不了添水嫂的眼睛。路雨那件事情也是一樣的,她跟銅天的日子已經(jīng)有些久了。路雨那個賭鬼丈夫跑了以后。在一個雨天里,銅天在路雨的門外站了一夜。過后,路雨看見銅天就多了份感覺。不知道是驚恐還是驚喜,這種感覺添水嫂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她沒有說些什么,她的嗓門反而不是大嗓門兒。
5
銅天找到愛香的父親,原本想在上華煤礦挖煤。第一天下井,就出了件小事??赡苁菦]有進(jìn)行培訓(xùn),在井下的工作又不熟悉,剛做了近一個小時的活,就把自己的手指敲了,弄得滿手是血。結(jié)果煤礦的礦主認(rèn)為,銅天不是干這路活的人,給了兩百塊錢就叫他離去。
銅天出遠(yuǎn)門還不到半月就又回來了。銅天沿著村里那條新挖出的鄉(xiāng)村路回來,剛到村口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站著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村里的每一個角落。村里那條小河像是一條銀鏈子,晃蕩著丟棄在那里。添水嫂的鴨群不時歡叫著,給這個祥和的村莊徒添了幾分熱鬧。那些炊煙對于銅天來說,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沒有成家,這在村里只有他一人?,F(xiàn)在,他站在村口倒慶幸自己沒有結(jié)婚了。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女干警好像正同路雨她們說些什么,他的心于是沉得很低,好像看不見底一樣。
村部邊上那臺挖掘機(jī)應(yīng)該都沒有再動過。那個染著紅頭發(fā)的車機(jī)手一定也沒有回來。銅天最討厭的就是那個家伙,男不男女不女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色了,手也被挖了好幾個洞,像傷痕又不像傷痕。水丁出事那天,銅天看見那家伙走了,是沿著這條新挖出來的路走的。銅天想到這里,他的心沉得更深了。要是那個家伙就像他這樣站在這里,那天的事情不就全被那家伙看到了嗎?
銅天開始后悔了。后悔那個雨夜。后悔的事情就越來越多。
銅天走后,銅定的小食雜店冷清了許多,銅天剛回家來,就又呆到小食雜店去了。銅定還沒有從地里來到食雜店,銅天卻又走了。那天他早早地貓進(jìn)了路雨的房里。
路雨沒有開燈,她靜靜地坐在窗前的凳子上。窗子是開著的,銅定的小食雜店冷冷清清,店門口那盞燈暈黃暈黃的。不時有人走過,就拉出了一片濃濃的身影。店外面那個高大的挖掘機(jī)站在那里,伸出好大的黑手,人一走過那盞燈影,就像是被抓住一樣。剛才她看見銅天走過那片燈影,看見那個黑手一下子就抓住了銅天。
銅天站在路雨的身后喘著粗氣,路雨原想把剛才看見的那種感覺說出來,但是,想想還是不說了。他們依舊保持著那種靜態(tài)。
銅天第一次貓進(jìn)路雨的房里時,他們也是保持了這種靜態(tài)。路雨只是感受著她的身后面那股濃濃的粗氣。那是一股很強(qiáng)的氣浪,讓路雨有些激動,甚至有些害怕。害怕過后又多出了太多的同情,同情過后就是期待了。她期待著銅天能走近她,走近那個窗口。倚在窗口上,一起看窗外的星光。銅天貓進(jìn)路雨的房間時,他呆住了。路雨的房間好像是一間閨房一樣,充滿了女性特有的氣息。他看見路雨倚在窗前的樣子,他就不敢再往前走動了。他似乎被一種力量定位在那里。他靜靜地站在路雨的身后,體驗(yàn)著從路雨的發(fā)絲流動而來的家的氣息。這氣息讓他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也許這樣站著,靜靜地體驗(yàn)著那種感覺,銅天就滿足了。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老天落下來的東西,只能看,卻不能動它,甚至不敢拿出來,就像蛋糕。銅定的兒子給銅定做生日時,銅天看過那種東西。銅定剛開始舍不得吃,放在廳堂里。兩天后,那
東西卻像花一樣蔫了,軟軟地癱在塑料盒里。銅天用手指挖了點(diǎn)嘗嘗,就像吃檳榔芋頭一樣,酥酥的。
6
銅天跟路雨有了那件事后,就時常繞道而走。他害怕路雨,又想著路雨,想著路雨那種家的感覺。他知道那個家不屬于他,但是他總想著那個迷糊的夜晚。
兩個月后,路雨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出現(xiàn)了紊亂。她的那個東西不來了,等了許多的日子,依舊沒有感覺。她想,她該是有了,那個銅天呀!就那么一個晚上,就讓她有了。
添水嫂看路雨走路的樣子,說:“路雨你該高興呀,你那個不中用的丈夫終于有用了。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就把水丁讓給我當(dāng)女兒,我也能當(dāng)一回母親了?!?/p>
“嫂子你說笑了,我那賭鬼丈夫不是老在外地,他能回來關(guān)心我嗎?”
“唉呀,這倒給忘了,那你可要想好呀!水丁不是老讓愛香叫罵嗎?”
“嫂子,我不正要找您商量著呢,你說要怎么辦呢?”
“要我看,你就到礦上走一趟,呆三五天,再回來。這事不就成了?!?/p>
路雨也想過,那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路雨對于銅天只是同情罷了。沒想到,同情讓她真真切切地當(dāng)了母親。這個母親卻只能藏在自己的心里。路雨總覺得,銅天挺可憐的,一個人孤單單的,體會不了家的溫情。對于女人是個什么樣子,可能看都沒有看過。那個夜晚,路雨期待著銅天能走出那一步??墒倾~天好像被什么定位在那里,就是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后。最后還是路雨主動些,轉(zhuǎn)過身,抱著銅天那抖得厲害的身子。
水丁放假了。太陽大得很。水丁已經(jīng)能幫著路雨做農(nóng)活了。地瓜秧子一路地爬得滿地都是,綠得汪汪的,稻田里的水稻已經(jīng)開始抽穗了,這時的農(nóng)活算是比較輕松的。水丁跟在路雨的身后,總覺得母親走路的樣子怪怪的,好像干娘的鴨子。水丁從小就叫添水嫂干娘。
懂事的水丁總覺得母親要生小弟弟了。她蹲在母親的身邊,一邊摘著地瓜畦里的雜草,一邊不時地抬起頭看著母親。其實(shí),水丁早就從愛香的臭嘴里知道母親不會生育小孩了,可是母親的肚子怎么就要變大了呢?水丁總是覺得怪怪的。于是她對母親就多了個心眼。
水丁的細(xì)心多了個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銅天更關(guān)注母親,關(guān)注母親的肚子。
路雨帶著水丁做了幾天的農(nóng)活,腰酸痛酸痛的。水丁似乎更懂事了,她的眼神好像多了許多的關(guān)照。路雨心想,是不是水丁也能看懂她身體的變化?
路雨看著水丁慢慢突出來的小胸部,她的心里就有些疼痛。她不能單純地考慮自己肚子里的小東西了。她還有一個已經(jīng)快長大了的女兒,她愛她的女兒。水丁暖暖的眼神讓路雨明白了一個道理,她不能再傷害自己的女兒了,她要放棄肚子里的小東西。
路雨費(fèi)了好大的周折,鄉(xiāng)里的醫(yī)生才同意幫她打掉肚子里的小東西。醫(yī)生給了她幾片藥片,說了些注意的事情。路雨就回村里來了。路雨在村口碰到銅天,銅天像蔫了的苦瓜站在那里。銅天好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嗡嗡地重復(fù)那句話,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孩子!
路雨看見銅天那個勁,心里頭就來氣,她說:“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是我丈夫的孩子?!?/p>
“是你丈夫的孩子,那就留下孩子,你們不會違反政策的?!便~天頭揚(yáng)了起來,說得有板有眼。
路雨對于銅天只是同情,只是憐憫,她不能跟他有任何的發(fā)展跡象。她不能讓村里人知道那一次的沖動。
路雨現(xiàn)在看著銅天幾乎快要流出淚水的眼睛,她知道她錯了。也許在男女之間根本就沒有同情這種概念,在同情的背后就是渴望。路雨她渴望愛情,渴望能實(shí)實(shí)在在當(dāng)母親,實(shí)實(shí)在在當(dāng)妻子。她每一次的渴望都沒有結(jié)果,愛只是迷迷糊糊,剛要開始就結(jié)束了。丈夫是什么,是擔(dān)心是害怕,連起碼的欲望也被掩蓋了。而那一次同情的付出,讓她有一次最美麗的錯誤。當(dāng)她知道自己能實(shí)實(shí)在在當(dāng)母親時,她倚在那個窗口,一個晚上沒有入睡。那種激動她不能對誰說,就連添水嫂也沒有說,她要把那種興奮藏在自己的心底。這種興奮讓她想把自己肚子里的小東西生下來。
在她自己的肚子里沒有東西的時候,這種念想,想都沒有想過。水丁跟在自己的身后慢慢地長大,這種感覺讓她知道母親的真實(shí)和苦惱,知道母親的責(zé)任和希望。有時也自私地想,那畢竟不是自己的親身骨肉?,F(xiàn)在肚子里有了自己的親身骨肉,那種想法倒淡化了。
銅天蔫蔫地走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顯得可憐又孤單。銅天這次沒有像以往一樣往銅定的食雜店跑,看見添水嫂的鴨群后就轉(zhuǎn)身一拐,隱入了去他家的小路當(dāng)中。添水嫂在后面大聲叫著,他都沒有聽到。銅天到家后,就躺在那把木質(zhì)大長椅子上,把自己的雙手背過來當(dāng)枕頭,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透過他家門口外的幾棵大樹,他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梳子樣的月牙。銅天知道,他的孩子就是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月牙,很快就會沒有了。要救他的孩子,只有找到水丁。銅天想到這兒,突然坐了起來。他看見水丁正忙著幫路雨拿東西。
7
銅天走近水丁的時候,水丁坐在田埂邊上休息。銅天一屁股坐在水丁的身邊,水丁嚇了一跳。
“叔叔,你怎么了,眼睛紅紅的,像兔子眼?!彼√е@訝的眼問著。
“沒怎么,我只是想問問你,你的父母到底是誰?”
“我不是路雨的女兒嗎,銅天叔叔!你這又是怎么了。”水丁害怕了,就連銅天叔叔也知道她不是路雨的親生女兒!
“你不是路雨的親生女兒,你是路雨抱養(yǎng)的孩子,你的親生父母添水嫂她知道,你還是回到你的親生父母那邊去吧!路雨快會有她自己的孩子了?!便~天幾乎是吼叫著的,水丁低下頭,淚水嘩啦地流出來。
銅天最怕女人流眼淚,更何況是女孩子了。他看見水丁淚流滿面,心一下子就軟了。他怎么那么呆傻呢?路雨一家好好的,有丈夫有女兒,她怎么能為他生下那個孩子呢!他又怎么能對水丁大喊大叫呢。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就想站起來,離開水丁。
這時,水丁卻轉(zhuǎn)過頭來,淚水流得更多了,滿臉花花的。
僅在這個瞬間,銅天嚇得身子發(fā)抖,雙眼定格在那里。這不就是他的女兒嗎?水丁的眼睛、鼻子、嘴巴,就連嘴角微微上揚(yáng)的唇線也是那么的明顯。銅天的雙眼像死魚眼,幾乎要爆突出來。
銅天其實(shí)很想忘掉自己的那次痛苦的事情。他的好朋友銅鐵去參軍了,原本他也是想去的,但是他的身體不合格,只好留了下來。他知道,他在村里是孤兒,他要是能到部隊(duì)去,那么他就能找上老婆??墒撬纳眢w偏偏不合格,他只能眼看著銅鐵高高興興地走了。銅鐵走后,他更孤單了,他每一次睡覺幾乎都沒回房里去,反而躺在那片大木椅子上,時常數(shù)著星星過日子,時常想著銅鐵。那一次,他后悔極了,要是自己不是躺在木椅子睡覺,那么那事情也不會發(fā)生。反正等到他清醒過來時,他看見愛香的母親就靠在他的身邊。愛香的母親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破背身,可能她還在養(yǎng)孩子,奶子大得像葫蘆
瓜。下身穿得更離譜,只是一件松緊式的大花短褲。銅天看見他的身邊多了個女人,他一個翻身便掉到地里板上。他爬起來就想跑,結(jié)果后背卻被拽住了。愛香的母親突然間就越過他的面前,叉著雙手叫了起來,銅天,你還是個男人嗎,做了事情就想溜了!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沒做吧。”銅天不知道愛香的母親在說什么。
“好呀,你摸了我的乳房,還說什么都沒做?”愛香母親一把抓出她的大葫蘆就往銅天的身上蹭。
“我沒摸,我才沒摸呢,你可別亂說?!便~天心想,他才不會去摸那個大葫蘆呢!
“你摸了還不認(rèn)呀!”愛香的母親越叫越大聲了,甚至用雙手去擦自己的眼眶,把眼淚也擦出來了。
銅天看見愛香的母親好像真的流眼淚,他想拔腿溜了了事。沒想,他剛一轉(zhuǎn)身,愛香母親的動作比他還快。她一屁股摔在地板上,一手便扳住銅天的后腳,弄得銅天也撲倒在地板上。其實(shí),這就是愛香母親最想得到的結(jié)果,她想只要把男人弄倒了,她就有機(jī)會,她不會放過這美好的機(jī)會。她一個順勢就把銅天壓在自己的身底下。
水丁就這樣成了愛香的妹妹?那個被丟在銅定家門口的女嬰就是愛香母親的女兒,就是自己的女兒?銅天真害怕了,那個可怕的女人呀!她怎么不把那個女嬰放在他的家門口呢?
水丁看見銅天叔叔的身子抖動得厲害,她很自然地靠近他,甚至用她青嫩的雙手為他擦拭流著冷汗的臉。水丁的雙手剛一碰上銅天的臉,水丁突然間好像得到了一種從來就沒有過的溫暖,這種溫暖是屬于父親的。要是銅天是她的親生父親也好,盡管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水丁也覺得她是快樂和幸運(yùn)的。
許多事情都是緣于自然的發(fā)展,也是毀于這種看似很自然的東西。銅天面對受委屈的水丁,他很自然地伸出雙手摟住水丁。其實(shí),這是一種藏了很久的父愛的體現(xiàn)。對于他們倆,在心底里已經(jīng)自然地溝通了這種感覺。就連添水嫂路過他們那片田地的時候,銅天和水丁一點(diǎn)覺察都沒有。添水嫂已經(jīng)不知道要怎么樣去面對了,只有她知道,水丁可能是銅天的親生女兒啊,千萬別出現(xiàn)亂子噢!她的鴨群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留下她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還好,她的眼前是杜鵑花叢,她站在那里,別人都看不見她。她站了不久,銅天就走了,走的步子很大,好像是放下了一挑擔(dān)子很輕松地走了一樣??匆娿~天走了,添水嫂也走開了。只留下水丁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田埂邊上。
8
挖掘機(jī)的司機(jī)手,在村里已經(jīng)呆得挺久了。他的頭發(fā)很亂,黑黑黃黃的,村里人都叫他紅毛鬼。去年新挖鄉(xiāng)村公路時他就來了,做了快一年,工錢還沒有拿到手。他的挖掘機(jī)老是停在銅定的小食店邊上,村里的小孩在那里爬上爬下的。這一次他來了十幾天,弄得買油的錢也沒有了。村里人走得快光了,還搞什么新村建設(shè),弄得他一無所有。沒有了錢,就連愛香也不理他。不知道是愛香也出外打工了,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這一天他又要走了。當(dāng)他走到村口時,他找了個位置坐下來休息,他剛抽出一根紅梅煙點(diǎn)上,狠狠地吐出一口,煙霧剛散開,他就看見了銅天和水丁在田地里的事情。
水丁怎么就跟銅天親熱呢?水丁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子呀,銅天可真是個大甜蛋。
銅天走了,那時他的煙屁股燒了他的手指頭,他狠狠地一甩,站了起來。
遠(yuǎn)處的水丁好像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住了,一個念頭從他的頭腦里產(chǎn)生。在一個瞬間擴(kuò)展開來,弄得他頭皮發(fā)麻。他幾乎是貓著身子跑向水丁,那種感覺讓他想到了老鷹抓小雞。
天暗下來了,水丁沒有看見添水嫂的鴨群,也許添水嫂的鴨群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水丁剛要站起來,卻被一雙手按住了。她想用自己的雙手把它打開,她的手剛一擋,那雙手沒有擋住,卻直撲向她的小肚子。這時,水丁害怕了,她知道那小子想干什么,這反倒讓她有了主意。她把自己的雙手從那小子的雙手內(nèi)側(cè)伸下去,直到她覺得安全的地方。她把自己的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咬緊牙關(guān),任那小子怎么誘惑她都不松手。那小子把她翻過來轉(zhuǎn)過去,折磨了很久。水丁覺得她的手有些累了,她更害怕了,她真的害怕她的手會軟下來,不聽話。她想到了叫喊,要是銅天沒有走遠(yuǎn),他一定會聽到她的喊聲。她剛一開口,她就覺得她的嘴里已經(jīng)熱得有血腥味。就在水丁張開嘴巴的時候,那紅毛鬼不知道用什么東西掐住了她的喉嚨。水丁原想用雙手把那東西拿開,但是她沒有松手。她不能松手,她的雙手只有一個任務(wù),就是抱住自己的身體。
那個小子走了,水丁可以感覺到他很失望。他剛開始是悄悄地走的,過后就是用著跑了,腳步很零亂。
水丁大聲叫喊,但是她老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的耳朵傳來的是那個小子慢慢消散的腳步聲。
水丁累了,她想睡一覺,她閉上雙眼。她看見在她睡覺的田地里有許多的鴨子,那可能是添水嫂的鴨子,她想到了添水嫂,也許她可以叫醒她。
9
銅天被女干警叫走了,僅僅一天一夜。村里人沒有看見銅天的影子。等到再看見銅天的時候,銅天的背后跟著干警。他帶著警察走過路雨的家門口。走過添水嫂鴨子游動的水潭。走過那片已經(jīng)沒有了莊稼的田地。人們不敢靠近他,就連添水嫂也躲在那叢杜鵑花叢邊上。但是,今天她看見的銅天,好像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在那片田地停留了一段時間后,銅天被警察押著離開了村口,車子揚(yáng)起了許多的塵埃,濃得有些夸張。
路雨看著銅天被帶走,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其實(shí),路雨從鄉(xiāng)里回來碰到銅天時,她看見銅天那種渴望,那種渴求。她就放棄了那些藥片。她把藥片放入抽屜里,她的心很猶豫。
水丁是銅天做的,她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shí)。如果人是銅天殺的,銅天是必死無疑了,那么路雨她活著還挺著那肚子,能有什么意思?她把那些藥片拿出來,放在手心里。醫(yī)生說了,這些藥片要在懷孕兩個月到三個月期間才有效。在路雨的心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計(jì)劃。她想,只要等,等到她肚子里的東西一天一天大起來,到時候才把藥片服下去,那樣弛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都可能一起走了。
添水嫂的鴨群好像幾天沒有嘎嘎叫了,今天那叫聲比以往要早了些。添水嫂不知道要怎么樣對路雨說,那天她看見的事情。她想,她必須把她看到的告訴給路雨。那天她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她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訴給女干警了。
路雨聽到添水嫂說的那事情后,心反而開朗了許多。銅天不是先走了嗎?他怎么會去做那些事呢?也許那些壞事情不是他做的。路雨很清楚,她相信那些事情不會是他做的。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她好像感覺到了。她的肚子在抖動一下。
半個月后,銅天又回來一趟。但是,人們只能看見他的身體,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臉被什么東西蓋住了。人們只能看他東指指西劃劃的。那一趟在村里呆的時間很短,不夠一個時辰。
添水嫂沒有看過這場面,她拉住那個女干警,想問個明白,問問水丁是不是銅天做
的。女干警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銅天自己承認(rèn)是他做的。一些細(xì)節(jié)也講得有板有眼的。銅天說完了,就大聲叫喊著,說是他害了水丁,讓老天要了他的命,不冤。
添水嫂不知道銅天是怎么了,他不是明明走開了又怎么回來呢!
添水嫂也不明白了,她倒有些后悔。她原本告訴女干警的那些話,雖說是真的,可是她沒有看見,銅天對水丁有什么出格的行為。
10
路雨的丈夫再也回不來了,這消息是愛香的父親帶回來的。半個月前,上華煤礦出事故了,路雨的丈夫被埋在地底下,礦里搶救了十來天,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最后終究放棄了。愛香的父親給他處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本子,里面記了許多的賬目,每一個賬目的背后都打上小勾勾。愛香的父親把小本子交給路雨時,路雨終于明白了,她的丈夫其實(shí)是一個好男人。當(dāng)她把本子翻到最后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本子的最后一頁是遺書。遺書上說,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知道自己不是個男人。他不能給路雨幸福,他只能選擇離開,他離開路雨的目的不是為了賭博,而是要給路雨多一份選擇。要是他在礦上出事了,就把賠償金全部給路雨。
愛香的父親把賠償金也帶回來,是一本存折,里面有二十萬元的存款。
路雨看著那本皺巴巴的本子,心底里被這個村莊的人都占有了。她看見了她丈夫向她走來,看見了她的水丁向她走來,也看見銅天向她走來。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撫摸著慢慢長大的她的唯一的親人。她倒堅(jiān)強(qiáng)了起來,她要活下去,她要中斷那個計(jì)劃。她不再猶豫了,從抽屜里拿出醫(yī)生給她的藥片,狠狠地甩出窗外。
村里的新村建設(shè)又動工了,原本,銅定是要借此機(jī)會搞個活動。他要表彰表彰路雨,要不是路雨把那二十萬元的賠償金捐給村里,那么這個新村建設(shè)工程就要擱在那里。可是路雨就是不肯,她想那錢是她的丈夫的,她只是為了她丈夫盡一點(diǎn)責(zé)任而已。
挖掘機(jī)又動了起來,嘎吱的聲音有點(diǎn)像添水嫂鴨子的叫聲。開機(jī)器的不再是那個紅頭發(fā)的年輕人。據(jù)說,那個年輕人半個月前就出車禍了。那年輕人聽說銅天被抓進(jìn)去了,約了他的小兄弟們大喝了一場。結(jié)果酒后開車,把自己弄成個植物人。
又過了些日子,路雨生下了個男孩。添水嫂抱著那男孩,站在路雨的家門口,她看見了一個人從村口走來,那樣子很像是銅天。添水嫂叫了聲路雨,路雨從屋里走出來。她也看見了那個行走的身影。
在這個時候,她們突然覺得這個村莊沒有變,這個祥和的村莊正在慢慢地被挖掘機(jī)往外擴(kuò)展。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