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大乘大義章》中,慧遠與羅什對“極微”的不同理解,不僅表現(xiàn)出二人不同的宇宙觀、本體論。也顯示出印度佛學傳入中國后,中觀學說與“極微論”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背景下的交鋒、以及在印度佛學中國化過程中,中國佛教學者對于“畢竟空”的理解和接受程度。
關(guān)鍵詞:慧遠;羅什;極微論;畢竟空
中圖分類號:B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403(2009)05-0025-03
極微,又作極微塵,極細塵,指物質(zhì)(色法)分析到極小不可分的單位。在佛學研究當中,有關(guān)“極微論”的議題一直不曾受到重視,一般都習慣把它視為一種不了義說輕輕帶過。事實上,“極微論”在整個印度學術(shù)思想界的發(fā)展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由于“極微論”關(guān)系到色法、世界生成等的最基本、最核心的問題,因此成為大小乘爭論的重要焦點。印度佛教傳人我國后,由于“極微論”法體恒有的思想和中國傳統(tǒng)哲學重視實體性的特點有共通之處,因此在中國佛教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也曾經(jīng)被我國佛教學者所重視。
東晉時期。鳩摩羅什與慧遠是東晉時期我國北方和南方的佛教巨子。慧遠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修養(yǎng),他從道安受學,長于般若,對毗曇亦很有領(lǐng)會。羅什專以大乘教人,且善于辨析義理,應(yīng)機領(lǐng)會,獨具神解。鳩摩羅什和慧遠曾在《大乘大義章》中借助“極微”的概念對世間色法生成及性質(zhì)的問題進行討論。在《大乘大義章》第十四章《次問實法有并答》、第十五章《次問分破空并答》這兩章中,兩位大師以慧遠提問羅什回答的方式,表現(xiàn)出二者對于“極微”的不同見解。顯示出中觀學說與“極微論”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背景下的交鋒。
一、慧遠的“極微論”
在《大乘大義章》中,慧遠關(guān)于“極微論”的觀點在討論“實法”與“因緣法”的區(qū)別時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在討論世間色法生成及性質(zhì)的問題時,慧遠立論的出發(fā)點是“因緣之生,生于實法”,世間因緣和合的色法是由“實”法而生,“實法”是“因緣法”得以形成的依據(jù)?;圻h認為,按照《大智度論》的說法,“實法有”和“因緣有”二者是不同的,所以將色、香、味、觸與乳酪分別為“實法有”與“因緣有”;但是,在《大智度論》的論述中,無論從生成還是法相的角度,都無法找出二者根本的區(qū)別。
第一,乳酪因緣和合而成,那么,“實法為從何生、l_“?“經(jīng)謂,色、香、昧、觸為造之色,色則以四大為本;本由四大,非因緣如何?若是因緣,復云何為實法?尋實法以求四大。亦同此疑。何者?論云,一切法各無定相,是故得神通者,令水作地,地作水。是四大之相,隨力而變,由以茲觀故。知四大與造色,皆是因緣之所化,明矣?!比绻麖亩叩纳蓙砜矗瑢嵎ㄓ泻鸵蚓売幸粯?,都是由因緣和合變化而產(chǎn)生的。所以,《大智度論》從生成的角度來看。無法區(qū)分“實法有”與“因緣有”,“非是窮崖本極之談”。第二.若從法相的角度來看,二者都是無定相的?!吧⑾?、味、觸出于四大,則理同因緣之所化,化則變而為異物?!?/p>
那么,它們的區(qū)別在哪里呢?雖然慧遠以婉轉(zhuǎn)的口氣表示向羅什“求教”,但其實已清楚地指出了《大智度論》中教義的矛盾。慧遠在提問“實法有”和“因緣有”的區(qū)別時,也在綜合運用自己所擁有的的理論,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圻h持中國化了的佛教“原人”論,采取了類似于道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思維模式:“元氣”變而為地水火風,四大生“極微”,“極微”由因緣和合生成世間萬法。四大是萬法的生成的本質(zhì)、本原;而“極微”作為“實法有”,是構(gòu)成萬法的基本元素,是由四大生成而不是由因緣和合而成的;萬法因“極微”遇因緣和合而成,是虛妄變化的,所以稱為“因緣有”?!皹O微”和萬法存在著差別?;圻h認為,“夫因緣之生,生于實法”。人們所感知的對象物是由色、香、味、觸等多種因素組成的復合體,沒有自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空的,是“因緣有”。但構(gòu)成這個復合體的色、香、味、觸則具有自己不變的單一的性質(zhì),是實在的,是“實法有”。所以,“實法有”和“因緣有”并非是相同的,兩者之間其實存在著根本的區(qū)別。在第十五章《次問分破空并答》的提問中,慧遠進一步明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遠問日:《大智論》推疊求本,以至毛分,推毛分以求原,是極微,極微即色、香、味、觸是也。此四于體有之,色、香、味、觸則不得謂之假名。然則,極微之說,將何所據(jù)?為有也,為無也?若有實法,則分破之義,正可空疊,猶未空其本。本不可空,則是尺棰論之,墮于常見。若無實法,則是龜毛之喻,入于斷見。二者非中道,并不得謂之假名。
設(shè)令十方同分,以分破為空,分焉詘有。猶未出于色。色不可出故,世尊謂之細色非微塵。若分破之義,推空因緣有,不及實法故,推疊至于毛分盡,而復知空可也。如此。復不應(yīng)以極微為假名。極微為假名,則空觀不止于因緣有,可知矣。然則,有無之際,其安在乎?不有不無,義自明矣。
慧遠在這段提問中,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首先,“極微”是實法?!洞笾嵌日摗贩治錾ńM成的基本成分,分析到毛分,由毛分再分析到最小單位,是“極微”?!皹O微”這個基本單位是實在的有,其性不空。“極微”就是色、香、味、觸?;圻h認為,如果《大智度論》如果要證明事物是因緣而有的,本性為空,并不是實在之物,那么,由疊分割到毛分就可以了,就能知疊性為空,用不著分析到“極微”,因為“極微”是構(gòu)成事物的實有的根本。
第二,“極微”的性質(zhì)為“不有不無”?;圻h認為,如果只抱“極微”是“有”這種觀點,就會墮入常見;如果認為“極微”不是實在的現(xiàn)象,是如同龜毛一般的“無”,那又墮為斷見。對“極微”的這兩種觀點都不合中道。慧遠接著試圖以佛教“非有非無,不落兩邊”的思維方式對“極微”進行定性。按慧遠的理解,執(zhí)著于有是滯于有;遣有歸無是滯于無;既非有,又非無,才是中道。所以既然不能說“極微”是“有”,又不能說是“無”,那么說它是超越“有”“無”之上的“不有不無”的一種狀態(tài),就是很合理的了。
第三,“極微”不是“假名”。慧遠還從“名實”的角度對《大智度論》將“極微”稱為“假名”進行批評?;圻h認為,“極微”作為構(gòu)成事物的根本單位,雖然是超越有無,但還是確實存在的,如同老子的“道”一樣,卻有其物,但又不可見,不可闖,所以強為之名,但不應(yīng)該把“極微”稱為“假名”。因為“假名”只是人們對幻象用語言加以虛構(gòu)的結(jié)果,并不真實存在,所以,慧遠認為,如果按《大智度論》的說法,把“極微”稱為“假名”,則空觀的內(nèi)容便不止是“因緣有”,也包括“實法有”了。
二、羅什的反“極微論”
針對慧遠的提問,羅什以大乘中觀理論為基礎(chǔ),進行層層破析。
首先,羅什在明確區(qū)分大小乘理論的基礎(chǔ)上,將慧遠以色、香、味、觸四種造色為“實法有”、乳酪等為“因緣有”的觀點,歸結(jié)為小乘的觀點。
“有二種論:一者大乘論,說二種空,眾生空、法空;二者小乘論,說眾生空?!薄薄痹谶@里,羅什清楚地說明了大小乘的區(qū)別。這兩種論都是佛為度眾生,針對兩種執(zhí)著而進行的說教?!耙杂谥T法,生二種著:一者著眾生.二者著法。以著眾生故,說無我法,唯名色為根本?!庇械娜丝吹搅吮娚拘詾榭?,但總認為諸法(萬物)是實在的。由于貪著于法相,戲論“名色”實有。由此可見,羅什認為,慧遠以色、香、味、觸四種造色為“實法有”,乳酪等為“因緣有”的觀點,乃是小乘的觀點。不是深刻的佛理。名和色都是虛妄不實的,如幻如化,畢竟空寂,同眾生一樣,是因緣和合而有,沒有定相。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講小乘這種“實法有”、“因緣有”的觀點呢?羅什解釋到:這之不過是“佛隨眾生所解,于一義中三品說道”。為度眾生,佛針對眾生不同的根基進行不同的說法?!叭粞远伎眨臒o所寄,則生迷悶?!比羰羌戎v眾生空又講法空,對于根基較淺的一些人來說,便會覺得心無依托而陷于迷惑苦悶之中。為了這些人的解脫,教他們觀名、色兩大現(xiàn)象都是無常、苦、空,如果他們能由此產(chǎn)生厭離世間之心,這就不必再講說別的理論了。所以,對于同樣的一個實相之理,隨眾生的結(jié)使不同,就有了說法深淺的差別,而有大小乘之分。這兩種理論盡管說法不同,但根本道理是一樣的,其實都是說空?!凹粗娚壏?,非有自性,畢竟空寂。若然者,言說有異,理皆一致?!?/p>
其次,在第十五章《次問分破空并答》中,羅什對慧遠所提到的與“極微”相關(guān)的問題做了回答。羅什認為:“凡和合之法,則有假名,但無實事耳”。萬法都是由各種因緣和合而生的,而凡是因緣和合而生的現(xiàn)象,都是假名,不是實在之物。
佛法中從來沒有“微塵”這個名詞,甚至不說有極微、極細,只說無常。“為破外道邪見及佛弟子邪論,故說微塵無決定相,但有假名?!狈鸬茏右灿械牡胤秸勎m,因為佛說有細微色,所以,佛弟子細中求細,在主觀中把色分析到最細,稱最細的為微塵。為了破除外道的邪見和佛弟子中的邪論,佛法中明確說明微塵沒有確定的樣子,只有假名。大乘經(jīng)中,也跟隨凡夫說“微塵”這個名詞,甚至將色、香、味、觸這些“極微”稱作實法,但這依然只是為度眾生的方便說法而已。
最后,羅什沒有停留于僅僅向慧遠說明“極微”的本質(zhì),而是進一步指出慧遠將“極微”執(zhí)著于實法的根本原因,是對“畢竟空”沒有真正理解。為消解慧遠對“極微”實有的執(zhí)著,羅什對慧遠所理解的“無”、“空”、“非有非無”進行了駁斥。
羅什指出:慧遠沒有理解什么叫做“無”?;圻h將“無”理解為“沒有”、“滅亡”,等同于“斷見”。“‘若無實法,則龜毛之喻,入于斷見’者,是事不然?!绷_什向慧遠解釋:“或有言我同于身。若身滅者,我即同滅,亦復無有至后身者?!庇腥艘詾?,“我”指的是自己的身體,身體滅亡了,“我”就同時滅亡了。也不會有什么后身,這種觀點才叫斷見。在佛法中,即使說“空”,也不會墮入斷見。羅什說明,佛法中講空是為了破除各種顛倒的邪見,不是講諸法實相。就像講無常,是為了破除“?!边@種顛倒之見;講心、心所法念念滅,是為了破除只知因緣和合而生這一相的錯誤觀點。其實,“?!辈粚崳安怀!币膊粚?;合相不實,離相也不實;有相不實,無相也不實。這樣,一切觀點都沒有了,怎么能說是斷見?“一切諸觀滅,云何言斷見?斷見名先有今無?!彼^斷見,指的是先有今無。今無先也無,是不算斷見的。
針對慧遠將“極微”看作“不有不無”,羅什進一步進行破斥?!氨娚鸁o始世界以來,深著戲論故,少于有無中。見有過患,直至涅槧者。是故佛意欲令出有無故,說非有非無,更無有法。不知佛意者,便著非有非無。是故,佛復破非有非無”。佛意圖引導眾生跳出“有”、“無”觀念,所以,講非有非無,而不是真的有一個非有非無的法存在。不懂佛意的人,卻由此又執(zhí)著于“非有非無”,于是,佛又破“非有非無”觀念?!胺鹧裕荷岱怯蟹菬o,亦如舍有無。一切法不受不貪,是我佛法。”舍“非有非無”,必須象舍“有”、“無”一樣,對一切現(xiàn)象都不接受不貪著,這才是真正的我佛之法。
三、結(jié)語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慧遠和羅什對“有”、“無”、“非有非無”的不同界定,由此二人對“極微”得出的不同結(jié)論。
慧遠將世界區(qū)分為本體和現(xiàn)象,本體是超越于有和無之上的真實存在,而現(xiàn)象則是因緣和合的幻有?;圻h將“極微”作為構(gòu)成萬法的最基本的單位,是實有的,所以為真,為“實法有”;而由“極微”所構(gòu)成的萬法由因緣和合而產(chǎn)生世間萬象(色法),是不真實的,虛幻的,為“因緣有”?;圻h將“無”理解為“沒有”、“滅亡”,將“有”理解為“實有”。而“極微”是超越“有”“無”之上的一種“非有非無”狀態(tài)?;圻h雖然吸收了中觀學說“非有非無”的思維方法,但并未接受其本體論的深層意蘊,實際仍然堅持“極微”實有觀念。佛教中觀論的本體論是以實相為核心內(nèi)涵的,因而它是一種“真理本性”而并非物質(zhì)性的實體,而慧遠的所說“極微”則是物質(zhì)實體,這也是印度中觀學說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本體論的最大差別?;圻h的“極微論”,歸根到底是為其“法性論”和“神不滅論”奠定理論基礎(chǔ)而服務(wù)的。因此,當我們在思考有關(guān)慧遠思想中的法體、自性、法我等問題時。都可以還原到“極微論”的觀念來加以思考,以獲得較充分的了解。 相對于慧遠將世界區(qū)分為本體和現(xiàn)象兩重世界,羅什以“空”消解了慧遠所強調(diào)的實有的本體,邏輯地建立了語言世界和真實世界相區(qū)別的兩重世界。羅什用當體即空、本性空寂來說明現(xiàn)象的本質(zhì),現(xiàn)象也即本質(zhì),一切都是寂滅無定相的。無論是“微塵”還是色、香、味、觸的“極微”,都畢竟空寂。所有的名言概念都只是為教化眾生的一種方便.“極微”只是為教化眾生的假名而已;所謂的“有”、“無”、“非有非無”也都是戲論。羅什認為,大乘法中無論哪種說法,都是為化解與這種說法對立的執(zhí)著而進行的戲論。只有不執(zhí)著于任何一種觀點,認識到法無定相,才能真正避免斷見。羅什一直試圖在中國佛學界傳播印度中觀學說最高真實本原的思想,但羅什把批判重點放在說一切有部的實體觀上,這對佛教徒的真誠信仰可能產(chǎn)生敗壞作用。針對慧遠的提問,他不承認有任何實體;由此推導,所謂“極微”、“微塵”甚至“佛性”、“涅粲”也不過是一種名言假設(shè)。這極不符合中國傳統(tǒng)思維重視實體、注重現(xiàn)世人事的思想,所以在佛教內(nèi)部也得不到完全的贊同。因此,羅什門下雖然因為羅什的介紹而能正確的理解般若中觀思想,但中國傳統(tǒng)思維強大的慣性也使他們漸次離開般若,而逐漸走向佛性涅檠學說。